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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十日。
玛林道夫伯爵家的管家汉斯·修德瓦再也掩藏不住从昨晚开始便徘徊在心头的不安、怀疑与困惑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希尔德小姐”,昨晚竟然彻夜未归。早上六点,一部地上车停在门前,那位剪了一头短短的暗色调金发的女孩从车上走下来,汉斯立刻慌慌张张地迎上去。
“希尔德小姐,您昨晚到底怎么了?”
“我回来了,汉斯,你起得真早啊。”
忠实的管家对伯爵小姐的反应再次感到怀疑和不安。从希尔德还是婴儿的时候开始,汉斯就一直照顾她,每每为她的聪明和活泼感到赞叹,甚至倍加推崇。玛林道夫家的小姐和其他深闺中的千金小姐是不一样的,她从不胡乱购买丝绸衣裳,借弹钢琴之机顺便和钢琴老师玩恋爱游戏,或者整天收集宫廷内外的丑闻,然后像用图钉钉住一般牢牢记在脑子里。
汉斯唯一觉得可惜的,就是希尔德不是男儿身。如果小姐是男孩的话,今天恐怕早就当上国务尚书或元帅了。
当今这些大贵族的子弟中,论聪明,论秉性坚韧,甚至没有人能及得上小姐。或许正因如此,“希尔德小姐”不仅当上了普通男子绝不可能就任的大本营幕僚总监,“伯爵大人”也顺便当上了国务尚书。玛林道夫家过去在贵族界和社交界一直默默无闻,在高登巴姆王朝的时候,充其量只是个徒有贵族之名的朴实家族。但这样一个家族,今日却成了支配宇宙权力体制的中枢,这一切都是希尔德小姐的功劳。但这么了不起的小姐,为何彻夜不归,还一副发愣的样子呢?这是汉斯的记忆里从未有过的。
汉斯的观察事实上并不正确,因为发愣的样子是希尔德故意装出来的。不知怎的,她只觉得羞涩,无法正视忠实管家的脸孔。她刻意地放轻脚步走向二楼的卧室,沐浴一番后,换好衣服,七点三十分便下楼走向餐厅。
此时弗兰兹·冯·玛林道夫伯爵已经在早餐桌旁就座了。如果自己刻意避开的话,可能会使父亲更加担心,但是一旦入座,就不得不面对他了。希尔德便发挥自己最好的演技,向父亲打过招呼后,开始把食物送进毫无食欲的胃里。
忽然,父亲对希尔德说:
“昨晚,是和陛下在一起吗,希尔德?”
轻缓又温和的声音,在希尔德的脑子里不断回响。汤匙从她的右手落下,汤盘里的汤溅到下巴的高度。希尔德凝视着眼前的情景。
“玛林道夫伯爵除了诚实之外,没有任何长处。今日的地位,全仗着沾他女儿的光。”
许多人如此嘲笑父亲,但是希尔德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种嘲讽是何其错误了。玛林道夫伯爵的诚实,是以外表虽不华丽但内涵深厚的智慧和洞察力为底衬的。贵族社会的规则极为苛刻,他却从未限制希尔德的才能。光从这一点,就应该能看出伯爵的真正价值。
“父亲,我……”
父亲看着女儿,面容透露着些许寂寥,但也浮现出慈祥与理解的神情。
“嗯,我明白,我想我大概明白。所以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对不起,父亲。”
希尔德说这句话,并不是因为做了什么坏事,只是面对她敬爱的父亲时,除了“对不起”再也没办法说别的。她的表达能力,此时犹如一条大江忽然干涸了。
这时,一阵脚步声在餐厅外响起,打破了父女之间的沉默。汉斯摇晃着巨大的身躯,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伯爵大人!老爷!门口有客人……”
汉斯喘着气,胸腔急速地起伏着,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向主人报告客人的身份。
“我打开门一看,皇、皇帝陛下,皇帝陛下竟然就站在门外,他说无论如何要和伯爵大人以及小姐见一面……”
伯爵将视线移到女儿身上。这位人称“智谋可抵整个舰队武力”的美貌的幕僚总监,紧紧抓住桌布的一角,眼睛死死地看着汤盘,身体一动也不动。
“希尔德……”
“父亲,我站不起来。”
“可是陛下可能有什么话想和你说。”
“对不起,拜托你,父亲。”
希尔德此时说的话,完全没有一点智慧和气魄。
伯爵一面喃喃地说着什么,一面从桌旁站起来,往大厅的方向走去。
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征服者,此时正定定地站在大厅里,胸前抱着一把偌大的花束,是红色、白色和淡红色的大朵蔷薇,或许是这个夏天里最后的蔷薇了。他认出迎面走来的人是伯爵家的主人时,仿佛将淡红色的蔷薇映在了白皙秀丽的脸庞上。
“陛下……”
“啊……啊,玛林道夫伯爵。”
“陛下特地前来,臣甚感惶恐。敢问陛下大驾光临,有何指示?”
“不,过意不去的人是我才对,一大早就前来叨扰,真是抱歉。”
这种表达方式能被容许的话,便可以看出这位有夺目金发的历史上最伟大的霸主是多么紧张和激动。皇帝用仿佛弥漫着烟雾的冰蓝色眼眸看着伯爵,然后把花束硬塞给他。
“我想把这花送给伯爵小姐……”
“陛下如此费心,臣真是不胜惶恐。”
蔷薇浓郁甚至是强烈的香气,在伯爵接过花束之后,便笼罩住他的上半身。伯爵忽然觉得有些窒息。
“我曾经问过米达麦亚元帅。他说他向夫人求婚的时候,就是带着美丽的花束去的……”
“哦,原来是这样。”
在这模糊不清的回答中,玛林道夫伯爵已经洞察年轻皇帝来访的目的了。但伯爵心想,皇帝不至于向米达麦亚元帅请教如何当一个求婚者吧。
“所以,朕也想这么做,不,应该说不能不这么做。总之,朕还是让人选好花带过来了。伯爵小姐喜欢花吗?”
“我想应该不讨厌。”
莱因哈特点点头。看来他内心已经设定了一个终点,但此时仿佛正在通往终点的途中徘徊。终于,他说出了决定性的话。
“玛林道夫伯爵,朕想迎娶您家小姐做朕的皇妃。不知您可否答应朕的请求?”
玛林道夫充分体会到了皇帝——准确地说,是这位不谙世故的金发年轻人——内心的诚挚。这样一个年轻人当然不会成为被轻蔑的对象,但是因为一个“曾有过什么”的夜晚,天一亮就跑来求婚,无论如何都让人感到有些太草率。
玛林道夫伯爵觉得,此前暗地里的想法似乎得到了旁证。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是位“天才少年”,在军事和政治两个领域,以极短的时间便开拓出无与伦比的基业,但是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就非常不谙世故了。
才能严重偏颇的“天才少年”继续红着脸说:
“如果,朕对伯爵小姐做了那、那样的事,却没有负起责任的话,就和高登巴姆王朝那些淫荡的皇帝没什么两样了。朕、朕,不想和那些家伙成为同类。”
做臣下的或许不该有这种反应,但伯爵还是忍不住同时叹气和苦笑。负责的方式也有若干种,但是莱因哈特的方式,很明显是洁癖的观念高于一切。
“陛下,您不必觉得有任何责任。我的女儿应该是基于自身的意志才与陛下在一起的。我这个女儿绝不会以一个夜晚为武器,来束缚住陛下的一生。”
“不过……”
“今天请到此为止,请陛下就此移驾回朝。小女的情绪也尚未平复,恐对陛下有失礼的言行。无论如何,如今已承蒙陛下赐予过高的地位,待她情绪平稳后,一定会让她前往大本营谒见陛下。”
“……”
“臣下惶恐之至,恳请陛下将此事交付臣下,先行移驾吧。”
这并不是天才皇帝与庸才臣子的对话,而是未成熟的年轻人与圆熟的成年人的交谈。
“朕明白了,那就拜托你——不,就拜托伯爵您了。今天一大早就来叨扰,而且提出令您难以立刻答复的要求,真是对不起。那么朕就改天再来吧。失礼之处,请您多多见谅。”
莱因哈特说完打算回头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犹豫着对伯爵家的主人说了一句话:
“请代为向伯爵小姐问好……”
这句话一点都不机灵,难道没有其他想说的吗?玛林道夫伯爵揣测着年轻主君的心情,但眼中看到的却是莱因哈特转身离去的身影。亲卫队队长奇斯里准将打开门让主君走到外面,自己旋即跟在后面出去了。
玛林道夫伯爵将偌大的花束交给汉斯,回到了餐厅,浑身仍然被蔷薇的香气环绕着。面对希尔德想发问又想全部交给父亲处理的样子,做父亲的直率地回答:“大概和你想的一样吧,希尔德,陛下说想迎娶你做他的皇妃。”
做女儿的大吃一惊。虽然只发出小小的惊呼声,父亲还是听见了。
“我……这种事情,真的是太荒谬了。和陛下结婚,这是不可能的呀!”
“话虽这么说,希尔德,但最终总会有个人坐上皇妃的位置。”
玛林道夫伯爵嘴上虽这么说,却一点都没有煽动女儿身为女性的野心的意思,毋宁说,他的想法是相反的。对身为主君的莱因哈特,他绝对是崇敬的,但是如果要莱因哈特做女儿的丈夫,他的评价就完全不同了。
“公元十七世纪,据说有一位被称为北方流星王的小国国王,十五岁的时候即位,多次击破邻国的大军,是一位著名的军事天才。不过直到三十岁去世为止,不管是对异性也好,同性也好,他始终与肉欲无缘。”
“……”
“一个人如果具有所谓的异常才能,那么必然在其他某些方面有相对的缺陷。我见到莱因哈特陛下后就这么想。不过呢,如果只把他看作一个君主,只要他不是完全和常人相异,也就可以了。”
希尔德张开端正的嘴唇,有些唐突地说:
“陛下并不爱我,这一点我了解。陛下之所以求婚,完全是出于他的义务感与责任感呀,父亲!”
“或许吧。不过,你自己怎样想呢,希尔德?”
“我?”
伯爵明白,女儿聪明伶俐的刀锋上已经出现了缺口。
“这么说好了,你爱不爱陛下呢,包括他那些孩子气的义务感和责任感?”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女儿心想。终于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了,父亲也在想。事实上,这是一种最好不问的问题,一旦问出来,势必会成为日后后悔的根源。最终,由于那位妻子儿女无辜被杀的男人的愤怒和悲伤,位于帝国中枢的三名男女被逼进了必须做出抉择的境地。
希尔德摇了摇那头暗色调的金发,试图从那一片迷蒙的云雾中走出来,但是并没有成功。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尊敬他,但至于是不是爱他,有没有男女之间的情爱,却没有自信。”
玛林道夫伯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哎呀,哎呀,看起来这不只限于莱因哈特陛下呀。我这个足以让我自豪的女儿,有时候最好也能少一些理性思考,多一些感性直觉。当然并不总是这样,偶尔调整一下就够了。”
用点时间好好想一想吧。玛林道夫伯爵给从昨晚以来就陷入混乱的女儿留下一句话,然后步出餐厅向书房走去。书房的一角有把安乐椅,伯爵坐下来,视线投向没有热气的暖炉。
“不过,这两个人,昨晚过得还顺利吧……”
念叨了一句,玛林道夫伯爵不觉苦笑起来。这种既严肃又滑稽、令两个对立的命题同时成立的问题,这半辈子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如果仅限于政治和军事领域,整个宇宙大概再也找不出一对男女,像他们一样拥有如此卓绝的才干了。但是远比他们平庸的男女,却一定在私生活方面要成熟得多。
事实上,玛林道夫伯爵指出的,只是莱因哈特对他的女儿来说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缺陷,但是在与欲望无缘这一点上,希尔德也是相同的。她对政治研究和军事分析的兴趣远比谈恋爱强烈得多。社会上既有肉欲过剩的人,也有正相反的人。处在相同一极的莱因哈特与希尔德虽不见得能相聚甚欢,但至少也能平淡结合吧,尽管或许还有许多外在因素。
过去这三年当中,玛林道夫伯爵家的命运一直在动荡的旋涡中打转。如今挣脱这个旋涡,全是因为希尔德的才智。这是事实,同时也是伯爵亲身的体认。
希尔德,你的成就超越了我这个父亲,只是——我知道说了也没用。如果你能和一个平凡一些、目光短浅一些、野心小一些的男人恋爱的话,我这一生或许可以过得更适合身份、更简单一些……
作为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上班的时间就快到了。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在随从的服侍下,一面整理服装一面想:自己留在国务尚书这个位子上的时间,大概也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