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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传送到行星海尼森的报告,是充满了欢乐色彩的吉报。

“皇子诞生!母子平安,现在正停留在费沙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停留”这种表述很奇特,但母子均安的消息让驻留在海尼森的帝国军相关人员仿佛置身于欢喜的雪花之中。

接着又传来了柊馆大火、枪击战、格里华德大公夫人轻伤等消息。然而不久后,希尔德皇妃就亲自给莱因哈特发来消息,告诉他一切事情都已解决。

莱因哈特还没有切实体会到为人夫的感觉,现在又成为人父了。微微呆愕了一阵子之后,修特莱中将提醒莱因哈特,要为皇子取名字。这虽然不是突发事件,但对莱因哈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令他困惑的事?事后,近侍艾密尔·齐列看到皇帝书桌四周扔满了纸团,不禁大吃一惊。

莱因哈特和骨肉至亲的缘分原本就很浅。

构成天才的六大要素之一是对亲人的憎恶。莱因哈特憎恨父亲,而母亲在成为他憎恶的对象之前,就永远离开他了。现在,他自己已为人父,成了背负家庭重任的人。

家人这个名词,反倒让莱因哈特感到困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没有在他的记忆和精神底层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莱因哈特心中,所谓“母亲”的概念是相当抽象的,就像有些温热的蒸馏水一样。父亲则和母亲一起消失了。他的肉体虽然还存在,然而精神却已经退化。他不仅没有尽到照顾孩子的责任,甚至还把女儿卖给当权者,换得一点点金钱回报。莱因哈特根本没有双亲,准确地说,他根本不需要双亲,当然是在他有了生命之后……

对莱因哈特而言,家人只有那个像春天的阳光一样,倾注了所有的爱给他的姐姐。如果再加上一个,那就是住在隔壁的高个子红发少年。莱因哈特和红发少年从外面玩累了回来的时候,总会被姐姐赶进那间狭窄的浴室。当他们欢闹着洗完,从浴室一出来,就被浴巾紧紧包裹起来。古旧的桌子上飘散出热巧克力的香味,更让少年期盼……

“好俗的名字啊,什么齐格弗里德……”

莱因哈特对着遥远而温馨的记忆喃喃。他拿起了笔,在不知第几十张纸上写下一个名字。

亚历山大·齐格弗里德·冯·罗严克拉姆。

这是罗严克拉姆王朝第二代皇帝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婴儿被称为“亚力克大公”。

第二代皇帝诞生后,第一代皇帝当然没有因此卸下重任。莱因哈特是在二十岁生日前继承了罗严克拉姆伯爵家的称号,如果以此为标准,他的治世还要持续十九年。

自己会成为四十几岁的人,这让莱因哈特实在难以想象。但是,成为人父也是他难以想象的事,而现在已经实现了。所以,年龄增长到四十几岁,甚至超过六十岁也都会实现。不管莱因哈特是多么了不起的天才、多么无与伦比的英雄,既然是人,就没有长生不老的。

然而,在思考明天和后天的事情之前,莱因哈特今天就有几件事要做。许多大大小小的公私两方面的课题正等着他裁决。

他要再次把伊谢尔伦共和政府和革命军叫来谈判;把政治犯从拉格普尔监狱释放出来,让他们回家;要搜查拉格普尔暴动的主谋;此外要重新整饬新领土尚未完全从混乱中恢复的交通、通信及流通体系。同时,他还要处置以政治犯的罪名被捕的旧费沙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给在帝国内部撒下不和种子的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和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正式的警告处分;要处分败给伊谢尔伦革命军的瓦列一级上将,同时也要奖赏他使帝国军免于分裂的功劳;通过宫内部正式公布皇子的名字;给妻子希尔德和姐姐安妮罗杰写信;选定取代已经烧毁的柊馆的临时皇宫;奖赏首都防卫司令官兼宪兵总监克斯拉一级上将的功绩,还有……是不是还忘记了什么?皇帝是个相当忙碌的职位,至少罗严克拉姆王朝的皇帝是这样。

安妮罗杰前来守护亚历山大·齐格弗里德的诞生,保护这对母子免遭宗教狂热者的伤害,这是一件足以温暖莱因哈特内心的喜事。自从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死后,经过一千多个日夜,他和姐姐的感情才恢复如初。如果进一步回溯时间之河,船应该停靠在十五年前的岸边。当然,春光会像水晶碎片一样洒落下来。

莱因哈特给还未谋面的孩子取了那个陪伴自己半生的挚友的名字,不是为了对故人赎罪,而是为了表达感谢之情和更深厚的情感。吉尔菲艾斯和莱因哈特共同拥有他生命中充满光和热的岁月。莱因哈特把齐格弗里德的名字给了那个长大后会成为罗严克拉姆王朝统治者的男孩,是理所当然的,也是自然的。

忽然,一个问号闪过莱因哈特的心头。他检视那段充满光和热的过去时,发现了一件事。他一边用指头梳理金色的额发,一边陷入沉思。

“莱因哈特大人”,吉尔菲艾斯是什么时候开始用敬称称呼密友的呢?不可能从刚认识就这样。是在进入幼校之后,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这样叫的。不知不觉间,彼此也都习以为常了。莱因哈特并没有身为吉尔菲艾斯“主君”的意识,直到吉尔菲艾斯死前也没有。吉尔菲艾斯是莱因哈特的分身,他活着时,莱因哈特的人生可以有两倍的质与量。

“归根结底,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对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的感情,只不过是把自己的人生映在镜中,并加以美化罢了。”

也有历史学家这样严苛地批评。或许出生在后世,对这个历史学家而言是一种幸福。如果莱因哈特听到这段评语,他的怒气一定远在宽容之上。

在提督们投宿的银翼宾馆中,有一间装了大型偏光玻璃的谈话室,从这个房间几乎可以毫无阻碍地看见海尼森中央宇宙港的全景。

庆祝皇子诞生的余韵还在室内回荡,然而整体上,还是安静的气氛占据了优势。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交谈的提督们,让人想起一群正在休息的猛禽——一群穿过历史上最长距离的金色海鹫。

“克斯拉好像把费沙地球教的地下组织都扫灭了。”

“是啊,今年好像是割草之年嘛。”

“连神出鬼没的鲁宾斯基也落网了,亚力克皇子殿下可以在安稳的环境下成长了。”

“可是让鲁宾斯基落网的却是那个奥贝斯坦啊。你对此是怎么想的,毕典菲尔特?”

被瓦列稍带揶揄地一问,毕典菲尔特换了换交叉的双腿,结果膝盖一下碰到了桌子,桌上的咖啡杯跳了起来。好在每个杯子都空了。

“恶魔被妖怪抓住的话,作为一个人,我当然是希望两败俱伤喽!没想到鲁宾斯基太不争气了,就算得了不治的脑肿瘤,也不能直接到殡仪馆报到呀,那未免太虎头蛇尾了。”

毕典菲尔特的说法尽管放肆,却让人觉得有奇妙的说服力,同僚们不禁会心一笑。

这个时候,除了奥贝斯坦元帅和克斯拉一级上将,银河帝国军的最高级官员都聚集在这个房间里,包括米达麦亚元帅、缪拉一级上将、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梅克林格一级上将、艾杰纳一级上将、瓦列一级上将等人。和莱因哈特在利普休达特战役中获胜后相比,最高级的官员减少了一半。失去的同僚和无法失去的记忆有多少,有多贵重!众人在灵魂深处都知道,他们渡过的星海同时也是血腥的海洋。一想到这些,他们瞬间生出肃然之感,同时也自然而然地确认,自己绝不会有任何悔恨。

站在窗边凝视风景的梅克林格听到开门声,回过头来。米达麦亚麾下的卡尔·爱德华·拜耶尔蓝上将匆匆进门,对着前辈诸将敬了一礼,然后低声向有“疾风之狼”之称的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报告。拜耶尔蓝的紧张传染给了米达麦亚,但米达麦亚却加上了一点喘息的时间,给了同僚们一个犀利的微笑。

“各位,看来休息时间已经结束。根据刚才的消息,伊谢尔伦军的所有部队已离开回廊,正朝海尼森方向前进。”

无声的骚动使空气产生了波动,几个穿着黑银两色军服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来。只有一个人——那个凝视着立体西洋棋盘一动也不动的人,会意似的点了点头,移动了骑士的棋子,自言自语地说道:

“将军!”

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压过了周围的静寂。同僚们带着各不相同的惊异表情看着他。除了渥佛根·米达麦亚,另外四个人是第一次听到这位同僚的声音。

这是新帝国历三年五月十八日十六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