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森林公园的一角有条长凳,尤里安·敏兹知道那一向是杨威利喜欢的地方。自从师父骤逝后,他不知不觉每天都要到这条长凳上坐一坐,消磨一些时光。尤里安和杨一样,从来没有想过和死者通灵之类的事情,不过为了让自己的精神得到某种支持,这也算是种必要的仪式。
尤里安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但他每天都要到长凳上坐一坐的习惯,没过多久就成了众所皆知的事情。有一天,一位长着黑色卷发的少年在犹豫了很长时间后,走到尤里安的面前,说:
“请问您就是尤里安·敏兹中尉吧?”
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默默地点点头。少年黑色的眼眸立即闪亮起来,脸上出现一片红晕,呼吸也变得急促。憧憬在他的全身显露无遗。
“我,以前就知道您。啊,不,我以前就听说过有关中尉您的事情。能够与您见面,真是非常荣幸。虽然您只比我年长一点,却很了不起,我非常尊敬您。”
“你多大了?”
“十三岁。”
沙漏中的沙正在向上逆流,时光在尤里安的眼前倒转。随着回忆的胶片转动,往日情景一幕又一幕地呈现出来。尤里安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缩小,一双黑色的眼眸从上方望着他。那不是这名少年的眼眸,而是一双沉静柔和、温暖而充满智慧的眼眸。
“您知道吗,杨上校?您一定不知道吧?”
“什么事,尤里安?”
“我,真的非常尊敬上校。没错,您看,您果然不知道吧。”
啊,站在这里的不就是几年前的自己吗?尤里安心想。当年的自己,一定也是用这样的眼眸注视着杨威利——那位已经成为故人、堪称宇宙第一的魔术师。自己是多么向往和敬爱他,总希望能够像他一样,至少也要成为他影子的一部分,追随在他的身旁。然而这样的自己,现在却成了另外一位少年憧憬的对象。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伟大,只不过是能幸运地跟随在杨提督身边,让自己一直置身于一个胜利者旁边罢了。也就是说,我只是运气好。”
“但您才十八岁,就已经成了伊谢尔伦军的司令官,不是吗?这可不是光凭运气好就能胜任的工作。我非常尊敬中尉,不,司令官您,真的!”
“谢谢你,我会努力的。”
尤里安伸出手,经验告诉他,这就是少年的希望。这位少年因为所崇拜的英雄能和自己握手,感动得整张脸都涨红了。少年离去后,尤里安重新坐回长凳上,闭上了眼睛。
这么做,就可以将先人的遗志继承下去吧。自己已经继承了杨威利的遗志。就算无法继承杨全部的志向,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算为他分担。由年长的人传承给年少的人,由先人传承给后继者,志向的火炬会一直这样传递下去吗?珍惜这个火炬的人,绝对不会让它熄灭,而且有责任将它交到下一任继承者手中。
这是发生在宇宙历八〇〇年八月,伊谢尔伦共和政府成立三天后的事。
此时尤里安·敏兹十八岁。不管是从他的实际年龄、经验,还是他被赋予的责任来说,他都无法再做个少年了。
“一个由孤儿和寡妇组成的联合政权。”部分历史学家如此嘲笑伊谢尔伦共和政府。但至少从伊谢尔伦共和政府成立之初的情形来看,这样的嘲笑确实有理由。
一生未曾失败的杨威利死后,他的妻子菲列特利加成了共和政府的主席,而受他监护六年之久的法定被监护人尤里安则成了军队司令官。这是经众人商议决定的,但与其说这是最好的选择,不如说是唯一的选择。因此,他们无可避免地要受到一些局外之人的批评和责难。
当事者都知道他们这个决定确实有惹人非议之处。但是一个团体如果没有核心,就只剩瓦解一途。而能成为这个团体核心的,只有杨威利遗留下来的形象。不管是亚列克斯·卡介伦的行政处理能力,还是华尔特·冯·先寇布的勇猛,甚或是达斯提·亚典波罗的组织能力与行动能力、奥利比·波布兰的空战能力、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的随机应变,这一切虽然都是巩固核心的要素,却无法成为真正的核心。令人赞赏的是,他们自己也深深明白这一点。
“对于以杨威利为首的一众人而言,真正的奇迹不在于他们总是能以少胜多,而在于杨死后,他们内部并没有产生任何权力斗争。这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
后世的历史学家中,有人持这样的看法,事实也的确如此。杨死后,尽管有一批人脱离了伊谢尔伦,但没有人企图赶走菲列特利加或尤里安并取而代之。由于这种事情绝无仅有,无法参照以往的事例来解释,又有人从中找到了嘲讽而不是赞赏的话柄。
“有谁会喜欢在那样荒凉的边境上称王呢?最终只是杨威利的幕僚们把荆棘的王冠硬戴到寡妇和孤儿的头上而已。他们只是一群被放逐到边境上的流亡者罢了……”
面对这些充满恶意的攻讦,尤里安也无从反驳。确实是这样的,自己这些人确实都在边境上。这里既不是银河帝国的边境,也不是自由行星同盟的边境,而是人类社会的边境。这里是全宇宙中不效忠于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人唯一的集中地,是一群不跟随绝大多数人的异端者集中的圣地。像这样的地方,只能存在于边境上。因此尤里安觉得,边境这个名词足以让人感到自豪。所谓的边境,是距离揭开时代序幕的地平线最近的地方。
离开森林公园后,尤里安朝办公室走去,刚下电梯便遇见了熟人——一位有淡红茶色头发、身穿战斗机驾驶员制服的少女。
“啊,克罗歇尔下士。”
“你好,敏兹中尉。”
相遇的两个人,仍然很拘谨地互相打招呼。仍然?或许两人会永远这样吧。卡琳,也就是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下士对尤里安的态度,甚至算不上友好的同盟关系或协议关系,或许用如履薄冰的“中立”来形容更为恰当。
不过,在这极少数的同僚之间能不互相争吵仇视,也应该算是一件好事了。无论如何,尤里安留在了伊谢尔伦,卡琳也留在了这儿。他们各自的心中,都认为有些东西是珍贵的,都想去实现某种理想,于是心灵的一部分便有所交汇。以目前的情况来说,这样也足够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卡琳把话题转到了故人身上。
“杨提督这个人,说实在的,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伟大的地方。不过,他却支撑了半个宇宙——无论在政治上、军事上,还是在思想上。”
尤里安沉默不语。对他来说,甚至连表示肯定的动作都是不需要的。
“这真令人难以相信。我竟然和他相处过,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却有一种自己就是历史见证人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你曾经和杨提督说过话吗?”
“只有几次而已,都是些无聊的话。但很奇妙,和他说完后就忘了的那些话,现在竟然可以很清楚地回想起来。”
卡琳把一根手指轻轻地按在唇上。
“说真的,杨提督活着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他是这么伟大的人。可是他逝世后,我才渐渐明白。我们现在可以直接感受到提督的气息,而将来,时间过得越久,他的气息也会变得越强,终有一天会将历史吹拂得改变方向……”
说完,卡琳轻轻地举起一只手,从尤里安的身旁离开了。从表情上看,她似乎后悔自己说多了,不过步伐中却充满了活力和韵律,让人看着就觉得舒服。目送她离开后,尤里安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头上黑色贝雷帽的角度,然后朝着要去的方向走去。
三个世纪以前,当亚雷·海尼森在一万光年的长征途中逝世的时候,留下来的人们固然叹息、悲伤,但是他们仍然继续向那片未知的土地迈进,并没有就此中止旅程。同样,现在留在伊谢尔伦的人们也要暂时将泪腺的阀门关闭起来,继续向现在和未来前进。
尽管亚雷·海尼森逝去了,杨威利也一去不归,但历史不会停息,人还是要继续活下去。权力继续更换着支配者,理想也要一直传承下去。只要人类没有灭亡,先人的行为就会变成记录留下来,不断流传给后人。
曾几何时,杨对尤里安说过:
“所谓历史,就是全体人类共有的记忆,尤里安。虽然回想起来,有些事情或许会令人觉得不愉快,但人们却不能漠视或遗忘。”
尤里安叹了一口气。回想杨临终时的事太痛苦了,但如果把这些遗忘,他更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