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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寇布的战斧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切断了人体和空气。鲜血四处喷射,悲鸣和怒号在天花板上回响。与其说先寇布是死神的使者,倒不如说他是把死亡具体化了。这正是军国主义者们视为理想的死法,一种以人血记录的、看来极为华丽的死亡。
对先寇布来说,在敌人战舰内挥着战斧作战,自两年前和帝国军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单打独斗之后,还是第一次。
“哼,那时候如果打个三分钟,罗严塔尔提督的脑袋就是我的了。我就可以把他的金银妖瞳像宝石一样镶在盾上了。”
先寇布像青铜器时代的武士一样夸口,挥落附在战斧上的血迹。然而已经有大量的鲜血干涸了,凝固在上面,因此战斧无法像装甲服一样闪出银白色的光芒。先寇布知道那些红黑色的涂饰象征着罪恶,但是这并没有降低他的破坏力。他不断地劈开、打翻、砍倒敌兵,把多得无以计数的敌兵送往地狱,作为自己的带路先锋。
帝国军士兵绝不怯懦,但是面对先寇布的骁勇,他们也不禁畏缩了。他们用力踏着地板后退,用枪口对着他。然而先寇布却不容许他们把肉搏战转变为枪战。他以数倍于敌人的速度冲向前,左右挥起战斧。血沫四处飞散,帝国军的包围网溃散开来。先寇布转过修长的身体,再度举起战斧,又有新的阵亡者倒卧在血泊中。有谁想象得到,这么华丽、这么凄惨的光景竟会出现在伯伦希尔舰内?
“虽然是敌人,不过真是个值得赞赏的人。”
渥佛根·米达麦亚灰色的眼睛凝视着舰内屏幕中的雄姿,喃喃自语。
“可是,我方还真是令人泄气呀,干脆我来指挥迎击吧。”
如果米达麦亚真的这么做了,先寇布就可以获得和号称“帝国军双璧”的两位名将展开肉搏战的美誉了。然而,梅克林格和缪拉都摇了摇头。米达麦亚元帅应该随时待在皇帝身边。在一阵短暂的低声讨论之后,梅克林格以大本营代表身份前往舰桥,另外两位大将则留在房间里。
皇帝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病人好像要起床,发出了声音。
“艾密尔,帮我换上军服!”
近侍艾密尔担忧的声音响起:
“不行,陛下,您发着烧,怎么可以起床呢?”
“银河帝国的皇帝在会见客人的时候,怎么可以衣装不整,虽然他们是些不速之客。”
艾密尔在屏风旁看着提督们的脸,用眼神示意元帅阻止陛下,然而元帅的答复却出乎他的意料。
“你就听从陛下的吩咐吧,艾密尔·齐列。”
平静的面具下隐藏着深沉的伤痛。提督们被迫认清了这一点:不应该束缚皇帝所剩不多的时间了。莱因哈特也明白了幕僚们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曾经踏遍全宇宙的双脚,现在却连自己的体重都承受不住了。生命力和体力的减退已经无法掩饰。他的双肩曾经载负着巨大的恒星间帝国和数百亿生命,但现在,他的体力甚至连一身军服都难以负荷。
闯入伯伦希尔后三十分钟。
经过一番惨烈的战斗,“蔷薇骑士团”甚至已无法在人数上保持一个中队的规模了。原本在闯进伯伦希尔时,他们就已经不够编成一个大队。再加上帝国军的分割策略,每个人都被孤立起来,分散在各处。
然而,要产生一具蔷薇骑士的尸体,必须要赔上超过三具帝国军的尸体。尤其是面对上一任团长华尔特·冯·先寇布和现任团长凯斯帕·林兹两位大将时,没有人知道到底要消耗多少人力才能把他们打倒。不知有多少次,围在先寇布四周的敌兵四散奔逃,他们被一种恐惧和挫败感打败,只想离先寇布越远越好。
“罗伊休纳!德尔曼!哈尔巴尔!还有没有人无耻地活着啊?如果有,就回答我!塞布林!克拉夫特!克洛涅卡……”
先寇布一只手提着战斧,站在敌人的累累尸骨上呼叫几个部下。没有人回答,只有几道回音反射回来,先寇布用拳狠狠地捶打钢盔。
这个时候,一位倒在地板上的帝国军士兵撑起半个身子。这是个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士兵。他后脑遭到斧柄重击,失去了意识,现在总算清醒过来。他流着鼻血,抓起战斧瞄准了目标,用尽所有的力气,对着那个在他仰角六十度位置的宽广背部掷过去。
冲击带来的剧痛在先寇布的背部炸裂开来。战斧劈开了装甲服,割裂了皮肤和肉,击碎了他的左肩胛骨。
先寇布让战斧留在背上,转过身来。那个袭击他的士兵料想他会有复仇的一击,于是用两手护着自己的头。然而,先寇布只是俯视着他,并没有挥下自己手中的战斧。标准的帝国通用语从旧帝国贵族口中流泻出来。
“年轻人,愿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知道了又怎样?你这个叛徒!”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让华尔特·冯·先寇布负伤的人的名字!”
“我是……克鲁特·里格贝尔中士。”
“是吗?为了奖赏你这么诚实地报上名字,我给你看一项特技。”
说完,先寇布把右手伸到背后,从自己背上拔出战斧,掷了出去。顿时,一个拿着枪想给先寇布最后一击的敌兵用胸膛承接了这一斧,惨叫着倒下来。
然而,这个剧烈的动作似乎使他的伤口扩大了。一股新的灼痛呈螺旋状席卷了他的全身,鲜血不断涌出来,从内部染透了银灰色的装甲服。鲜血形成红色的瀑布,流到装甲服的表面,再流到军靴鞋跟。在敌人的眼里,这明显是致命伤。
或许是从心里轻视受伤者,一个帝国军士兵绕到先寇布背后,刺出了荷电粒子来复枪前端的刺刀。
先寇布的战斧一闪,雷电般击中士兵的头部。他全身浸在人血中,像魔王一样震慑了敌兵。帝国军喘着气后退了。虽然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流了这么多血,穿着装甲服的男人却仍然没有败北的迹象。克鲁特·里格贝尔中士不发一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一点都没有建功的喜悦,整个人被恐惧攫住,只能在心中呼唤母亲。
“那么,谁想成就美名?谁想成为华尔特·冯·先寇布一生中最后杀死的人?”
先寇布笑了。那是除了这个男人之外,没有人可以现出的笑容,是勇敢无畏的笑容,甚至看不出一丝痛苦的成分。装甲服像被一条鲜红的巨蛇缠住一般,血还在不断流出来。
他吐了一口气,同时也吐出了微量的血。他一点都不觉得已置身于不幸的境遇。就像杨威利一样,先寇布曾让别人流过太多的血,即使流尽他全身的血也无法补偿,他以此染红了自己的人生。现在还债的时候似乎到了。
先寇布以悠然的脚步走了起来。若是一个普通人,恐怕早就无法站立了,而他竟然无视大量的出血和痛苦,若无其事地走动。这让帝国军士兵连气都喘不上来,甚至连狙击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呆呆地看着。
先寇布像尽义务似的,踏上了出现在眼前的台阶,每一级台阶上都留下了一小汪鲜血。当到达最上层的时候,他转过身体,坐了下来。
先寇布把战斧横在两膝上,俯视着台阶下的帝国军士兵。真是不错的景致啊,他想。仰视着某样东西而死,并不是这个男人的最爱。
“华尔特·冯·先寇布,三十七岁,临死前的遗言——我的墓碑不需要墓志铭,只要这么写就行了:只有美女的眼泪才能安抚我的灵魂。”
他的表情有些动摇,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不满。
“哼,好像有些欠缺文采。还是让亚典波罗那小子来代笔好了。”
帝国军士兵们逼到了台阶下。先寇布兴味索然地看着他们,然而控制他视觉的脑神经中枢却回溯着记忆的黑河,探寻起别的东西来。当找到了探求的东西时,先寇布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
“对了,就是那个姑娘,罗莎莱茵·冯·克罗歇尔。她要我叫她罗莎……”
华尔特·冯·先寇布死去的准确时间并不清楚。二时五十分,当帝国军士兵战战兢兢地靠上前,去确认这个有高度危险性的男人生死的时候,先寇布就保持着坐在阶梯上的姿势,一动不动了。他已经挺着胸膛傲然穿过只允许死者经过的大门。
几乎在同一时刻,凯斯帕·林兹上校也停止了前进。
多达二十处的伤把林兹全身上下点缀得非常华丽。由于装甲服和他本身的战斗力,他没有受致命伤,但是似乎也到达了极限。他已经失去战斧,疲劳以比装甲服沉十倍的重量压在双肩上。林兹靠在埋着电缆的方柱上坐下来。
林兹看着自己的战刀。刀刃上满是缺口,刀柄上沾满了鲜血,就连他的双手也被红色染到手腕了。疲劳和挫折在他的背部不断地延伸,每一秒钟都在生长,增加重量。他满含感情地在那把出了太多力的刀上亲了一下,背靠在柱子上,事不关己似的,平静地等待装扮成敌兵的死神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