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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尤里安一直无法忘记和银河帝国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正式会面时的情形。其实他也没有必要刻意记住这件事。那是六月二十日下午,季节的脚步似乎比日历稍慢一些,天上有些薄云,穿着夏服可能会有点冷。尤里安穿着自由行星同盟军中尉的正式服装,去赴这个充满荣誉的约会。一方面是因为皇帝也会穿军服接见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已逝的杨威利也曾穿着军服,和莱因哈特面对面谈过话。
莱因哈特在旅馆中庭等着比他小六岁的客人,榆树荫下放着白色的圆桌和椅子。尤里安在近侍艾密尔的引导下来到皇帝面前。他一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一面行了一个礼,莱因哈特示意他坐下来。尤里安脱下黑色贝雷帽,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听说你只有十九岁?”
“是的,陛下。”
“十九岁时,朕还是高登巴姆王朝的上将呢,姓也还不是罗严克拉姆,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还想和朋友两个人去征服整个宇宙……”
“陛下已经实现这个愿望了。”
“……唔。”
莱因哈特点点头。但那未必是有意识的动作,倒像是借着点头的动作,把自己拉回现实。他改变了话题。
“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你说了大话,说要为罗严克拉姆王朝献上良策。现在就给你一个证明自己豪言壮语的机会。”
“不,陛下。当我第一次和陛下见面时,我只是看着陛下,打心底赞叹而已。”
莱因哈特面露不解之色,于是尤里安做了说明。他说,在两年前曾在费沙见过皇帝坐在地上车里的样子。然而,要唤起莱因哈特对此事的记忆实在太勉强,毕竟这件事只对尤里安有特殊意义。艾密尔送来的咖啡的香气形成了初夏的云霞,飘散在他们两人之间。
“那么你调配了怎样的药,好让银河帝国不受重病的侵袭?”
回答这个问题,才是尤里安来这里的目的。紧张的冷气反倒在尤里安的意识内欢快地奔腾起来。
“首先,陛下,请您制定宪法,接下来召开议会,这样基本形式就确定了。我指的是立宪政治这个酒器。”
“做了酒器就必须倒酒进去,哪种酒比较合适呢?”
“酒散发出香味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寻找适合立宪政治的人才,并使其顺利施行,也是需要时间的。”
说到这里,尤里安意识到皇帝并没有那么多时日了,于是闭上嘴巴。莱因哈特微微地皱了皱眉,用白皙的指尖弹着薄瓷咖啡杯。
“你的目的似乎有点偏了吧?你想在银河帝国这个酒器里注入立宪政治的酒?这样一来,民主思想就会占领银河帝国了吗?”
一瞬间,尤里安无话可答。莱因哈特低声笑了笑,然而尖锐犀利的笑声在中途就变了质。他似乎对尤里安强韧而富有弹性的政略有了兴趣,止住了笑,把话题一转。
“朕要回费沙,有几个人还在等朕回去。这大概就是这趟最终旅行的价值吧?”
尤里安无法回答。皇帝敢面对死亡,而且根本不重视它。如此坦然面对死亡的人,除此之外尤里安只见过一个。而那个人已经在去年离世了。
“你也到费沙来吧。”
“这样好吗,陛下?”
“这样会更好。与其跟朕谈,不如去跟下一个统治者畅谈你的抱负和见识。皇妃远比朕拥有政治家的见识。你把具体的事情对她说,也许会更好些。”
这是莱因哈特皇帝对自身的感情生活提及最多的一次吧?尤里安日后想道。当天,莱因哈特也露出了疲倦的样子,所以会见只持续了三十分钟就结束了,尤里安怀着没有达到目的的缺憾退了出去。
离开临时大本营时,尤里安回头仰望着装饰在大门上的“黄金狮子旗”。那是征服全宇宙的伟大霸主的旗帜。然而,在尤里安的眼里,那只勇猛的黄金狮子仿佛在鲜红的衬布中低下了头,哀悼主人的死去。
达斯提·亚典波罗和奥利比·波布兰在当天晚上有这样一段交谈。
“到最后还会有些变数吧?不会默默落幕的。”
“那不是你的预测,而是希望吧?”
“总之,我要跟尤里安到费沙去。这样就可以看到最后一幕了。”
“军务怎么办?”
“交给施恩·史路。那家伙虽然比我缺乏独创性,责任感却比我强一点六倍。叫拉欧帮他。击坠王将军要留在海尼森吗?”
“哪有这种事?我从小就不喜欢看门。”
波布兰不满地用指尖戳着缠在头上的绷带。看着他绿色的瞳孔中闪烁的富有活力的光芒,亚典波罗笑了笑。
“听说姆莱那个大叔想要隐居,我们可不能这样。在确认幕落下来、剧场的收支呈盈余之前,我们都要陪着尤里安。”
几乎在同时,尤里安正在接受贝伦哈特·冯·舒奈德临行前的告别。他说要留在行星海尼森,先把伤养好,然后考虑那些从帝国或者说正统政府成立以来,一直跟着梅尔卡兹提督的幸存者的安置问题。等处理好这些,再寻找机会回帝国本土。
“你要到梅尔卡兹提督的遗族那边去,是不是?”
“是的,梅尔卡兹提督的旅程已经走完了,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他的遗族。然后,我的旅程也可以画上休止符了。”
“日后还会再见面的。”舒奈德说着伸出了手,尤里安紧紧地握住。既然只是生离,总有一天还会再见面的。尤里安衷心希望舒奈德的旅程有满意的结局。
宇宙历八〇一年、新帝国历三年六月二十七日,银河帝国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搭上已经修复的总旗舰伯伦希尔,返回帝都费沙。莱因哈特的最后一次恒星间飞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