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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五日,到达费沙后一个礼拜。

莱因哈特的病情急速加重,体温一直不下四十摄氏度,屡屡失去意识,陷入脱水状态。希尔德与安妮罗杰轮流看护着病人和婴儿。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或许早就由于过度劳累和精神压力病倒了。

第二天,即二十六日,事态进一步恶化。十一时五十分,莱因哈特一度停止呼吸,只是二十秒后又恢复过来。十三时,他的意识也恢复了。

这一天,一股强大的低气压从北方南下,与北上的另一股低气压交汇,给帝国的中心带来了阴冷的湿气和冷风。虽然是白天,悬挂在低空的厚重云层却用深灰色填埋了人们的视野,甚至给人一种“浅夜”的印象。

到了下午,云层的下端开始化为雨水,抽打大地,气温进一步降低。费沙的市民们都在悄悄议论:这是怎么了,天气如此奇怪,皇帝不会连阳光都要带到那个世界去吧?

十六时二十分,此前一直忙于军事的帝国军将帅们到临时皇宫觐见。以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和宇宙舰队司令长官米达麦亚为首,外加六名一级上将,被请进了一楼东侧的谈话室。只是军务尚书自称有事,五分钟后就出去了,一时没有回来。

谈话室中剩下七个人。窗外闪着蓝白色的光,雷鸣震天。谈话室是以褐色系的配色统一设计的,但是雷光一旦消失,整个室内就像笼罩在毫无生气的无彩世界中。

这些人正站在历史重要的瞬间,他们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意识,但是像今天这样陷于沉重苦闷的精神泥沼中的感觉却从未品尝过。克斯拉低声地喃喃自语:

“征服全宇宙的霸主却被困在地上,关在病房内,真是凄惨之至。”

他们跟随莱因哈特四处征战,在星海中驰骋,讨伐了高登巴姆王朝的门阀贵族,消灭了自由行星同盟,把宇宙踩在自己的军靴底下。战无不胜的他们,在面对侵蚀皇帝年轻肉体的“变异性剧症胶原病”这个病魔时,却无能为力。勇气、忠心及作战指挥能力都没有办法挽救他们敬爱的皇帝。屡次败于杨威利的奇略下时,失败感中总是伴随着赞叹。然而现在,失败感却化成了一只只可憎的害虫,蛀噬着他们的心神。

“御医们都在干什么?一堆浪费粮食的废物!如果再对陛下的痛苦袖手旁观,就不能放过他们!”

果然不出大家所料,毕典菲尔特最先爆发。而这个晚上,立刻就有人出面顶撞他了。一向稳重忠厚的瓦列已经忍耐到了极限,跟他对吼起来。

“你一个人喊什么!你总是这样沉不住气,难道没想过会造成大家的不便吗?我们可不是你的镇定剂!”

“你说什么?”

毕典菲尔特把无处发泄的激愤对着同僚发泄起来。瓦列正想反击,这时艾杰纳抓起桌上的矿泉水瓶,把手一翻,水滴从两位勇将浸湿的头发滴到军服肩上,两人愕然地看着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加害者。官职在他们之上的米达麦亚挤出了低低的声音:

“皇帝正忍受着身心两方面的痛苦,我们七个人难道就不能忍忍吗?不要让皇帝感叹他有些不懂事的臣子。”

这个时候,病房里,已恢复意识的莱因哈特正在对皇妃交代一些遗言。其中一项是授予六个一级上将帝国元帅的地位,但是必须在他逝后,在摄政的希尔德的名义下进行。

渥佛根·米达麦亚、奈特哈尔·缪拉、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艾尔尼斯·梅克林格、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亚伦斯特·冯·艾杰纳以及伍尔利·克斯拉,这七个人被后世称为“狮子之泉七元帅”。有人对他们下了评语:“存活下来的幸运带来了荣誉。”然而,在如此残酷的动乱时代,能纵横战场并最终存活下来,不正证明了他们的非凡之处吗?

已经是元帅的渥佛根·米达麦亚早就预定将接受“帝国首席元帅”的称号了,这是个与帝国军至宝十分相称的称号。但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米达麦亚仍没有一点欣喜的感觉。

十八时三十分,一个女官来叫米达麦亚元帅。在场的每个将领都觉得自己的胃壁好像罩上了一层霜,他们从沙发上站起来,僵硬着身体,目送“疾风之狼”离开房间。然而米达麦亚被叫去的理由并不如他们所想。在病房内等着他的希尔德皇妃拜托他做一件事。

“实在很抱歉,虽然现在外面狂风暴雨,不过,米达麦亚元帅,请你回去把太太和孩子带到这里来好吗?”

“这合适吗?把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带来……”

“这是皇帝的希望,请你动作要快。”

既然皇妃这么说了,米达麦亚断无拒绝的道理。他跳进地上车,在灰蒙蒙的暴雨和强风中朝自己的家急驶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从皇宫来的使者也到了贝伦卡斯提尔旅馆,皇帝的高级副官修特莱中将乘着大型地上车前来。不用TV电话联络而是派遣使者,这是对宾客的礼遇。

“皇帝请各位到临时皇宫去。很抱歉,天气这么坏,不过还是请各位走一趟吧。”

尤里安和三个同行者面面相觑,勉强从急速缩紧的咽喉中挤出了一丝声音。

“很……危险了吗?”

“请各位尽快。”

得到这个间接答案后,尤里安等人快速地做了出门的准备。

“杨提督,我将以你的代理人的身份,去看着这个时代个性最伟大的人结束生命。如果提督你有来世的话,就请透过我的眼睛,去确认历史上最重要的瞬间吧……”尤里安在心头喃喃自语。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无法保持平静。波布兰和亚典波罗也收敛起爱开玩笑的性子,默然地整理着自己的服装。

尤里安顶着风雨,好不容易才来到临时皇宫。在大厅里,他看到一位美丽的金发贵妇在楼上的走廊里走着。从修特莱的口中,他知道了那就是安妮罗杰。

那个女人就是莱因哈特皇帝的姐姐安妮罗杰·冯·格里华德大公夫人殿下吗?尤里安的胸口掠过梦幻般的感慨。他并不完全了解莱因哈特的整个生涯,但是也听说过,就因为有这个姐姐,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这颗巨星才会在银河星系闪耀万丈光芒。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是这个女人造就了今日的历史。如此想来,自然不能忽略她。

安妮罗杰当然没有注意到尤里安的视线。

进了病房,安妮罗杰跟希尔德打了招呼,在弟弟枕边的椅子上坐下。莱因哈特似乎有所感应,睁开了眼睛,看着姐姐。

“我做梦了,姐姐……”

莱因哈特冰蓝色的眼珠中闪着柔和的光芒,那是安妮罗杰从没见过的光芒。她确信了弟弟即将离去。莱因哈特一向为追求可以满足他那未获满足的心灵的东西而战。自从他十岁时领悟到战斗的意义之后,在获得权力前,甚至在获得权力后,他一直在战斗。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改变呢?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他的本质?现在才看出来,莱因哈特一直把战斗当成生存的目的。

“皇帝其人嗜战”或者“狮子皇帝莱因哈特”,这些都是体现他个人尊严的别称,也很适合这个在历史上投下彗星般光芒的年轻人。然而,最后火焰却烧到了他自己身上。莱因哈特表现出来的柔和,似乎是他的身心燃烧殆尽后残留下来的白色灰烬的余温。那是冷却之前的余温,是归于黑暗的余光。

“梦还没做够吗,莱因哈特?”

“不,已经够了。做够了任何人都没有做过的梦。”

莱因哈特的表情太柔和了。安妮罗杰听到了自己胸中的冰块开始碎裂的声音,清脆的声音扩散到了她所有的神经。当弟弟的刚烈和锐气缓和下来的时候,也就是他离去的时刻了。剑存在的意义只在于它是一把剑。对她的弟弟而言,满足和临终代表同一个意思——有人对他的生命做了这样的表述。

“姐姐,谢谢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

弟弟虽然这样说,可是安妮罗杰并不想听任何感谢的话。他竟然在年纪这么轻的时候就要舍弃这个世界,无视姐姐的存在,展开巨大的翅膀翱翔于星海中了。在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死后,他是安妮罗杰唯一的希望,是联系着她和这个尘世的水晶细线。

“姐姐,这个坠饰……”

莱因哈特把白皙瘦削的手掌伸向姐姐。银色的坠饰移到了另一个手掌上,透明的光芒照耀着姐弟两人。

“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了,就送给姐姐吧!同时……我也把吉尔菲艾斯还给你。我一直借用着他,真是对不起。”

还没等安妮罗杰回答,莱因哈特已经闭上了眼睛,再次陷入昏睡中。

暴风雨越来越猛烈,十九时,临时皇宫前的道路已经被水淹没了。在暴风中传来了急报。市外的液态氢罐被人炸了,从被遗弃在现场的尸体上找到了地球教徒的识别标志。因为面临皇帝的死亡而屏住气息的帝国军不禁为之震惊。

首都防卫司令官兼宪兵总监克斯拉在接到报告之后,斥责心志动摇的部下们。

“不要慌!引起火灾和爆炸事故是地球教徒常用的佯攻手段。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皇帝一家人,只要把防卫重心放在临时皇宫就行了。”

在费沙的地球教组织已经溃灭了,克斯拉对这一点极有自信。他对其他的将帅轻轻行了个礼,便离开了谈话室,站在门厅,把该处当成了指挥中枢,指挥起宪兵的行动来。克斯拉是个勤勉的人,但连他这样刚毅的人,也无法忍耐等候皇帝逝去的时刻,无疑是想借执行职务来逃避那残酷的等待。米达麦亚还没有从家里回来,留在休息室的五个人——缪拉、毕典菲尔特、梅克林格、艾杰纳、瓦列,正品尝着因焦躁不安几乎使血管破裂的痛苦滋味。

十九时五十分,一度返回军务部的奥贝斯坦元帅又在临时皇宫中现身。尾声已近,而新的一幕又要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