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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的人们被问到“杨威利在自由行星同盟军中最后的职位是什么”时,几乎都会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是“同盟军最高司令官”,或者“同盟军总司令官”。也有人更详细地回答“统合作战本部长兼宇宙舰队司令长官,称号是最高司令官”。这些答案其实都是错误的。从宇宙历七九六年年底到七九九年退役为止,杨的职位一直都是“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兼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

宇宙历七九九年四月,当巴米利恩会战开始的时候,杨指挥的其实等同于同盟军全部的兵力。至少具有恒星间航行能力的舰艇和乘员几乎都集结在杨的麾下,纳入他的指挥。这一切都是在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的认可下完成的。

所以,不管就法理而言,还是就军部指挥系统而言,没有任何人能批评杨的行为不当。但要令世上所有的人满意是不可能的,所以,还是有人批评“杨是个胆小的人物,只要没有法律依据或命令,他什么事情都不敢做”。

不过,杨无法一一回应这种个人层面上的责难或中伤,因为姑且不论杨自我反省时的倾向如何,他总是认为行动和创造要优先于批判。

既然杨有这种想法,那么尤里安首先也得这样做。过去杨有所行动的时候,总会问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没有其他做法了吗”。而现在,尤里安同样也会对自己提出问题,只是他的问题和他师父的稍微有些不同。

“如果是杨提督的话会怎么做?杨提督如果活着,会不会赞同我的想法……”

一个在恒星灭亡以后,仍然继续存活的行星群。

杨威利逝世后的伊谢尔伦共和政府,正是这样的情况。许多人在绝望之余,感到庆典已经曲终人散,纷纷离开伊谢尔伦,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歹有六十多万人留了下来。好奇的种子是源源不断的。”

亚典波罗一面让咖啡漫上来的热气润着下巴,一面深有感触地说道。为了确立尤里安的领导地位,他一直四处奔走。就在这一天,他还因为有个民间的权威人士说“如果杨提督还活着,倒还可以留下来,但……”,就“郑重”地将这个人撵了出去。

“那种没有觉悟的家伙,没必要请他留在这里。如果是立体电视里那种无聊的电视剧,或许还可以因为观众哭喊不止,让死去的主角重新活过来。可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不能那样随心所欲,失去的生命绝不可能再回来。正因如此,生命才会成为一种无可替代的东西。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

“著名演说!这真是一场著名演说呀!”

和他同座的奥利比·波布兰拍着手大声说:

“亚典波罗中将如果投对胎,真可以成为那个优布·特留尼西特的后继者。可惜呀可惜,可惜你穿的是军服。”

“谢谢你,如果我有朝一日当上了元首,一定颁给你一个特留尼西特纪念奖。”

尤里安在一旁笑了起来。看到这幕景象,他觉得安心多了。

尤里安想起了杨威利刚刚去世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奥利比·波布兰的情景。

那时,波布兰正和超过一打的酒瓶一起缩在屋子里。尤里安和亚典波罗一进去,酒精和臭气便像浓雾般向他们逼过来。

原本构成奥利比·波布兰人格的三种要素——大胆、爽朗和潇洒,全都蒸发殆尽,支撑精神的骨骼似乎也完全裸露出来。这个自认而众人也公认的爱美男人,竟然没洗脸、没刮胡子,更别提把女人邀请到床上了。此时他就像一只蜘蛛,在屋子里挂满了用酒精、绝望和愤怒织成的蜘蛛网,他就蜷伏在这张网的中心。即使见到两个人闯入房间,这只披着人类躯壳的愤怒的蜘蛛也没有从桌旁站起来的意思。

“哼,酒精的毒好像终于蔓延到脑部了,我不想看到的幻觉竟然也出现在眼前了。瞧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了就讨厌……”

“波布兰中校,请不要再喝酒了,会伤身子啊!”

“……”

“中校,我有事要拜托你。”

“闭嘴!你这毛头小子。”

波布兰的声音虽然又大又尖锐,却充满了干涩。

“我凭什么要听杨威利以外的家伙的命令?我有权选择对我发号施令的人!这不就是所谓的民主主义吗?”

他伸手想抓大玻璃杯,可是手却抖动起来,于是玻璃器皿和威士忌便在桌面上猛力地亲吻。波布兰瞪着满是醉意的绿色眼眸注视着眼前的情景,又要打开最后一瓶。这时尤里安用两只手按住了波布兰的手,他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这样僵持了大约三秒半,亚典波罗才第一次开口说话。

“波布兰中校,我先向你正式通告一下吧。杨威利元帅逝世后,由尤里安接任为我们的指挥官。”

听到这句话,击坠王的眼中射出一道绿光,穿透了尤里安和亚典波罗。

“所以,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波布兰中校,今后不得再对尤里安的指挥权抱有异议,或是有损伤司令部威信的言行举止。就算尤里安允许,我也绝对不允许。”

“……”

“不服吗?如果不服就从伊谢尔伦滚出去,凡是不能帮助尤里安的家伙,没必要请他留在这里。”

“不……没有不服。”

经过瞬间的沉默,波布兰回答了这句话。接着他两手扶着桌边,摇摇晃晃地用力支起腿,终于成功地站起来。

“对不起,尤里安。比起我们,你心里更不好受吧。”

此时奥利比·波布兰或许想这么说,但他并不是会将这种话说出口的人。他默默地消失在浴室里,大约二十分钟后,才重新出现在尤里安他们面前。尽管脸色仍然不好,但是他的仪容已经整理妥当了。看到尤里安,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你好,司令官。从现在开始,我会彻底洗心革面,今后也请你不要嫌弃……”

那天以后,波布兰再也没有在他人面前失去理性,也未曾怠忽过空战队长的职守。

“要接受才干考验的,不止尤里安一个人,我们全体都在接受着历史的拷问。在失去杨威利之后,我们能不能仍然保持原有的希望、统一和计划性,这是所有人都必须接受的历史的拷问。”

亚典波罗将留在伊谢尔伦的年轻一代抱持的想法整合之后,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上述感慨。在永远失去杨威利这个巨大的支柱以后,包括尤里安在内的这些人必须重新自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战?即使亚典波罗所说的“侠气与醉狂”的豪言壮语出自真心,但招致的后果是不能漠视的。

尤里安曾对亚典波罗说过一个想法。

“什么?要让帝国制定宪法?”

冷不丁听他这么一说,亚典波罗顿时叫了出来。但是仔细一想,这也不失为众多选择中有力的一项。无论如何,“宪法”应该可以成为由君主专制迈向主权在民的一个里程碑,且不管它的内容是如何不民主。

“正是。我们并不是非要采取急进的做法。如果能借助立宪制度慢慢征服银河帝国的话,也未尝不可。”

事情远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简单,尤里安也在心里苦笑。但他并没有非要固守伊谢尔伦要塞,与占优势的银河帝国大军作战,最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想法。这是受杨威利思想影响的结果,同时也是杨舰队全体成员的精神风貌。唯有将健全的民主共和政治这个思想遗产成功地传到后世,“侠气与醉狂”才算是真正画下句点。

如果能让银河帝国的体制由专制国家转为立宪国家,或许就可以更快、更有效地促使全人类社会成为单一国家。鲁道夫·冯·高登巴姆夺取了单一的民主共和政体,使它变质为单一的专制国家,难道反过来就不能成立?

当尤里安循着这样的思绪前进时,脑中的思考路线却好像被一处小小的荆棘给绊住了。他迟疑了数秒,还未能确认那是什么。此时,亚典波罗转换了话题。

“对了,尤里安,哦——不对,敏兹司令官,以现在的时间点而言,皇帝大举侵略伊谢尔伦的可能性还是很低吗?”

“现阶段我认为是这样。费沙回廊现在成了全宇宙的新中枢,皇帝正致力于宇宙体系的重整工作吧?”

“不过,皇帝生性好战,他迟早会厌倦和平,到时可能就会以完成宇宙统一为借口重启战端,不是吗?”

“我想应该不至于。如果杨提督还健在,或许会刺激皇帝的战斗意志,但是……”

如果对手是尤里安·敏兹,皇帝就不会有什么战斗意志了,尤里安心想。这并不是自我嘲讽,而是对自身的客观认识。杨在领导艾尔·法西尔的逃脱行动之前一直默默无名,现在的尤里安也一样。他的名字没有权威,也没有任何影响力。如果硬要说有差异,也只是尤里安可以借用师父的名号,而杨不行。尤里安早已认识到,自己永远没有办法赶上杨。或许正因为有这样的认识,他踏向未来的脚步才常常表现出坚实与稳定。

此时菲列特利加·G·杨正在房间里休息。她淡褐色的眼眸注视着放在床边桌上的照片——她逝去的丈夫的照片。

相框里面的杨威利,正绽放着略带羞赧的微笑,看着菲列特利加。她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杨威利还是个看上去与功勋彪炳无缘的初出茅庐的年轻军官。而她与杨最后分别的时候,杨威利仍像个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军官。从第一次见面到最后分离的十二年里,她心头累积了不知多少往事,然而留在脑海里的记忆与思念之深,却远远超越了这些事实。

他当时是艾尔·法西尔驻留舰队中被遗留下来的中尉,面带难承重负的表情,默默地将三明治送到口中。后来顺利地从帝国军掌中逃脱,平安无事地回到海尼森行星宇宙港时,菲列特利加一面用眼角余光看着相互拥抱的父母,一面四处搜寻那位“被遗留的中尉”,最后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他。但是一日之间被捧为英雄的他正带着满脸困扰的表情,伫立在媒体的包围中,她甚至没有办法靠近他。不久后,想起女儿的父母就在呼唤她了。当时她十四岁,那一次对菲列特利加来说,是“开始的结束”……

如今的事态或许会让杨威利有些无可奈何,自己的妻子坐上了革命政权的首席,养子成了革命军的司令官,而自己则成了民主共和政治的守护神,连死去以后,都有义务在精神上保护他们,拥护他们革命的正当性。

“连去世后都还要叫你工作,你一定想这么说,是不是?但如果你还健在的话,我们就不会被赋予这么沉重的任务了呀。”

菲列特利加心里明白,连这样的逻辑论调,也是从杨那里学来的。

“全都是因为你的缘故,杨威利,全都是因为你。我成为军人是因为你,帝国军修建的军事据点伊谢尔伦竟然成为民主主义的最后一座堡垒,也是因为你。而大家会永远留在这个地方,继续追逐庆典的梦,全都是因为你。你知道吗?如果你自觉这都是你的责任,那么就快点活过来吧!”

当然,死者是不可能重回人世的,活下来的人也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逝去的光阴绝对不会倒流。

正因如此,光阴比成吨的宝石还要珍贵,生命也不应该随随便便地失去——杨生前就经常这么说。对于一些主张灵魂不灭、生死轮回而轻视肉体死亡的宗教,杨经常以独特的表达方式批评道:如果死亡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美好,他们怎么不走进死亡试试看?又没人拦着他们,为什么单单这些人永远眷恋着人世?

想到这里,菲列特利加又独自低语起来。

“请你活过来吧,就算违背自然法则,但是就这么一次的话,上天会宽恕你的。如果这一次你真能活过来,在我死之前,决不再让你死去!”

想到这里,菲列特利加仿佛清楚地看到,杨对着他喜欢的那顶黑色贝雷帽嘟嘟囔囔地说: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真的没办法啊。

“想到自己杀害的人之多,我便感到害怕。只死这么一次的话,恐怕也没有办法补偿了。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不公平哪!”

这几句也是杨威利曾经说过的话。但不管怎么说,人类终究会成为利己主义者。菲列特利加并不希望杨去弥补罪过,就算吸取死者的生命,她也希望杨继续活下去,做一个长命百岁的退休金小偷。

“我真的失去你了。不过,和从一开始就没有你相比,现在的我幸福多了。你或许杀了几千几百万的人,但你至少让我得到了幸福。”

杨临终时所说的话,菲列特利加没能听到。这却是她唯一不觉得遗憾的地方。她明白杨要说的一定是“对不起”或“谢谢”,或许就是“对不起”吧。也没有让任何人相信的必要,因为只有她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