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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赤红色的半球从威斯塔朗特行星的地平线上升起,然后急遽膨胀,变化成怪异的蘑菇云团。这个云团散发出的热风,随即化成秒速七十米的火的风暴,烧尽了地表。两百万名男女老少在这一瞬间被活活烧死了。这件事发生在旧帝国历四八八年,也就是三年前。下令发动这场屠杀行动的是布朗胥百克公爵,但为了达到政略目的而袖手旁观的却是莱因哈特。由于这个决定,莱因哈特与独一无二的好友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一直共有的精神地平线产生了深深的裂痕。吉尔菲艾斯知道事实真相的时候,不禁为金发友人感到悲哀。

“门阀贵族们做了不该做的事,但是莱因哈特大人却没有做应该做的事。为什么您要做这种贬低自己的事情?”

在“大本营”十四层的套房,莱因哈特白皙的手抓起一瓶四一〇年份的红葡萄酒,倒进透明的水晶杯里。支配手的仿佛是他的情感而不是理智。酒从杯子里溢出来,将白绢桌布染成不祥的颜色。酒精已经支配了他一半的神志,他冰蓝色的眼眸呆呆地注视着桌面。尽管他现在神情恍惚,但仍难掩脸庞的俊美。只是和他过去叱咤风云、率领大军穿梭在星海之间的英姿比起来,他原有的魅力已经受到相当大的折损。

葡萄酒的颜色令人联想到鲜血,这是一个很平常的联想。但对莱因哈特来说,这和一件令他伤心的往事联结在一起。此时,他仿佛又看到了那被鲜血濡湿的火红头发。尽管红发青年因为对威斯塔朗特事件持不同的意见,招来了莱因哈特的疏远,但仍不顾危险,以自己的性命守护了挚友。当他濒临死亡的时候,却连一句不平或抗议的话都没有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莱因哈特大人,请您一定要掌握整个宇宙。”

这是用高贵的鲜血写下的誓约。莱因哈特一直在遵守着这个誓约,他先是消灭了高登巴姆王朝,然后消灭了费沙自治领,最后又消灭了自由行星同盟,使自己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霸主。他已经成功地达成了这个誓约。但是——但是,莱因哈特现在被迫要面对他过去的罪孽。极尽荣光的最后、最高权力的背后,他获得的竟然是无法随光阴泯灭的罪人枷锁,是那些被活活烧死的幼儿的哀号。原以为已经忘记了,但是正如那个暗杀者宣告的那样,死者绝对不会忘记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暴虐。

一个人发出的动静将酒精形成的雾气驱散了。莱因哈特抬起了阴郁的眼眸,在室内各处游移片刻后,固定在某一处。他看到了暗色调的金发。金发的主人伯爵小姐是拜托了站在门外呜咽的艾密尔·齐列后进来的。莱因哈特发出低低的笑声。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是你……”

丧失了绚烂华丽的色彩的声音,滑过结冰的空气表面。

“那人说得没错,朕是杀人魔王,还是个卑鄙怯懦的人!”

“陛下……”

“如果朕去制止的话,就可以阻止那场屠杀,可是朕却没有那样做。愚蠢恶劣的布朗胥百克公爵犯下了罪孽,而朕却趁火打劫,自己独占了利益。朕明白,朕是一个彻底的卑劣之人,不配拥有皇帝的地位,也不值得士兵们为朕欢呼。”

希尔德没有回答,她感到的无力与苦涩并不亚于莱因哈特。她只是静静地掏出手帕,擦拭着被染成血色的桌巾,还有皇帝的手和袖子。莱因哈特也停止了自我谴责,闭上端丽的嘴唇,但是希尔德仍然能听见皇帝精神上的伤口在作响。

虽然自己是自愿进来的,但是要安慰皇帝的伤感,也不是那么容易。尤其像“充其量只是死了两百万人”这种论调,是绝对不行的。因为这种论调是鲁道夫·冯·高登巴姆式的力学理论,莱因哈特的人生正是以否定这种思想为出发点。一旦将自己的罪责正当化,他就会滚下自我神格化的陡坡,沦为鲁道夫第二。

莱因哈特如此,已成故人的杨威利也是如此。希尔德既非全能也非万能,她没有把握应该用什么药来治疗皇帝精神上的创伤。但是被酒精濡湿的手、袖子和桌巾都已经擦拭过了,现在她得继续下一个动作。于是她一面犹豫着,一面开口说:

“陛下,就算您曾经犯错,我认为您也得到惩罚了。而且此后您确实在政治和社会方面做了相当大的改革。您有罪过,但也得到了惩罚,最后留下了改革成果。请您绝对不要贬谪自己,因为确实有不少民众因为您的改革获救。”

希尔德所说的惩罚,是指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的死。莱因哈特也清楚这一点。尽管他的眼眸仍然显得阴郁,但酒精形成的瘴气已经迅速褪去了。他的视野中随即出现了伯爵小姐折好手帕,鞠躬后正打算退出房间的身影。年轻的金发皇帝从椅子上欠起身,发出了自己完全没有想到的声音。

“伯爵小姐。”

“是,陛下。”

“请不要走,留在这里。”

希尔德没有立刻回答。她怀疑自己的听觉是不是出了问题,这疑惑像潮水似的逐渐涨满了她的胸口。当超越心脏位置的时候,她知道了——她知道年轻的皇帝和自己踏进了某个固定的角落。

“今天晚上朕没有办法一个人独处。拜托你,不要留下朕一个人。”

“是的……陛下,遵照您的指示。”

希尔德无法判断这样的回答究竟对不对。她只知道对自己来说,这样的回答不是选择,而是必然。但是对莱因哈特来说,事情又不一样了。希尔德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漂荡在波浪间的一根稻草,但是她下定决心,为了眼前这个人,尽量让自己在今天晚上成为一根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