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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征服宇宙的霸主,似乎是不允许休息的。那么那些面对霸主,犹如螳臂当车的叛逆者又如何?

对莱因哈特的统治,伊谢尔伦共和政府完全以对等的政治思想和独立的武力表明了反抗意图。他们的军事指挥者是个比莱因哈特年轻六岁的青年,即将在这一年,即宇宙历八〇一年迎来十九岁生日。这正是当初莱因哈特在旧帝国获得上将军衔的年纪。而曾经身为自由行星同盟军最前线指挥官、一直享有智将之名的杨威利,在十九岁时还是军官学校的普通学生。

尤里安·敏兹的经验和声望比不上十九岁时的莱因哈特,却胜过了杨威利。他十八岁时就成了中尉,这在同盟军中是个特例。然而,尤里安能就任革命军司令官一职,一般都认为是他身为杨威利的养子,而且忠实地继承了养父的军事思想与军事能力之故。后世的人都知道这种评价大致是正确的,但对同时代的人而言,其中却蕴含着极大的未知要素。有许多人因此在失望之余,离开了伊谢尔伦。

就如杨威利不是预言家一样,尤里安·敏兹也不能超越时空,俯瞰人间的一切。要下正确的判断,就必须收集丰富而多面的情报,并且排除感情因素进行分析。最忌讳抱着充满希望的猜测,停止思考,一切凭感情行事。

去年发生罗严塔尔元帅叛乱事件时,尤里安让帝国军梅克林格舰队通过回廊,初显了战略意识的端倪。这一次,当海尼森和旧同盟各处发生动乱时,他的判断和选择能力再度受到考验。面对一波又一波向他们求援的声浪,他该如何处理?

如果行星海尼森的动乱是为了使民主共和政治复活,伊谢尔伦共和政府断不能坐视不管。倘若伊谢尔伦政府袖手旁观,眼看着他们被毁灭,旧同盟的人民一定会对伊谢尔伦共和政府感到失望。

然而,就算发动战争,伊谢尔伦政府又有多少胜算?以伊谢尔伦现有的兵力面对强大的银河帝国军,有可能获得胜利吗?尤里安继承的杨的军事思想中,完全没有美化为大义自我牺牲的倾向。民主共和政治这一盏小小的明灯,只有继续亮下去才有意义。

对伊谢尔伦而言,与旧同盟的共和主义者联系是基本的战略和政治手段,如果这个愿望能够实现,无疑是一件可喜之事。但是政治上的希望和军事上的欲求往往背道而驰。这种例子,尤里安经历过许多次了。

“如果是杨提督,他会怎么做呢?”

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尤里安拿这个问题自问了不下一万次。他的保护者兼良师虽然去年在三十三岁时英年早逝,但是在尤里安的眼中,那个人几乎没有做过一次错误的选择。或许他的记忆与事实有些出入,但是尤里安身为杨的崇拜者的历史,确实比身为杨的后继者的历史还要长。他在杨身边学到了许多东西,其中也包括如何公正地评价敌人。

银河帝国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对尤里安而言,是个太过强大,同时又太过伟大的对手。在历史的洪流中,应如何评价他呢?

举例来说,尤里安等人看过刊登在帝国军宣传单上的一篇文章,那是一个小孩子写给他出征的父亲的。

“我的父亲为了打倒莱因哈特皇帝陛下的敌人,昨天出征了。父亲对我说:‘我将跟随陛下为宇宙的和平与统一而战,母亲和妹妹就拜托你了。’我也和父亲牢牢地约定了。”

罗严克拉姆王朝至少在创始时期,奉行的毫无疑问是军国主义体制。而对民众阶层来说,所谓军国主义往往是热情和共鸣的所在。银河帝国的民众狂热地支持将他们从高登巴姆王朝的腐败与不公中拯救出来的金发年轻人。

“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军队强悍的原因之一,便是他们深信皇帝个人的敌人和国家的敌人、民众的敌人并无不同。对他们而言,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无疑是一个解放者。”

和他处于敌对立场的尤里安·敏兹日后这样记述。

“因此在宇宙历八〇〇年前后,将银河帝国军称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个人武装集团也不为过。他们对皇帝个人的忠诚远胜过对帝国的忠诚。把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视为解放者的想法,看来似乎是一种错觉,但其实并非如此。和高登巴姆王朝对比之下,这是一个事实。如果帝国军的士兵可以投票选择最高指挥者,他们一定会一边倒地支持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尽管罗严克拉姆是个专制君主,同时又是好战的统治者,但确实获得了民众的支持。就这点而言,这是实现了民主政治的一面的特异现象……”

该怎么和这样的敌人作战呢?尤里安在中央指令室独自思考。这时,两个可靠的作战伙伴相继到来。有“永远的击坠王”之称的奥利比·波布兰中校正要对尤里安开口,稍后现身的达斯提·亚典波罗中将十分热情地拍拍波布兰的肩膀。

“你高兴些什么?真是恶心。”

“你呀,今年终于三十岁了吧?我们快成为同伴了。”

听到对方喜滋滋的声音,奥利比·波布兰那双闪烁着阳光般的绿色瞳孔中浮现出嘲讽的光芒,斜睨着同事。

“在生日到来之前,我还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呢。”

“生日是什么时候?”

“十五月三十六日。”

“真是睁眼说瞎话!胡说八道!”

尤里安忍不住笑了出来。光听他们的交谈,实在让人无法相信这两个人曾是正规军的中将和中校。像他们这样有才能、这样特别的军人,却在自称为“自由军队”的同盟军中也无法占据核心地位。只有在伊谢尔伦要塞,也只有在杨威利麾下,他们才能充分发挥才干和个性。能否接纳这样的部下并使他们一展所长,就是指挥官的器量问题了,也就是所谓的“将器”。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器量呢?

等亚典波罗和波布兰回过神来,尤里安已经不见了。

“那家伙跑哪里去了?如果要想事情,在这里不就可以了?”

“大概是不喜欢‘近朱者赤’吧?”

“嗬,连‘朱’自己都这么说了,大概是这样吧!”

毫无自觉的另一个“朱”忿忿地说。

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也就是卡琳,在结束了当天的模拟训练后,拿着碱性饮料罐往森林公园走去。半路上,她遇见了几个同龄的年轻女兵,随即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起来。她们待会儿要去跟几个年轻的下级军官碰面,一起去跳舞。伊谢尔伦的人口结构中,男性占绝大多数,所以年轻女孩有充分的权利去品评男人,选择最喜欢的对象。尽管如此,华尔特·冯·先寇布和奥利比·波布兰等身经百战的勇士们,却仍然有许多机会去爱更多的鲜花。

“卡琳,你不一起去吗?对你有意思的男人可多得很哪。你可以任意选择喜欢的类型。”

一个女兵邀请道。没等卡琳回答,另一个女兵早已笑开了。

“不行不行,邀她去也没用。因为卡琳喜欢的是有亚麻色头发、假装深沉、像幅画像的类型。”

“啊,对啊,都怪我多嘴。”

女兵们扬起一阵笑声,对卡琳“才不是那样呢”的抗议充耳不闻,像一群快乐的鸟儿般四散飞去。被留下来的卡琳重新戴好黑色贝雷帽,甩了甩淡红茶色的头发,带着一副勇敢迎向北风的鸟儿的表情,朝反方向走去。如她所料,那个“有亚麻色头发、假装深沉、像幅画像的类型”的年轻人,就坐在森林公园一隅那张“杨威利的长椅”上,似乎在思考什么。卡琳在他身旁站了两秒半之后,他才注意到。

“我可以坐下吗?”

“请坐。”

尤里安用手掌擦了擦长椅。卡琳十分干脆地坐下来,交叉双腿,用蓝紫色的眼睛看着稍嫌年轻的司令官。

“又在想什么事情?”

“责任太大了,没办法整理思绪。”

“尤里安,大家认同你当司令官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大家会完全听你的判断和决定。那些有异议的人不是都离开了吗?现在你的决断就是大家唯一的选择。”

卡琳的口气依旧强硬,态度依旧坚决。然而,她的一言一行却像初夏的和风一样,伴随着一股清爽。尤里安一点不开心的感觉都没有,而且一直都是这样。

一头是完成责任,一头是被重压压垮,这两个选择正平衡地处于天平的两端,只要加上一根毛发,天平就会倾向某一边。尤里安感觉一根淡红茶色的头发加在了“完成责任”那一端。他常常只把事情当作一种义务来考虑,而卡琳帮他换成了权利。或许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却在无形中转换了尤里安的思考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