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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九月一日,行星海尼森发生了一起事件,史称“九月一日事件”或者“古恩·基姆·霍尔广场事件”。

尽管莱因哈特皇帝在私生活方面暴露出未成熟之处,但丝毫不影响他施政的公正和清廉。现在他仍然没有改变,正由一位伟大的征服者迈向一位伟大的统治者。身为公众人物,莱因哈特的确在政治建设上充分发挥了才华。

在与新帝国的新首都费沙相距五千光年的行星海尼森,莱因哈特皇帝的全权代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总督开始施政。

“新领土总督府”不可能是一个永久的机关。它迟早要和旧帝国领土一样,在内务部的管辖之下建立地方政府,使政治与军事两权分立。到那个时候,人类社会的统一与统合才算完成。

“新领土总督府的权力与权限,在帝国的行政体系当中显得过于庞大,几乎有些失去均衡。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安置在这个位置上,将使他潜在的野心凸显出来,这无异于在和平的土壤里种下争乱的种子,不能不说是皇帝的重大失败。”

后世的历史学家中有人断言。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确是一位有能力的强大的行政官,当时没有任何人对此抱有怀疑。首先,他已经掌握了有五百二十二万六千四百人的“新领土治安军”的指挥权。有了这样的武力为后盾,他绝对可以有恃无恐地施行铁腕政治,但他的施政却一直相当柔软,富有弹性。

有一个例子可以证明罗严塔尔的政治触觉的确非凡。他以极为彻底的形式,将自由行星同盟统治下一直积存的几个不公平现象全部纠正。清除旧权力体制下神圣领域的腐败,是新体制宣传自我正义的绝佳题材。约有六百名过去经常受到反政府势力和新闻界大力批评,却一直没有受到法律制裁的特权政治家和军需产业经营者,被罗严塔尔一网打尽。

如果以极端的观点来看,这些处置仅仅是以儆效尤。但罗严塔尔很清楚,此时他要采取的手段不是慢工出细活,而是快刀斩乱麻。因此那些嫌疑犯过去在民主共和体制下,以司法搜查为前提,采取的销毁物证、运用法律武装或收买证人等手段,此时全都失去了作用。总督府凭借强权取缔不法行为,根本不在意什么民主程序,只要有总督亲自签署的一纸令状,便可强行展开搜查和拘捕,而且收获颇丰。那些嘲弄民主共和政治的罪犯犯下的罪行,却因为专制政治的手法受到制裁,真是一个讽刺的结果。

罗严塔尔刻意将民主共和政治不可避免的缺点——“决定缓慢”暴露在民众眼前,并精心布局,让民众从实际效果上认可帝国的统治。一切措施至此几乎完全成功了。

然后,在九月一日那一天。

自由行星同盟的政府和军队虽然都已经解体,但是相关人员和复员兵却在这一天集结起来,举行自主性的联合追悼会。罗严塔尔仅仅给予了集会的许可,自己并没有出席,也没有任何致辞。他一向讨厌假惺惺地装模作样。就连特留尼西特也没有出席。超过二十万名参加者几乎都是默默无名的人,连致辞也是由一名下级士兵发表的。

如果事态能完全按照会场的负责人——总督府民事长官艾尔斯亥玛的原定计划进展,那么这个集会应该是以和平的祭典闭幕的。但是有些人却不这么希望。

仅仅是二十万名民众这个数字,就足以形成一股对抗秩序和整顿的敌对势力了。罗严塔尔过去可以完美无瑕地指挥统御百万将士,但控制民众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军事监察长官贝根格伦上将在总督的授意下,派出两万名武装士兵,配置在会场周围进行戒备。事实上,总督和军事监察长官都认为这样处置太小题大做,但到现场去的士兵们却不见得也这样想。

“感觉群众的敌意每一秒钟都在升高。我们最初的阵形是散开的,可是逐渐开始集中到一个地方。”

后来不止一位士兵有这样的证言。追悼仪式就在他们莫名的不安中进行着,但不久后,呼声从四处响起。

“杨提督万岁!”

“民主主义万岁!自由永恒!”

这种呼声太过热情,如果让生前的杨听见的话,他大概也会瞠目结舌,对尤里安·敏兹耸耸肩膀。但是在狂热的民众当中,能像杨这样坚持理性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二十万人的狂热融合起来,逐渐形成巨大的情感波涛,歌声也随即到处响起,那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国歌。

“……朋友啊,总有一天让我们打倒压迫者,在解放的行星上高高竖起自由之旗……”

自由行星同盟的国歌,原本是为了反抗高登巴姆王朝的专制政治而作词谱曲的。再没有其他歌曲可以把人们亢奋的精神提升到如此狂热的境界了。

“从专制政治黑暗的另一边,让我们亲手召进自由的黎明……”

民众越来越狂热和陶醉,外侧的帝国军士兵不知所措地交换着视线。也有令他们狂热和陶醉的欢呼声,那就是“皇帝万岁”。虽然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的狂热和眼泪,但是当群体的力量毫无理性地流向某个固定的方向时,那种汹涌奔腾的状态对身在其外的人来说,却是令人感到可怕和紧张的情景。

“杨提督万岁!”

“民主主义万岁!打倒压迫者!”

原本小小的呼声不断地呈几何级数增大,在大气的穹隆下引起回响。帝国军的士兵们一面呼喊着“肃静”,一面却在畏缩;一面彼此交换着视线,一面不知不觉地后退。

根据记载,第一块石头是在十四时零六分投掷出来的。十四时零七分的时候,石头已像流星群似的倾泻在帝国军将士的头上。

“滚出去!帝国军的走狗!”

“你们这些侵略者,滚回你们的老家去!”

自从帝国军直接对同盟进行统治以来,民众还未曾如此公然地表露过敌意。他们应该早已放弃反抗,接受强者的支配了。但在表面的薄冰底下,却有一道热流在涌动。现在这道热流融化了薄冰,企图让站在冰上的帝国军跌进水中淹死。

“镇压!”

当军官发布命令,士兵跟着执行的时候,状态已经混乱到难以收拾的地步。尽管士兵们经过武装和训练,但五六个市民(帝国军称之为暴徒)同时压过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无法应付。就算用枪托殴倒其中一人,又有另一个人从后面用手指戳进士兵的双眼。

十四时二十分,开始允许使用无力化瓦斯和警棍,但这不过是之后对事态的追认。

总督府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使用枪支,但这个禁令也在十四时二十四分被打破了。枪口的火光一闪,杀死了两名民众,却引爆了上百人的愤怒。

“暴徒夺取士兵的枪支,士兵的性命面临危险,故不得不允许士兵开枪,此为正当的防卫处置。”

帝国军的正式记录是这样叙述的。这对当时的部分情形而言的确是事实,但是全局之中,却还有另外的事实存在。帝国军士兵受到狂热民众的直接冲击,被一种歇斯底里的危机感攫住,便向手无寸铁的民众开枪。

惨叫声响起,变成一道风暴逆向穿过排山倒海的怒吼,招来了反射性的恐惧,以及被这种恐惧激发的愤怒。

暴动扩大了。

十五时十九分,会场上留下了四千八百四十具民众的尸体,整起事件在形式上结束了。受轻重伤的人超过五万名,其中大部分被逮捕拘禁,而帝国军方面也付出了死亡一百一十八人的惨重代价。

“我这些部下可真是了不起,竟然敢对手无寸铁的民众开枪,没有勇气和侠义之心的人,还真是做不出来!”

罗严塔尔的尖酸讽刺对部下来说或许太严格了。但迄今为止花在统治上的努力,此时都成了泡影,他还是忍不住要怒骂一声的。

“可是,究竟是谁在背后煽动民众,才导致这种结果的?”

蓄意引发古恩·基姆·霍尔广场暴动的人,或许并不是企图颠覆帝国,而是要让罗严塔尔总督的权威跌落。罗严塔尔犀利的头脑立刻想到了这个可能。这虽然是极不愉快的认知,但也不能将目光故意岔开。罗严塔尔从不认为自己是不会树敌的人。

但是,无论煽动的结果如何,如果民众没有不满和愤怒,是不会发生暴动或骚乱的。不管莱因哈特再怎么伟大,罗严塔尔再怎么有能力,他们在旧同盟公民的眼中仍旧是侵略者,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民众在古恩·基姆·霍尔广场上抛给帝国的那些怒骂声,虽然失礼,却不虚伪。

“什么侵略者的德政,终究不过是一种伪善。但这一事态到底要怎么收拾……”

事后处理的繁杂令罗严塔尔不胜其烦。正在这时,来了一则报告,说是在被逮捕的群众中有西德尼·席特列元帅。

“西德尼·席特列元帅?”

罗严塔尔微微皱起眉头。这个刻在他记忆之墙上的名字反映出的形象,是一位刚步入老年的黑人,大约三四年前还任职于自由行星同盟军的首脑阶层。此人历任宇宙舰队司令长官和统合作战本部长,四年前因为亚姆立札会战失败引咎辞职。其实席特列当时是反对同盟军草率远征的,但他身居军部武官首座,无法规避责任。

在罗严塔尔的指示下,席特列元帅被带进总督的办公室。

这位身高将近两米的黑人提督浑身脏污,衣服破烂,脸上沾着干涸的血迹,但他的态度和魁梧的身躯一样昂然,直面金银妖瞳散发出的光芒。

“席特列元帅,这个集会是因为你的主导,才招致这种悲剧结果的吧?”

魁梧的黑人提督在罗严塔尔的质询下毫无畏惧之色。

“我只不过是一名单纯的参与者。如果说参与就有罪,那么我甘受罪名。”

“你能想到这一点很好。那么我再请教你,促使今日这种悲剧场面产生的责任人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也没理由要告诉你。”

真是缺乏独创性的回答,罗严塔尔心想,但并不觉得失望。对方的回答如果相反,才会真正使他感到苦涩的失望。

“那么,就我们的立场而言,也没有理由释放你……”

“如果你们释放我的话,我才会亲自主导下一次运动,抗议你们的非法统治。唯一令我遗憾的,就是自己已经被众人流放了。”

“我对你的勇气表示敬意。但我身为皇帝的代理人,自然得遵守皇帝制定的法律,维护秩序,所以我必须再次拘捕你。”

“你是应该这么做,因为这是你的正义与道德,我对你个人不会有任何怨恨。”

这位从前的同盟军总司令官转过宽大的身子,被人带了下去。此时他没有给人昂然的感觉,只有不可亵渎的印象。罗严塔尔一直目送着他。视线被门挡住的时候,总督问他的心腹手下:“贝根格伦,你认为区区一个人的死能让数亿人觉醒吗?”

无须确认,总督话中所谓的区区一个人,指的就是那位黑发的魔术师杨威利。

“或许真的可以。不过,我们最好还是避免直接面对这种事情。”

罗严塔尔将视线固定在门板上,点头同意军事监察长官的回答。

“没错。如果他们真的发动起义,我们势必要用武力加以镇压。不过身为一个军人,能和伟大的敌将作战是荣誉,而镇压民众却只是鼠辈的工作。真是太令人泄气了!”

贝根格伦不禁从侧面凝视起上司的脸孔来。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这位著名的金银妖瞳提督深沉的黑色右眼。

在罗严塔尔的精神领域中,或许潜藏着某种与主君莱因哈特皇帝有微妙差异的因素,使他抗拒在和平与荣华中生活。在九月一日事件发生前,罗严塔尔巧妙的统治的确成功了,但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满足。

“杨威利元帅,你在战斗途中倒下去了,这或许是一种幸福。和平时代中的军人只是让人用锁链拴起来的看门狗,在怠惰与无为的日子当中,白白让自己腐败下去,不是吗?”

这样的想法,甚至也曾掠过他的胸中。

其实,在他的敌手杨威利的回忆录里,有这样一段话:

“唯有能忍耐和平之无为的人,才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姑且不论这种论调是否正确,罗严塔尔也察觉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这和平的无为。恐怕罗严塔尔的死对头,也就是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早已敏锐地洞察到这一点了。

“罗严塔尔元帅是一只猛禽,不是一个可以安住在笼子中,乖乖地唱着和平之歌度过一生的人。”

据说军务尚书曾经有这样的评语。但关于“猛禽”之后的那些话,还有其他说法。

这个与罗严塔尔有关的评语,不知通过何种渠道传到了他的耳中。但在现在这个时间,人们并不清楚他对这个评语究竟有怎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