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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历八〇一年、新帝国历三年二月,历史变成巨大的高速车轮碾过宇宙,仿佛要压碎那些不幸从车上掉落下来的人们。

根据擅长嘲讽式观察的历史学家的说法,各行星的自治能力从未像自由行星同盟的施政结束、新银河帝国的新领土总督府解体后的时期一样受到考验。然而,没有人能把这种认识强加在当时的人身上。人们只能在激流中拼命挣扎,逃过被溺死的命运。借用达斯提·亚典波罗的语气来说,就是“为了能在明天死去,今天必须活下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海尼森市民的价值观当然会产生混乱。而他们完全陷入狂热,则是在那个月的下旬。

伊谢尔伦军打败帝国军的情报冲破了帝国军的管制网,传到海尼森市民耳中。消息顿时像油田失火一般扩散开来,欢呼声从各处爆发。

“自由、民主共和政治和杨威利万岁!”

如果已逝去的人听到这些话,一定会无奈地耸耸肩,可是海尼森的市民们却是真诚的。杨威利在他不长的三分之一世纪的生涯中确立的“不败名将”形象,在他死后由传说一跃变为神话,并急速地开始结晶。据推断,当时借“杨威利”之名成立的地下抵抗组织至少有四十个。鉴于这样的情况,从伊谢尔伦回廊撤退的瓦列提督为了避免和兴奋的民众冲突,甚至停留在干达尔星系,静待费沙派遣部队到来。

伊谢尔伦要塞已经从一时的胜利气氛中清醒过来。他们的境遇还没有甜蜜到可以永远沉溺于局部战斗的胜利。莱因哈特皇帝冰蓝色的眼眸中,一定已经燃烧着灼热的光芒,并将其投向伊谢尔伦了。

然而,伊谢尔伦一向的传统便是身处困境时,反倒能从鼻子中哼出快乐的歌。

某一天,卡琳,亦即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下士,被菲列特利加·G·杨叫住了。

“卡琳,这一次真是恭喜你了。我不是指战果,是指生还这件事。”

“谢谢,菲列特利加夫人。”

卡琳一面还礼,一面观察着杨的未亡人的表情。这一年,菲列特利加二十七岁,刚好比卡琳大十岁。她二十二岁做了杨的副官,二十五岁和杨结婚,二十六岁和丈夫永别。从表面的事实来看,她是个不幸的未亡人。然而卡琳却知道,同情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卡琳支持菲列特利加,是希望能带给她幸福,而不是为了补偿她的不幸。

“不过,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只是个军官学校的低年级学生,还在一心一意地学习所有课程呢,没有跟你一样的实战经验。跟你比起来,那时我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我也还是个孩子啊,我自己很清楚。如果别人这么说,我会很生气,可是我自己却比谁都清楚。”

卡琳的脸颊染上了红晕。她想,如果自己也能像对待菲列特利加一样坦率地对待别人就好了。初到伊谢尔伦时,她从没想过这种事。心境上的变化究竟是因为成长还是妥协,她自己也不清楚。

另一方面,关于菲列特利加不把丈夫的遗体葬入宇宙,而一直收藏在冷冻密封舱的事,卡介伦夫人对丈夫说:

“菲列特利加似乎是想把她丈夫的遗体葬在海尼森。”

在家中的起居室,她一面把小女儿放在丈夫的膝盖上,一面说道。大女儿莎洛特·菲利丝正在书房兼谈话室中安静地看着书。

“海尼森?”

“她一定是想,伊谢尔伦是杨生活和睡觉的地方,却不是他死后长眠的地方。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个嘛,她的心情我倒是了解。不过,要把杨埋葬在海尼森,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啊。”

“是吗?”

“喂,奥尔丹丝,你就不要再作什么预言了!”

卡介伦的声音穿上了甲胄。根据过去的经验,他十分警惕夫人的预言能力。

“预言是什么,爸爸?”

“嗯,预言嘛……”

旧同盟军最高级的军事官僚正不知如何向女儿说明,妻子开口这样教女儿:

“譬如像这样——当你长大后,你就对男人说,我知道‘那件事’,他们一定会被你吓一大跳。这就是妈妈的预言。”

“我说,哎……”

卡介伦向夫人抗议,声音却欠缺魄力。夫人一面带着能干的家庭经营者的表情走向厨房,一面说道:

“今天的晚餐是奶酪火锅,外加大蒜面包和洋葱沙拉。酒有啤酒和葡萄酒,你要哪种?”

回答了一句“最好是葡萄酒”,卡介伦家的家长把女儿抱在膝上陷入了沉思。夫人的一番话让他有了些感触。

伊谢尔伦确实是一个易守难攻的要塞,但是,它是否适合维持孤立而长久的政治体制呢?人口的男女比例欠缺平衡是事实。最重要的是,既然伊谢尔伦位于联结帝国本土和旧同盟领土的回廊中心,必然会招来过度的期待和警惕。就如杨威利生前说过的一样,过于依赖伊谢尔伦,极有可能把共和政府和革命军的脖子锁在枷锁之中。尤里安要如何突破这个瓶颈呢?卡介伦一时还难以得出结论。一阵阵煮奶酪的香味弥漫在他的鼻尖。

军务尚书奥贝斯坦以镇压动乱负责人的身份,从费沙被派到海尼森。这项通过地下渠道从海尼森送来的情报,把一股寒风吹进了伊谢尔伦的送气管道。

“奥贝斯坦元帅是个相当冷酷的军队官僚,长于权谋。既然他来了,就不会单纯地用力气解决事情。他到底会使用什么手段,实在叫人费解。”

没有人反对先寇布的意见。

先寇布对奥贝斯坦的评语是“帝国制造,绝对零度的剃刀”。当然,他并没有和奥贝斯坦见过面。

“如此说来,我想起小时候在帝国,一天和母亲走在街上,迎面忽然走来一个有一双阴郁眼睛的小家伙,不由得让我咋舌。现在想起来,或许那个家伙就是奥贝斯坦,那时候用石头砸他就好了。”

先寇布一只手拿着威士忌酒杯。凯斯帕·林兹上校一边在手中的写生簿上画东西,一边回答:

“是啊,或许对方也有相同的感想。”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因为当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也是帝国人啊。”

原本希望做个画家的年轻军官给了一个不成答案的答案。

那么,长大后的奥贝斯坦,又会对伊谢尔伦一众投下一块怎样的石头呢?

单从战略上的需要来考虑,帝国军未必非要保住行星海尼森不可。他们完全可以把海尼森让给敌人后,再以占绝对优势的战力夺回来。海尼森并不像伊谢尔伦那样是个强大的军事据点,四周也没有什么危险的宙域。再加上伊谢尔伦革命军原本就没有足够的军事力量,可以同时保住伊谢尔伦要塞和海尼森。

如果奥贝斯坦元帅故意放弃海尼森,尤里安又该如何应对?这实在很难判断。海尼森的住民们一定会狂喜地呼唤伊谢尔伦革命军前来。如果伊谢尔伦应邀前去,或许就会在并非要害之地的宇宙中被占绝对优势的帝国军包围歼灭。但是如果拒绝,海尼森恐怕将永远处于帝国军的统治下。

尤里安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从地球带回来的、证明地球教和费沙关系的记录。

那是一部写满了想将人类历史倒退的想法的记录。看完之后,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是高兴的。连先寇布、波布兰和亚典波罗都像要把刚刚喝下肚的毒酒吐出来似的,尽管他们本该有钢铁打造的神经和强化陶瓷做成的胃肠。

带回这样的情报,尤里安一点喜悦都没有,尽管那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奔赴地球,潜入地球教本部获得的。更重要的是,这个情报连杨威利的命都没有办法救回来,不是吗?

掌握这项情报,难道就意味着伊谢尔伦共和政府比银河帝国更有优势?如果从战略上来看,要实现情报这种意义,伊谢尔伦应该活用这个情报才对。可是尤里安没有这种自信。如果杨威利还健在,一定能把这片重要讯息镶嵌进壮丽而绵密的战略构想拼图。

“尽管如此,地球上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牵绊住我的心。那里有的只是过去,而不是未来,至少存在未来的地方不是地球……”

尤里安对自己说着,关上了心门。一种微微的困惑攫住了他。人类的未来真的是在费沙吗?当然,他指的并不是原来的费沙自治领,而是现为新银河帝国首都的费沙。总之,人类的未来是寄托在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和他的王朝身上吗?尤里安并不是不明白,即使只从迁都费沙一事来看,莱因哈特就已经是历史的创造者了。可是如果仅凭一个冠绝古今的人,时代就能产生变革的话,那么人民又算什么?难道人民只是被英雄守护和拯救的一种无力又无为的存在吗?尤里安不喜欢这种想法,就像杨威利不喜欢它一样。

对于联结在费沙和地球教之间的阴谋之线,尤里安不知该如何处理。

“要把这件事告诉莱因哈特皇帝吗?要求他给我们一个行星当报偿。”

亚典波罗曾经这样开玩笑。尤里安把它纯粹理解成了一个玩笑,所以只是笑了笑。然而仔细想想,“一个行星”不是蕴含着某种暗示吗?当然,莱因哈特不可能以一个行星来交换一份这样的情报。但既然政治尤其是外交有可交易的一面,如果想让高傲的皇帝让步或通融,自己手中必须要有相当的筹码才行。那不就是靠军事力量获得一定程度的胜利?尤里安想。

尽管如此……尤里安让自己的思绪奔驰着。尽管如此,那个不仅没有被八百年的怨恨压垮,甚至还利用这种情结彰显野心和才干的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现在又在哪里?他正躲在哪个行星的地下深处,对帝国和皇帝伸出阴谋之爪?那爪子上一定涂满了毒液……

不只是尤里安,在这一时期,帝国内务部和宪兵本部也不知道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下落。

身为费沙末代自治领主的他,现在正躲在广大宇宙中的某个房间里。他穿着西服躺在沙发上,额头上浮现出豆大的汗珠,不是因为房间中的空调设备温度太高,而是因为他自身的健康出了问题。桌旁是他的情妇多米妮克·珊·皮耶尔。她拿着威士忌酒杯,看着鲁宾斯基。那是一种既不像观察也不像观赏的眼神。

“没想到你是那么容易感伤的女人。”

鲁宾斯基说的是多米妮克对那个叫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的女人表示出的好感。多米妮克为爱尔芙莉德和她的婴儿叫了医生;为了让爱尔芙莉德和让她怀孕生子的男人见面,多米妮克还用自己的商船把她送到了行星海尼森。

“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某个地方吧。”

多米妮克冷淡地用手指弹着杯子的边缘,清澈的音波传到了鲁宾斯基耳中。多米妮克改变了话题。

“我知道你为什么焦躁,你对自己的健康已经没有自信了。可是,即使你现在让一部分物流和通信产生混乱,又有什么效果呢?”

她是在嘲讽鲁宾斯基删除费沙航路局资料,却终归失败一事。

“有时候即使没有王牌,也必须决出胜负,今年就是时候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真的是很衰弱了。原本不是说出这种陈腐台词的人,现在的表现力却这么贫乏。以前你可以说出更有力的话。”

在多米妮克辛辣的语气中,或许还含有怜悯。到现在,鲁宾斯基和她之间确实存在一种纠葛不断却又绵密难分的关系。已经有多少年了?多米妮克追溯着记忆的丝线。当她遇见他时,两人都还年轻,野心比实力更大,没有回顾过去的余裕。鲁宾斯基只是费沙自治领主府的一个书记官,多米妮克只会唱歌和跳舞,但是两人都想爬上社会的最高层。

鲁宾斯基突如其来的话语,使她关上了回想的大门。

“你打算像出卖鲁伯特一样出卖我吗?”

多米妮克轻轻蹙起眉头看着情夫。她异常清醒的视线,在曾与自己身心合一的男人身上扫来扫去。结果,她只看清了那横跨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而且每个瞬间都在扩大的裂痕。

“鲁伯特是正面和敌人作战而死的,而你又怎样呢?你想和莱因哈特正面作战吗?”

多米妮克问道。当然,是对着站在裂痕对岸的男人的残影发问的。

“你死后,对于你究竟是如何面对莱因哈特的,是与之作战还是拔腿就溜,都是由他人决定的。而你对这些评价,却一点抗议的余力都没有。”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