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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可谓是一个革命的专制者,或者是专制的革命家,他几乎废除了高登巴姆王朝所有的恶劣惯例与不良传统,但唯独有一个传统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皇帝始终是刺客下手的目标。”
后世历史学家记述的这一事件,发生在这一年八月二十九日。
这一天,雨一直下到午后很晚才停,云往地平线撤去,天空迅速恢复晴朗。大气经过清洗后,一颗颗微粒散射着夕阳的余晖,将人们的视线染成一片清澄透明的红色。
出席新建的阵亡将士墓地的竣工典礼,是莱因哈特在这一天最后一个正式活动。仪式结束后,他接受了几个阵亡将士遗族的行礼,然后从三万名士兵排成的队列之间优雅地走了出去。
“皇帝万岁!”
“帝国万岁!”
充满狂热与韵律的呼声像波浪似的,在他的左右形成一道音墙。在高登巴姆王朝的时代,“皇帝万岁”的呼声只不过是由贵族主导的惯例,现在却是士兵狂热和忠诚的表现。
“陛下看起来身体很健康啊,真是太好了。”
安心的情绪像一把火炬,在姜塔·奇斯里准将黄玉色的眼眸中燃烧起来。这位忠实勇敢的亲卫队队长在皇帝的健康问题上无能为力,因此感到非常无奈。而本不该如此无能的御医团,竟然对皇帝最近经常出现的发烧症状束手无策,真是太让人气愤了。他们穷究医学,支领高薪,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不过,一旦离开病床,莱因哈特还是和往常一样,有凝结了青春的香气和生机般的俊美,体力与步伐也给人完美的印象。从外表看来,他一点都没有病弱的模样。
此时皇帝的随行人员有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首都防卫司令官兼宪兵总监克斯拉一级上将、费沙方面军司令官鲁兹一级上将、大本营幕僚总监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中将、皇帝首席副官修特莱中将、皇帝次席副官流肯少校,以及贴身侍者艾密尔·冯·齐列等,共计二十四人。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大概还可以发现随行的人当中有两名御医。他们虽然也穿上了军服,但是看起来总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米达麦亚元帅、缪拉一级上将、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瓦列一级上将以及艾杰纳一级上将,这五位军队最高将领为了完成在费沙回廊两端建设拱卫新帝都的军事据点的计划,预定离开费沙两个礼拜,前往当地视察。所以此时在莱因哈特身边随行的,只有留在费沙的帝国军部中枢人员。正因如此,警备的责任更是重大。事实上,不仅限于这次,亲卫队的军官们经常因为巨大的精神压力与胃痛结下不解之缘。但副队长尤肯斯上校虽然饭量小,却不曾有过胃痛的经历,因此获得了“铁胃”的外号。
最先察觉异样的,便是这个“铁胃”。他能察觉情况有变,根据他后来的说法是——其他人都在看皇帝陛下,而他在注意那些凝视皇帝的人。
当上校悄悄报告“情况可疑”的时候,奇斯里黄玉色的眼睛也注视着一个人。那是个身穿军服乔装成士兵,年约三十五岁的男子。但是他的行动举止却没有表现出作为集团一员该有的秩序。奇斯里快速地明确下达了指示。
暗杀者在行动的哲学上,处于与“铁胃”完全相反的那一端。他将满含憎恶和杀意的视线全部投注在莱因哈特身上,根本不看其他人一眼。
在离皇帝只有三米时,暗杀未遂的嫌犯被逮捕了。从他身上发现了陶瓷氰化氢喷筒,以及涂了尼古丁毒剂的竹刀。逮捕的戏码不费吹灰之力就完美结束了。但是这一出暗杀未遂的好戏的高潮部分,则是在嫌犯被逮捕以后才上演的。犯人的双手被铐上双重电磁石手铐,被士兵一左一右挟住。他因为电压枪失去了抵抗能力,却对着冷淡地注视这一幕的莱因哈特发出激烈的叫骂声。
“金发小子!”
在莱因哈特登上帝位以前,这句叫骂声他就已耳熟能详。当然,这句话在罗严克拉姆王朝会构成大不敬的重罪。不过这个犯人既然已经犯下弑君未遂的大罪,这一句大不敬的叫骂,只不过是在大水池里再添一滴水罢了。
正当他张开嘴巴要再次叫骂的时候,奇斯里一挥手,甩了他一个大耳光。这一击毫不留情,犯人不禁一个趔趄,几乎让人感觉他的颈椎就要被扭断了。
“你这个不法之徒!你也是企图破坏秩序的所谓地球教的狂热信徒吗?”
“我不是什么地球教信徒!”
那男人呻吟着,鲜血和憎恶从他破裂的嘴唇流出来。暗杀者注视着年轻俊美的皇帝,好像想烧死他似的。
“你难道忘了威斯塔朗特?仅仅三年前发生的那幕惨剧,你已经忘了吗?”
从男人口中说出的这个名词,就像一支骤然离弦的无形的箭,从莱因哈特的耳朵贯穿到心脏。
“威斯塔朗特……”
在莱因哈特低语的一瞬间,原本灿烂闪烁的生气从皇帝俊美的脸庞上消失了。相反,这位暗杀者却恢复了生气,开始对皇帝大肆谴责。
“你算什么皇帝、明君?你的权力不就是建立在流血和欺瞒之上吗?我的妻子儿女在威斯塔朗特,因为布朗胥百克公爵,还有你,被活活烧死了。”
奇斯里的手已经高举到头顶上了,却在空中停下来。他注视着皇帝,好像在等着决断或命令,但是这位金发的霸主面对如此激烈的谴责,竟只是茫然地站着。
“哼,你杀了我吧!就像你和布朗胥百克公爵共同谋杀两百万无辜民众那样杀了我吧!那些对你没有任何威胁的孩子、婴儿,却在一场热核武器的浩劫中活生生地被烧死,你也那样烧死我吧!”
面对这个男人发自生命的怒吼,莱因哈特没有一点要回答的样子。他刚刚退烧的脸颊苍白起来,仿佛那冰蓝色的眼眸扩散了似的。艾密尔靠到皇帝的身边,支撑住他修长的身体。
“活着的人,或许会被你华丽的外表迷惑,忘记了威斯塔朗特发生的事情。但死者是不会忘记的。他们会永远记得自己为什么被活活烧死!”
艾密尔的手感觉到皇帝的身体正微微地颤抖。正在这时,另一个声音传到了少年的耳朵里。声音异常冷静,足以将对方的怒吼冰冻起来。
发出声音的人是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他似乎要保护皇帝免受这场谴责的暴风伤害,叉开两条腿站在暗杀者的面前说明真相。
“你憎恨皇帝,根本恨错了人。向皇帝进言,请皇帝不要干涉对威斯塔朗特发动热核攻击的人就是我。所以你下手的对象不该是皇帝,应该是我。要杀我的话,阻碍你的人少,说不定你现在已经成功了!”
军务尚书的声音十分刚毅,而且极其冷漠。
“你!”
男人喘息着,挣扎着,哑口无言。在这道无形的冰墙之前,他原有的愤怒与憎恶失去了发泄的方向,看起来已经化成一道乱流。
“威斯塔朗特的屠杀事件使布朗胥百克公爵人望尽失、人心背离,门阀贵族联合军也从内部瓦解,所以内乱的终结至少提早了三个月。”
军务尚书的语气,仿佛要为已经冻结的空气再添加一些冷气似的。他著名的义眼此时正发出淡淡的光芒,照射着四周。
“如果内乱再延长三个月,后来死亡的人绝对不下一千万。而这假设的死亡人数还必须有个先决条件,就是先揭发以布朗胥百克公爵为代表的贵族联合军的真面目。”
“你们这些掌权者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说你们是为了拯救多数人,所以才不得已牺牲少数人,其实这不过是把你们的行为正当化的借口。有哪一次,你们或你们的亲兄弟也在那被牺牲的少数人当中?”
满怀愤怒的男人用鞋跟使劲儿踩踏地面。
“杀人魔王莱因哈特!金发小子!你宝座底下就是一片血海,你的皇位就浮在这一片血海上面。每一分、每一秒,你都要记得!布朗胥百克已经用失败和死亡赎罪了,而你呢?你虽然还活着,但是总有一天也得为你的所作所为赎罪。宇宙里还有许多手臂比我长的人,在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发现,现在让我杀死还幸福一些!”
“把他带到宪兵司令部去!我待会儿亲自审问。现在立刻带走!”
克斯拉一级上将做出指示,截断了这道仿佛会无限延续下去的谴责狂流。这个弑君未遂者在足可构成三个分队的宪兵包围下,被强行拖走。之后,在一片越来越暗的薄暮中,只留下皇帝一行伫立着。艾密尔感觉皇帝白皙的手放在了自己头上,但令少年惋惜的是,这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皇帝的眼眸并没有看着少年。
“克斯拉,那个人的行为,依据法律会如何裁决?”
“罪名是弑杀皇帝,虽然未遂,但是仍会处以死刑。”
“这是高登巴姆王朝的法律吧?”
“诚如陛下所言,但是,罗严克拉姆王朝的法律还没有这方面的规范,只得依据旧法……”
克斯拉看到年轻英明的君主表情中有种陌生的微粒,所以没再说下去。但军务尚书那过于沉着的声音却取而代之,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陛下想挽救他的名誉,反倒应该将他处以死刑。请您立刻下令枪毙。”
“不行,不许执行死刑!”
“即使陛下想要救他,只怕他也会拒绝。这么一来,皇帝的权威将受到双重伤害。”
这番话冷酷且不容反驳。莱因哈特反常地露出困惑的神情,注视着克斯拉,但宪兵总监也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陛下,关于这件事,臣下意见与军务尚书一致。或许罪名可以不称为死刑,而赐予他名誉上的自杀权,不知陛下认为如何?”
“不行。”
奢华的金色头发随着头部的动作一起摇晃起来。但是此时他洒落的不是惯有的华丽,而是忧愁的花粉。
“绝对不能再杀害威斯塔朗特的任何一个人。听着,不得杀他。如何处置,朕随后决定……”
语尾的意思并不明了,充分证明了这位年轻征服者心中无法做出决断。他转过身子,朝专用车走去。克斯拉目送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禁吃了一惊。怎么可能?这么绚烂夺目的皇帝,怎么可能会丧气地垂着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