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瓦普几斯之夜

第五章

恒久不变的汤与恍然大悟

眼下即将出现一个现象,我这个讲故事的人最好自己先对它表示惊讶,免得读者们会过分地惊讶。就是对汉斯·卡斯托普来到这山上的人们中度过的头三个星期——那根据预测而限定逗留的二十一个盛夏的日子——,我们的总结汇报花掉了大量的时间和篇幅,也完全符合我们本身并不完全想要掩饰的期望;可是与此相反,他停留此间的随后三个礼拜,就压根儿用不着花多少行、多少字和多少个瞬间去讲啦,跟前边的旷日持久、连篇累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将会看见,这随后的三个星期眼一晃就已过去,就已置诸脑后。

这种情况确实令人惊讶;不过呢,它又正常并且符合讲故事和听讲故事的规律。要知道,时间之于我们的长或短,让我们觉着是延伸了或是萎缩了,都会完全跟出其不意地遭到命运捉弄的主人公的感觉一样,跟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感觉一样,也就正常并符合这些规律。再就是,于注意到了时间的奥秘的同时,也让读者做好思想准备,在他的周围我们还将碰到另外一些完全不同的怪异现象,应该讲一样是有益处的。至于眼下嘛,只要每个人都想一想,他在生病时一连串甚至一“长串”的日子如何飞驶而过,就够了:那是不断重复的同样的日子;可是既然同样,从根本上看讲“重复”便不怎么对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千篇一律,是一个停滞的现在,是不变的永恒。今天中午给你上的汤,和昨天给你上过的,以及明天将给你上的,完全一个样。于是一到点儿你就闻到同样的气味——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和如何来的;于是你一见上汤就脑袋发晕,以致不同的时态在你便搅混和纠缠到一起,生存的真正形态对于你,只是恒久不变地给你上同一味汤的、全然没有了纬度的现在时。不过结合着永恒来谈无聊,很是有些荒谬;而荒谬的事情我们情愿避而不谈,特别是涉及与故事主人公的共同生活的时候。

话说自打星期六下午起,汉斯·卡斯托普就卧床静养啦,因为宫廷顾问贝伦斯,这位统领着包括我们在内的世人的最高权威,如此发出了指示。他就这么躺在自己那张干净、洁白的床上,那张曾经死过一个美国女人、也很可能还死过其他一些人的床上,睡衣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他姓名的缩写字母,双手交叠在后脑勺下面,睁着一双单纯无邪、让伤风感冒弄得浑浊了的蓝眼睛,死死盯着房内的天花板,思考着自己眼下的离奇处境。即使不曾感冒吧,也没法想象他那双眼睛目光会是清晰、明亮和纯洁的,因为他的内心看来并非如此,即使它再多么单纯,事实是他心里非常阴郁、迷茫、暧昧,并且疑虑重重。他就那么躺在那里,一会儿猛然间心血来潮,狂笑不止,直笑得胸腔剧烈地震动,心脏也由于从来没有过的亢奋和大喜过望而几乎停止跳动并且感觉疼痛;一会儿又忧惧、害怕得脸色苍白,心脏也随不断感觉到的内疚而飞速跳动,而对肋腔进行砰砰砰地捶击。

卧床静养第一天,约阿希姆完全不打搅表弟,避免与他进行任何讨论。他曾几次脚步轻轻地走进病房,对躺着的表弟点点头,为表示礼貌还问他缺什么不。再说,发现汉斯·卡斯托普害怕争论并尊重他的选择,也让约阿希姆轻松多了,不然的话他也会忧心忡忡,处境照他看甚至会更加尴尬。

可到了礼拜天上午,在独自一人去做过早上的散步以后,他就没法再往后推,只好来面对面地跟表弟谈必须谈的事情啦。他站到他的窗前,叹了口气说:“唉,一点儿办法没有,必须马上采取步骤。他们在家里等着你呐。”

“现在还不用。”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不用;可以在接下来的几天,在星期三或者星期四吧。”

“嗨,”汉斯·卡斯托普说,“他们等我回去的期限压根儿不会精确到天。他们有的是其他事情,不会掐着指头算日子,一直等到我回去。我要是回去也就回去了,迪纳倍尔舅公只会说一句:‘瞧你又回来啦!’雅默斯舅舅也不过问问:‘呐,不错吧?’我要不回去呢,你放心,得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才会发现。自然喽,过些时候还是必须给他们报个信……”

“你可以想象这事让我多尴尬!”约阿希姆说时又叹了口气。“现在怎么办?自然我不会不感到负有责任,就像人们通常说的。你来山上看望我,我带你熟悉这儿的情况,现在你却走不了啦,而且谁也不知道你啥时候才能离开,才能去报到就职。这叫我难堪到了极点啊,你肯定明白。”

“请原谅!”汉斯·卡斯托普说,双手仍旧叠放在后脑勺下面。“你干吗伤脑筋喽?简直是胡扯。我是上山来看你吗?就算也是吧;不过归根到底,我首先是来休养的,遵照海德金特大夫的嘱咐。呐,现在事实表明我的确非常需要休养,需要的程度是他和我们大家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再说呢,我也不是头一个打算来这里做闪电式的探访,结果情况却发生了变化的人。例如,你只要想想那位‘两个全都’的小儿子,想想他在此地的意外遭遇就够了;——我不知他眼下是否还活着,也许在某一次进餐的时候,人家已把他运走了吧。我真感到意外自己也有点病了;我首先必须适应这个情况,必须感觉自己是一个病人,是你们中真正的一分子,而不能像以前似的仅仅以客人自居。如此一来我就再也不会大惊小怪啦,要知道我的健康状况从来没有多么好过,我只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父母亲都死得那么早,——我可又到底怎么健壮得起来呢!你身体不是也有点儿小毛病吗,如果它现在已算治好了,我们就谁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可问题是,我们这个家族确实有点儿问题,至少贝伦斯是如此认为的。反正从昨天起我就躺在这儿了,并且一直在考虑自己过去的心境到底怎么样,对整个的生活,你知道,以及对生活提出的要求到底抱着怎样的态度。我生性相当严肃,对粗鲁和喧闹的事物一直抱有某种反感;——最近我们还谈过这个话题,还说起有几次我差点儿希望去当教士,由于我对哀伤的和虔诚的事物感兴趣……例如一张黑丝巾,你知道,上面绣着银色的十字架,或者‘愿死者安息’这几个拉丁文字……这在我看来乃是世间最美好的话语,比什么‘万岁,万万岁’可亲得多,那不过是瞎起哄罢啦。这一切的一切,我想根源都在我自己也有点儿毛病,都在我打小儿对疾病就感觉亲切——眼下在这儿可不就表现出来了吗?情况既然如此,我到山上来并且接受了体检,那就可以讲乃是幸运;你根本用不着有一丝一毫的自责。要知道你已经听说了:我如果在平原上继续那么混下去,没准儿整个肺叶都一下子会全报废。”

“这谁知道呢!”约阿希姆回答,“这样的事情,真叫没谁会知道!看来呀你肺上已经有过一些病灶,尽管也没人管就自行痊愈了,结果现在只是有些地方敲起来声音沉浊一点儿,并没有什么关系。你眼下被诊断出的几个浸润点多半也会如此,要是你没有偶然来我这里的话——谁个知道呢!”

“是啊,简直没法知道,”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因此嘛也就没理由过分担忧,例如也包括对我疗养期限的预测。你说过没谁知道我几时能出院,能去造船厂上班;可你的意思听起来挺悲观,我觉得操之过急,到底谁都还不知道嘛。贝伦斯没有讲期限,他是个谨慎的人,不肯充当预言家。再说都还没有透视和照片喽,只有它们能客观说明情况;谁知道会不会真查出什么问题来,谁知道我会不会还没查烧就退了,就立马可以对你们说‘再会’呢。我主张咱们别没到时间就出牌,别急着给家里人讲海上遭遇海盗的可怕故事。即使很快要写信回去——我自己会写的,用这儿的自来水笔写,等我稍微坐得起来以后——那也只写‘严重伤风感冒,发烧卧床休息,暂时不宜旅行’就够啦。往后是怎么样便怎么样。”

“好的,”约阿希姆应道,“暂时可以这么办。其他事情也等等再说吧。”

“什么其他事情?”

“别不长脑子啦!你的手提箱不是只准备了三个星期的东西吗?你可需要更多的换洗衣服,更多的内衣、外衣和冬衣,更多的鞋子呀。最后,你还得再让家里汇些钱来是不是?”

“对,”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是需要所有这一切。”

“那好,咱们就等着瞧。不过人家叫咱们……不,咱们最好自己别抱幻想!”约阿希姆说,同时激动得在房里走来走去。“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不会不清楚情况。如果贝伦斯说什么地方声音欠清晰,那差不多就是有了杂音……当然喽当然喽,咱们是可以等着瞧!”

这次谈话就此结束。接下来,平平常常的日子又按八天和十四天的周期进行着调剂变换——尽管以他目前的状态,汉斯·卡斯托普仍然置身其中,虽说不能直接参与和分享,却能通过来看他的表兄的口述得到弥补。每一次来,约阿希姆总要在他床沿上坐一刻钟光景。

那只用于礼拜天早上送早餐的托盘上,现在放了一小瓶花作为装饰;还有今早上餐厅里上的精美糕点,也没忘记送上一份给他品尝。过了一会儿,下边花园里和露台上热闹了起来,随着喇叭和黑管奏响,两周一次的星期音乐会便开始了。这时约阿希姆也来到表弟房中,坐在门外的阳台上看演出;汉斯·卡斯托普则半躺半坐在床上,侧靠着脑袋,目光中流溢着愉悦和虔诚的神情,聆听着从下边飘送上来的悠扬悦耳的音乐,听着听着想起塞特姆布里尼所谓音乐“在政治上可疑”的论调,内心里也不禁耸了耸肩膀。

除此而外,这些天发生的其他事情和活动,如我们说过的他就让约阿希姆给他讲述。汉斯·卡斯托普刨根问底,想知道星期天女士们是否穿上了节日的盛装,也就是带花边的长裙什么的——这时节穿带花边的裙子可是太冷啦——,还有下午是不是驱车出去郊游了——确实有一帮子人出去了:“半边肺协会”的全体成员去游览了克拉瓦德尔。到了星期一,约阿希姆从克洛可夫斯基的报告会上回来,在中午的静卧之前来他房里看他,汉斯·卡斯托普又要求他转述报告的内容。约阿希姆看上去懒于开口,不乐意转述那个报告;——对了,对上一次的报告,哥儿俩之间也再没有提起过。然而这次汉斯·卡斯托普坚持要知道个究竟。他道:“我躺在这里,付了全部的费用,因此对提供的服务也应该有份。”说时他想起十四天前的那个星期一,想起那次给他造成了不小麻烦的独自外出散步,便讲出自己的如下推断:正是这次散步,对他的身体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让潜伏着的疾病爆发出来啦。

“此地讲话的方式真有意思啊,”汉斯·卡斯托普嚷起来,“那些普通老百姓——那么庄重、文雅,有时听起来简直像朗诵诗。‘喏,多谢您,请保重!’”他复述并模仿当地一位樵夫说话的口吻。“我在林子里听见的,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再忘记了。这样的话语和别的印象以及记忆结合在一起,你知道,将至死还回响在你的耳朵里。——这么说,克洛可夫斯基又讲了‘爱欲’什么的?”他问,并在说出那个词儿时扮了个鬼脸。

“自然是喽,”约阿希姆回答,“不讲这还能讲啥。它原本就是他的题目嘛。”

“今儿个他到底怎么讲来着?”

“嗨,没什么特别。你上次听过,自己也知道就那些玩意儿。”

“可终归得拿出点儿新鲜东西吧?”

“没啥新鲜的……对了,今天他扯的纯粹是化学。”约阿希姆勉勉强强开始讲起来。据他转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认为“爱情”产生于中毒,产生于人机体的自我毒化,而这毒化的起因,又是一种遍布在人体内的不明物质发生了分解;这一分解的生成物又对人的某些脊椎神经中枢起着麻醉作用,那情形完全跟吸毒成瘾的人服用吗啡或者可卡因一个样。

“结果呢听众便一个个脸蛋儿绯红!”汉斯·卡斯托普接过话头。“你瞧,不是值得一听吗。他真个叫无所不知——学识渊博。等着吧,有朝一日他终归会发现那种遍布我们全身的不明物质,将它制成种种可溶解的、麻醉人中枢神经的毒剂,然后便可以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蒙骗病人啦。也许从前已经有人取得过这样的成就。听他的报告不禁想到,过去传说中讲的那些春药什么什么的,倒真有那么回事儿哩……你要走了吗?”

“是的,”约阿希姆回答,“我无论如何还得静卧一会儿。昨天我的体温曲线又升高了。你的事可对我也有些影响啊。”

这就是星期天,星期一。再过一个晚上又一个早晨,就到了汉斯·卡斯托普单独禁闭在房里的第三天,也即为星期二,一个在疗养院里没啥特别的日子了。不过呢,正好是这一天他来到了山上,在这个地方已经整整度过了三周,所以也就促使他给家里写一封信,至少向他的舅公和舅舅们报告报告旅途经过和目前的状况吧。他在背后垫着床小绒毯,用院里印制的信笺写道:他原计划的归期不得不推迟了。眼下他感冒发烧卧床不起,按照贝伦斯宫廷顾问的诊断显然不好掉以轻心,因为大夫甚至已把他本身的体质整个儿联系了起来。要知道刚刚一认识,这位医学权威就断言他严重贫血;总之一句话,他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定的疗养期限,在权威方面看来是远远不够的了。余容后禀。——这就成了,汉斯·卡斯托普想。话虽一句不多,却绝对够对付一阵子。——信没有投邮箱,而是交给院里的杂役,直接送上了最近那趟邮政班车。

信送走以后,咱们的冒险家就差不多感到万事大吉,尽管还受到咳嗽、鼻塞和头昏脑涨的困扰,却已不妨心安理得继续过日子,静待形势发展;这日子呢平常仍分割成了许多小段,永远地刻板而又单调,既说不上快活,也不好讲无聊。清早,在一阵通通通的捶门声之后,按摩师跨进房来;这精力旺盛的老兄外号叫“体操健将”,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小臂上青筋突露,说起话来颇为艰难,声音咕噜咕噜的只是在喉咙管里打转。跟对所有病员一样,他也用房号称呼汉斯·卡斯托普,并涂上了酒精替他做按摩。按摩师离开没多久,约阿希姆就来了,已经穿戴齐楚,来是为了向表弟道早安,询问他清晨七时量的温度,同时报告自己的测量结果。随后他到楼下进早餐;汉斯·卡斯托普则背靠小绒毯坐在床头,以开始了新生活的好胃口完成着同样的事情——尽管这时大夫们已巡视完餐厅,正脚步匆匆地穿行于卧床静养的客人以及垂死者的房间,他仍照吃不误,没受这例行的营业活动干扰。嘴里塞满罐头食品,他嘟囔了一句“睡得不错”,眼睛越过咖啡盏的边沿望去,看见贝伦斯宫廷顾问正两个拳头撑着屋子中央的桌子面,迅速地审视上边摆着的体温纪录;接着,汉斯·卡斯托普拖长声调,漫不经心地回应了大夫们离开时道的早上好。随后他点上一支雪茄,瞅着已经去做完晨课回来的约阿希姆,好像根本没有想他曾离开过似的。他俩又东聊西聊,从这会儿至第二次早餐——其间约阿希姆还要静卧——间隙时间如此之短,即使是个没脑子的人或者傻瓜白痴吧,也都不至于百无聊赖;——何况汉斯·卡斯托普还有来山上头三周的印象够得他咀嚼,再加上眼前的处境以及可能产生的结果也值得好好思考思考,至于那两大本从院图书馆借来的画报杂志嘛就根本轮不上翻阅,只好晾在床头柜上啦。

接下来的差不多一个小时,汉斯·卡斯托普没任何别的事,约阿希姆则去达沃斯坪做了第二次散步。他回来后又走进表弟的房间,给他讲散步途中留意到的这个那个,在病床边上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临了儿又去做午间静卧去了——你问午间静卧多长时间?又只有差不多一个小时吧!把双手叠放在后脑勺底下,你瞅着天花板还没想多一会儿心事,锣声已经当当当敲响,要求卧床的客人和垂死的病号做好准备,该去享用正餐啦。

约阿希姆走了,送来了“中午的汤”:对于随即端上的饮食而言,这只是一个单纯的、象征性的名字!须知汉斯·卡斯托普定的不是病号饭——又干吗要他吃病号饭呢?病号饭,可怜巴巴的一点儿吃的喝的,压根儿不适合他的情况。他躺在这儿,缴的是全额费用,在这雷打不动的时刻供应给他的就并非“中午的汤”,而是不折不扣、应有尽有、菜品多达六道的“山庄大餐”——在平常日子已属丰盛,在礼拜天更是一桌豪华、排场、奢侈的宴席,只有一个在欧洲培训的高级宾馆大厨师才能做得出来。负责伺候卧床客人的“餐厅女儿”送来食物,食物盛在讲究的小锅里,上面盖着镀镍的盖子;那本已存在的独腿食几——一个能自动保持平衡的奇迹——让她横着推到了汉斯·卡斯托普面前,他于是开始享用满桌的美味佳肴,快活惬意得就跟那个小裁缝坐在一张自动上菜的小桌前大吃大嚼一样[1]。

汉斯·卡斯托普刚刚吃完,约阿希姆也回来了;接着这位又去到自己的阳台上,整个山庄疗养院也因开始了主要的静卧而笼罩在寂静之中,时间就差不多两点半了。不是正好,而是几乎;准确地讲才两点过一刻。只不过呢这整点之间的一时半会儿是忽略不计的;这就正像在旅行途中,火车一坐几个小时,或者处于空虚的等待状态,人们一门心思就是如何把时间过掉,消磨掉,眼下人们也如此慷慨大度地消费时间,十分钟一刻钟什么的便被吞掉了。两点过一刻——干脆算三点差四十五;以上帝的名义,既然已说出了三,就讲三点得啦。那差的四十五分作为二至三之间的整点的准备,可以内部消化掉:在类似情况下,大伙儿就这么干。如此一来,那主要的静卧的长度,最终和事实上又限定在了一个钟头——这一个钟头到头来也贬值了,削减了,就像加上了省略号。这省略号呢,正是克洛可夫斯基博士。

是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独自来查房了;他不再画一个圆圈绕开汉斯·卡斯托普。汉斯而今已算院里的人,不再是短暂停留的匆匆过客,而成了真资格的疗养客人,得过问他的病情,不能把他晾在一边,像在此之前他每天都曾经历并因而心生隐痛那样。那是个星期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第一次现形在他房间里——我们说“现形”,是因为用这个词儿来描述当时汉斯·卡斯托普不禁产生的印象,一种感觉奇怪的甚至有些可怕的印象,可谓恰到好处。他正躺在床上进行半小时或者一刻钟的假寐,突然惊醒过来,发现医助已站在自己房中,但并非从门进来的,而是从房间的外侧走向他。也就是他没有经过走廊,而是穿越外边的阳台,通过敞开的阳台门径直踱到房里,让汉斯·卡斯托普不禁生出一个他是从天而降的印象。反正他没头没脑地站在了自己的床边,脸色黑里泛白,肩膀挺宽,矮墩墩的,这位一个钟头静卧时间的省略号;他挺有男子气地微笑着,露出了两撇胡子中间泛黄的牙齿。

“见到我您好像感到意外,卡斯托普先生,”他绝对做作地拖长了声调说,嗓音柔和,介乎于男低音和男中音之间,发r这个上颚音时舌尖不颤动,只是在门牙的背后那么点了点,平添了一些异国情调,“可我来只是完成一项愉快的使命,就是来瞧瞧您好不好。您与我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一夜之间,您已从一位客人变成我们的同志了……”——“同志”这个词着实吓了汉斯·卡斯托普一跳——“谁想得到啊!”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同志式地说笑着……“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欢迎您,您呢,可以用您完全健康的声明反驳我的错误观点——当时它确实是错误的——,那个晚上谁想得到啊!我相信,当时我只是表示了一点儿怀疑什么的,我向您担保,我所指并非那么回事!我不想装得比实际上更有远见之明,我当时并未想到有浸润点,我是另外的意思,更一般的意思,更哲学的意思,我只是表示怀疑:‘人’和‘完全健康’能凑合在一起。即使今天,即使在您接受检查之后,我依然故我,与我可敬的上司仍旧保持着距离,并不把这儿这个浸润点——说时伸手用指尖轻轻触了触汉斯·卡斯托普的肩膀——看得有多么值得大惊小怪。它对于我是第二位的……肌体永远是第二位的……”

汉斯·卡斯托普打了个冷战。

“……至于您的重感冒嘛,我看就更加次要啦,”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轻描淡写地补充道,“现在怎么样?卧床静养肯定很快产生了效果。今天测体温结果如何?”从现在开始,助理大夫的访问有了寻常的查房的性质,在随后的一些天和一些周,情况始终如此: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三点三刻或者甚至更早一点儿,穿过阳台走进来,以男子汉的快活方式问候问候卧床的病员,提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医疗问题,间或也插入一小段私人之间的闲扯,再同志式地说上几句笑话——尽管这一切也不无一点点可虑之处,可汉斯·卡斯托普终于还是会习以为常,如果这可虑仍然停留在自己的界限以内;他很快就不再对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例行访问有任何反感,他已属于日常的内容,已成了主要静卧时间的省略删节。

话说助理大夫再退回到阳台上去时已经四点——也就是讲真正到了午后啦!突然之间,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到了真正的午后——继续这么着,没得说的,一会儿已是傍晚:须知等到喝完下午茶,下边餐厅和三十四号房间里一样逼近了五点,再等到约阿希姆散完第三次步回来看他表弟,离六点已经差不多,只需稍稍化零为整,晚饭前的静卧就仅仅剩下了一小时——要打发一个小时真好比儿戏,如果你脑子里有想法,床头柜上还摆着一大摞画报哩。

约阿希姆离开表弟去进餐。晚饭送到房里来了。山谷中早就暮霭沉沉;汉斯·卡斯托普吃着喝着,眼看白色的房间里就迅速黑了下来。吃完了,背靠绒毯坐在那里,坐在那张杯盘狼藉的自动上菜的小桌前,凝视着迅速加深的暮色,心想这今天的暮色与昨天的、前天的或者一周以前的,真是难以区分。眼下已是晚上——可刚刚还是早晨。汉斯·卡斯托普惊喜地,或者也不无疑虑地发现:这分割了的、人为地弄得好过的日子,在他看来真真正正是被手捻成了碎末,化为了乌有啊!须知在他这个年龄,还不知道对此感觉恐惧。他只是觉得,他“自始至终”都还在观察。

一天,可能在汉斯·卡斯托普卧床静养了有十天或十二天之后,也在这个时间,即是说在约阿希姆去进晚餐和参加娱乐活动回来之前,突然有谁敲起他的房门来;随着他的一声带着疑问的“请进”,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槛上——与此同时,房间里一下子变得雪亮了。因为来访者顾不得关门,第一个动作就是揿亮室内的顶灯;经过雪白的天花板和家具反射,一霎时充满房间的亮光似乎微微地在颤动。这些天,在所有疗养客中,这意大利佬可算汉斯·卡斯托普唯一向约阿希姆真正指名道姓打听过的人。约阿希姆每天来他房里十次,每次都在表弟的床边坐上或者站上个十分钟,问不问反正都要向他报告院里平平淡淡的一天可能发生的小事以及变化,汉斯·卡斯托普设若提出问题,那性质也是一般的和非个人的。离群独处的年轻人的好奇,局限于打听是不是又来了新的疗养客啦,在熟面孔中是否又有谁出院啦;但看来真正能满足他的,只是前一种情况。“新人”倒真来了一个,一个面色青绿、脸颊凹陷的青年,吃饭时座位分在皮肤呈象牙色的莱薇小姐和伊尔蒂斯太太旁边,紧挨着表兄弟俩的右首。喏,汉斯·卡斯托普可望见到他啦。至于有没有谁出院吗?约阿希姆眼睑一沉,干干脆脆地否定了。可是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是每隔一天就重复一次,尽管他终于有些不耐烦地说,据他所知“没有任何人即将出院,想从这儿出去可没有那么简单”,企图来个一劳永逸。

至于塞特姆布里尼么,汉斯·卡斯托普确实是指名道姓地专门问过,想要知道他“对这件事”说了些什么?对哪件事?“喏,就是我卧床静养,被认为有病。”塞特姆布里尼对此确实说过什么,尽管话没两句。就在汉斯·卡斯托普人不见了的当天,他就凑过来向约阿希姆打听客人的下落,显然是等着人家告诉他,年轻人已经走啦。听罢约阿希姆的解释,他只回应了两个意大利词儿:先是Ecco,后为Poveretto,译成德语意思就是:“我说是吧”和“可怜的小家伙”,——要想明白这两个短语的意思,也无须乎比两位年轻人懂更多的意大利语。

“怎么就‘可怜’了呢?”汉斯·卡斯托普道。“他自己不也待在这山上,连同他那由人道主义和政治构成的文学,对社会现实一点儿促进作用都没有嘛!他少这么居高临下地同情我,我无论怎样也会比他早些下山哩。”

话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时突然站在了他灯光明亮的房中——汉斯·卡斯托普用胳膊肘支持着身子,头转向房门,眯缝着眼睛瞧着客人,在认出他来时脸不禁红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如既往地穿着他那大翻领的厚呢外套,格子花的裤子,翻出来的领口已有相当的磨损。他来时刚吃晚饭,嘴上习惯性地还叼着一根木头牙签。在他弯曲得很漂亮的两撇胡子底下,嘴角咧着,露出了他那已为人熟悉的笑容,那文雅的、冷静的、愤世嫉俗的微笑。

“晚上好哦,工程师!可允许我来瞧一瞧您?要允许,那就需要光明不是——请原谅我不请自来!”他说,说时朝天花板上的顶灯一挥他那小手。“您正沉思默想,我压根儿不愿打扰您。处在您的地位,喜欢思考我完全可以理解,再说聊天嘛毕竟还有您的表哥。您瞧,我完全明白自己纯属多余。可尽管如此,咱们共同生活在一个这么狭小的空间,人与人也就难免相互同情,精神上的同情,心灵中的同情……不见您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望着底下斋堂中您空空的位子,我真的已开始想象您已经走了。少尉却纠正了我,往坏的方面,噢如果这样讲不是不礼貌……干脆说吧,情况如何?您干些什么?感觉怎样?不会太垂头丧气吧?”

“原来是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太好啦。哈哈,好个‘斋堂’!您这又说了个笑话。别客气,请坐这把椅子。您一点儿不打扰我。我刚在这里并且思考——思考一词太言过其实。我干脆懒得连灯都不愿意开。非常感谢,我自我感觉不错也就是差不多正常吧。经过静卧我感冒基本好了,只不过呢我听大家讲,那仅仅是次要现象。体温反正仍旧是不正常,一会儿三十七点五摄氏度,一会儿三十七点七摄氏度,这些天还老是这个样子。”

“您定时测量了吗?”

“是的,一天六次,跟你们山上所有人一样。哈哈,请原谅,对您称我们的餐厅为‘斋堂’,我还忍不住想笑。在修道院里才有这个叫法,可不是吗?咱们这儿确实也有点儿那种味道——我尽管还从来没去过修道院,但在想象中也差不多就这德行。‘清规戒律’我也已背得溜溜熟,并且严格遵行。”

“好个虔诚的修道士。可以讲您的试修期已告结束,已宣完了誓。我衷心祝贺您。您确确实实已经在讲‘咱们的餐厅’。再说呢,您让我觉得不像一位年轻修士——希望这样讲不致伤及您男子汉的尊严——而更像一位小修女,一位委身于基督的天真女孩儿,她刚刚才削了发,一对大眼睛流露着献身的决心。过去我曾在这里那里见过这样的小羔羊儿,每一次见到……每一次见到总不由得心生恻隐。唉,是的是的,令表兄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在最后一刻,您到底还是接受了体检。”

“我发烧来着——我请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患了这样的重感冒,就在平原上我也会看大夫不是。而在这儿,守着院里的两位专家,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是——似乎也有些荒唐,如果……”

“当然喽,当然喽。那就是说还在他们叫您量以前,您自己已经开始测体温。还有呢也立刻向您提出了这个建议。体温表是米伦冬克护士长塞给你的吧?”

“塞给我的?是因为情况需要,我从她那里买了一支来着。”

“我懂了。公平交易,没得说的。还有呢,头儿判了您多少个月?……我的天,这我已经问过您一次了!您还记得吗?当时您初来乍到。当时您回答得那么干脆……”

“我自然记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那以后我经历了许多新鲜事,可仍然记得当时说的话,就像那是在今天。当时您就如此幽默风趣,称贝伦斯宫廷顾问为地狱的判官……为拉达麦斯……不,请等等,是另一个称呼法……”

“拉达曼提斯来着?可能我顺便这么叫过他。我记不住所有偶尔从自己脑子里蹦出来的东西。”

“拉达曼提斯,不错!弥诺斯和拉达曼提斯!当时您也立刻给我们讲了卡尔杜齐……”

“请原谅,亲爱的朋友,让我们把他先放在一边。此刻从您嘴里说出这个名字来,叫人觉得不是滋味!”

“也好,”汉斯·卡斯托普笑了笑,“不过通过您,我可是学到了许多有关他的知识。是啊,当时我茫然无知,会对您说只来三个礼拜,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刚好克勒费特小姐用气胸嘘了一下招呼我,我因此确实有些失态。不过当时我也真的觉得发烧,因为山上的空气不只是有利于治病,也有利于发病,有些时候疾病是通过它才真正爆发出来;这个嘛归根到底有必要,如果打算治疗疾病的话。”

“一项动听的假说。贝伦斯宫廷顾问也给您讲过那个德国血统的俄国妇人吗,她去年——不,前年在这里住过五个月?没讲过?他真该给您讲讲。这位和蔼可亲的年轻女士,论出身为德国血统的俄国人,已婚,有小孩儿。她来自东方,患有淋巴结核和贫血,并且看来也颇严重。喏,她在这儿住了一个月,抱怨感觉不好。可得有耐心啊!第二个月过去了,她继续抱怨并没见好,相反却更加糟糕。于是向她解释,她身体情况到底如何,唯有大夫能下判断;她只能讲自己的感觉——而这没有多少意义。对她的肺部大夫是满意的。好,她沉默了,接受了治疗,于是体重一个个礼拜都在减轻。到了第四个月,她在体检时晕倒了。这没关系,贝伦斯解释说,他对她的肺部非常满意呀。可到了第五个月,她连路都不能走啦,便写信告诉她在东边的丈夫;于是贝伦斯收到了她丈夫的来信——信封上用遒劲的笔触写着‘亲收’和‘急件’字样,我亲眼看见的。是啊,贝伦斯说,说时耸了耸肩膀,看来情况很明显,她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呗。德裔俄国妇人给气疯了。贝伦斯早该告诉她呀,她大叫,她一直感觉,她完完全全给毁了!……让我们希望,她回到自己东方的丈夫身边以后,重新恢复了体力。”

“真精彩!您讲得太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您用的每一个词儿都那么生动。还有那个在湖里洗澡的小姐的故事,说是院里因此发了她一支‘哑大姐’,也常常还令我忍俊不禁。是啊,无奇不有。真得活到老学到老不是。至于我本身的情况嘛,还完全没有数。宫廷顾问说什么在我身体里发现了一点儿小问题——我自己不知道一些早先的老病灶,在叩诊时我是听出来了的;现在据说在这儿又听出了一块新鲜的——哈,‘新鲜’,在这儿搭配着说出来怪特别。不过目前还仅仅是根据声音做的推断,要想确诊,还得等我下了床去透视和拍片以后。到那会儿,我们就会知道正确的结论了。”

“您认为?——可您知道吗,X光片呈现的斑点常常被诊断为空洞,其实呢却只是一些阴影;反之,真有毛病的地方有时倒显不出斑点来?圣母保佑,如此X光片!这里曾经来过一位发烧的钱币学家,正由于发烧,在X光片上就清楚地看见了空洞。大夫们甚至声称听见了空洞的声音!于是就当它是肺痨病人施治,一治便治死啦。尸体解剖表明,他的肺一点儿毛病没有,他的死是某种球菌引起的。”

“喏,您听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刚才您说到了尸体解剖!可我的情况还不至于此啊。”

“工程师,您真叫滑头。”

“可您是个彻头彻尾的吹毛求疵者和怀疑主义者,我不得不讲!甚至对精密的科学您都不相信。您的片子上是不是有斑点呢?”

“有,有一些斑点。”

“那您是否也真有点儿病呢?”

“是的,遗憾我还病得相当厉害。”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回答,并且垂下了脑袋。谈话停顿了一会儿,他清了清嗓子。汉斯·卡斯托普保持着舒适的半躺卧姿态,拿眼睛打量缄默不语的客人。他似乎觉得,他这么简单地提两个问题,就驳倒了塞特姆布里尼所有可能的怪论,甚至包括他关于共和国和美好文体的说道,使他终于哑口无言了。为把谈话继续下去,他不肯采取任何主动。

过了一阵,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又微笑着,重新提起兴致来。

“现在请告诉我,工程师,”他说,“对您的这个消息他们怎么看?”

“什么消息,您指?我推迟回去的消息吗?嗨,我家里的人,您知道,我家里的人仅仅是三位亲戚,一位舅公、两位舅舅即舅公的两个儿子;我和舅舅相处得更像是表兄弟。除此我再没有其他亲人,我是很小便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家里怎么看?家里了解的情况还不多,不比我多。一开始,我不得不躺下时给他们写了一封信,说我患了重感冒,不能旅行。到了昨天,看来要待长一点儿啦,我又写了一封信,说贝伦斯宫廷顾问由感冒注意到了我肺部的情况,坚持要我延长疗养时间,直到查清我的健康状况为止。这个消息,他们会很冷静地看待的。”

“那您的职位呢?您讲过您打算进入的实际工作的行业。”

“是的,当实习工程师。我已在造船厂暂时请了假。您可千万别以为人家因此会大失所望。再长时间没有见习工程师,他们照样能干下去。”

“很好!从这方面看,也就是说万事大吉,全线平安无事。在你们全国,人们都头脑冷静,不是吗?然而也精力旺盛!”

“哦,当然,也精力旺盛,非常旺盛。”汉斯·卡斯托普说。他从远方审视着家乡的人情世态,发现他的对话者判断很准确。“头脑冷静而又精力旺盛,他们确实是如此。”

“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继续说,“您要待得久一些,那就不可避免:我们将在山上结识令舅大人——我指的是您的舅公。无疑他会上山来看您的。”

“根本不可能!”汉斯·卡斯托普大声回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用十匹马也拖他不上来!我舅公很容易中风,您知道,人胖得几乎没了脖子。不行,他需要适当的气压,到了山上健康会比您那位东边来的女士更糟,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真叫我失望。容易中风是吗?在此情况下头脑冷静和精力旺盛又有何用!——您的舅公大人该很富有?您也富有?您家乡的人都富有。”

对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作家式的以偏概全,汉斯·卡斯托普微微一笑;随后便姿态舒适地凝视远方,心神已经回到故乡的环境氛围中。他回忆着,极力不带个人的成见,与故乡的距离鼓励他这样做,也是他能这样做。

“那里人是富有,对——或者也并不富有。如果是不富有——就更糟糕啦。我吗?我不是百万富翁,不过经济倒有保障,可以不依靠别人,自己过得下去。就别谈我了吧。您要是说:那边的人肯定富有——那我同意您。因为假使人不富有,或者只是曾经富有过——那就惨啦。‘这家伙吗?他到底还有没有钱?’人家会问……话就是如此,嘴脸也完全如此;我常听见这样的问话,并且记住了,深深铭刻在了心里。尽管我早已习惯听这样的话,但我感觉还是有些特别——不然便不会铭记住了。或者您怎么看?不,我不相信,例如您作为一位人文主义者会喜欢我们那里的情况;甚至土生土长的我,我事后发现也常常感到不痛快,尽管我本人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谁家里的餐桌上端不出最好、最贵的酒,别人就根本不登他家的门,他的闺女们也就嫁不出去。世风如此。我躺在这里从远方观察,心里就感觉不是滋味。您怎么说好呢——头脑冷静?还有精力旺盛?好,可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狠心,冷漠。狠心和冷漠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残忍。那下边的空气就是残忍的,无情的。这么躺着从远处观察,心里不由得感到害怕。”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专心听着,不断地点头。他一直如此,直到汉斯·卡斯托普的批判暂时告一段落,不再言语。随后他舒了一口气,说道:“人生自然是残酷的,在您的故乡却有了一些特殊的表现形式,对它们我不想加以美化。反正一个样,对于残忍的指责,归根到底还是带了一些感情色彩。在彼时彼地您不会做出这样的批判,是害怕在自己眼里也显得可笑。您有权把它让给那些愤世嫉俗的人去干。您现在批判了,表明您已与过去有某种程度的疏远;这样的疏远我不乐意看着它越来越严重,因为谁习惯了进行批判,谁就很容易脱离生活,脱离他生来就注定过的生活方式。‘脱离生活’意味着什么,工程师,您知道吗?我却知道,并且每天在这儿都目睹它发生。最多只需半年,一个上山来疗养的年轻人——而上山来疗养的几乎全是年轻人——头脑里除去谈情说爱和量体温,就不会再有任何别的想法。而至迟一年以后,他也再不能容忍任何别的想法,而会认为任何别的想法都是‘残忍’的,或者说得好听一点儿,都是错误的和无知的。您喜欢听故事——我乐于效劳,可以给您讲讲一个儿子兼丈夫的年轻人的故事。他在山上住了十一个月,我认识他。他比您大一点,我相信——甚至大得相当多。人家认为他好了,试着让他出了院,他回到了家里亲人的怀抱中;不是他的舅公和舅舅,而是母亲和妻子。从此他整天躺着,嘴里含着支温度表,其他任何事情都不知道。‘你们不懂,’他说,‘要在山上生活过,才知道必须这样。山下的人缺少基本常识来着。’事情的结局是他母亲做出决定:‘再给我滚回山上去,你已无可救药。’于是他又上了山,又回到了他的‘故乡’——您知道,人只要在这里生活过一次,就会称它为‘故乡’。他完全疏远了自己年轻的妻子,因为她缺少‘基本常识’便一脚踢开了她。他妻子看出来,他在‘故乡’会找到一个‘基本观念’一样、志同而又道合的女人,和她永远待在一起。”

汉斯·卡斯托普像是只用一只耳朵在听,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房间里灯光照得雪亮的墙壁,像是凝视着远方。对塞特姆布里尼说的话,他迟迟地才笑了笑说:“他称这儿为故乡?那可真带了点儿感情色彩,如您所说。是啊,您的故事多得数不清。我刚才还在想我们说的关于冷酷和残忍的话,这些天我已考虑过许多次。您瞧,人必须相当地麻木不仁,才会生来便完全同意平原上人们的思维方式,同意那些类似‘这家伙到底还有没有钱?’的问题,以及与此相适应的嘴脸。我感觉这根本就从来不自然,尽管我连一个人文主义者也称不上——而事后,我更觉得那太离谱啦。我觉得它不自然,也许跟我不自觉的疾病倾向有关——我自己听见了那些老病灶,贝伦斯声称在我体内又查出了一个新的小问题。这是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但归根结底并不令我惊讶。我实在从来不觉得自己坚如磐石,加之我的双亲又死得那么早——我从小就完全是个孤儿,您知道……”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头、肩、手一起协调动作,得体而快意地以形象表示他的诘问:“那又怎样?还有什么?”

“您是一位作家,”汉斯·卡斯托普说,“一位文学家,您一定明白这个道理,知道在此情况下不能那么麻木不仁,称人们的残忍是完全自然的——您知道那是些普普通通的人,他们到处走来走去,在那里笑和挣钱,在那里大吃大喝……我不知道,我是否正确地……”

塞特姆布里尼鞠了一躬,解释道:“您是想说,早早地、反复地接触死亡,造成了您某种根深蒂固的心境,就是对轻率的尘世生活的粗暴、严酷,我们说玩世不恭吧,特别厌恶和反感。”

“正是正是!”汉斯·卡斯托普兴高采烈地叫着。“完美无缺的表达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与死亡接触——!我知道嘛,您作为文学家……”

塞特姆布里尼朝他伸出一只手,脑袋歪在一边,眯起了眼睛——这是一个非常优美的姿态,含义是请对方打住,继续洗耳恭听。他那么坚持了几秒钟之久,即便汉斯·卡斯托普早已住嘴,有几分尴尬地等着他下面的演说。他终于又张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摇风琴的艺人的眼睛——继续说:“请允许,工程师,请允许我对您讲,并希望您牢记在心,看待死亡唯一健康、高尚,再说也——我想明确地补充——也唯一虔诚的方式,就是把它理解并感觉为生的组成部分和附带现象,乃至于生的神圣条件,而不是在精神上将它分开,使之对立,甚或相对地将它否定和贬低——这样的方式是健康、高尚、理性和虔诚的反面。古代人往往用生命和生殖的图像装饰他们的石棺——对于古希腊罗马的宗教而言,神圣事物与淫秽事物常常是一码子事。那时的人懂得尊重死亡。死亡是生命的摇篮,复活的母体,因此也就尊贵。与生分割开来,死便成了幽灵,成了鬼脸——甚至更坏的东西。因为作为独立的精神力量,死这种力量极端轻浮,它那邪恶的诱惑力无疑会造成人精神极为可怕的迷乱。”

说到这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缄默不语了。他一直是泛泛而谈,结论却十分肯定。他是认真的,并非聊天似的随便说说,也不屑于给他的对手以接嘴和反驳的机会,而是在论述终了时压低调门儿,打上一个句号。他抿紧嘴坐着,两手交叉在怀中,穿着格子花呢裤的双腿一条叠在另一条上面,眼睛死死盯住那只在空中微微摇摆的脚。

汉斯·卡斯托普也闷声不响。他围着鸭绒毯坐在那里,脑袋冲着墙壁,指头儿在被盖上敲打着鼓点。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教训、指摘和责骂,在一声不吭中多有孩子似的桀骜不驯。谈话冷场得相当久。

终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又抬起头来,笑了笑道:“您大概记得,工程师,我们已经进行过一次类似的讨论——也可以说同样的讨论?我们当时——我想是在一次散步途中——谈到了疾病和愚蠢,您声称把两者结合在一起实乃荒谬,而且是出于对疾病的高度尊重。我称这种尊重为阴郁的怪念头,他会玷污人类的思维;我很高兴,您似乎并不完全反感,愿意考虑我的不同看法。我们也谈到了青年的中立态度和精神摇摆,谈到了他们的选择自由,以及他们对什么立场观点都想试上一试的倾向,还有就是不应该、也无必要把这种尝试看作已经是最后定型,将终身严格遵行。请您允许我——”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微笑着从椅子上向前弓着身子,双脚并排站在地上,两手握在膝盖之间,稍稍朝前探着脑袋,说道,“请您允许我在将来”,说时微微显出激动,“将来在您历练和实验的过程中稍稍施以援手,在一旦面临得出有害结论的危险时刻予以纠正”。

“当然可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汉斯·卡斯托普急忙改变拘谨、执拗的拒绝态度,不再用手指头儿叩击被盖,仓皇而友善地转脸望着客人。“您这真是用心良苦,一片好意……我真的问自己,我是不是……也就是讲,我这样是否……”

“您是想是否也完全免费”,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模仿贝伦斯用拉丁文说,同时站起身来。“谁愿意让别人当作穷光蛋喽”,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这时外边的一扇门开了,接着里边的门也被拧开。是约阿希姆参加完晚间的娱乐节目回到了房间。跟汉斯·卡斯托普早些时候一样,他也一见意大利人脸就红了,这使他本已让阳光晒红的面孔显得更黑一些。

“噢,你有客人。我给耽搁了,对你却再好不过。他们硬逼着我玩儿了一盘桥牌——说桥牌是敷衍外人,”他摇着头说,“归根到底完全是另一码子事。我就赢了五个马克……”

“但愿别使你上瘾才好,”汉斯·卡斯托普说,“嗯,嗯。这段时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帮我过得非常之美好……美好得无以言表。你们那伪称作桥牌的玩意儿怎么说呢,可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使我这段时间过得充实而有意义……一个正正当当的人,必须千方百计离开这个地方——在你们中间竟有人已经开始玩所谓的桥牌。然而为了经常能聆听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高论,在与他的交谈中获得帮助,我几乎已在希望无限期地发烧下去,以便在你们这里坐稳位置……临了儿人家还不得不给我一支‘哑大姐’,免得我再耍花招。”

“我再说一遍,工程师,您是个滑头。”意大利人说,说罢便以极其优雅的姿态告了辞。终于与表兄单独相处,汉斯·卡斯托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愧是位教育家!”他说,“一位人文主义教育家,你必须承认。他总在给你教训,而且教训的方式随时变化,要么给你讲故事,要么对你发议论。和他一起总能找到话题——有一些是你自己永远想不到能谈,或者能够理解的话题。设若我是在下边平原上遇见他,这些问题我也可能仍然不理解。”他补充道。

约阿希姆在他房里待了一会儿,牺牲了两三刻钟的晚间静卧。有一会儿他俩在汉斯·卡斯托普的食几上下象棋——约阿希姆从山下带了一副棋上山来。随后他嘴里含着体温表,带着自己的全部行头上阳台静卧去了;汉斯·卡斯托普呢,也量了最后一次体温。这时候,从底下夜色迷蒙的山谷里,远远近近地飘来了轻柔徐缓的音乐。十点正,静卧结束,听见了约阿希姆的响动,也听得见“差劲儿的俄国人席”弄出的响声……汉斯·卡斯托普取了一个侧卧的姿势,期待着进入梦乡。

夜晚是一天里比较麻烦的一半,汉斯·卡斯托普经常醒来,不少时间是一连几个小时地醒着躺在那里,也不知是体温不完全正常,因此特别兴奋呢,还是睡眠的欲望和能力,全让水平的生活方式给消耗掉了。代之而来的是似睡非睡的迷蒙状态,伴以如此千奇百怪、如此鲜活真切的梦境,以致他醒了躺在床上仍能流连其中。如果说各式各样的分割和穿插,使白昼变得短促好过了的话,夜里时间前进的步伐就单调而含糊,而且总是朝着一个方向。早晨终于临近啦,瞅着房里渐渐发灰变白,家具什物慢慢褪去纱幔,显露出来,室外的天空也由晓雾迷茫而变得晨光朗照,倒是很好的消遣。这么瞅着想着,突然之间那位按摩师已乒乒乓乓地打起门来,宣告已经开始新的一天的日程。

汉斯·卡斯托普来疗养没带日历,所以并不总是弄得清楚日子。时不时地他得向表兄打听,这位对此也并非随时都有把握。好在还有那些个星期日,特别是那些间周也即每十四天开一次音乐会的星期日,能够成为汉斯·卡斯托普的依靠;现在差不多可以肯定,九月已经过去相当长时间,差不多到了月中啦。他开始静卧的时候,外边的山谷中还晦暗而寒冷,可如今阴冷的天气已让位给一连串数不清的明媚夏日;这样,每天早上约阿希姆穿着白色长裤出现在表弟房中,都忍不住要真诚地表示他青春的心灵和肌体感到的遗憾,遗憾汉斯·卡斯托普白白地错过了这大好的季节。有一次,他甚至嗓音低沉地说了一声“可耻”,竟让他这样子失去了机会——可随后又为安慰表弟而补充道,就算他能够自由活动吧,也干不了比眼下多多少的事情,因为根据经验,此地是严禁大活动量的。再说呢,躺到外边宽敞的阳台上,也可分享夏日的温暖、明媚来着。

然而,在汉斯·卡斯托普遵命离群独处行将结束之时,天气又变了。入夜都多雾而又寒冷,山谷整个笼罩在湿乎乎的风雪里,室内则充满暖气干燥的气息。白天依然如此,汉斯·卡斯托普禁不住在大夫们早上查房时提醒贝伦斯顾问,到今天他已躺满三个礼拜,请允许他下床吧。

“真见鬼,您已经到时候啦?”贝伦斯说。“让我瞧瞧;真的哩,到了。上帝啊,人怎么会不老呢?这期间您的情况变化不大吧。什么,昨天是正常的?是吗,在六点钟下午测体温之前。喏,卡斯托普,那我也不想说什么,同意打发您返回人类社会就是了。下床去走走呗,伙计!当然是在许可的范围和强度内。过几天给您做透视。请预先记住!”说毕用自己肥硕的大拇指按了按汉斯·卡斯托普的肩头,然后就朝外边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去,一双充血的、泪汪汪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他那苍白的助手……汉斯·卡斯托普离开了“单马栏”。

身裹竖起高领的大衣,脚穿橡胶雨鞋,他第一次陪着表哥走了个来回,一直去到了水槽边的长凳旁;途中,他忍不住提问道,如果他不主动指出已经到期,宫廷顾问大概还会让他躺多久。约阿希姆呢目光迷茫,张着嘴像是无望地想叹一声“唉”,冲着空中做了一个“天晓得”的手势。

“我的天,我看见啦!”

一个星期过去了,汉斯·卡斯托普终于被封·米伦冬克护士长叫到了透视室里。他可不好催啊。“山庄”疗养院里大家都忙,显而易见,大夫和员工都有干不完的活儿。最近几天又到了新的疗养客:两位卷发浓密的俄国大学生,穿着扣得严严实实的黑上装,一点儿不漏出内衣白花花的痕迹;一对荷兰夫妇,座位安排在了塞特姆布里尼那一席;一个墨西哥驼背,频频地以呼吸急促的哮喘让同桌的人饱受惊吓。他用铁爪一般的长手抓住它的邻座,不管是男是女,抓得牢得就像两把铁扳钳,吓得人家拼命挣扎、呼救。简单讲,餐厅差不多已经满座,尽管冬天的疗养旺季要到十月才开始。汉斯·卡斯托普呢,他的难处在于病的等级几乎不可能使他有要求得到重视的权利。例如施托尔太太尽管又蠢又没教养,病却无疑比他重得多,更别提布鲁门科尔博士啦。要想对待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一些个保留,那就得完全缺少等级观念和处事的分寸——而这样的观念和分寸,又正是院里特有的精神财富。轻病号不算一回事,他时常从交谈中听出来。人们不屑地谈到他们,按照此间奉行的尺度,他们受到藐视,藐视他们的不只是病重些和病很重的人,而且还有自己的病同样“轻微”的人:后者甘愿服从山上的尺度并表明地表现出自我藐视,以此维持他们视为更有价值的自尊。人啊生性如此。“嗨,这家伙!”他们相互在背后说。“这家伙一点儿病没有,根本没资格待在这里。连个空洞都没得……”这就是精神啊;这种精神,它就是某种具有意义的贵族气派,汉斯·卡斯托普呢生来尊重一切形式的法规和秩序,所以也欢迎这种精神。常言道,入乡随俗。外来者如果取消本地居民的风尚习俗和价值观,那就表现出缺少教养,何况为人敬重的品德既可这样也可那样。即使对于约阿希姆本人,汉斯·卡斯托普也怀着某种尊敬和爱惜之情,并非因为这位资格比较老,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的向导和依靠,倒恰恰因为他无疑是个“病更重的人”。既然总的形势如此,便不难理解人们干吗喜欢在自己病情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夸大事实,以提高自己的身价,好挤进“贵族”的行列。汉斯·卡斯托普也一样,席间有谁问到他的病况,他便来个添枝加叶,而且禁不住沾沾自喜,如果别人用食指指点着警告他,把他当作一个重病在身的人。不过他尽管添油加醋,说实在的仍旧身份微贱,忍耐和收敛显系最适合他的行为举止准则。

他又恢复了前三周在约阿希姆身边已经过惯了的生活方式;它不紧不慢,井井有条,从第一天开始就顺溜得如像穿在绳子上往下滑一样,似乎从来未曾中断。事实上那中断也形同乌有,这他第一次在进餐时重新露面就清楚地感到了。虽说约阿希姆挺看重这类事件的里程碑意义,细心地让人在这位归来者的座位前装饰了几朵鲜花,但是桌友们的欢迎并不怎么隆重热烈,与以前不是三周而是三个钟头的别后重逢没多少区别:原因不在他们把这个单纯而殷勤的小年轻不当回事,也并非这些人过分关心自己,关心自己有趣的身体,而由于根本不曾意识到这段间隔时间。而在这一点上,汉斯·卡斯托普也毫无困难地追赶上了他们;要知道,他一如往常地坐在自己桌子挡头的位子上,在女教师和罗宾逊小姐之间,仿佛昨天还最后一次在这里坐过。

连本桌的人对他结束隔离都不怎么在意——还指望同一餐厅的病友有什么表现?可以讲真真正正是谁都漠不关心——唯一的例外只有塞特姆布里尼,他吃晚饭踅了过来,以快活而友善的口吻与他打招呼。当然,除此而外汉斯·卡斯托普自然还有一点儿想头,至于是否有道理暂且不讲。那就是他自以为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也注意到了他的归来——她跟往常一样姗姗来迟,进来后一摔玻璃门,眯缝着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他呢,也把目光迎了上去;随后她刚一落座又扭过头来,再一次越过肩头冲着他微笑:笑得跟三周前他即将去体检时一个样子。她这一举动是如此公开坦然、毫无顾忌——既不顾忌汉斯·卡斯托普本人,也不在乎整个餐厅的其他疗养客——令他不知道是应该感到惊喜呢,还是将其当着轻蔑的表示而动肝火。无论如何,在那目光注视下,他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这在那位女病友和他之间传递的目光,以一种照他看来是非同寻常和令人陶醉的方式,否定了他俩貌似陌生的做作矜持,揭穿了它虚伪的性质——当那玻璃门咣当一响,他的心便不无痛楚地收紧了,要知道他早已呼吸急促地期待着这一瞬的到来啊。

需要再交代一下:汉斯·卡斯托普内心对这位女病友的牵挂,他的感官和单纯的心胸对这个中等身材、步履轻飘、眼睛像吉尔吉斯人的女性的同情关注,一句话,他对她的迷恋——这个词可谓恰如其分,尽管它是“下边”平原上用的词;它可以唤起你的想象,一如那首小曲《多奇妙啊,你让我动心》也适合用在此地——在他独自静卧期间,已大大地增强了。清晨,他早早醒来,凝视着雾幔渐渐褪去的房间,或者傍晚,凝视着暮霭渐渐浓重的空际——还有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突然出现在他大放光明的房中那一刻——她的倩影都浮现在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这就是为什么,一看见那位人文主义者他脸就红了。在一天中切得零碎了的个别时段,他便会想起她的嘴唇,她的颧骨,她的眼睛——这眼睛的颜色、形状和位置都已深深铭刻在他心中——还有她松软的脊背,她脑袋的姿态,她裸露在上衣背后开口处的颈椎骨,以及她在薄纱底下隐约可见的臂膀。这啊,就是汉斯·卡斯托普能够轻轻松松打发掉时光的秘诀,如果我们对它秘而不宣,那仅仅因为在想着这些形象时他尽管幸福得要命,但幸福里却混杂着心灵的不安,而我们呢对此深感同情。是的,混杂其间的还有恐惧、震惊、悬望,以及总是游移于不确定、无边际和历险状态的内心空虚,还有无名的忧虑和喜悦,有时竟一齐突然压迫着年轻人的心——本来意义的和肉体的心——使他下意识地一只手扪着胸口这一器官所在部位,另一只手则举到额头——像搭凉棚似的遮在眼睛上方——声音低低地说:“我的主啊!”

须知在额头后面藏着思想抑或似是而非的幻想,是它们赋予了那些倩影和形象过分甜美的性质;是它们咀嚼着舒舍夫人的慵懒随便,不拘小节,咀嚼着她的病态,以及由于病态而显肥胖丰腴的身体,和通过疾病显现出来的气质;这样的疾病,根据大夫的说法,他汉斯·卡斯托普眼下已经染上啦。在这额头后面,他理解了舒舍夫人随心所欲地冒险的自由;她只是转过头来嫣然一笑,就消除了他俩之间存在的互不相识状态,好似他们根本不是社会生物,连腔也不必搭就已经彼此……正是这点叫汉斯·卡斯托普吓了一跳:吓的性质与当时他在体检室内猛一抬头,从约阿希姆的上肢突然看见了他的眼睛时一样;——不同只是当时的惊吓乃基于同情与担忧,眼下在暗中作祟的却是性质全然不同的东西。

喏,话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山庄”的生活,一种实惠多多的、条理分明的生活,又迈开了它均匀的步子;——汉斯·卡斯托普一边期待着透视拍片,一边与好心的约阿希姆分享生活,和他一样严格地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下去;对于年轻的卡斯托普来讲,有这样的人相邻做伴大概很是不错。要知道,尽管只是病友关系,其中却饱含军人的真诚:这种真诚无须明言,自然就会促使他俩努力圆满完成疗养任务,视之为履行自己在平原上的义务的替代手段,为无形中加之于自己的职责——汉斯·卡斯托普够聪明了,对这个情况心知肚明。只不过呢,他也感觉到了自己那颗平民的心受到了它的节制和约束。——甚至也可能归之于这种相邻为伴关系,归之于约阿希姆的监督和示范作用,他确实放弃了一些过激和盲目的举动。因为他看得清清楚楚,勇敢的约阿希姆日复一日地抗拒着一种散发着橙子香味的氛围的侵袭;在这香氛之中,有一双圆圆的褐色明眸,两片小小、红红的嘴唇,阵阵无缘无故的嬉笑,一对丰满健美的乳峰;这一切一切和这氛围的影响侵袭,都令理性而自尊的约阿希姆惧怕和逃避;那份英勇悲壮不只感动汉斯·卡斯托普,也使他本身规矩和检点了不少,制止了他去向那位眼睛细长的女士比如“借一支铅笔”什么什么的——根据经验,要没有他那邻居兼伙伴的纪律约束,他很可能就这么干了。

约阿希姆从来不谈爱笑的玛露霞,这也就等于禁止了汉斯·卡斯托普跟他提起克拉芙迪娅·舒舍。为了弥补自己的损失,他偷偷与坐在右手边的女教师交换情报,趁机拿她对那位女病友的溺爱,挑逗这个老姑娘,搞得她面红耳赤,自己呢却正经八百,俨然他那戴着西班牙硬领圈的祖父的样子。他还逼着她讲克拉芙迪娅·舒舍的个人情况,讲她的来历、她的丈夫、她病的性质,总之,告诉他一切新鲜的、值得知道的东西。她有没有孩子呢,他想了解。——哦不,她哪里有。像她似的女人拿孩子来干什么?很可能是严格禁止她生孩子——而另一方面:真要有,那些孩子又会怎么样?汉斯·卡斯托普不得不随声附和。即使打算生吧也太晚喽,他极为实事求是地揣想。有时候,从侧面看,克拉芙迪娅·舒舍的面部让他觉得有些瘦削。难道她已年过三十了吗?——恩格哈特小姐激烈反驳。克拉芙迪娅有三十岁?她充其量二十八。至于讲到她的侧面,汉斯·卡斯托普也完全是胡说八道。克拉芙迪娅侧着脸的小模样儿也柔和甜美,耐人寻味,没有任何健壮娘儿们的肥脸可比。而为了惩罚年轻人,恩格哈特小姐一口气不歇地接着讲:据她了解,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经常接待男士的来访,一位常客就是她住在达沃斯坪的俄国老乡;她总是下午在自己房里进行接待。

真个一枪射中要害。汉斯·卡斯托普脸都急歪了,尽管他想方设法控制,尽管它极力用“不至于吧”“可瞧瞧”之类的废话进行搪塞。一开始他想对这样一位老乡的存在表现满不在乎,可是却办不到,便只好哆嗦着嘴唇把话题一次次引回到此人身上。年纪不太大吧?——年轻而又体面哩,根据她得到的所有情报,恩格哈特小姐回答;须知,仅仅依照自己个人的观感,她还不能下判断。——有病吗?——充其量有一点儿!——但愿呐,汉斯·卡斯托普挖苦道,他身上的衬衫比“差劲儿的俄国人席”那帮家伙干净点儿,——恩格哈特小姐表示自己没有异议,以便继续惩罚年轻人。他呢只好承认,事情确实值得关注,接着就慎重认真地托付她,一定要搞清楚这个常来常往的老乡是怎么回事。几天以后,恩格哈特小姐没能给他带来进一步的消息,却打听到了一点儿全新的情况。

她了解到,克拉芙迪娅·舒舍正在让人画她的肖像来着——并且问汉斯·卡斯托普,他是不是也知道呢。就算不知道,也可以深信不疑,她的情报来源可靠之极。就在这院里边,一段时间以来她便坐着给某人当画肖像的模特——具体给谁呢?给宫廷顾问!贝伦斯宫廷顾问!为办这件事,她几乎每天都去他的私人住宅。

这个消息比前一个更令汉斯·卡斯托普激动。接下来他说了一连串的蹩脚笑话。说什么:喏,肯定肯定,谁不知道宫廷顾问有那么两刷子呢!——女教师想怎么着,谁都有这个自由,她管得着吗?至于在一个鳏夫家里嘛,至少要有米伦冬克护士长在场就好啦。——她多半没有时间。——“贝伦斯据说比护士长时间还更少。”汉斯·卡斯托普毫不让步。话说到这份儿上,似乎事情已可了结,然而汉斯·卡斯托普远远不肯罢休,继续在那里刨根问底,非弄清真相不可:那画尺寸多大;只是头像,或是大半身像;还有都是在什么时候画的;——对这进一步的情况,恩格哈特小姐真的也无可奉告,只能安慰年轻人说,她愿意去进一步打探。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一量体温,汉斯·卡斯托普又到了三十七点七摄氏度。比起克拉芙迪娅·舒舍接待访客来,她的频频造访鳏夫私宅更令他痛苦和不安。甚至也不管内容如何,克拉芙迪娅的私生活本身就已开始造成他的不安和痛苦;现在耳朵里又灌进这些意味暧昧的传言,他就更加心潮难平,苦不堪言啦!尽管那位时常来访的俄国老乡与她的关系,看来大致可能是理性的、纯洁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汉斯·卡斯托普已逐渐倾向视这理性与纯洁为胡扯淡。——同样,他也禁不住要生疑心,或者没法说服自己,使自己相信画油画肖像乃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而非在一位夸夸其谈的鳏夫跟一个眼睛细长、步履轻飘的少妇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宫廷顾问在挑选绘画模特时表现出来的审美趣味,跟他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口味太一致了,他没法相信它的纯洁无邪,特别是当他想起贝伦斯那发青的脸颊,想起他那对布满血丝的金鱼眼。

最近几天汉斯·卡斯托普独立地,偶然地,发现了一个新情况,虽然又再一次证实他口味不俗,却对他的心情产生了不同的影响。说的是在萨洛蒙太太和那个戴眼镜的饕餮学生那一桌,紧靠着侧面的玻璃门坐着一个病友,三十岁光景,头发稀疏,满口烂牙,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汉斯·卡斯托普听说是从曼海姆来的[2]——也就是在晚上的娱兴时间偶尔弹弹钢琴,而且十有八九都在弹《仲夏夜之梦》里的《婚礼进行曲》的那位。据说这位老兄非常虔诚,而在山上的人们当中,可以理解,他这样的情况很不少,有谁告诉过汉斯·卡斯托普,还讲他每个礼拜天都去下面“坪”上赶弥撒,在静卧时读的都是经书,书封上总装饰着圣杯和棕榈叶的那种。有一天,汉斯·卡斯托普突然发现,这家伙的目光不知怎的竟和他自己的目光射向了同一个方向,也系挂在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那柔软婀娜的身体上,而且神情是那样的急切、卑怯,可怜巴巴的就像一只小狗。自打汉斯·卡斯托普发现了这情况,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去证实。每晚他都看见这人站在娱兴室的疗养客中间,神不守舍地盯住那位尽管毛病很多却挺可爱的女人;她呢坐在对面小客厅中的长沙发上,和卷发蓬松的塔马拉小姐——一位富于幽默感的姑娘——,还有布鲁门科尔博士以及同桌那个弓背溜肩的男士闲聊;只见曼海姆人时不时地转过身去,东站站西走走,最后又慢慢地扭回头来,斜着一双苹果似的大眼睛,惨兮兮地低垂着兔子似的上嘴唇,在那里偷觑着小客厅里的人。每当餐厅的玻璃门哐啷一声响过,舒舍夫人走到了她的座位上,汉斯·卡斯托普便看见他脸红筋胀,眼睑低垂,可紧接着却抬起眼来,贪婪地窥视。卡斯托普还多次发现,这可怜虫吃完了饭站在餐厅出口和“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之间的过道上,为的是让舒舍夫人从他身边经过,尽管人家对他视而不见,他却几乎用眼把近在身旁的别人吞下去,目光里含着无尽悲伤。

这个发现,说来给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震撼也很不小,尽管曼海姆人可怜而贪婪地盯视,并不像克拉芙迪娅与贝伦斯顾问私下来往那样叫他不安;因为这一位的年龄、身份、地位等等都比他优越得多。克拉芙迪娅压根儿不关心有没有这个曼海姆人——如果有这个问题,以汉斯·卡斯托普的精细聪明不会不察觉;也就是讲,在这一次他心灵感受到的并非嫉妒的酸楚刺痛。可是他心里仍五味俱全,刚刚体验的则是激情和陶醉,当其在外界也发现了自身存在的时候;那真是一种古怪之极的情感杂烩啊,既有恶心反感,又有同病相怜。为了继续往下讲,我们不可能刨根问底,条分缕析。反正,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一股脑儿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即使只发现了一个曼海姆人的情况吧,也够可怜的小伙子好好咀嚼一阵的。

就这样,汉斯·卡斯托普等着透视拍片的八天过去了。日子倏忽即逝,他完全不曾察觉;可是有一天早上,在第一次进餐的时候,他就接到米伦冬克护士长的指令,——这女人脸上又长了一颗疣子,不可能是原来那颗,显然属于良性,但对她的尊容起了不小的破坏作用——要他下午前去透视室,他才感到期限确实到了。大夫要他和表兄一块儿去,在喝茶前半小时;因为趁此机会也要为约阿希姆重新拍张片子,前边那张必定给认定为已经过时。

如此一来,今天中午的主要静卧就缩短了三十分钟,钟一敲三点半哥儿俩就已走下石台阶,“下到”了名不副实的地下层,一块儿坐在那将透视室与诊疗室隔开的小候诊室里。约阿希姆心气平和,觉得眼前不会有什么新情况;汉斯·卡斯托普满怀期待,微微发烧,因为从来还没人窥视过他身体的内部。也不止他们两人:他们一跨进候诊室,就发现已有些人坐在里边等着,膝头上摊开一本本扯破了的画报杂志。早来的病友中有个体格魁梧的瑞典青年,在餐厅里跟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同桌,人说他四月份来的时候病重得人家都差点儿不想收了,谁知一下子体重增加八十磅,眼看就要痊愈出院喽。还有“差劲儿的俄国人席”的一个女的,一位母亲,本身就可怜兮兮的样子,带着个更加可怜兮兮的小儿子名叫萨沙,鼻子长长的丑东西一个。就是说这几位比哥儿俩等得更久,显然是排在他们前面;看来旁边的透视室里出现了延误,多半要坐冷板凳了。

透视室内很是忙碌,可以听见宫廷顾问下达指示的声音。时间到了三点半或者多一点儿,透视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在下面工作的助理技师拉开了它——,一开始被放进去的幸运儿,只是那位瑞典壮汉:前一位接受透视的病号,显然已经从另一扇门给请出去了。现在检查进行得更加迅速。十分钟后,就听见那位完全康复了的斯堪的纳维亚人,那块达沃斯和“山庄”疗养院的活动广告,迈着雄健的步伐穿过走廊走远了;于是轮到了带着儿子萨沙的俄国母亲。就像方才瑞典人进去时一样,汉斯·卡斯托普又窥见透视室中光线晦冥,也就是说处于一种人为的倒明不暗状态,情形与在另一边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心理分析室完全一样。窗户全挂着帘子,遮挡住了阳光;亮着的只是几盏电灯。正当汉斯·卡斯托普目送着被放进去的萨沙和他母亲,谁知就在这时,通走廊的门开了,下一个奉命透视的病号跨进了候诊室,由于存在延误而显得早了点儿,可来者偏偏是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

突然出现在小屋中的正是克拉芙迪娅·舒舍;汉斯·卡斯托普一认出她就睁大了眼睛,同时清楚地感觉到血液正从脸颊上消退,下巴又变得松弛无力,嘴不由得便张了开来。适才房里根本连克拉芙迪娅的影子都没有,突然却不经意似的就闯进来啦,一下子就跟表兄弟俩同处于一个小小的空间中。约阿希姆迅速抬眼望了望汉斯·卡斯托普,接着很快又垂下眼睑,还将本已放下的画报再从桌子上抓起来,用它遮挡住面孔。汉斯·卡斯托普缺少如法炮制的决断能力,脸白过之后又变得绯红,心脏怦怦怦乱跳。

舒舍夫人在一把圆形的小靠椅里落了座;椅子挨着通透视室的门,两个扶手残损严重,活像退化了的动物肢体。只见她身躯后仰,稍稍地跷起二郎腿,两眼凝视前方,还是那双普希毕斯拉夫的眼睛,只不过意识到有人在端详自己,目光就神经质地偏转了一点儿,有些个斜睨的味道。她身穿白色高领绒线衫和蓝色裙子,怀里摊着一本看样子是图书馆借来的书,用鞋后跟在地板上轻轻敲击出啵啵啵的响声。

如此坚持大约一分半钟后,她就改变了姿态。她环顾室内,站起身来,一副仿佛不知如何是好和无所适从的样子——同时开始说话。她是在问什么,提问的对象为约阿希姆,尽管这位装出在专心看画报,而汉斯·卡斯托普却坐在那儿无所事事。她嚅动着嘴,声音从喉管里发出来:这嗓音并不低沉而略显尖厉、沙哑,听上去颇为悦耳,汉斯·卡斯托普他了解——老早以前就了解,有一次甚至近在眼前听到过:曾几何时,就是这个声音对他本人说过:“很乐意,只是下了课你一定得还给我。”只不过当时说得要流利一些,肯定一些;眼下话却有点儿拖沓、破碎,说话的人不拥有天然的权利,有也只是临时借来的,汉斯·卡斯托普已经多次怀着某种优越感听她这么说话,尽管包围着这优越感的是倾倒陶醉。只见克拉芙迪娅·舒舍一只手插在羊绒上衣口袋里,一只手托着后脑勺的发结,问:“对不起,您预约的是几点钟?”

约阿希姆迅速地瞅了表弟一眼,尽管坐着仍一并脚跟,回答:“三点半。”

克拉芙迪娅又开了腔:“我约的是三点三刻。怎么搞的?马上就四点了。刚才还有两个病人,不是吗?”

“是的,有两位,”约阿希姆回答,“他们排在我们前边。工作出现了拖延。整个进度看来给推迟了半小时。”

“真讨厌!”她说,手神经质地抚摸着头发。

“可不,”约阿希姆应道,“我们也等了快半个钟头啦。”

他俩就这么一问一答,听得汉斯·卡斯托普仿佛在做梦似的。约阿希姆跟克拉芙迪娅·舒舍之间对话,几乎就等于他自己与她在你一言我一语——尽管这自然又有那么一点点显著的不同。约阿希姆的那个“可不”令汉斯·卡斯托普不快,在当时的情境中让他觉得放肆无礼,至少是轻浮了点儿。然而归根到底他约阿希姆可以跟她如此说话,——他可以跟她说话这件事本身,也许再加上那放肆的“可不”,都在汉斯·卡斯托普面前表现了他的优越,——差不多就像他在被问到准备待多久时回答“三个礼拜”,他汉斯·卡斯托普也同样在约阿希姆和塞特姆布里尼面前显出过自己的优越。尽管约阿希姆用画报遮住了脸,克拉芙迪娅还是与他搭腔——肯定因为他是个老病号,他的模样人家更熟悉;不过可能还另有原因:在眼前的情境中,他俩之间一般应有如仪的交际,顺理成章的对答,是压根儿不存在什么狂野、深沉、可怕和隐秘性质的。要是和他们一起在这里候诊的换成另一个人,换成一位褐色眸子、手上戴着红宝石钻戒、身上散发出橘子香味的某某,那轮到说那一声“可不”的可就是他汉斯·卡斯托普啦——说得既坦然又无拘无束,一如他面对着她总是坦然和毫无拘束。“可不是嘛,真很讨厌,可爱的小姐!”他没准儿会讲,没准儿还呼的一下从胸前的口袋里扯出手巾,用它来擤鼻涕呢。“请您耐心点儿。咱们处境就这样啊。”约阿希姆呢,会惊讶他的轻浮,不过多半不会真正希望与表弟交换角色。不,事情明摆着在,他汉斯·卡斯托普才不嫉妒约阿希姆喽,尽管眼下可以与克拉芙迪娅·舒舍交谈的是他。她跟表哥搭腔的事实他已经认啦;她这么做是顾及眼前的处境,同时也表现出来,她清楚意识到了这样的处境……汉斯·卡斯托普的心狂跳不止。

约阿希姆对舒舍夫人的态度随便自然,由此汉斯·卡斯托普甚至感觉出了表兄暗中对这位女病友所怀的些许敌意,这尽管让他极为震惊,却仍旧忍俊不禁。克拉芙迪娅试图在房里转一转,然而没有地方,只好也从桌上拿起一本画报,回去坐在那把扶手残损的小圈椅里。汉斯·卡斯托普坐在一旁盯着她,按照祖父的榜样挺直了脖子,学得像是很像,却有点儿可笑。舒舍夫人又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以致膝头,不,整条腿修长的曲线都从蓝色呢料裙子下边凸现了出来。她不过中等身材,也是汉斯·卡斯托普心目中女性最理想和适当的身材,然而腿却长长的,髋部也不太宽。她没有仰靠在那里,而是前倾着身子,下臂交叉着撑在上面一条腿的大腿上,曲着背垂着肩,因此颈椎突露,不,甚至背脊骨也差不多从紧身的绒线衫底下显现了出来;她的乳房不像玛露霞似的丰满、高耸,而是小小的,从两边向中间收紧了,如同一个处女。突然之间汉斯·卡斯托普想起来,她也是在这儿等着透视哩。宫廷顾问替她画像,用油和颜料把她的外形再现在麻布上。现在呢他将在倒明不暗的光线中窥视她,她呢则将自己身体的内部裸露在他面前。卡斯托普想到这儿,表情庄重而阴沉地扭开了脑袋;在当前的情况下,他似乎觉得选择这样一个带保留并合乎道德的表情,即使面对自己也是适宜的。

在小小的候诊室里三人共处的时间不长。里边大夫看来没跟萨沙和他母亲多啰唆,而是铆足了劲儿,要把延误的时间追上。门又由穿白大褂的助理技师拉开了,约阿希姆一边站起来,一边把画报扔回到桌上;卡斯托普跟着朝门口走去,内心却不无犹豫踌躇。他脑子里倏然闪过一串颇有骑士风度的考虑:是不是仍应礼貌地跟人家招呼一声?是不是该把位次让给她?如果要这样做,也许甚至该使用法语,于是急忙搜寻肚子里的法语单词和句型。可是他不清楚,此地是否时兴这样的礼貌,遵守既定排序的意义是否超乎于骑士风度之上。约阿希姆想必是清楚的;既然如此,他却毫无让在场的这位女士占先的意思,尽管汉斯·卡斯托普急切地给他递眼色,他仍不为所动,卡斯托普也就只好跟上表兄,穿过候诊室的门进了透视室。在他经过舒舍夫人跟前的时候,她连腰都没直起来,只是眼睛匆匆向上瞥了一瞥。

刚刚过去的经历,那最后十分钟的历险,令汉斯·卡斯托普心神恍惚,他的内心状态不是一跨过门槛进入透视室就调整得过来的。在室内人造的昏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或者说眼前一片模糊。只听见身后舒舍夫人以沙哑却悦耳的声音讲:“怎么搞的……刚才还放了人进去……真讨厌……”这嗓音令他背脊发凉,给他以甜蜜的刺激。他看见她凸现在蓝色呢子裙下的膝头,看见她从发结中松脱出来的金色而略偏淡红的卷发,看见她卷发底下弯曲的脖颈,以及与之相连的突露脊椎,想到所有这些,汉斯·卡斯托普禁不住又一次不寒而栗。贝伦斯宫廷顾问背冲着走进来的哥儿俩,站在一个柜子或者一面壁架前边,朝天花板上微弱的灯光举起手臂,在那儿仔细观看手里拿着的一张黑乎乎的胶片。他俩经过他身边往里走,助理技师赶了上来,忙着为他们做检查和透视的准备。室内气味异常特别。空气中充斥着残留的臭氧味道。在两扇挂着黑帘子的窗户之间,一道隔板将房间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两半。可以辨认出物理实验仪器、各种玻璃器皿、一面面开关板、耸立着的测试仪,可还有一架装着滑动底座的照相机似的大箱子,以及成排地嵌在墙上看底片的玻璃板框——真叫人摸不清是在一位照相师的工作室即暗房中呢,或是在一位发明家的实验室,或是在一个巫师的丹房里。

约阿希姆二话没说,便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那个助理,一位身材矮胖、面颊红润、身着白大褂的本地青年,要求汉斯·卡斯托普也做同样的事。透视快着哩,马上就会轮到他……汉斯·卡斯托普正在脱马甲,贝伦斯已从刚才站的小间过大间来了。

“哈喽!”他道。“这不是咱们的狄俄斯库里吗!卡斯托普和波吕克斯……[3]拜托拜托,别唉声叹气啦!请等一等,马上就给二位透视。我相信,卡斯托普,您害怕我们看您的内部?放心好了,完全无伤大雅。这儿,您不是参观过我的私人画廊了吗?”说时已抓住汉斯·卡斯托普的胳臂,把他拽到了那一排黑色玻璃板前边,在后面啪的一下揿亮了电灯。玻璃板亮起来,显现出它们的图像。汉斯·卡斯托普看见了各种肢体:手、脚、膝盖、大腿和小腿,以及胳臂和骨盆。不过只是人身体各个部分图解式的轮廓,缺少清晰和丰满,仿佛为雾霭和白色的光影围绕,清楚显现出来的仅为一具尸骨而已。

“挺有意思。”汉斯·卡斯托普说。

“绝对有意思!”贝伦斯应道。“是有益于青年人的直观形象教育。这光电解剖图,您懂吗,乃新时代的一个胜利。这是只女人的胳臂,显得秀气可爱。在幽会时她们曾用以拥抱情人喽,您明白。”说时他笑开了,笑得胡髭修得短短的上嘴唇翘向了一边。图形消失了。汉斯·卡斯托普转到旁边,来到约阿希姆做拍片准备的地方。

那是在宫廷顾问曾经挨着站过的壁板另一面。约阿希姆坐在一张像是理发室的椅子上,胸部紧贴着一块板子,双臂还把板子抱住;助理技师则硬着他的身体,帮他调整姿势,或把他的双肩继续往前推,或按一按他的背。然后他转到摄影机背后,跟个照相师似的躬起腰,叉开腿,检查机器里的形象,满意了才向旁边挪动挪动身体,要求约阿希姆深深吸一口气,并且把气憋住一直坚持到透视完全结束。约阿希姆滚圆的脊背膨胀开来,停住在那里。就在这一瞬间,技师在开关板上进行着必要的操作。为了穿透物质而不得不耗费巨大的能量,也即上万伏或是十万伏的电能,汉斯·卡斯托普相信自己没记错。有两秒钟之久,这些能量显示出了可怕的威力。它们尚未完全驯服和派上用场,已通过其他路径发泄不满。放电的声音像打枪一样尖锐刺耳。测量仪咔嗒咔嗒闪着蓝光。长长的电火噼噼啪啪地蹿上墙壁。不知何处还有一只眼睛似的红灯监视着室内,无声而俱威胁;而在约阿希姆背后,一个长颈玻璃瓶则在慢慢地变绿、变绿。最后一切全平静下来:形形色色的闪光消失了,约阿希姆随着一声叹息也呼出了气。拍片成功。

“下一个!”贝伦斯道,同时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汉斯·卡斯托普。“只是别装模作样!您可以免费得到一张片子,卡斯托普。将来您还可以把它投影到墙上,让儿孙们窥见你胸部里的秘密呐!”

约阿希姆退下来;技师换了一张片子。贝伦斯宫廷顾问亲自指导新来的人,教他如何坐,如何摆架势。

“搂住!”他指示卡斯托普。“搂住这块板子!要我说啊,您不妨想象搂的是别的什么!胸口贴紧,好像能得到甜蜜幸福的感觉!这就对啦。吸气!停!”他命令,“劳驾,别愁眉苦脸好不好!”

汉斯·卡斯托普眨巴眨巴眼睛,紧张地等待着,肺里充满了空气。接着他背后便开始闪电雷鸣,乒乒乓乓、吱吱咝咝、嘎嗒嘎嗒,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那机器的镜头已观察完他的内部。

他下了座位,刚才发生的事情仍叫他心神恍惚,脑袋发晕,尽管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有什么透过了身体。“好样儿的,”贝伦斯宫廷顾问说。“现在就让咱们亲眼瞧瞧吧。”这时同样还晕乎乎的约阿希姆已经往前走,站在了靠近门边的一个三脚架跟前,背冲着一台构造庞杂的大机器,在相当于人背部高度的地方,看得见一只插着蒸馏管的蒸馏瓶,瓶里装了一半的水;在他面前齐胸高的地方,一条带滑轨的绳子上悬着块装了框子的荧光屏。在他的左手边,有一个开关板和一大堆仪器,中间则耸立着一个红色的警示灯。宫廷顾问跨坐在悬吊着的荧光屏前的圆凳上,打开了警示的红灯。室内的顶灯灭了,只剩下红光照明。随后大师一下子把红灯也关掉了,透视室里便一片漆黑。

“眼睛先得习惯一下,”黑暗中传来宫廷顾问的声音,“为了看清想看的东西,咱们必须先把瞳孔放得很大很大,就像猫儿们一样。这道理您肯定明白,不先适应,用我们白天习惯了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首先咱们必须从意识中赶走白天那些快活景象。”

“当然当然。”站在宫廷顾问身后的汉斯·卡斯托普应道,同时闭上了双眼。睁着闭着反正一样嘛,黑得跟在夜里似的。“咱们必须先用黑暗洗洗眼睛,才能看清这玩意儿;事情明摆着。我甚至觉得这样更好,先可以定定神,也就是所谓静静地祷告一下。我站在这里,闭上了双眼,觉着跟快入睡似的舒服哩。可是,这儿有点儿什么气味儿?”

“氧气味道,”宫廷顾问回答,“您在空气里嗅到的正是氧气来着。室内放电引起的大气反映,您明白我的……睁眼!”他道。“这会儿开始作法啦!”汉斯·卡斯托普立即遵命。

听得见扳动手柄的响声。一只马达开动起来,对空中发出狂叫,可再一扳手柄就驯服、规矩了,地板随之开始均匀地震颤。那长长的、竖直的红灯一闪一闪,从对面送来无声的警示。不知何处响起了放电的哔哔啵啵声。慢慢地,那四方形的荧光屏闪着乳白色的微光,像一扇透光的窗户似的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贝伦斯宫廷顾问骑坐在屏幕前那张鞋匠坐的圆凳上,叉开两腿,拳头撑在腿上,扁平的鼻头紧贴着荧光屏,在那里窥视着一个人的五脏六腑。

“瞧见了吗,小伙子?”他问……汉斯·卡斯托普把上身探过他的肩膀,伸出脑袋,到了估计是约阿希姆眼镜的地方——镜片后的这双眼睛可能又目光温柔而且忧郁,像上次体检时那样——问:

“你允许吗?”

“请吧,请吧。”约阿希姆在黑暗中语气随和地回答。

于是,脚下感觉着地板的震颤,耳里充斥着各种机器发出的哔啵声和嗡嗡声,躬身探头的卡斯托普就透过乳白的荧屏,窥见了约阿希姆·齐姆逊空空如也的躯干。胸腔和脊椎连在一起,变成了暗淡、松软的骨骼。前后肋骨交错、覆盖,背后的肋骨颜色显得淡一些。两片锁骨往旁边翻得挺厉害;由明亮的肌肉软组织包裹着,凸现出来约阿希姆细瘦的肩胛骨和上臂的尺骨。胸腔内挺明亮,但仍区分得出一组血管,几点暗斑,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什么。

“图像清晰,”宫廷顾问说,“挺精瘦的,标准的青年军人。我曾碰见些个大胖子——根本穿透不过去,几乎一无所见。看来还得发明一种射线,能透过厚脂肪层的射线……眼下这活儿可干净喽。这儿是横膈膜,瞧见啦?”他边说边指点荧屏下边的一道暗黑弧线,只见它不停地一胀一缩……“您瞧左边这儿这些结节,这些隆块?它们是他十五岁时患胸膜炎的结果。深呼吸!”他命令。“再深一点儿!我说再深点儿!”但见约阿希姆的横膈膜颤抖着膨胀起来,胀大到了不能再胀,两边肺的上半部分随之显得明亮,可是宫廷顾问仍不满意。“还不够!”他说。“您看见肺门淋巴了吗?您看见粘连了吗?这儿,您看见空洞了吗?就是这些地方产生的病毒,弄得他头昏脑涨的。”然而汉斯·卡斯托普的注意力却让一个袋状物——一个形象丑陋的活动的物体——给吸引去了;它隐隐约约显现在中间那条胸骨的后面,从观察者的方向看去则大部分处于右侧;它均匀地一胀一缩,有点儿像只游动的水母的样子。

“您在看他的心脏?”贝伦斯宫廷顾问问卡斯托普,说时再次将一只巨手从大腿上举起来,用食指点了点那搏动着的悬垂物……伟大的主啊,他汉斯·卡斯托普看见的原来是心脏,约阿希姆他可亲可敬的心脏啊!

“我看见你的心啦!”汉斯·卡斯托普压低嗓音说。

“请吧,请吧。”约阿希姆仍旧回答,看样子多半会谦逊地微笑着,在那边的黑暗中。然而宫廷顾问禁止哥儿俩开口讲话,禁止他们交换任何感受。他自己研究着那些斑点线条,还有那胸腔内黑乎乎的乱线团子;与此同时,一旁的窥视者也不知疲倦地在观察约阿希姆将来死后的形象,也就是一具冷冰冰、光秃秃、时时警醒着世人的骷髅。汉斯·卡斯托普顿生敬畏。“是的,是的,我看见了,”他一再重复,“我的上帝,我看见了!”他想起曾经听说过一位夫人,一位迪纳倍尔舅公那边早已过世的远亲,——据说她天生有一种成为她沉重负担的本领,一种令她痛苦的天赋,就是在她的眼里,那些行将就木的人都会变成为骷髅。眼下汉斯·卡斯托普看善良的约阿希姆就是这个样子,尽管是借助物理学和光学的仪器来看的,尽管这没有任何意义,尽管也一切正常,而且还明确征得了约阿希姆本人的同意。可话虽如此,对于那位具有特异功能的老长亲,对于她那悲惨的命运,他心里仍旧油然而生出了同情理解。汉斯·卡斯托普激动不安,因为刚才见到的景象,或者确切地说因为它们竟被他所看见;他感到心灵正遭受一些隐秘的怀疑刺痛,怀疑这里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合理正常,怀疑他在震颤、喧嚣的黑暗中窥视是不是真的允许。此刻,在他胸间,窥探到秘密的畸形快意与感动和虔诚的情绪杂糅在了一起。

可没过几分钟,他自己已绑在风雨雷电中的耻辱柱上,约阿希姆则全身而退,在一旁穿起衣服来了。贝伦斯宫廷顾问再次透过荧光屏进行窥视,这次看到的却是汉斯·卡斯托普的内脏。他压低嗓音在那里嘀咕,不时地咒骂两句,来上一串俗语,由此可以听出,透视的情况与他的期望相符。他还相当友好,经过汉斯·卡斯托普的恳求,竟同意了患者透过荧光屏看一看自己的手。如此一来,年轻人就看见了他必定期望看到,然而不是人本该看到,他呢也从来做梦都想不到可能看到的东西:他自己的死亡和坟墓。借助光学的力量,他提前见到了日后肌体的腐烂朽坏,他凭借行走的肉皮囊分离剥落,化成了虚无缥缈的雾霭,里面包裹着他右手那可怜巴巴的细骨头,在无名指的根部悬着一圈黑色的箍箍,就是那枚从祖父手上遗传给他的印章戒指:这是世人用来装饰自己肉体的硬东西,戴着它的肉体注定要瓦解,它却会获得自由,并转到另一个肉体身上再戴它一阵子。他卡斯托普用那位迪纳倍尔家族老长亲的眼睛,能够远观未来的、有穿透力的眼睛,看见了自己身体最熟悉的一部分,并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了,他将来会死。想到此他扮了个鬼脸,就跟他每次听见山下飘来乐声时一样——就是倒傻不傻、昏昏欲睡再加上虔诚的模样,微微歙开嘴巴,脑袋耷拉在肩膀上。宫廷顾问道:“怎么样,怪邪乎的吧?是的,不能不承认有些个邪乎。”

说完,他制止了那些作祟的力量。地板平稳了,灯火消失不见,那扇魔法小窗重新隐没在了黑暗中。室内的顶灯亮了。利用汉斯·卡斯托普穿衣服的工夫,贝伦斯院长给年轻人略略讲解了一下观察结果,内容和难度都在他们这两个外行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尤其是汉斯·卡斯托普,透视确凿无疑地证实了听诊的结论,完全可以用科学的荣誉担保。既看见了老病灶,又发现了新鲜病灶;条状阴影从气管延伸到了肺里边——“带有结节的条条”。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可以在片子上再检查检查,片子会马上送到他手里,已经说过了。也就说要冷静、耐心并表现出男人的自制力,要量体温、吃饭、静卧并且平心静气地等待。他说罢背转了身。哥儿俩离开透视室。汉斯·卡斯托普跟着约阿希姆往外走,目光却越过了他的肩头。但见助理技师拉开了门,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正走进透视室。

自由

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究竟感觉如何?而今他已实实在在地、确凿无疑地,在这山上的人们中度过了七个礼拜,他是不是会感觉好像才只七天呢?或者他感觉正好相反,他在这个地方生活的时间似乎已经很长,比实际的长得多呢?他既在内心问自己,也实际上向约阿希姆提出了这个问题,只是呢都没有得到明确的解答。也许两者都对吧:那些在此地度过了的时日,他回顾起来既觉着短得不自然,也觉着长得不自然,就是不肯让他产生合乎现实情况的感觉——产生这种感觉得有个前提:时间原本即是自然,因此把现实的概念与时间联系起来才是可行的。

无论怎么说吧,10月已经站在门口,任何一天都可能跨进门来。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要计算出这个也非难事,何况他还常常旁听病友们的谈话,并从中获得了启示。“您知道吗,再过五天又是一号啦?”他听见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在对他们协会的两位年轻先生说;两人中的一个是大学生拉斯穆森,另一个是名叫根泽的厚嘴唇青年。午餐过后,食堂里还满是饭菜气味,他们闲侃着在桌子之间东走走,西站站,就是不肯回去静卧。“10月1日,我看见管理处的日历上标出来了。它将是我在这座乐园里度过的第二个这样的日子。真美啊,夏天已经过去,要是真有过夏天的话;就像生活已在骗人,夏天也在骗人,一切一切统统在骗人。”说完她用自己的半边肺叹口气,摇了摇头,一双迷茫、愚蠢的眼睛盯住天花板。“好玩着呐,拉斯穆森!”她接着说,同时拍了拍同伴的溜肩膀。“您可以随便讲笑话!”——“我知道的笑话很少,”拉斯穆森回答,两只手像鱼的鳍似的垂在胸前,“而且也讲不出笑话来啊,我一直困得要命。”——“这样或类似这样活下去,”根泽咬咬牙说,“连狗都不乐意对吧。”大伙儿耸耸肩膀,一齐笑了起来。

可还有塞特姆布里尼,也嘴里含着牙签,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走出餐厅的当口,他对汉斯·卡斯托普说:“别相信他们,工程师,永远别相信他们,在他们诅咒人生的时候!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那里诅咒,实际上呢在此地感觉比在家里还舒服。生活懒散放荡却要求得到同情,自以为有权利叫苦连天,有权利热讽冷嘲,玩世不恭!‘在这座乐园里!’难道这不真是一座乐园吗?我想说是,而且是座意义暧昧的乐园!那女的说‘骗人’,说‘这座乐园骗走了她的生活’。可您让她回平原上去好了,她在那里生活方式一变,结果无疑是又拼着命要赶快再到山上来。哎呀呀,好个冷嘲热讽,怨天尤人!您可得当心啊,工程师,当心这种此地正时兴的生活态度!当心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从前,嘲讽作为一种直率和经典的修辞手法,是一刻也不会为健康的意识误解的;没有了这个前提,它就会蜕变为轻浮油滑,蜕变为文明的障碍,蜕变为不干不净的打情骂俏,而这些又是与停滞、愚昧和罪恶连在一起的。我生活于其中的气氛,显然很有利于这一沼泽植物的生长,因此我有理由希望,或者说又不得不担心,您能够理解我的意思。”

意大利人的这一席话,如果在七周之前在平原上对汉斯·卡斯托普讲,那可真只能是对牛弹琴;可现在在山上待了一段时间,他的精神已做好准备,能接受其中的意义了:接受在此意味着智性的理解,同时还必然有感性的同情,后者也许更有意义。因为尽管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塞特姆布里尼现在——虽然在他们之间发生了那许多事情——仍旧愿意继续和他讲话,继续教导他、警告他,继续企图对他产生影响,他自己的理解力却已得到大大的发展,已经可以对塞特姆布里尼的话做出自己的判断,至少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保留对它们的赞同了。“你瞧,”卡斯托普想,“他谈起嘲讽来也跟谈音乐一样,只差没有称它‘在政治上是可疑的’,自从它不再是‘直率的、经典的修辞手段’那一刻起。然而一种‘没有任何时候会被误解’的嘲讽,它又是怎么样的呢?如果也允许我发言,我就要以上帝的名义提出疑问。那多半会是干巴巴的教条喽!”——年轻人在接受教育时就如此忘恩负义。他们接受你赠送的礼品,为的只是拿过去以后好吹毛求疵。

将自己的不满形诸言语,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毕竟还是太冒险。再说,他对塞特姆布里尼先前持有异议,还局限在后者对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的批判上;这批判在他看来有失公正,或者说由于特定的原因他主观上喜欢认为它不公正。

“她可是有病哩!”他说。“她的的确确病得很严重,完全有理由对生活感到绝望嘛!对她您还想要求什么?”

“有病和绝望,”塞特姆布里尼回答,“经常也只是放浪形骸的形式罢了。”

那莱奥帕尔迪呢,汉斯·卡斯托普暗想,他不是甚至对科学和进步都感到绝望吗?还有他自己,这位教育家先生呢?他不是自己也有病,并经常来山上养病,卡尔杜齐看来是不会喜欢他的。卡斯托普说出口来的只是:“您倒好哦。克勒费特小姐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您却称她放浪形骸!想必您对自己能解释得更清楚吧。要是您对我说:疾病有时是放荡的结果,那倒还可信……”

“非常可信,”塞特姆布里尼抢过话头,“人格担保,我以后坚持这么讲,您满意了吧?”

“您或者也可以讲:有病必然不时地成为放荡的借口,这个说法我也能够接受。”

“不胜感激!”

“然而疾病是放荡的一种形式呢?就是说:它并非产生自放荡,而本身就是放荡?这可就荒唐啦!”

“噢,工程师,我请您别节外生枝!我藐视荒唐的奇谈怪论,也恨它们!我刚才对您说的关于嘲讽的话,您不妨全都视为我也是针对它们说的,而且这里还有些补充!荒唐的奇谈怪论是游手好闲开出的罂粟,腐朽的精神闪烁的磷光,放荡中最大的放荡!再说我可以断言,您又在替疾病做辩护……”

“不,我是对您的话感兴趣。它正好让我想起了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礼拜一做报告时的某些论点。他也宣称,肌体的疾病乃是一种从属现象。”

“一个不彻底的唯心主义者。”

“您不赞成他什么?”

“就是不赞成这个。”

“您讨厌分析吗?”

“不总是讨厌。——既很讨厌,也很赞成,因时而异,两者交替,工程师。”

“这叫我怎么理解呢?”

“分析作为启蒙和文明的工具是好的,可取的;之所以好,是因为它动摇愚昧的固执想法,瓦解原始的成见,葬送虚假的权威,换一种讲法,好就好在它解放、纯化思想,使人变得像人,让奴隶成长为自由人。分析又坏,很坏很坏,如果它妨碍行动,侵蚀生活的根基,无力塑造生活。分析可能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乏味得就像死亡,事实上它本来也可能属于死亡——与坟墓挺亲近,与尸体解剖挺亲近……”

咆哮得好,雄狮!汉斯·卡斯托普忍不住想;他已习惯如此,每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说教的时候。不过他说出来的只是:“最近我们在地下室里接受了光学解剖。贝伦斯在给我们做透视时这么称呼。”

“噢,这个台阶您也上啦。喏,结果呢?”

“我看见了自己手的骨架,”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同时努力想唤回那一刻心中涌起的感觉,“您有没有啥时候也要求看一看?”

“没有,我对自己的尸骨丝毫不感兴趣。医生结论如何?”

“他看见了条状阴影,带结节的条状阴影。”

“魔鬼的奴仆!”

“您有次也这么称呼贝伦斯顾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请您相信,这个称呼太适合他啦!”

“不,您不公平,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承认,这人有他的缺点。他那个说话方式,我自己听久了也感觉不舒服,经常有些个霸道;特别是当你想到,他曾经历过巨大的苦闷,在这山上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可是总的看来,他却是一位劳苦功高的、可敬的男子,一位受苦受难的人们的恩人!最近我碰见他做完手术出来,做的是一个摘除肋骨的手术,那可是又得掰又得锯的啊!他刚完成了一件艰难而有益的工作,一件他十分在行的工作,他当时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他还满头大汗,为酬劳自己而点上了一支雪茄。我真是羡慕他呀。”

“您说得很好。可您的刑期呢?”

“他没给我定期限。”

“也不错。那咱们静卧去吧,工程师。各就各位。”

他俩在三十四号房间门前准备分手。

“喏,上您的屋顶去吧,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大家在一起,比单独一个人静卧肯定有意思些。你们交谈吗?和您一块儿静卧的,是不是些有趣的人?”

“唉,净是些巴息人和徐西亚人![4]”

“您指俄国人?”

“还有俄国女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说,说时嘴角绷得梆紧,“回见,工程师!”

他的话定有所指,毫无疑问。汉斯·卡斯托普心神迷乱,跨进房间。难道塞特姆布里尼已经知道他的情况?看样子他以其教导者的本能感觉出了他的心态,追踪到了他目光的路线。汉斯·卡斯托普很恼火意大利人,也恼火他自己,恼火他竟如此沉不住气,自己撞到了枪口上。他一边收拣纸笔,准备带着去静卧——因为再不能犹豫,该给家里写信,写第三封信了——,一边还继续在生气,嘴里嘟嘟囔囔地诅咒那个牛皮匠,那个好为人师的家伙。这家伙无端干预与他一点儿关系没有的事情,自己却在街上向姑娘们送秋波;这个摇风琴的流浪汉含沙射影,彻底破坏了他汉斯·卡斯托普的情绪,他感到再没有心情来完成这笔头工作啦。可是无论如何,他也得有过冬的东西啊,钱、内衣、鞋子,一句话,他肯定会带上的所有一切,如果早知道不是来这里度过盛夏的三个礼拜,而是……而是还不知要待多久,不过反正要过一段冬天,是啊,按照咱们这里既定的时间观念和计算方式,整个冬天甚至也得搭进去。正是这个情况,哪怕作为一种可能性吧,他想给家里通报。这一回得对下边的家人和盘托出了,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们都不应有什么遮掩……

他就按照这样的精神给家里写信,学着他多次从约阿希姆那里观察得来的技巧和方法,即是人坐在躺椅里,手持自来水钢笔,拱起的膝头上摆着块夹板。他用的是院里印的信笺,这样的信笺在写字台抽屉里多的是。信写给跟他最亲近的雅默斯·迪纳倍尔舅舅,请他再把情况转告舅公迪纳倍尔参议。信里谈到突然出现意外的征候,担心的情况已经得到确诊,大夫宣称冬天有必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说不定会在上面度过整个冬季,因为他这样的病情据说比那些急性患者还来得顽固,必须采取果断措施,及时予以根治才好。从这个角度看,他这次偶然来到了山上,自觉自愿地接受了检查,他以为真是幸运的巧合;否则他对自己的病情会长期懵然无知,直到有一天不得不正视更加可怕的现实。至于估计要疗养多久吧,那就请不要大惊小怪,如果他多半要待完整个冬天,几乎没可能比约阿希姆更早回到平原上来。这儿的时间概念,与别的疗养地诸如温泉疗养院之类的旅游点不一样:月是所谓最小的时间单位,仅仅一两个月根本不顶事……

天气挺冷,汉斯·卡斯托普写信时穿着双排扣的长大衣,裹着毛毯,手仍冻得通红。信纸上已密密麻麻地满是理性而有说服力的字句,他时不时地抬起头来,凝视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风景;他从未见过它现在这个样子:长长的山谷,谷口上绵延的群峰今天呈现出玻璃一般的灰白;谷底里,一座座村落不时地在阳光中闪亮;山谷两边的斜坡一部分为茂密的树林覆盖,一部分铺满了绿草,从草地上不断地飘送来牛铃声。汉斯·卡斯托普越写越觉得轻松,不解自己为什么曾经畏惧写信。在书写的过程中,他自然就明白了,他自己阐述比什么都有说服力,因此在家里也当然会获得充分的理解。像他这个阶级和家境的年轻人,觉得应该做什么就不妨做什么;他便利用了专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优越条件。事情就这么简单。他要早回去了,——一讲情况他们又会送他上山来。他请求寄给他需要的东西。最后,还有定期汇来必需的款子:每月八百马克足以支付全部费用。

他签上名,大功告成。第三封给家里的信内容丰富,他有所保留,——不是按照下边的标准估计时间,而是按上边通行的标准;这封信确保了他汉斯·卡斯托普的自由。他不是在字面意义上使用自由这个词,不,甚至心里也不曾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拼出它,却感受到了它最最广泛的含义,一如他待在这山上期间已经学会了的那样,——这个含义与塞特姆布里尼赋予自由一词的含义关系不大,——想到此,突然袭来一股他已经熟悉的恐惧和激动情绪,使他在叹气的时候胸脯也颤抖起来。

专心书写使汉斯·卡斯托普脑部充血,脸颊发烧。他从灯柜上拿起温度计来测量,仿佛机会难得,不能够放过。体温升到了三十七点八摄氏度。

你们瞧见啦?他想。接着又在信尾的附言中补充道:“写信还是让我挺费劲。我一量体温:三十七点八摄氏度。我看,我眼下必须完全静养。你们必须谅解,如果我不常写信。”

随后他躺在那儿,把手举向天空,手心朝着上面,就跟当初把它伸在荧光屏后边的时候一样。可是阳光一点儿没改变他手的自然形态,它的物质在亮光面前甚至变得更暗,更不透明了,只有外延的轮廓泛红而且明亮。这是那只他经常看见的、习惯了清洗和使用的生命之手,不是那个在荧光屏中窥见的陌生骨架,不是那个当时张开在他眼前、接着又合上了的坟墓——分析解剖的坟墓。

喜怒无常的水银柱

10月到来了,就像所有新的月份到来时一样,——它的到来温文尔雅,安安静静,事先没有任何的征兆和迹象,而是悄无声息地就溜了进来,如果不是遵循着严格的顺序,很容易让人注意不到。事实上时间并没有刻度,一个新的月份抑或新的年度开始时并不一定有狂风暴雨、闪电雷鸣,甚至一个新的世纪开始时亦复如此;只有我们人类,才会在这些时候又敲钟又放礼炮。

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这10月的第一天跟9月的最后一天毫无任何差别;它同样寒冷,同样阴沉,接下来的一些天也仍旧是如此。在静卧的时候,用上了冬季穿的大衣和两床驼绒毛毯,不只在晚上,甚至白天也是;捧着书的手指头潮湿而僵硬,脸颊却发干烧;约阿希姆真巴不得把皮毛睡袋取出来用上,只是不愿意过早娇惯自己,才作罢了。

谁知几天以后,已经到上旬和中旬之间,一切全变了;接着出现的是一个晚来的夏天,一个光彩夺目得令人惊喜无比的夏天。汉斯·卡斯托普曾听见人们盛赞这儿的10月,看来所言不虚。大约有两周半光景,群山和山谷上空总是天清气爽,一天比一天更加蔚蓝明净,阳光热辣辣地直射大地,人人都有了理由翻找出本已扔到一边的夏天轻薄衣裙,诸如薄纱线的上衣和亚麻布的裤子等;甚至那些无柄的大帆布伞也借助某种精巧的装置即一条钻有很多孔的木条,固定在躺椅的扶手上撑起来了,虽然在静卧的正午时分,只能是勉勉强强抵抗一下炎炎烈日。

“太好啦,我总算赶上了这里的好时光,”汉斯·卡斯托普对表兄说,“有不少时候真叫惨透了,——这会儿完全像冬天已经过去,好日子就要到来。”他说得不错。不多的迹象表明了实际情形,即使是它们也不显眼。要是不计下边“坪”上人工种植的那几株槭树,——它们早已没精打采地掉了叶子,只是在那里苟延残喘——此地就再没有生长状况可以给景物打上季节印记的阔叶树种了,唯有雌雄同株、如在换叶似的更换着柔软松针的阿尔卑斯山赤杨,才让景色平添了几分萧瑟的秋意。除此而外,本地的树木不管是高耸入云的抑或匍匐在地的,统统是常绿的针叶植物,能够抵抗寒冬;而这里的冬天却界限模糊,一年四季都是可能有暴风雪的;唯有罩在树林上那层次多而分明的褐红色调,让人尚在烈日炎炎的时候已看出年终将至。自然,定睛细看还有草地上的野花,它们同样也在悄悄地透露着季节的消息。汉斯·卡斯托普刚来时开满山坡的红门兰和耧斗草都没有了,还有野丁香也是;剩下的只有龙胆紫和低矮的秋水仙,说明灼热了的地表空气内仍包含着一些清凉,可以从静止的、外表几乎烤焦了的大地里散发出来,就像发高烧的病人也会一阵阵发冷似的。

一个经营时间的人须要监视它的进程,把它分割成许多的单位,计算它们并给它们命名;汉斯·卡斯托普呢,内心中可不理会这个规矩。他没有留意10月已经悄悄到来;触及他的只是感性的东西,也就是炽热的阳光以及隐含其中和表面底下的清凉寒冷,——这感觉强烈而又新鲜,让他生出一个与烹调艺术有关的联想:他想起曾经对约阿希姆提到一种“出人意表的蛋卷”,就是表面蛋沫滚烫,底下却是冰激凌。他常讲这类的事情,讲得快而流利,嗓音激动,就像一个正在发寒热的病人。其间他自然也会沉默寡言,如果不能讲专注内心,沉思默想;因为他的注意力显然针对的是外界,但只是外界的一个点;其余的一切,人也好事也好,对于他都统统游移、模糊,如在迷雾之中。是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脑子制造了这种迷雾,贝伦斯宫廷顾问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却无疑会解释为浸润性病毒的产物。受病毒影响而云里雾里的年轻人,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但并未因此就有了能力,更远远谈不上产生了愿望,去摆脱这样的迷醉状态。

须知这是一种自我迷醉,看来它最不希望的莫过于清醒,最厌恶的莫过于清醒。它也抗拒一切起缓解作用的印象,为了保持自己而不让自己产生这样的印象。汉斯·卡斯托普知道而且对自己说过,舒舍夫人从侧面看并不咋样,有些个瘦削,也不再富有青春气息。结果呢?他就避免看她的侧面,偶尔她侧着身子出现在他面前或者近旁,他硬是就闭上眼睛,免得感觉心痛。为什么呢?他的理性原本该乐于利用这个机会,以表现自己的力量啊!可人心的欲望……

在这些明丽的日子里,每当第二次进早餐时,克拉芙迪娅又穿着天气暖和时常穿的白色花边衣裙,出现在餐厅里,模样格外地妩媚动人,汉斯·卡斯托普一见惊喜得脸都白了,——她姗姗来迟,将门摔得哐啷啷响,脸上带着笑意,胳膊一高一低地微微举起,为的是冲着厅里的众人亮一亮相。然而年轻人惊喜的不止这个,不止是她眼下形象如此动人,还有他头脑里甜美的迷蒙状态,他的自我陶醉因此得到了加强;它可是正好需要理由,需要加油打气啊。

一个有着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式的思维逻辑的鉴定家,面对如此缺乏意志力的情况简直会称之为放荡,称之为“一种放荡的形式”。汉斯·卡斯托普有时会想起这位文学家的话,想起他有关“文学与绝望”的论述,觉得它们不可理解,或者自己故意装得不能理解。他望着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望着她松弛的脊背,前倾的脑袋;他看见她吃饭总是迟到,从来不说明理由和表示歉意,纯粹由于缺乏守时观念和道德约束力;看见她出于同样的原因在进进出出的时候老是随手将门一摔,还搓面包球玩儿,并时不时地咬指甲边儿,——汉斯·卡斯托普心中涌起一种无言的预感:如果她是有病——她的确有病啊,病得来几乎没有了希望,她已在山上住了这么久,已不得不经常来山上疗养——,如果不是全部,她的病至少已构成她自然禀性的很大一部分,而且真是像塞特姆布里尼说的,这病还不是她“懒散随便”的原因或者后果,而跟它原本是一回事。汉斯·卡斯托普还想起塞特姆布里尼那个表示不屑的手势。当他谈到不得不与他们在一起静卧的巴息人和徐西亚人便把手那么一甩,自然而直接地流露出了藐视和拒绝,无须事先讲明道理的藐视和拒绝。有着过去的生活基础,汉斯·卡斯托普很理解它们,——过去教会他进餐时总是坐得笔直,打心眼里痛恨把门摔得哐啷响,做梦也想不到咬自己的手指甲,——原因至少有他好用玛利亚·曼齐尼来代替不是——还教他对舒舍夫人种种缺少教养的表现深为反感,并在听见这位眼睛细长的外国女人试图操他的母语讲话时,心中油然生起一股子优越感。

而今汉斯·卡斯托普已从内心深处几乎完全摈弃了这些感情,相反意大利人却更加令他厌恶,因为他竟傲慢地说什么“巴息人和徐西亚人”,——而且指的不只是“差劲儿的俄国人席”上的那些家伙,例如那两个卷发蓬松、也不见穿白衬衣的大学生,他俩在那儿争论不休,显然不会其他任何语言,只能用自己那粗野而陌生的俄语;这种语言似乎柔软得没有骨头,让人想起贝伦斯宫廷顾问最近描写的取掉了肋巴骨的胸腔。这样一些人的作风会引起一位人文主义者的强烈反感,也是正常的。他们用餐刀戳食物吃,把洗手间弄得脏得没法形容。塞特姆布里尼声称,他们中有个高年级的医学院学生,竟然完全不懂得拉丁文,例如连Vacuum都不知道[5];而根据汉斯·卡斯托普的日常经验,施托尔太太看来也多半没有撒谎,她在餐桌上告诉大家,一清早按摩师上他们房间服务,三十二号那对俄国夫妇竟然还双双躺在床上。

就算这一切都对,那“好样儿的”和“差劲儿的”之间的显著区分却仍然存在呀;汉斯·卡斯托普向自己担保,他不以为然的只是共和国和优美文体的某个吹鼓手,只是某个傲慢和清醒的人——名义上清醒罢了,他本身也在发高烧,也晕头转向是不是——,这人竟把“好样儿的”和“差劲儿的”混为一谈,把两桌人统统称作巴息人和徐西亚人。这是什么意思,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可太清楚啦;他不是也开始理解舒舍夫人的病跟她的“懒散”之间,存在着种种联系了吗。然而正如他自己有一天对约阿希姆说过的,实际情况却是:你一开始的确厌恶和反感,可突然发觉自己也“身陷其中,心情完全变了”,根本“与辨别能力不相干”,严厉的道德规范已失去约束力,——共和主义的、雄辩有力的谆谆教诲几乎不再能听进去。究竟怎么回事啊,我们问;看样子在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的脑子里也在问:这成问题的突发事件到底是什么,竟瘫痪和消除了人的判断力,夺去了他的是非感,或者甚至是令他为了非理性的惊喜陶醉而抛弃了是非感?我们不是问它叫什么,谁都知道它的名字。我们想弄清楚它的道德状况,——老实说,我们并不期望令人愉快地回答。在汉斯·卡斯托普的问题上,这状况已得到充分显示,他不仅不再有辨别好坏的能力,而且已开始尝试人家传染给他的生活方式。不管怎么讲,在进餐时他也试着缩起身子坐在那里,松弛了原本挺直的脊背,并觉得这样子很好地放松了髋部的肌肉。除此他还尝试进门后不再小心翼翼地关上他,而是随手一摔了事;而这同样叫他感觉既方便,又得体:这表现颇像当初约阿希姆到车站接着他时他那么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膀,而打那以后,他在山上的人们中就经常发现这样耸肩膀。

简而言之,而今我们的来访者完全迷上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已经对她五体投地——我们又一次用迷上这个词,是因为我们觉得已做过足够的交代,不可能再引起误解了。也就是讲,他对她的迷恋的本质,已不是那首小曲不无快意的多愁善感。它更多的倒是一种变态的迷狂陶醉,既相当冒险又没有归宿,既发冷又发热,就跟高烧病人的感觉一样,就跟高山地区的十月天气一样;所缺少的正是一种可以起抚慰作用,能把两个极端联结起来的中和心态啦。这样的情形一方面具体而直接——直接得来使年轻人面色苍白,脸孔扭曲——,直接地涉及舒舍夫人的膝头和小腿曲线,涉及她的脊背、颈椎骨和臂膀儿,以及被紧紧挤压到了中间的小小乳房,——一句话,涉及她那懒散松弛的、由于生病而得到强调和突现的、实实在在得不能再实在的身体。另一方面,它又像是一种极难把握的和宽泛的东西,犹如一个思想,不,一个梦,一个年轻人做的梦;这梦既可怕又有着无限的诱惑力,对于他的某些即使是无意识提出的问题,它仅仅以空洞的沉默做了回答。

正如每一个讲故事的人都有权做出自己的推测判断一样,我们也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揣想:要是从时间的深渊中,对自己的职业生涯的意义和目的何在这个问题,他那纯朴的心灵得到了稍微满意的答案,那么汉斯·卡斯托普很可能根本就不会逾期不归,至今还滞留在山上的这些人们中间。

再说呢,他的热恋相思也必然带来说不完的痛苦和欢乐,这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情况下全都一个样。那真是痛彻心扉啊,因为它如同任何痛苦一样也包含着屈辱,这意味着对他神经系统的剧烈震撼,使他不仅呼吸急促,甚至逼得他一个成年男儿流出了悲苦的眼泪。欢乐嘛也相应地同样很多很多,虽说产生的诱因往往不怎么显眼,但强烈的程度并不亚于痛苦。几乎“山庄”日程安排里的每时每刻,都提供着欢乐的机会。例如准备去餐厅吃饭,汉斯·卡斯托普可能发觉自己的梦中情人正跟在身后。结果不说自明,简单得没法再简单,然而内心惊喜的强度仍足以催人泪下。还有四目相对,他自己的眼睛和对方那双布局和模样都微带亚洲味道的褐色眼睛,也直令年轻人骨软筋酥,灵魂出窍。可是即使失去了灵魂,他仍会退避到一边,让人家先进门去。她呢,则微露笑意,用法语轻道一声“谢谢”,就领受了他不再是出于礼貌的殷勤,从他身边走过去,先进了餐厅。汉斯·卡斯托普傻乎乎的伫立在人家留下的香氛中,为这不期而遇,为她亲口直接对他本人说的话亦即那一声“谢谢”,幸福得忘乎所以。他跟着也进了门,脚步摇晃地走到右边自己的席上,在落座的一瞬间竟然发现,那边正坐下去的“克拉芙迪娅”向他转过头来了,——样子像是正在琢磨适才与他的邂逅,他觉得。真是难以置信的奇遇啊!哦,欢呼雀跃吧,热烈庆祝吧,兴高采烈吧!不不不,要是在平原上,要是由一个健康结实的女孩儿给他这样送一个秋波,亦即如那小曲所唱的“把心送给你”,合乎礼仪地、平和冷静地、结果也肯定理想地“送给你”,那他汉斯·卡斯托普决不会品尝到如此这般幻想得到满足的幸福陶醉!他欢快热烈地招呼邻座的女教员;她呢早把一切看在了眼里,因此面孔绯红,——接着,他操着英语对罗宾逊小姐胡扯一通,把没有品尝过这等狂喜滋味的老姑娘吓懵了,只能目光怯生生地从旁打量着他。

另一次在晚餐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正好照着“好样儿的俄国人席”。通露台的门和窗户本来已拉上帘子,可有个地方却隙开一道缝,一道红色霞光正好射了进来,虽说不再炽热却仍旧耀眼,偏偏落在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的头上,让她一边与右手边的凹胸脯老乡谈话,一边不得不举起手来遮挡亮光。这可烦人喽,虽说不严重;没有谁注意这个情况,连当事人本身也未必意识到了。然而坐得老远的汉斯·卡斯托普却已发现,——他也静观了好一会儿。他斟酌情势,追寻光线的路径,最后确定了漏光的地点。是右边后面的那扇落地玻璃窗,在“差劲儿的俄国人席”和一扇露台门之间的角落里,离舒舍夫人的座位挺远,离他汉斯·卡斯托普的座位几乎同样远。接着他便做出决定,二话没说已站起来,开步走,手里提着自己的餐巾,从一些桌子中间斜穿过整个餐厅,到了后边才将那乳白色的窗帘仔细地重叠拢来,并掉头瞅了瞅,确信霞光已被挡住,舒舍夫人终于获得了解放——,才极力装出没事人的样子,走回自己的座位。一个细心的年轻人做了必须做的事情,其他没有谁想到要做嘛。只有极个别人留意到他的义举,不过舒舍夫人立刻感觉轻松,并且转过了头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态,直至汉斯·卡斯托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下,再把目光投向她这边;她则面带惊喜,友善地微微一笑,向他表示感激,这就是说:不只是身体向他倾斜,而且探出了头。他呢也一鞠躬作为回答。此时汉斯·卡斯托普的心一点儿不激动,似乎根本不再跳了,只是等到一切都过去以后,才开始怦怦怦地捶击起他的胸腔来;也是到了这时他才发现,约阿希姆一直用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汤盆,——他事后了解到,施托尔太太曾撞过布鲁门科尔博士的腰杆,并且强忍住了笑,在同桌和别桌四处搜寻同样是知情者的目光……

我们描写的都是日常琐事;可日常琐事如果发生在特殊的背景下,也同样具有特殊意义。他俩之间就像存在着电压和电压的释放;如果说还不能讲他俩之间——因为舒舍夫人到底涉及的程度如何,我们暂时还不想探究——,那也反映出了汉斯·卡斯托普的想象和情感。在这些美好的日子里,有相当大一部分疗养客在午饭后都要去到餐厅外面的露台上,三五成群地站在那儿晒上一刻钟的太阳。于是就出现了类似于间周开一次音乐会的场面:年轻的人们绝对悠闲自得,肚子给肉汤和甜品填得饱得不能更饱,而且全都发着低烧,自然便会在那里闲聊胡侃,嘻哈打闹,眉来眼去。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萨洛蒙太太喜欢坐在栏杆上,一边是厚嘴唇的根泽,另一边是痊愈后仍留下进行巩固治疗的瑞典壮汉,两个男人都用膝头紧紧把她顶住。伊尔蒂斯太太看样子是个寡妇,因此不久前拥有了一位“未婚夫”,一个神情忧伤、俯首帖耳的男人。可尽管有此人存在,仍不妨碍她同时又接受米克洛齐希上尉献殷勤。上尉长着个鹰钩鼻子,两撇胡子上了蜡,挺着高高的胸脯,目光杀气腾腾。还有就是来自大静卧厅的各民族的妇女,其中夹杂着一些10月1日以后才露面的新人,汉斯·卡斯托普还完全叫不上名字,随侍在她们左右的是几名阿尔宾先生——一流的骑士:一个戴单眼镜的十七岁小年轻,一个面色红润、热衷于交换邮票、戴着普通眼镜的荷兰小伙子,还有形形色色的希腊人,一个个都油头粉面,眼睛圆圆的如杏仁,吃饭总是会过量;再就是一对形影不离的花花公子,人称“马克斯和莫里兹”[6],据认为是两位极富离经叛道精神的人物……那个墨西哥驼背对此地通用的语言一窍不通,模样完全像个聋子,只知道不停地在那儿拍照,动作十分敏捷地在露台上把摄影脚架拖过来,再移过去。有时候贝伦斯宫廷顾问也会来到大伙儿中间,表演他那快速穿靴带的绝活儿。可人群中还出没着一个影只形单的伙计,就是那位笃信宗教的曼海姆人,一双忧郁到了底的眼睛老是偷偷盯住一个方向,叫汉斯·卡斯托普看着感到恶心。

再举另外一个例子说明所谓的“电压和放电”吧。一次借着同样的时机,汉斯·卡斯托普坐在露台靠墙一张油漆过的椅子上,跟让他硬拉出来的约阿希姆聊天,舒舍夫人则口衔一支香烟,和他同桌的伙伴站在栏杆边上。卡斯托普大声聊着,目的是让她听见。她却背转了身子……瞧吧,好戏开场了。与表兄谈话已经不足以让汉斯·卡斯托普施展他的口才,他于是刻意结识了一个人,——谁呢?赫尔米娜·克勒菲特小姐呗!——出于偶然似的,他跟她搭了一句腔,把自己和表兄介绍给了这位小姐,还拖了一把椅子过来请她坐,以便上演三方会谈的好戏。他问小姐可否记得,在他第一次早上外出散步的途中,她把他吓得多么够呛。是啊,她当时快活地“嘘”的一声表示欢迎的人,正是他卡斯托普!他愿意坦白承认,不信也可以问他表兄:她的目的达到了,他当时感觉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棒。哈哈,用气胸发出嘘声,以此吓唬无辜的过路人!也就难怪他当时会义愤填膺,称这是刁钻古怪的勾当,是亵渎神圣的恶劣行径……约阿希姆自知不过是只电灯泡,便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克勒菲特呢也从汉斯·卡斯托普无神而游移的目光中悟出她扮演的角色,也就是仅仅被人家当作工具使使罢了,颇有受到了侮辱的感觉;唯有汉斯·卡斯托普花言巧语,口若悬河,而且还尽量使声调悦耳,直至真正达到了目的:舒舍夫人朝口才惊人的演说家转过身来,眼睛盯住他的脸,——不过只有那么一瞬。具体过程是,她那普希毕斯拉夫似的眼睛从跷着二郎腿的他身上迅速往下滑,带着近乎鄙夷的满不在乎的神气——确实是鄙夷啊——,停住在了他的黄皮靴上。随后,也许只在内心深处微微一笑,她又恢复了冷漠的常态。

一次极为不幸的挫折啊!汉斯·卡斯托普正讲到兴头上,突然发现停在自己皮靴上的目光并悟出了它的含义,一句话未说完就差点儿哑巴了,心中顿生气恼。克勒菲特既无聊又屈辱,已自己走自己的路。约阿希姆也有些不耐烦地说,现在他们该可以静卧去啦。惨遭挫败的年轻人嘴唇发白,回答说可以。

有两天之久,汉斯·卡斯托普痛不欲生,一蹶不振;因为两天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足以抚慰他伤痛的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光?她干吗要以三位一体的上帝的名义对他表示鄙视?她那么看他,不是把他当成平原上某个身强力壮的愣小子了吗?也就是当成了那里一个单纯无知,即所谓平平庸庸、游手好闲、乐乐呵呵、吃饱了肚子就知道挣钱的家伙,——也就是一个生活中的模范生,一个除了对名利的无聊追求就啥都不懂的俗物了吗?好像他仅仅来客串三个礼拜,与她无关痛痒;殊不知他凭借自己的一块浸润性病灶,已经完成了进入修道院的宣誓!——难道他不是已正式编入队列,成了咱们山上这些人中的一员,禁受磨练的时间已足足有两个月之久,昨天晚上的体温不是又升到三十七点八摄氏度了吗?……可正是这体温,正是它令汉斯·卡斯托普苦上加苦啊!不知何故水银柱不再上升了!两天来的心情抑郁,恰恰让汉斯·卡斯托普冷静了下来,头脑清醒了,电压得到了释放;这使他的测量体温的结果几近正常,令他深深感觉羞耻。看见自己的苦闷和烦恼毫无结果,反倒令他更加远离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的存在,对汉斯·卡斯托普来说实在是残忍。

第三天带来了温柔的解脱,而且还是在一大早。那是一个明媚的秋天的早晨,阳光朗照,空气清新,草地上银光闪亮。在明净的天空中,高度也差不多,同时悬挂着东升的太阳和西沉的月亮。表兄弟俩起得比往常早一些,为了不负这美好的秋日,早晨的散步也加长距离,没有沿着林中小路走到水槽边的长凳为止,而是往前延伸了一点儿。约阿希姆的体温曲线正好也同样下降了,因此主张打破常规多走一走;汉斯·卡斯托普呢也没有说不。

“我们都是康复了的人,”他说,“烧退了,病毒已经消除,完全可以回平原上去了;干吗不可以像小马驹子似的欢蹦乱跳呢!”

他俩就这么光着脑袋继续散步——要知道,自从完成了入院宣誓,汉斯·卡斯托普便入乡随俗,外出不再戴帽子了,尽管刚一开始他还忠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不肯随大溜,——并且一个人拄着条游杖。可是还没有爬上红土小路的那道缓坡,也就是在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当初碰着“半边肺协会”那儿,他们突然看见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慢慢往上走,不是别个正是舒舍夫人!舒舍夫人完全一身白,白色的绒线衫,白色的法兰绒裙子,连鞋子也是白的,淡红色的发结在朝阳中闪闪发亮。说得确切一点儿:是汉斯·卡斯托普认出了她;在旁边的约阿希姆只是由他脸孔抽搐扭曲的不快感觉,注意到了眼前的情况,——引起这种感觉的,是他游伴的步履突然变得轻快有力起来,而在此之前的一刹那,他曾一下迈不开步子,几乎完全站住了。现在这样拼命往前赶,叫约阿希姆极其难受,极为气愤;他呼吸急促,咳起嗽来。谁知目标明确的汉斯·卡斯托普却劲头十足往前赶,顾不上关心表哥的情况;他表哥呢也心中有数,只是默默地皱了皱眉头,跟上步伐,到底不好让他一个人往前冲啊。

明媚的早晨令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生气勃勃。在抑郁的日子里,他的心灵也暗暗恢复了元气;他眼里闪耀着自信的光芒:时候到了,即将打破压在他身上的魔魇。他勇往直前,拖着气喘吁吁、原本也并不乐意的约阿希姆,已经快到小路转弯的地方;在这儿路面平坦了,顺着一座长满树木的小丘向右转去,他们眼看已经追上舒舍夫人。这当口儿,汉斯·卡斯托普重新放慢了速度;他既要实现自己的图谋,却不愿显出慌里慌张、气急败坏的样子。于是,在转过弯以后,在斜坡与山壁之间,在一片褐红色的杉树林里,在透过枝干投射下来的阳光中,便出现和上演了奇妙的一幕:汉斯·卡斯托普走在约阿希姆左边,迈着雄赳赳的步伐,终于赶上那可爱的女病友,打她身边超了过去;当走在她右边的一刹那,他光着脑袋微微一鞠躬,轻声说了一声“早上好”,声音充满着敬重——为什么偏偏是“敬重”——,并得到了她的回应:她不再显出惊异,而是亲切地点头答谢,还用他的语言道了声“早上好”,同时眼里含着笑意,——与那停留在他皮靴上的目光相比,这一切都挺异样,彻彻底底而又令人欣喜地异样;这是一次幸遇,一个好的转变,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转折,完全没有先例,几乎已超出想象:他汉斯·卡斯托普得救啦!

拥有这声问候、这句话语、这个笑意的他两脚生风,由于狂喜而变得飘飘然,一个劲儿只顾往前奔,害得约阿希姆也跟在一旁疲于奔命,只是默默地扭开了脑袋,眼睛一直望着坡下。真是一次大胆行动,一次无所顾忌的冒险,在约阿希姆眼中甚至不无阴谋和背叛的味道,这点他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很清楚。这跟向某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借铅笔可是不一样,——一位在同一座屋顶下生活了好几个月的夫人,你打她身边经过却板起面孔,连好也不问一声,那可是太失体统;最近在透视室的候诊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不是还跟他们交谈过吗?因此约阿希姆也说不出话来。不过汉斯·卡斯托普明白,好面子的表哥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原因不说话,只顾扭着头往前走;他自己呢却因为事情得手而心花怒放,无比幸福。

是的,一个在平原上合理合法、前景乐观、快快活活地向一位健康的小母鹅“献出了他的心”的情郎,一个在追求爱情时大获成功的男子,他的幸福确实无法与此相比;——不,那种人不可能像他似的幸福,虽说他趁现在这大好时机攫取到并保持住的东西很少很少……因此过了一会儿,他重重地一拍表兄的肩膀,说:“哈罗,我说你,你是怎么啦?天气这么好!一会儿咱们回院里去,多半又有音乐会听哩,你想想!没准儿还会演奏《卡门》里的《你瞧,这心里还珍藏着你那天早晨摘的鲜花》。你干吗不高兴?”

“没什么,”约阿希姆说,“不过,你看样子烧得挺厉害,我担心你体温降不下来啦。”

体温确实不再下降。由于他与克拉夫迪亚·舒舍夫人互致了问候,汉斯·卡斯托普的抑郁和屈辱心情一扫而空;或者确切地讲,就因为意识到了这种情况而感到心满意足。是的,约阿希姆说对了:水银柱又重新上升!汉斯·卡斯托普散步回来一量,体温已升到三十八摄氏度。

百科全书

如果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某些影射暗示着实令汉斯·卡斯托普气愤,那他对此不该大惊小怪,也没理由责备这位人文主义者好为人师,爱管闲事。就算是个瞎子,也会对年轻人的情况一目了然:他自己毫不收敛、隐讳,既心高气傲又生性单纯,干脆不懂得瞻前顾后、藏藏掖掖,在这一点上——要说也是他的优势——就跟那位头发稀疏的曼海姆情郎,那个缩头缩脑的可怜虫有了天壤之别。不妨再提醒一下,在汉斯·卡斯托普当前的处境里,人通常都有表白内心的强烈欲望,有袒露胸怀的急迫冲动,甚至有想让世界也跟着自己发痴发狂的癖好和偏执。——这件事情越显得缺少意义,缺少理性,缺少希望,我们头脑清醒的人就越感到惊愕诧异。很难说清楚这种人到底是怎么开始暴露自己的;看样子啊,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不都在暴露自己,特别是在眼下这样一个集体里,有位敏锐的批评家说过,他们整个脑子只装着两件事,即一是量体温,二嘛——还是量体温,这就好比问:轻浮的米克洛齐希上尉另寻新欢了,来自维也纳的伍尔穆勃朗特总领事夫人为了补偿损失,是选择业已痊愈的瑞典壮汉呢,还是选择来自多得蒙特的帕拉范特检察官,还是两个同时都要呢?因为几个月来将检察官与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萨洛蒙太太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以友好协商的方式解开了,萨洛蒙太太依照自己的年龄段,把目光转向低一些的班级,把与克勒费特小姐同桌的厚嘴唇根泽接收到了自己羽翼之下,或者如施托尔太太以她官场上的语言,却不失生动形象地说的“接纳兼并了”,——结果必然如众所周知,检察官成了自由人,可以腾出手来为争夺总领事夫人要么跟瑞典人打架,要么与他和平共处,携手共进啦。

这样的事情,在山庄疗养院的疗养客特别是身体还发烧的年轻人中,实在司空见惯;而阳台上的那些通道——穿过玻璃隔断,沿着栏杆溜将过去——显然又在推波助澜。这种事情整天盘旋在人们的脑子里,成了此间的主要生活内容;——也由于此,有些明摆着的事就只好意会,不能言传。具体讲就是汉斯·卡斯托普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印象,就是有一种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以或庄或谐的形式,赋予了足够重要性的人生大事,在此地却有了另外的声调、价值和意义表现,它们显得是那样沉重,而由于沉重又显得新异,结果事情本身获得了全新的样子,虽说本身还并不可怕,却异样得叫人害怕。谈到这个情况,我们也变了表情,同时还要指出,在此之前如果我们是以一种轻松、戏谑的口吻谈论那类暧昧关系的话,那是由于有一些常常都有的秘而不宣的原因,可是这丝毫也不表明,事情本身具有轻松和戏谑的性质;这种情况,在我们所处的环境氛围里,事实上比起其他地方来尤有过之。汉斯·卡斯托普曾经认为,可以用通常的方式理解这一人们常常喜欢拿来说笑的人生大事;他当时可能也有理由这么认为。他现在认识到了,他在平原上对它的理解非常不够,简直还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他上山后一连串我们已一再企图对其性质有所暗示的亲身经历,使他在某些时刻失声叫出了“我的天啊!”——是这些经历让他内心多少成熟了一些,能够听清楚并且弄明白那桩他闻所未闻、类似历险而又没有名称的事情重要意义何在;在山上的人们当中,这事对于大家和人人全都有重要意义。但并不意味着此地不一样也拿它说笑。只不过比起平原上来,这样的做派更少了些实事求是。说笑是说笑,可却有些口齿不灵,呼吸急促,结果往往欲盖弥彰,露出了本想掩盖却难以掩盖的真相。汉斯·卡斯托普想起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平原上毫无恶意的方式,拿玛露霞的身体曲线开玩笑时,约阿希姆长着雀斑的脸孔竟一下子变得刷白。他也想起自己,想起他替舒舍夫人消除了夕阳照射的困扰,自己的整个脸却白了冷了。——还有呐,在那前后,在不同的场合和一些陌生的脸上,他也发现过同样的情形:通常是同时在两个人的脸上,例如在萨洛蒙太太和小年轻根泽的脸上,而且正好是在施托尔太太所谓两人开始那个的头几天里。我们说汉斯·卡斯托普想起了这些经历,并且理解了在当时的情况下不仅很难“不露声色”,而且真的努了力也只会得不偿失。换句话说:汉斯·卡斯托普不屑于克制自己的感情,掩饰自己的心态,还不仅仅是生性高傲和胸怀坦荡所致,而是也受了环境氛围的激励鼓舞。

汉斯·卡斯托普心高气傲,自由不羁,原本还有更多机会在病友中流露宣泄自己的情感,如果约阿希姆不是一开始就对他强调在此地交友很困难的话。可这困难的原因,主要得归结为:表兄弟俩在疗养客中可以讲独标一格,自然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团体,还有身为军人的约阿希姆一心想的只是赶快康复,原则上讨厌跟别的病友亲近和交际。可尽管如此,有一天晚上在沙龙娱乐活动的时间里,约阿希姆还是撞上了汉斯·卡斯托普,看见他跟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与她的两位桌友根泽和拉斯穆森,以及一个戴单眼镜的、指甲长长的青年站在一起,正眉飞色舞地、嗓音激动地在那儿发表即兴演说,而演说的内容,则是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那独特而富有异国情调的长相;这时他的几位听众却在旁边挤眉弄眼,相互挤撞和哧哧哧地窃笑。

这情景令约阿希姆尴尬难受;可出洋相者本人却麻木迟钝,满不在乎,可能是认为谁藏藏掖掖,不为人注意,谁就得不到自己的权利。他需要得到公众理解的保证。其中夹杂的幸灾乐祸他决定认了。每次开饭,当玻璃门哐啷一声碰上,他的脸便一阵红一阵白,不但引起了同桌桌友的注视,邻近一些桌也向他脸上投射来兴味盎然的目光;可他呢,却因此颇有些扬扬自得,仿佛这样丢人现眼倒是外界对他狂热恋情的某种承认和肯定,可以促成他的好事,给他那虚幻的、失去理性的非分之想加油打气——他甚至飘飘然了。情况进一步发展,人们真可谓专门聚集在一起,只为观察这个神魂颠倒的家伙。聚会多半是饭后在露台上,或者礼拜天下午在院传达室的旁边,因为这一天信不分到房间里,疗养客们都自己来取信。更主要是大家都知道,在那里将看见一个大活宝,一个不怕把自己所有隐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傻瓜蛋。诸如施托尔太太、恩格哈特小姐、克勒费特小姐以及她那位脸长得像貘一样的女友,还有病入膏肓的阿尔宾先生,那个指甲长长的年轻人以及他们病友中的这位那位,他们全都站在那里,张着嘴巴,鼻孔喘着粗气,眼睛紧盯住汉斯·卡斯托普。他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带着热情的微笑,脸颊像上山后头一个晚上似的绯红滚烫,眼里燃烧着乍听见那位“马术家”咳嗽时一般的烈焰,目光死死盯住一个方向……

在这种情况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走过去和他交谈,对他嘘寒问暖,原本是很不错的,但值得怀疑的是,人家这样做的一片善意以及所表现的毫无成见之心,他汉斯·卡斯托普是否知道领情,并心怀感激呢?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在疗养院大楼的前边。疗养客们拥挤在传达室前,伸着手等着领取邮件。约阿希姆也站在前面,他表弟却落在了后头,神态跟刚才描述的一个样,正巴望着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能够瞅他一眼。她呢跟自己的一些桌友站在附近,等着传达室前的拥挤缓和下来。这是一个疗养客们彼此掺和、相互交流的时刻,一个有机会谈情说爱的时刻,因此也是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渴望的时刻。一周之前,他曾在那窗口前与舒舍夫人有过极近距离的接触,她甚至碰了一下他,并微微把头一歪对他道了声“对不起”,——他呢则精神高度集中甚至亢奋,立即就用法语回答了:“没关系的,夫人!”

汉斯·卡斯托普暗想,如此每个星期天下午都肯定会在传达室前等待分信,是何等的生活享受啊!我们可以讲,他就这么以等待七天后同一时刻的到来,来消费那一周的光阴;而等待意味着超前,意味着不把时间和眼下当成礼物,而是视为障碍,而是要否定和消灭它们本身的价值,要在精神上超越它们。人说等待乏味无聊。就算无聊吧,可另一方面甚至又很有味,因为时间大段大段地被吞噬掉了,不为了时间本身而生活,也不必充分利用时间。完全可以讲,一个纯粹的等待者就像饕餮者,只需让食物大量通过肠胃,而不必用消化系统加工食物有益的营养成分。还可以进一步讲:就像未经消化的食物不会使人变得肥胖,以等待消耗掉的时间也不会催人衰老。当然喽,为等待而等待,未掺进其他杂质的等待,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

话说一个星期被吞噬掉了,礼拜天下午分邮件的时刻又已经到来,跟七天前的那次一点儿没有什么两样。它照样是极为激动人心地创造着机会,每分每秒都隐含和提供着与舒舍夫人接触和交际的可能性:汉斯·卡斯托普任随这可能性压迫自己的心脏,驱赶着它疯狂跳动,却又没有让可能性转变成现实。因为转变面临着障碍,一半是军人性质的障碍,一半是平民性质的障碍:前者与正派的约阿希姆在场和汉斯·卡斯托普本身的荣誉感和责任心有关,而后者的根源也在他本人的感觉,也就是汉斯·卡斯托普觉着他跟舒舍夫人的关系将会是合乎社交礼仪的,即相互都彬彬有礼和彼此称“您”,而且还尽可能地讲法语来着,——不必要,不希望,也不适合……他站在那儿,看着她说说笑笑,就像当年普希毕斯拉夫在校园中有说有笑一个样:笑得嘴巴张得大大的,颧骨上面一双斜长着的灰褐色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这样子根本就不“美”;可事实仍旧是事实,冷静理性的审美判断一如道德准则,在情人眼里一钱不值喽。

“您也在等信件吗,工程师?”

如此讲话的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捣蛋鬼。汉斯·卡斯托普蓦地一怔,转过身去望着笑嘻嘻地站在面前的塞特姆布里尼。那是一种文雅的、富有人文主义精神的微笑,当他第一次在水槽边的长凳旁招呼新来者的时候,也是带着这样的微笑;一看见这样的微笑,汉斯·卡斯托普也跟当初一样感到羞耻。可是,尽管他在梦中已经常想赶走这个“摇风琴的乞讨者”,因为他“在这儿捣乱”,——可人清醒的时候毕竟比做梦的时候善良,汉斯·卡斯托普又见着他那微笑不仅感到羞耻和头脑清醒,而且觉着有必要表示表示感谢。他说:“您讲信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上帝保佑。我可不是什么外交官!像我这种人也许有张明信片什么的。我表哥倒是在盼信哪。”

“我的一小扎信函前面那个跛脚魔鬼已交给我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说,说着手就伸向他那件从不离身的厚绒外套侧面的口袋。“一些挺有意思的东西,我不否认,涉及广泛的文学和社会内容。关系着一部百科全书,我深感荣幸,一家文学机构力邀我参加……一句话,关系着一件意义重大的工作。”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停住了。“您呢怎么样?”他问。“情况如何?例如气候水土适应到了什么程度?您整个算在一起在我们中间待的时间仍然不够长,不可能不再提这个问题。”

“谢谢,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困难一如既往地存在。我以为直到最后一天仍然会有问题。有的人永远习惯不了,我一上山表哥就告诉我了。不过呢,人总归会习惯不习惯。”

“这过程挺复杂,”意大利人笑道,“一种特殊的归化入籍呗。自然,年轻没什么办不到。您习惯不了,却会扎下根子。”

“这里毕竟还不是西伯利亚的矿坑嘛。”

“不是。噢,您喜欢用东方的比喻。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亚洲正在吞噬掉我们,举目望去,到处是鞑靼人的面孔。”塞特姆布里尼悄悄掉头瞅了瞅,接着说:“成吉思汗,荒原狼的眼睛,风雪和烧酒,马鞭子,要塞和基督教信仰。应该在这前厅里塑一尊帕拉斯·雅典娜的神像,——意在请这位希腊女战神来保护我们。您瞧,那前面有个不穿白衬衣的伊万·伊万诺维奇跟帕拉范特检察官争执起来了,谁都想抢先去拿信。我不知谁个有理,但凭直觉,检察官会受到女神的庇护。他尽管是头驴子,可至少懂拉丁文不是。”

汉斯·卡斯托普哈哈笑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从来不这样笑。简直不可能想象他会大笑开怀;他的嘴角线条纤细而绷紧,是迸不出这样的笑来的。他观察过了年轻人的笑,然后问道:“您的片子——您拿到了吗?”

“我拿到了!”汉斯·卡斯托普煞有介事地回答。“刚拿到不久,这儿就是。”说着就伸手掏胸前的口袋。

“啊,您放在皮夹里,就像证件,就像护照或者会员证。很好!让我瞧瞧!”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夹拈着那小小的、用黑纸板框着的玻璃片,把它举起来对着阳光,——此乃这儿山上一个常常见到的惯用动作。在审视那张浑浊的底片时,他生就一双黑色杏仁眼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让人不完全明白他这只想看得更清楚呢,或是另有原因。

“是啊,是啊,”他接着说,“您在这儿就有了合法身份啦。非常感谢!”说着便把玻璃底片还给它的所有者。在一定意义上他是越过自己的另一条手臂,侧着身子,背转了脸,把底片递给汉斯·卡斯托普的。

“您看见条状阴影了吗?”汉斯·卡斯托普问,“还有小的结节?”

“对于这类产品的价值,”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回答,“您了解我的看法。您也知道,身体内部的这些斑点和阴影,绝大部分都是生理性的。我看过成百张这样的片子,跟您的都大致差不多;至于它们是否可以成为此间的合法身份证嘛,那最后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取决于看片大夫的心情。我这么讲看似外行,不过毕竟是个有着多年经验的外行。”

“您自己的身份证更糟糕吗?”

“是的,糟糕一点点。——不过据我所知,咱们的主子和大师们并非单单依据这玩意儿做出诊断。——这么讲,您现在打算在我们这儿过冬喽?”

“是的,上帝保佑……我正开始适应新的想法,就是到时候要跟表哥一起下山去。”

“这就是说,您正习惯您不再……您的讲法挺有意思。我希望您已收到您的东西——暖和的衣服,结实的鞋子?”

“全收到了。万事大吉喽,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通知了我的亲属,我们的女管家用快件寄来了所有东西。现在我好坚持下来啦。”

“这我就放心了。可是等一等,您还需要一只袋子,一只毛皮睡袋,——咱们想到哪儿啦!这夏末秋初难以捉摸,一小时后可能就是严冬了。您将在这里度过最寒冷的几个月……”

“是啊,一只睡袋,”汉斯·卡斯托普应道,“肯定是少不了。我也略微想到过,在最近几天咱们,就是说表哥和我,要去坪上买它一只。这玩意儿以后永远用不着,不过能用上四至六个月终归还是合算。”

“合算,合算,——工程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低声说,说时靠到了年轻人身边,“你不知道吧,可怕哟,您将如何消磨掉这几个月的时间?可怕哟,因为违反自然,不符合您的本性,只有由于您年轻好学才成为了可能。唉,年轻人好学得过了分啦!——教育者因此感到绝望,因为青年们最乐于用来自我显示的,偏偏是那类坏的作风习气。年轻人啊,别像周围的人那么讲话,而要坚持您的欧洲生活方式!这儿的空气里首先是亚洲的气味太重了——也就难怪到处拥挤着莫斯科来的蒙古人!这号人……”说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甩脑袋,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身后——,“您在内心中千万别学他们的样儿,别让他们的观念毒害了您,相反要以您的本性,您的更高贵的本性,去对抗他们的本性;您是西方的儿子,上帝的西方的儿子,文明世界的儿子,要使一切因您的本性和出身而成为神圣的事物在您心中保持神圣,例如时间!这地方对时间的慷慨大度、野蛮挥霍,是亚洲的作风;东方的孩子们在此地感觉惬意,可能这就是一个原因吧。您从来没发现俄国人说‘四个小时’给人的感觉比咱们说‘一小时’长?不难想象,这号人对时间漫不经心的态度,与他们国土的蛮荒广袤有关系。那儿空间多,时间也就多——不是说嘛,他们是有时间和能等待的民族。咱们欧洲人,咱们可不行。咱们时间很少,一如咱们的空间很珍贵,也分割得挺精致;咱们必须精打细算地利用空间和时间,充分地利用空间和时间,工程师!您就以咱们的大都市当模型吧,它们是文明的中心和焦点,是融会升华思想的坩埚!在那里地皮价格不断猛涨,浪费空间已不可能,同样地,您发觉了,时间在那里也越来越宝贵。‘及时行乐啊(拉丁文)!’大城市的歌手唱道。时间是借给人使用的上帝造物——利用它吧,工程师,为了人类进步。”

就连最后这句德语,尽管它给意大利人的地中海舌头制造了许多障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还是以愉快的方式,清晰地,悦耳地,甚至可以讲是形象生动地,送到了对方的耳朵里。汉斯·卡斯托普呢,就像一个领受教诲的学生似的,只有用短促、僵硬、拘谨的频频鞠躬,做出自己的回应。他又有什么好反驳的呢?纯粹的私下交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背冲着所有其他疗养客,压低了嗓子,几乎像耳语似的悄悄对他个人讲的,内容实事求是,毫无面对公众的意思,也缺少对话的性质,因此他即使只是喝喝采也有失分寸。学生毕竟不便对老师来一句:“嗯,您讲得不错。”尽管汉斯·卡斯托普过去有时也这么干过,但一定程度上只是为了维护社交身份的对等;只是这位人文主义者从来没像今天似的语重心长,以致除了接受指教,年轻人便什么都不好再做了,——也就当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呗。

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神气可以看出,他尽管沉默不语,思绪仍然继续活跃。他仍然脸对脸站在汉斯·卡斯托普面前,近得人家甚至不得不身子略微往后仰;一双黑眼睛还茫然而又若有所思地,死盯住年轻人的脸。

“您感到痛苦,工程师!”他继续说,“您痛苦得如同一头迷途的羔羊,——这谁看不出来呢?不过就连您对待痛苦的态度,也应该是欧洲人的态度,——不能是东方式的;东方人体弱多病,所以这个地方来了不少……同情和无限的忍耐,这就是他们对待痛苦的态度。咱们的态度,您的态度,不能也不允许是这个样子!……刚才谈到我的邮件……在这里,您瞧……要不您跟我来,——这样更好!这儿不可能……我们避开吧,我们上那边去。我让您开开眼界,让您……来吧来吧!”说着就转过身,拽着汉斯·卡斯托普离开了大楼前的院子,跨进了距院门最近的一间交谊室;室内布置得如同写字间兼阅览室,眼下一个人都没有。在明亮的天花板底下,四周的墙上装着橡木护壁板,摆放着一个个书架;屋子中央,立着一张桌子,四周由一些椅子围着,桌上放着几叠报夹夹住的报纸;往外凹陷的拱形窗户底下,准备了写字台和文具。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径直走到一扇窗户跟前,汉斯·卡斯托普紧随其后。房门仍旧敞开着。

“这些个文件,”意大利人边说边从他那绒毛外套侧面的巨大衣袋里飞快掏出一个纸卷,一个已经拆开了的、内容丰富的大信封,里边装的是各式各样的印刷品和一纸信函,塞特姆布里尼一一地拿它们打年轻人眼前晃过,“这些文件都印有法语的抬头:‘促进进步国际联盟’。是从联盟的分部所在地洛迦诺给我寄来的。您问我联盟的章程,联盟的宗旨?我用两句话回答您。促进进步联盟的哲学观点导源于达尔文的进化论,相信人类的天职在于实现自我完善。由此进一步衍生出的结论是,任何一个愿意尽其天职的人都有责任促进人类进步。许许多多的人响应了联盟的召唤,它的会员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土耳其甚至还有德国,都为数巨大。本人不才也有幸名列其中。已经科学地制定出一部宏伟的改革纲领,把目前所有完善人类肌体的现实可能性,统统包含在了里面。正在研究我们人种的健康问题,并且检验认证所有防止退化的办法;毫无疑问,退化是工业化加剧可悲地带来的伴生现象。此外联盟还致力于创建一些民众大学,通过种种适当的社会改良克服阶级斗争以至于最终消灭阶级斗争,通过制定国际公法消灭战争。您瞧,联盟的追求高尚而又全面。有多家国际性的刊物随时反映它的动态,——用三四种世界性语言出版的几本每月评论,不断报道文明人类的进步发展,十分令人振奋。在不同的国家建立了无数的地方分部,它们组织各种讨论晚会和周末活动,进行人类进步理想的启蒙教育,成效十分喜人。联盟最最积极的是向世界各国的进步政治党团提供有关资料……您还在听吗,工程师?”

“绝对!”汉斯·卡斯托普急忙回答,说这话时心里慌乱得像人打了个踉跄,幸亏最终还站住了似的。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看样子满意了。

“我估计,您这是破天荒第一遭,新鲜又意外吧?”

“是的,我必须承认,是第一次听说……联盟的追求。”

“您只要稍微早点儿,”塞特姆布里尼轻声嚷道,“早点儿听说就好啦!不过现在也许还不太迟。喏,这些印刷品……您愿意了解它们的内容……请听我继续讲!今年春天,在巴塞罗那隆重召开了联盟的代表大会——您知道,这座城市与进步政治理想有着特殊的关系,足以自豪啊。大会开了一周,其间举行了许多宴会和庆典。仁慈的主啊,我本打算去开会,想参加那些讨论得要命。谁知宫廷顾问这恶棍禁止我去,对我发出了死亡威胁,——结果,您说有啥法子,我怕死嘛,就没去成。我绝望了,您可以想象,我的破身体竟给我来这么一招!还有什么更令人心痛吗,我们的肉体,我们的动物部分,妨碍了我们效力于理性!也正因此,洛迦诺分部寄来的杂志,对我更是雪中送炭……对它们的内容您感到好奇?这我很乐于相信!下面是几则简讯……‘促进进步国际联盟’秉承一贯的宗旨,致力于增进人类的幸福,换句话说:通过目标明确的社会工作减轻人类的痛苦,直至最终完全根除人类的痛苦——鉴于这一极为崇高的使命必须借助社会学来完成,其最终目标乃建立一个完满无缺的国家——故而联盟在巴塞罗那决定编撰一部多卷本的巨著,其题名叫作《痛苦的社会学》,书中将把人类的所有痛苦分级分类、立纲立目,进行详尽无遗的、系统科学的梳理研究。您会提出异议:等级、纲目、系统有什么用!我回答您:条理化和系统化是掌握一门科学的基础,须知,最可怕的敌人是还不知道的敌人。必须把人类从原始发展阶段,即只知道恐惧的、得过且过的麻木状态中带领出来,带着他们过渡到有明确目标的自觉行动阶段。必须进行启蒙,让人明白痛苦是可以消除的,但要消除得先认清根源;个人的一切痛苦病根几乎全在社会肌体。好!这就是《社会病理学》的主旨。它将编成百科全书规格的大约二十大卷,详尽地列举和探讨我们所能想象的一切人类痛苦,从最个人的和最隐秘的直至大规模的集团矛盾,还有由阶级仇恨和国际冲突衍生出来的大灾大难等等等等,简言之,它将阐明种种混合或者化合成所有人类痛苦的化学元素;它将以人类的尊严和幸福为准绳,无论如何也把它觉得适合的手段和措施交到人手里,以便人类消灭痛苦的根源。欧洲学术界将有一批精英,医学家、国民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等等分工合作,一道编纂这套《痛苦百科全书》;总编辑室设在洛迦诺,已完成的条目将像一条条溪水似的汇聚到那个大湖泊里。您的眼睛在问,任务这么多,我本人又分配到了什么角色?请让我把话讲完!既然以人类的痛苦为题目,这部巨著也就不能忽视审美的心灵。文学作品涉及人的种种痛苦,也给予受苦的人以抚慰和教益,所以便定了一个分卷专门汇编上述的所有世界文学名著,并予以简单的评论;而这——就是在您看见的这封信里,他们给予在下的信托。”

“您讲什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就请您允许我,对您表示衷心的祝贺!这个任务可太伟大啦,而且我觉得对您再适合不过。我一秒钟都没感到惊讶,联盟想到了您。您呢想必高兴坏了吧,现在就能够帮助根除人类的痛苦!”

“这是件涉及面很广的工作,”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须要照顾方方面面,须要大量阅读。再者,”他补充道,目光好似已迷失在他所肩负任务的纷繁复杂中,“再者,审美的心灵事实上几乎总以痛苦为关注对象,甚至二三流的作品吧,也全都在表现痛苦。事情真是太庞杂啦,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勉为其难,力争在这该死的地方做好它,虽说我并不希望强迫自己,一定在这里将它最后完成。这可是不能,”他继续说,说时又靠近汉斯·卡斯托普,把嗓音压低到近乎耳语,“这可是不能跟您肩负的使命同日而语啊,工程师!这就是我与您谈话的目的,这就是我对您的告诫。您知道,我是多么赞赏您的职业,但它是一种实际工作,而不是心智活动,所以您和我不一样,只能到下边的世界上去从事你的职业。只有在平原上,您才能成为一个欧洲人,才能以您的方式与痛苦做斗争,促进人类进步,充分利用时间。我给您讲了我承担的任务,只是为了提醒您,为了帮您找到自我,为了纠正您的观念;显然,在环境气氛的影响下,您的观念已开始混乱。我给您谆谆告诫:您要坚持自我!要感到自豪,千万别迷恋外来的东西!避开这片沼泽,避开这魔女喀尔刻盘踞的小岛,你没有俄底修斯的能耐,待在岛上不可能像他似的最后安然无恙。[7]您将用四肢爬行,您已经开始喜欢用前肢支撑身体,您很快就会像猪似的打响鼻,——当心啊,您!”

人文主义者低声发着告诫,恳切地不停摇脑袋。他终于缄默不语了,垂下了眼睑,蹙紧了眉头。不可能以玩笑回答他,也不可能对他规避应付;汉斯·卡斯托普惯于这么干,这次有一会儿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他也垂下眼睑站在那儿,然后耸了一下肩膀,同样低声地说:“我该做什么?”

“做我给你说的。”

“也就是:离开?”

塞特姆布里尼不言语。

“你是想说:我应该回家去?”

“第一天晚上我已经这么劝您,工程师。”

“是的,当时我还有自由,可以这么做,只是我觉得不理智,仅仅因为此地空气对我有点儿不利就打退堂鼓。可后来情况变了。后来体检出了结果,贝伦斯宫廷顾问根据它明明白白对我讲,回去不合适,回去了不久又得再上来;要是我坚持待在山下,那我的整个肺叶都会见鬼去,反正一点儿办法没有。”

“我知道,您现在口袋里揣着身份证明。”

“是的,您是这么讥讽……自然是正当的讥讽,一秒钟也不会被误解,而是修辞艺术直截了当外加经典的手段,——您瞧,我已经记住您的话。可是,在看过这张片子,在有了检查结果和宫廷顾问的诊断以后还劝我回家,您这样做能负责任吗?”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犹豫了片刻,随后他挺直身子,抬起头来,眼睛黑黑地、定定地盯住卡斯托普,以抑扬顿挫的、不无戏剧效果的腔调回答道:“是的,工程师,我准备负这个责任。”

然而汉斯·卡斯托普也挺直了身子,他并拢了脚后跟,目光同样直视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回可是一场战斗,他汉斯·卡斯托普守住了阵地,来自附近的影响使他“强硬”起来。这儿是位教育家,那外边有个眼睛细长的女人。他甚至不想再为自己说的话表示抱歉,也不再加上一句:“请别见怪。”他干脆回答:“那就是说,您关心自己胜于关心他人啰!您也并未无视大夫的禁令,执意去巴塞罗那参加进步代表大会嘛。您怕死,所以留在了这里。”

这番话无疑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心绪,他不无勉强地笑了笑说:“我欣赏您机智敏捷的回答,虽说您的逻辑近乎诡辩。我讨厌以此间令人恶心的通行方式与您争论,不然我就会回答您:我比您病得厉害——可惜我事实上病得是如此严重,只好把也许有朝一日还可能出院和回到山下世界去的希望,仅仅是自欺欺人地往后推到了遥遥无期。到了维持这个希望显得完全荒谬的时刻,我就会一转背离开这医院,到底下山谷某地的公寓里去度过自己的残生。那将是悲惨的,可我的工作氛围却极其自由,极其有益于心智,不会妨碍我为人类的事业服务,与病魔顽强抗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这就是我们之间存在的区别,我已经提醒过您了,工程师啊,您不是一个可以在这里坚持自己优秀品质的人,我第一次遇见您就看出来了。您指责我不曾去巴塞罗那。我之所以屈从那个禁令,是因为不想提前把自己毁掉。不过我这么做有着极大的保留,对我可怜的躯体的专横,我的精神提出了最自尊和最沉痛的抗议。您在遵从此地强权的种种规章制度时,心里是不是也涌动着这样的抗议情绪——是不是恰恰相反,你的身体惰性严重,你也就心甘情愿地跟着……”

“您干吗这么讨厌身体啊?”汉斯·卡斯托普迅速打断塞特姆布里尼,睁大一双蓝眼睛将他盯着,白眼仁上牵着红丝。看得出来,他大胆得自己都有些晕晕乎乎了。“您说什么呀?”他暗忖,“这可不得了。不过既然已跟他宣战,只要还挺得住,就不能够认输。当然,他最终会取胜,不过一点儿没关系,我反正只有好处。我要激怒他。”于是他又反驳道:“您不是人文主义者吗?您怎么能这样讲身体的坏话?”

塞特姆布里尼莞尔一笑,这次笑得充满自信,毫不勉强。

“‘您怎么会反对分析呢?’”他把脑袋歪在一边,借用汉斯·卡斯托普说过的话,“‘您这不是在责怪分析法吗?’——您会发现,您讲什么我都时刻准备奉陪,工程师,”说着他一鞠躬,冲地上做了个致敬的手势,“特别是您的反驳表现出智慧的时候,您的招架姿势蛮优美。人文主义者——当然,我是个人文主义者。您永远休想指责我有禁欲主义倾向。我肯定身体,敬重身体,热爱身体,就像我肯定、敬重并热爱形式、美色、自由、快乐和享受——正像我主张‘世界’和生命的权利,反对愁眉苦脸的厌世情绪——主张古典风格,反对浪漫主义。我想,我的立场极为鲜明。可也有一种伟力,一种原则,我要对他表示最大的肯定,最崇高、最无保留的敬仰和热爱;这种伟力,这种原则就是精神。真叫我恶心透了,看见有人把某种在月光下编造的幽灵似的可疑物,也即人们所谓的‘灵魂’,拿来跟肉体对抗,——在这肉体与精神的矛盾当中,肉体意味着恶和魔鬼的原则,因为肉体乃是本能;而本能——在与精神和理性的对立中,我重复一遍!——本是恶的,神秘的和恶的。‘您可是人文主义者啊!’我当然是人文主义者,因为我是人类的朋友,和普罗米修斯一个样,是一个热爱人类及其高贵品质的人。这高贵可是包含在精神中,包含在理性中;因此,您完全是无的放矢,如果您拿基督教的蒙昧主义来指责……”

汉斯·卡斯托普想要反驳。

“……完全是无的放矢,”塞特姆布里尼坚持往下说,“因为高贵、自尊的人文主义,视精神对肉体的依附,对世俗本能的依附为堕落,为耻辱。您知道吗,从伟大的普罗提诺[8]流传下来这么一句话:他耻于有一个身体?”塞特姆布里尼问,并认真地等着卡斯托普回答,被逼得没办法的他只好承认,这话他第一次听见。

“它经波菲利[9]之口传了下来。您要愿意,可称它荒谬。可这荒谬意味着精神高尚,没有什么比那荒谬的指责更可怜了;在这里,精神面对本能坚持自己的高贵,拒绝向本能让步……您听说过里斯本发生的地震吗?”

“没有,——发生地震?我在这里没看报纸……”

“您误解了我的意思。顺便说说,很可惜啊——这地方的典型现象——,您在这儿耽误了看报。不过您误解了我,我讲的自然灾害并非眼前的事,它发生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

“是吗,这样!噢,您等等,——对了!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歌德有天夜里在魏玛的卧室中对他的仆人说……”

“哎,——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塞特姆布里尼打断他,同时闭上了眼睛,一只棕色的小手不住在空中摆着。“再说您也把两次地震搞混了。您想的是墨西哥的那次,我指的却是1755年里斯本遭受的地震。”

“对不起。”

“喏,伏尔泰可是怒不可遏。”

“您的意思……什么?他怒不可遏?”

“是的,他勃然大怒啦。他不愿接受这残酷的灾难现实,拒绝在它面前认输。一座欣欣向荣的大都会的四分之三和千万人的生命如此毁于一旦,他以精神和理性的名义对自然的恣意妄为提出了抗议……您感到惊讶?您在微笑?您尽管惊讶好了,至于微笑嘛,我却要剥夺您的自由,禁止您微笑!古代的高卢人敢于用箭射天,伏尔泰的态度表明他不愧为高卢人真正的后代……您瞧,这就是精神对抗自然的范例,显示了精神对自然的怀疑和高傲,以及精神庄严地坚持自己批判自然的权利,批判它邪恶的、反理性的暴力的权利。须知它确系暴力,而接受它,容忍它——记好了,在内心里容忍它——乃是奴性的表现。在此您可也见到了这种意义的人文主义,就是它绝不纠缠于个别的矛盾,也不会倒退为基督教的逆来顺受,而是决心视身体为邪恶的对立原则。您自认为见到的矛盾,归根到底永远是同一个。‘您干吗反对分析啊?’我一点儿不反对……如果它有利于启蒙,有利于解放和进步事业。但又绝对反对……如果它带有腐朽的坟墓的气息。对身体也是如此,必须尊重和捍卫身体,如果涉及它的解放和优美,涉及感官的自由,涉及幸福和欢乐。反之得蔑视它,只要它成了妨碍人类走向光明的沉重怠惰的原则,得厌恶它,只要它体现的是疾病与死亡的原则,它特有的精神是黑白颠倒的精神,是淫欲和耻辱的精神……”

塞特姆布里尼脸对脸站在汉斯·卡斯托普跟前,为了终于结束自己的演说,他最后这几句话讲得既轻且快。这时汉斯·卡斯托普也即将获得解救:约阿希姆手拿着两张明信片跨进阅览室,打断了塞特姆布里尼的谈话;他呢却随机应变,表情立马显得轻松随意,给他的弟子——要是能这样称呼汉斯·卡斯托普的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您啊,少尉!您肯定来找您表弟啦,——对不起!我和他在这里谈得起了劲儿,——我们感觉不错,甚至发生了小小的分歧。他是个不坏的辩论对手,您的表弟,只要他感觉合适,争辩起来也够咄咄逼人的,是不是?”

关于人体的学问

汉斯·卡斯托普和约阿希姆·齐姆逊午饭后坐在花园里,身上穿着白裤子和蓝上衣。仍然是深受赞誉的10月里的一天,既温暖又轻松,同时充满着节日气氛却又不无形势即将严峻的预感:山谷南面的天空一片蔚蓝,山谷里道路交叉纵横,村舍错落有致,一块块牧场依旧泛着青绿,从山壁上稀疏的林间则飘来阵阵牛铃声——这由金属撞击出的、平和单纯的乐音,在稀薄、宁静、空漠的氛围中回荡,是那样的清脆,那样的无所干扰,自然加重了这高山地区的肃穆气氛。

哥儿俩坐在花园尽头的一条长凳上,面对着一片栽满枞树苗的半圆形苗圃。——这地方位于一块用栅栏围起来的平台的西北边沿;平台高出谷地约五十米,构成了山庄所占用地皮的底座。两人缄默无语。汉斯·卡斯托普抽着雪茄。他正与表兄打肚皮官司哩,因为这位饭后不肯去参加露台上的社交活动,而硬逼着他来到这静悄悄的花园里,消磨掉去完成静卧任务之前的时光。约阿希姆真太霸道啦。严格地讲,哪儿还是什么不分彼此的好哥儿俩。既然志趣不同,他们就可以分开。汉斯·卡斯托普可不是专门来这里陪他约阿希姆的,而自己同样是疗养员。他心里恼火,也可以坚持只在心里恼火,反正还有玛利亚·曼齐尼抽嘛。他双手插在上衣侧面的口袋里,向前伸出穿着棕色皮鞋的双脚,嘴里含着长长的、淡灰色的雪茄;这雪茄的消费尚处于最初阶段,就是说:平齐的头子上烟灰还没抖掉,烟卷儿尚含在嘴唇的中间,因而斜吊在那儿;在结结实实吃了一顿午饭之后烟味儿正好着喽,而眼下他刚好又重新完全抽出了它的滋味。如果说他对此间环境的适应只要求他习惯自己的不习惯——其中涉及他胃部的化学机理,他干燥而易于充血的黏膜神经——,那么这适应过程显然已终于圆满结束:不知不觉地,也未能跟踪到逐渐的进展,在这五六十或者七十天里就出现了变化,对那精工烤制的、起刺激或者麻醉作用的烟草,他又恢复了全身心地受用的惬意感觉。他庆幸自己又有了这份能耐。心理的满足增强了生理的享受。在卧床静养期间,原已带来的两百支雪茄有了节余;剩下来的部分眼下仍旧在那里。与此同时,在寄冬衣的时候,他又让萨勒恩大娘顺便寄来五百支布莱梅产的同一牌子的雪茄,以满足长期需要。雪茄装在一些漂亮的描金小漆盒里;盒子上画着一只地球仪、许多勋章和一座四周飘扬着旗帜的展览馆。

哥儿俩正这么坐着,瞧吧,贝伦斯宫廷顾问就穿过花园走来了。他今天在餐厅里与病员们共进了午餐;在萨洛蒙太太的桌上,人们看见他在汤盆前面合上了一双大手,随后大概又在露台上待了一会儿现了现身,看样子又表演了快速穿靴带的技巧,为某个还无缘看他表演的病人。眼下他正踩着花园里的碎石小径,没披白大褂而是穿着一件小方格子的燕尾服,慢腾腾地走来了。头上的硬礼帽推到了后脑勺上,嘴里也斜叼着支黑乎乎的雪茄,他猛力地吸着,随即喷吐出一串串白色的大烟圈儿。他的脑袋,他脸颊烧得青紫的面孔,他粗短的鼻子,他那双湿漉漉的蓝眼睛,那一撮小胡子,所有这一切和他那高长细瘦、伛偻曲折的身材相比,和他那硕大的手和脚相比,都显得太小气啦。他有些神经质,见着表兄弟俩显然吓了一跳,因为又偏偏正好走向他们,所以甚至尴尬地停了一停。他以惯用的方式招呼他们,快活而又健谈的样子,“瞧啊,瞧啊,提摩修斯[10]!”他道,同时祝他们新陈代谢旺盛,并用手按住他们,不准他们站起来向他表示敬意。

“免了,免了,跟我这么干脆的人还客气个啥,对我完全用不着,二位都是病人不是。你们不必这样子。有病就是有病嘛,没得任何说的。”

他仍站在哥儿俩面前,巨大的右手在食指跟中指之间夹着雪茄。

“这卷卷儿味道咋样,卡斯托普?让我瞧瞧,我可是行家兼爱家哩。嗯,烟灰不错;这褐皮肤的美女是啥牌子?”

“玛利亚·曼齐尼牌,布莱梅产的餐后抽起来特棒的雪茄,宫廷顾问阁下。价钱不贵也可以讲极贱,一色的烟叶才十九分尼一支,却带着同一价位其他品牌绝对没有的葡萄酒香。叶子原产自苏门答腊哈瓦那,您看见了,我已经很习惯抽它。中和适度的混合型,香味十足,可舌尖感觉清淡。要是您让烟灰长久保持着,那它就更好;我抽一支充其量抖两次灰。自然它也有些小脾气,所以监制必须特别严格,这样玛利亚的品质才非常可靠,啥时候抽起来都一个样。允许我给您奉上一支?”

“谢谢,咱们就交换一下吧。”说着,各人都掏出了烟盒。

“这种雪茄别有滋味,”宫廷顾问递过他那种牌子的,说,“您知道有冲力,有劲道。圣菲利克斯·巴西牌,我一直喜欢这样的风味。真真正正消愁解闷的开心果,跟烧酒似的辣得不得了,尤其到最后更火辣辣的。人家劝我要悠着一点儿,不可一支接着一支烧,这样人受不了。然而宁可一次抽个痛快,也不要整天吸水蒸气……”

他们把互赠的礼品夹在指头中间转来转去,用行家的求实眼光观察检验,但见那细长的躯体上裹在最外面的叶子这儿那儿卷了边儿,像一些个斜着的肋条均匀地向上伸展;凹凸不平的表面则好似皮肤,仿佛有微细血管在上面搏动;再让光线在平面和棱角上一照射,更叫人觉得它整个儿活了似的。汉斯·卡斯托普说出了自己的感想:“这样的雪茄有生命啰,它得正常呼吸。在家时我有一次心血来潮,把玛利亚保存在一只密闭的白铁匣子里,免得它受潮。您信吗,结果它死了?它完蛋了,一个星期全完蛋了——剩下的尸体硬得牛皮似的。”

接下来他们交流保存雪茄的最佳办法,那就是不断地进口。宫廷顾问喜欢抽进口雪茄,特别是劲道十足的哈瓦那产品。遗憾的只是他受不了它,一次在社交场合他只抽了两只小小的亨利·克莱,据他讲险些儿就要了他的命。“我是在喝咖啡时抽的它,”他道,“一支接着一支,抽的时候很少想什么。可抽完以后就产生一个问题,我到底感觉怎样啊。反正很不一样,完全别有一番天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啊。好不容易回到家,到家后才想起,遭了遭了。双脚冰凉,您知道,头冒冷汗,您看看,脸色刷白,心脏胡蹦乱跳,脉搏——一会儿微弱得几乎摸不着,一会儿又跳得砰砰砰的像敲鼓,您懂吗,而脑子里一片乱糟糟……我深信不疑,这下我玩儿完了。我说:玩儿完,因为当时正好想起这个词儿,而且也适合用来形容我的境况。不是吗,当时确实极为快活,真正是兴高采烈,尽管我又害怕得要命,或者说得更准确点儿,我整个儿生命就只剩下了恐惧。不过话说回来,恐惧与快活并非相互排斥,这谁都知道。小伙子头一次想去泡妞儿,不也害怕,被泡的呢同样害怕,可两人却都其乐融融,忘乎所以。呐,我反正差不多也是乐在其中,玩儿完就他妈玩儿完吧。谁知米伦冬克却拉住了我,给我又是冰敷,又是髦刷子搓背,又是注射樟脑,结果我仍旧留在了人世间。”

汉斯·卡斯托普静静坐着,谨守着自己患者的本分,抬头仰望着贝伦斯,装出一副听得很用心的样子;这位呢,讲得一双蓝色的金鱼眼里充满了泪水。

“您可有时还画油画哩,宫廷顾问先生。”卡斯托普没头没脑地说。

贝伦斯一脸的狐疑,像走路撞到了墙上。

“那又怎样?年轻人,您怎么知道的?”

“请原谅,我偶尔听人提起过,这会儿正好想起来。”

“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再花力气否认。咱们人嘛,总是有自己的弱点。不错,有那么回事。像那位西班牙人喜欢说的:咱也是个画家(意大利文)。”

“也画风景吗?”汉斯·卡斯托普问得简单,口气却有点儿居高临下。眼前的情况诱使他禁不住用了这种口气。

“就算是吧!”宫廷顾问回答,既尴尬又得意,“风景啊,静物啊,还有动物啊,——是男子汉,就该无所畏惧。”

“还画肖像是吧?”

“碰上机会自然有时也画肖像。怎么,您想来我这里订一幅吗?”

“哈哈,不。可是宫廷顾问先生要是啥时候能允许我们饱饱眼福,那就太感谢啦!”约阿希姆惊异地瞅了瞅表弟,接着也赶紧跟着恭维,那可真是大饱眼福呀。

贝伦斯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受用,以至于欢欣鼓舞,喜形于色,不只脸孔绯红,眼里的泪水也好像快流出来了。

“好啊好啊!”他朗声道,“真是荣幸之至!如果二位高兴,马上就可以去!请吧请吧,我要在舍下好好儿给咱们煮一壶土耳其咖啡!”说着就抓住年轻人的手臂,把他俩从长凳上拽起来,一边挽住一个,拖着他们沿碎石小径朝自己的住处走去。他们知道他住得不远,就在山庄疗养院大楼的西北角上。

“从前,我自己也曾不时地尝试过画画。”汉斯·卡斯托普解释说。

“瞧您说的。扎扎实实地学画油画?”

“不,不,偶尔画一画水彩罢了,仅此而已。有时画一艘船,有时画一片海,纯属小孩子游戏。不过我很爱欣赏画,所以才不揣冒昧……”

其实真有几分不安的是约阿希姆,通过汉斯·卡斯托普的这番表白,他算明白自己表弟何以如此令人惊异地对贝伦斯的画感到好奇,——汉斯·卡斯托普提起自己学画的经历,也更多是为了他,而不是为了宫廷顾问。

他们到了。眼前的宅门一点儿也不华丽气派,不像大楼正门入口似的两边全装饰着路灯。走上几级圆形的石阶,便站在一扇橡木门前,宫廷顾问从一大串钥匙中挑出来一把带柄的,用它开了门。开门时他的手微微颤抖,像是挺神经质。迎接他们的是布置成衣帽间的过厅,贝伦斯摘下硬礼帽来挂在钉子上。往里走是一段用玻璃门与大楼公用部分隔开的短走廊,走廊两侧就是小小私宅的几间房间了。贝伦斯站在走廊上呼唤来女佣,对她做出了吩咐。随后他兴致勃勃地说着客套话,邀请客人们进了右手边一道门。

里面是几个家具陈设显得小市民气的房间,透过正面的窗户望得见下边的山谷,房间套着房间,没有房门相互隔开,有的仅只是门帘:一间古德意志风格的餐室;一间起居室兼工作室,正中央摆着写字台,写字台上方挂着顶大学生制帽以及两把十字交叉的长剑,地上铺着羊毛地毯,立着一些书柜和一套沙发;还有一间布置成土耳其风格的吸烟室。到处挂着油画,宫廷顾问的油画,——来访者立刻用眼睛有礼貌地从上面扫过,已做好了发出赞叹的准备。宫廷顾问的亡妻一再进入他俩的视线:办公桌上摆着她的油画遗像,也有她生前的照片。这是位谜一般的金发女子,衣着轻薄而飘逸,两只手捧在左肩的前面——也就是并非相互握紧,而只是将前端的指节松松地交叉在一起——,她的双眼隐藏在斜伸着的长长睫毛底下,目光要么是望着天,要么是瞅着地,这位已故的美人就是永远不肯正眼瞧一瞧观画的人。此外绘画的题材主要是高山风物,一座座山峰耸立在白色的雪野或绿色的枞林间,峰巅云雾缭绕,刀削似的轮廓干硬、峭拔,直插入蔚蓝的天际;最后这点显系受了意大利画家塞冈迪尼的影响。再就画的是一些高山牧人小屋,一群站在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肥壮母牛,还有在桌面上的各种蔬菜中间,一只拔过毛的鸡歪搭着扭断了的脖子,以及一束束的鲜花,各种类型的山民,等等,——一切看来都出自某个轻松愉快的业余作者之手,用色之大胆常常让人觉得是直接将颜料从锡管挤到了画布上,因此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够干——尽管毛病多而且严重,却也看得过去。

哥儿俩像参观展览会似的沿着墙往前走,陪在一旁的主人时不时地道出某幅画的题名,不过多数时候都默不作声,却暗自得意,就像一位矜持的艺术家在陪别人浏览自己的作品时一样。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的肖像挂在起居室窗边的墙上,——汉斯·卡斯托普进屋时一眼就瞅见了,虽说画像与本人只是大致相像。他故意避开那儿,把他的两位同伴久久拖延在餐厅中,装着在那里欣赏以淡蓝色冰川为背景的塞尔基绿色峡谷的样子,随后又自作主张地先踱进了对面的土耳其吸烟室,同样在室内慢走细瞧,赞不绝口,过后再去观看起居室室门旁边墙上的作品,时不时地还要求约阿希姆也像他一样喝彩鼓掌。最后,他终于转过身来,一边端详那肖像一边傻愣愣地问:“这面孔不是挺熟的吗?”

“您认得出她?”贝伦斯希望听到肯定的回答。

“可不,怎么可能认错呢!是‘好样儿的俄国人席’那位夫人,法国名字叫什么什么……”

“不错,舒舍夫人。我很高兴您觉得像。”

“太像喽!”汉斯·卡斯托普睁着眼瞎说,倒不是出于虚伪,而是意识到如果真的实话实说,那他又怎么可能认出画像的模特呢?很难喽,难得就像约阿希姆凭自己的眼力永远也认不出她来;这位上当受骗了的好好先生刚才完全给汉斯·卡斯托普蒙了,这下自然也就恍然大悟。“真是哩。”他低声道,同时起劲地帮着寻找相像的证据。他的表弟呢,终于不再为没能去参加露台上的聚会遗憾,因为感觉得到了补偿。

这是一幅小侧面的半身像,比真人略小一点儿,袒胸露肩,裸露的肩膀和胸脯上盖着纱巾,画像装在一只宽大厚实、往中间凹陷的黑色框子里,画框里边紧挨画布装饰了一圈金线。舒舍夫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这在业余作者画的肖像中十分常见。整张脸上红色太多,鼻子画糟了,头发颜色不对,太像稻草,嘴也歪了,看不见本人面貌特有的那种妩媚,或者说由于对一个个优点缺少细致表现,整个的魅力便没有表现出来,因此总体上讲只是一件拆烂污的产品,画像与她本人的关系充其量只能是远亲。然而汉斯·卡斯托普不怎么在乎像还是不像,这张画布与舒舍夫人的关系在他看来够紧密啦,它上面画的无疑就是她;她本人坐在这些房间里做过模特,这对汉斯·卡斯托普说来已经足够,所以他反复激动地强调:“太像她啦,真叫活灵活现!”

“可别这么说,”宫廷顾问推辞道,“这是一件很粗糙的作品,我可没幻想能画得多么成功,尽管咱俩在一起坐了二十来次,——像这样一张极其特别的面孔,您怎么才画得好哟。有人也许想,要抓住她的特征一定很容易,不就是北极因纽特人似的高颧骨,发过酵的干面团裂缝似的细眯眯眼!是的,说得不错。可细节画对了,整体却弄糟啦。结果晕头转向,简直跟转迷宫一样。您认识她?可能的话最好别画她,而只在脑子里玩味。您到底认识她不?”

“噢,不,只是面熟而已,跟这儿的所有人一样,都是……”

“喏,我认识的更多的是里面,也就是皮下,您明白,诸如动脉的血压,软组织的弹性,淋巴的运动,可以说我都了如指掌——事出有因嘛。可是表面更难认识。您常看见她走路吗?她走路的样子就像她的面孔。阴梭阴梭的,像只猫儿。例如那眼睛吧——我不是指颜色,当然颜色也有问题;我是指布局,还有形状。您讲,那上下眼皮之间的开口,是不是又窄又斜?可那只是假象。叫您上了当的是内眦的赘皮,也就是一种为某些民族所特有的眼变异体也即赘皮。它从这些人种扁平的鼻梁经过眼睑皱襞进入眼内一角,如果把他们鼻根上的皮肤绷紧,那这眼睛就跟我们欧洲人的一样啦。一种富于诱惑力的假象,除此别无光彩;因为究其实质,内眦赘皮只是一种有碍视力的返祖现象罢了。”

“原来如此,”汉斯·卡斯托普应道,“这个我不了解,但早对这样的眼睛究竟怎么回事感兴趣。”

“自寻烦恼啊,骗人的假象,”宫廷顾问强调。“您要干脆画成斜睨的细眯眯眼,那您就完了。您在表现这斜跟细时要顺乎自然,所谓在想象之中再进行想象,而这当然就必须对内眦赘皮有清楚的认识啦。学识总不会有害。您瞧这皮肤,这身上的皮肤。您认为画得生动,还是不特别生动?”

“生动极了,”汉斯·卡斯托普回答,“画得生动极了,这皮肤。我相信,我从来没画这么好过。简直觉得连毛孔都看清楚了哩。”说着用手掌的边儿,轻轻儿抚过画上遮掩着肩和胸的纱巾;这纱巾叫红过分了的面庞衬托得雪白,一如那通常不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身体部位;就这样,不知有意或是无意,这裸露的印象得到了突出强调,——反正效果差强人意。

尽管如此,汉斯·卡斯托普的称赞也有道理。那娇嫩但不瘦削的胸脯隐现在淡蓝色的纱巾底下,微微地泛着白光,反而显得栩栩如生;显然画家在画的时候带着感情,但同时又懂得在无损于由此产生的妩媚的情况下,赋予它一种科学的真实性和生活的准确性。他利用画布的颗粒状态,以其涂上颜料来表现皮肤表面自然的坑坑洼洼,具体讲就是可爱地突现出来的肩胛部位。在胸脯开始一分为二的地方,偏左一点有块小小胎记,也未被画家忽视;而在两座乳峰之间,叫人似乎隐约看见了皮肤底下细细的、淡青色的血管。也许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参观者的注目吧,这裸露的躯体仿佛轻轻抽搐了一下,轻得几乎无从察觉,——大胆讲一句:观画者甚至可以想象嗅到了一股汗味,一股由那肉体发出的看不见的体香,要是你忍不住把嘴唇贴上去的话,那感觉到的将不再是颜料和油脂的气味,而将是人身体的味道。我们讲这一切只是为传达汉斯·卡斯托普的感受:可是即使他本来就希望有这样的感觉,仍旧不妨实事求是地讲,在这房里陈列的所有画作中,袒胸露肩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仍鹤立鸡群,是最值得注意的一件作品。

宫廷顾问贝伦斯身子摇摇晃晃,双手插在裤袋里,陪同客人一起观画,踮着脚慢慢地往前走。

“我很高兴,”他说,“很高兴您作为同行明白了个中况味。确实,如果你对表皮下看不见的情形有些个了解,并能一道画出来,那就只有好处,没有任何坏处;换句话说:如果除了艺术的关系以外,你与自然还有另外的关系,我们就说你同时是医生、生理学家、解剖学家,因此还对其内部的秘密有所掌握,那就更具有了优势;不管您怎么讲,优势就是优势啊。科学界正在研究人体的皮肤,您可以借助显微镜,检验对它做的结论是否正确。您看见的将不只是表面的黏液和角质层,还有下面的真皮组织;而真皮又是由皮脂腺、汗腺、血管和乳腺构成的,——真皮下面则为脂膜,脂膜即衬垫或底层,正是脂膜上面有许多脂肪细胞,使得女性的皮肤显得柔软细嫩,您知道吗?不过呢,多知道一些多想到一些,也总有好处。这虽说看不见,却总是存在,总会使你得心应手,叫你画出的人物栩栩如生。”

一席话听得汉斯·卡斯托普热血沸腾,额头绯红,目光闪亮,想要回答的话太多太多,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首先他希望把那画像从窗户旁阴影笼罩的墙上取下来,换到一处光线好一些的位置去;其次宫廷顾问有关皮肤自然机理的论述他很感兴趣,因此也想谈谈自己的看法;再次他可是还打算发表发表自己的一般感想和哲学上的想法,最后这点他同样非常重视。他一边已伸手去墙上取画,一边急急忙忙地说:“是的,是的!这非常好,这非常重要!我想要讲……这就是说,宫廷顾问阁下您讲了:‘还有另外的关系。’那好啊,如果在诗意的关系之外——我相信您是这么讲的——,在艺术的关系之外,还存在另外一种关系;简言之,如果还能从另外的视角来观察事物,例如医学的视角。这真是一语中的啊——请原谅,顾问先生!我的意思是太正确不过了,因为它们原本不是什么有根本区别的关系和视角,严格地讲本来就是一码子事——差异仅在形式,我是说不同的层次,也就是讲同一兴趣爱好的不同表现形式;要是允许我讲,绘画嘛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和一种表现形式罢了。对啦,请原谅,我想把画取下来,这儿完全没有光线,您会看到我把它移到对面的沙发上方效果是否完全不一样……我想问:医学到底干些什么?自然哪,对它我一窍不通,不过呢,与它打交道的还是人。那法学呢,立法和司法呢?也是人。还有语言学,作为教师职业主要内容的语言研究呢?还有神学,亦即拯救灵魂的牧师职业呢?一切全都跟人有关,全都是同一种重要的……主要的关注的不同层面和形式,即对于人的关注;这些都是人道的职业,一句话,如果想学习它们,首先就得打好古典语言的基础,不是吗,完成形式上的修养,如人们常说的。我这么讲也许使您感到惊讶,我只是个重现实的人,一个技术人员。不过最近我在静卧时还思考过:要是世界上有这样一种机构就太好啦,在那里可以给每一种人道的职业打下形式的基础,您知道,就是明确形式的意义,美的形式的意义,——这就将锦上添花,使事情变得高尚,此外还带上一些感情色彩,还……彬彬有礼——一般的关注因此会提升到近乎殷勤的关怀……这就是说,我很可能表达得欠准确,不过事情明摆着,精神跟美融合在了一起,本来也总是一个东西,换句话说:科学与艺术本为一体。也就是讲,艺术活动也无条件属于科学研究范畴,在一定意义上就是第五大学科[11],也完全应该算作人道的职业,乃是人道关怀的一个层次,因为它的题材或它所关心的也是人嘛,这您得向我承认。小时候我尝试绘画时只画过船和海水,不过在我眼中,绘画最吸引人的样式始终是肖像画,因为它直接以人为表现对象;所以我才一开口就问,顾问阁下您是不是也在这个领域……眼下挂在这地方是不是要好得多?”

贝伦斯和约阿希姆两人都注视着他,看他这么信口开河是不是也有些害臊。谁知汉斯·卡斯托普讲得如此起劲,压根儿没有工夫害臊。他把画像举到沙发上边的墙上,等着他俩回答光线是否好了一些。这当儿,使女端了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摆着热水杯、酒精灯和咖啡盏。宫廷顾问对她指了指吸烟室,然后道:“那您对绘画一定不是特别有兴趣,您最感兴趣的是雕塑……真的,这里光线自然更好,如果您认为受到了这样强的光……我是说雕塑,因为一般讲来,雕塑纯粹与人打交道,只表现人体。但愿别给咱们把水煮没了才好。”

“完全正确,是雕塑,”汉斯·卡斯托普应道,同时一起朝吸烟室走去,却忘记了把画像挂回墙上或者放下,而是拎在手里进了相邻的吸烟室。“肯定嘛,一尊古希腊的维纳斯或者一个健美男子,在他们身上人性的特点无疑得到了最鲜明的表现。说到底这可能才叫真实,才是真正人道的艺术,如果我们好好想想。”

“喏,至于这位小女人舒舍嘛,”宫廷顾问指出,“她无论怎么讲都更适合绘画而不适合雕塑,我相信菲迪亚斯或者另外一位什么亚斯见了她这副长相,准会嗤之以鼻……噢,您这是怎么啦,怎么把画框也给拖过来了。”

“谢谢,我先把它靠在椅子腿儿上,暂时这么立着挺好的。不过哩,古希腊的雕塑家不大在乎脑袋,他们更注意的是身体,而这也许正好是人性的……至于女性人体的雕塑,他不就是表现脂肪了吗?”

“是脂肪!”宫廷顾问一锤定音。说着他打开一个壁橱,从里边取出一些煮咖啡的其他器皿:一台管状的土耳其咖啡磨,一只带长柄的煮咖啡杯,一个装白糖和咖啡粉的中间间隔开的罐子,所有器皿都是黄铜质地。“软脂、硬脂加上甘油酸酯!”他道,说着从一只白铁罐中倒了些咖啡豆进磨子里,开始摇动磨柄。“先生们看见了,我一切亲自动手,从一开始便这样,这样味道美得多。——二位意下如何?难道不会美得像琼浆玉液吗?”

“不会的,我早已经知道啦。不过听您这么讲也觉得有意思。”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他们坐在门与窗户之间的一个角落里,面前是一张竹子做的茶几,茶几上摆着个带阿拉伯花饰的铜盘,盘里是一些烟具,烟具中间立着咖啡壶。约阿希姆跟贝伦斯坐在一张垫子很厚的土耳其长沙发上,汉斯·卡斯托普则坐在一把带轮子的安乐椅里,舒舍夫人的肖像被他靠在了面前。脚下铺着一块彩色大地毯。贝伦斯顾问用勺子舀了些咖啡和糖在带柄的杯子里,倒了点水进去,然后蹲在酒精灯上煮。煮好了的咖啡在洋葱头形状的咖啡盏里翻着褐色的泡沫,呷上一口那味道是既香又甜。

“你们的情况也是一样,”贝伦斯说,“你们的雕塑,要说的话,自然同样是脂肪,尽管程度不像女性们那样厉害。咱们这样的人脂肪通常只占体重的二十分之一,女性则占十六分之一。如果去掉了皮下脂肪组织,我们大家都会干瘪得像羊肚菌。是啊,随着年岁的增长,皮下脂肪组织逐渐消失,就出现了谁都知道不雅观的皱纹。脂肪最厚实的部位是妇女的胸部、腹部、大腿,一句话,对咱们的心和手都有些个诱惑力的地方。还有脚心脂肪也多,所以怕痒。”

汉斯·卡斯托普在手里把玩着那管状的咖啡磨。他和整套器皿一样,都更可能产自印度或者波斯而非土耳其:那些黄铜刻出的花纹鲜明地突现在黯淡的底板上,表明了它们的来源。汉斯·卡斯托普观看着这些花饰,却一下子说不出个所以然。当他终于明白过来,脸不禁红了。

“是的,这是专为单身汉准备的,”贝伦斯说,“所以我才锁起来了嘛,您知道。不然我的年轻厨娘会看得傻了眼,而你们看看却没什么要紧。是我从一位女病人手里收到的礼物,一位埃及公主,她给咱们赏光了将近一年。您瞧,同样的图案重复出现在每一件东西上,多有意思,是吧?”

“是的,是有意思,”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哈,不,我自然是无所谓。要是你愿意,你甚至还可以把它当作严肃和庄重的事情,——不过,归根到底,弄在咖啡具上也不完全合适就是了。据说古代人倒是经常在石棺上雕刻这样的玩意儿。在他们看来,淫秽跟神圣在一定意义上乃是一码子事。”

“喏,至于那位公主嘛,”贝伦斯说,“她感兴趣的,我相信,更多是前者。她还送给我了一些很棒的香烟,只有在上流社交场合才可能拿出来显摆显摆的极品。”说着从壁橱里拿出一只花花绿绿的烟盒来,准备散烟给客人。约阿希姆脚跟一并,谢绝了好意。汉斯·卡斯托普取过一支点上。这烟卷长跟粗都非同寻常,上面还印着一头金色的斯芬克斯,味道确实叫棒极了。

“您行行好吧,顾问阁下,”他请求说,“劳驾再给咱们讲一点儿有关皮肤的知识!”他又把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的画像抱了起来,立在自己的膝头上,身子仰靠着安乐椅背,嘴里叼着香烟,不慌不忙地进行着观赏,“不一定讲脂肪层,它我们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而是一般讲讲人的皮肤,你那皮肤真是画得太好啦。”

“讲讲皮肤?您对生理学感兴趣吗?”

“很感兴趣!是的,对此我一直感兴趣极了。人的身体,我对它一直很是敏感,因此有时便问自己,我是不是该当医生呀?——在一定程度上,我相信,当医生真有些适合我哩。要知道,谁对身体感兴趣,谁也就会对疾病感兴趣——尤其对疾病感兴趣——不是这样吗?不过也不说明太多问题,我当什么都可以。例如我也可以成为牧师不是。”

“还有呢?”

“是的,我偶尔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好像那真的完全适合我。”

“您为什么又成了工程师呢?”

“纯属偶然,或多或少是外部情况起了决定作用。”

“好,讲讲皮肤?关于皮肤的感官层,看我能给您讲点儿什么不。它是您的外脑,您懂吗?——从发育的角度看,他与您头颅里的所谓高级感觉器官,来源完全一样:中枢神经系统,您必须明白,只不过是稍微有所变化的外皮肤层,在低等动物,根本不存在中枢神经与外层皮肤神经之间的区别,它们都是通过皮肤产生嗅觉和味觉,您必须设想,它们整个肌体唯有皮肤具备感知的功能,——人要能变成他们那个样子,想必是挺惬意的呢。反之如您和我这样的高等动物,皮肤就没这么大能耐,还有的只是一点瘙痒感,仅仅能起保护和报警的作用,有任何东西想过分靠近你的身体,它立马会发脾气,——他甚至还向外长出一些触须,也就是毛发或者说细细的体毛;体毛不过是角质化了的皮细胞,它们还不等皮肤本身被触及已能感觉到靠近的东西。咱们私下讲吧,皮肤的保护和警戒功能,甚至不局限于身体接触……为什么您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您知道吗?”

“不大清楚。”

“是啊,坦白说,咱们也不完全清楚,至少不清楚为什么一害臊就会脸红。这个问题尚未得到彻底澄清,因为至今在血管里没有发现能够受运动神经支配的可扩张肌肉。雄鸡的冠子怎么会膨胀——除此以外还有不少人所共识的例子——,这也是个谜,特别是涉及心理的影响,就更加神秘莫测啦。我们假设,在大脑皮层和延髓的神经中枢之间,存在着种种联系。因此一受到刺激,比如说您非常之害臊,这种联系就会起作用,结果血管神经立刻影响到您的面孔,使那里的血管膨胀并且充血,您于是变得像只红彤彤的火鸡,头昏脑涨得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相反在其他一些情况下,天知道您可能面临着怎样的危险,——这时皮肤的血管会收缩,脸皮就随之变白变冷并且凹陷下去,这时您看起来活像具死尸,眼窝呈铅灰色,鼻子惨白而又尖峭。只不过在交感神经的作用下,心脏仍在怦怦怦跳动。”

“原来如此哦。”汉斯·卡斯托普说。

“大概就如此。这就是反应,您知道。可是一切反应和反射原本都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我们生理学家几乎做出推论,这类心理作用的伴生现象实际上也是一些目的明确的保护性手段,也像皮肤起鸡皮疙瘩一样是身体的防御反射。明白了,您为什么起鸡皮疙瘩?”

“还不完全明白。”

“也即是讲,这是皮脂腺的一种功能:皮脂腺分泌出皮脂,就是一种含蛋白质的脂肪性分泌液,您知道,尽管味道不怎么样,却能保持皮肤的滋润,防止它干燥皴裂,摸起来感觉舒服愉快;——是的,真是很难设想,要是没有这层胆固醇油脂的呵护,人的皮肤摸着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这种皮脂腺里有一些细微的肌肉,它们能让皮脂腺竖立起来;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您就会感觉自己变成了那个傻小子,让那位公主劈头盖脑倒了一桶梭子鱼在身上,皮肤顿时粗糙得像锉刀一样[12];要是刺激过于强烈,您的毛囊也会立起来,——您于是怒发冲冠,汗毛倒竖,变得像只准备自卫的豪猪;这下您可以讲,您算尝到恐惧的滋味啦。”

“哦,这种滋味,”汉斯·卡斯托普说,“这种滋味我早就尝过许多次。我甚至很容易不寒而栗,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不寒而栗。我奇怪的只是,这皮脂腺在大不相同的情况下都会竖起来。我听见有人用钢笔划过玻璃板,会起鸡皮疙瘩;听到特别优美动人的音乐,也突然会起鸡皮疙瘩;记得在我行坚信礼领圣体的时候,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起鸡皮疙瘩,皮肤感觉一会儿凉一会儿痒,直至没完没了。也真叫特别,那些细微的肌肉会动不动就竖立起来。”

“是啊,”贝伦斯宫廷顾问回答,“刺激就是刺激。至于内容是什么,才不关身体的屁事。梭子鱼也罢,圣体也罢,皮脂腺反正一样竖起来。”

“顾问阁下,”汉斯·卡斯托普说,同时眼睛却盯住膝头上的画像,“我还想回过头去问一句:您刚才谈到人体内部的情形,谈到淋巴系统的运动什么什么的……那是什么意思?对此我很感兴趣,如果能再劳您驾的话,我很想再听您讲讲例如关于淋巴系统的运动。”

“这我相信,”贝伦斯回答,“淋巴,它在整个人体机制中,是最纤细、最隐秘也最柔弱的部分;——您如此提出问题,估计也有这样的想象和感觉。人们常常讲到血液和它的神秘性,称之为一种特殊的体液。然而,淋巴更是体液的体液,是血液的精华,您可知道,也就是血乳,是一种异常珍贵的液体,——在摄取到脂肪性养料之后,看上去确实像奶汁。”接下来,他便兴致勃勃地,口若悬河地,大讲特讲血液这种由脂肪、蛋白质、铁、糖和盐组成的鲜红液汁如何通过呼吸和消化得以生成,如何饱含着气泡和代谢残余物,如何由心脏挤压到血管里并且促成全身的新陈代谢,如何使动物保持三十七摄氏度的体温,一句话,也就是维持可爱的生命,——也就是血液如何不直接进入细胞,而是被挤压成某种精髓和乳液渗过血管壁,再进入肌体组织,以至于无孔不入,流贯全身,使得有弹性的细胞组织扩张、绷紧。这即所谓肌体组织紧张,而又通过这肌体组织的紧张,淋巴在完成细胞的冲洗和物质交换以后便被挤压进淋巴管里,即为拉丁文的vasa lymphatica,然后再流回血液中,每天约一点五升。贝伦斯继续大讲淋巴管的管道系统和吸管系统,谈到了胸部乳管的作用在于收集腿、腹、胸、手臂和头部一侧的淋巴液,谈到了淋巴管里到处都形成了纤细的过滤器官,它们叫作淋巴腺,位置都在脖子、腋窝、肘关节、膝弯之类身体的隐秘和敏感部位。“这些地方常出现淋巴肿大,”贝伦斯解释说,“我们就从此讲起,——淋巴腺肿大,例如说在膝弯和肘关节吧,这儿那儿发现水肿似的包块,那总有原因,尽管不是多么愉快的原因。在一定情况下,就让人怀疑你很可能患了结核性淋巴管阻塞喽。”

汉斯·卡斯托普默然无语。“是啊,”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是这样,我真该当医生。胸部乳管……腿部淋巴……这一切我都很感兴趣。——人体啊人体!”他突然大声疾呼。“什么是肉体!什么是身躯!它以什么构成!请您今天下午告诉我们吧,宫廷顾问阁下!请您给我们仔细讲讲,让我们一下子弄个明白!”

“身体由水构成,”贝伦斯回答,“对有机化学您也感兴趣?构成人体的绝大部分是水,说好也罢,说坏也罢,反正用不着激动。固体成分只占二十五分之一,其中百分之二是普通的鸡蛋白,说得文雅一点儿就是蛋白质。此外再加上一些儿脂肪和盐分,就差不多是全部了。”

“那么鸡蛋白呢,这又是什么?”

“是各种各样的元素。碳元素、氢元素、氮元素、氧元素,以及硫,有时还有磷。您的求知欲真是无限广阔啊。有的蛋白质也与碳水化合物结合在一起,成为葡萄糖和淀粉。人上了年纪皮肉变硬,是联结组织中胶原增加,也就是胶质,您知道,胶质乃骨头和软骨的最重要成分。还要我给您讲什么呢?对了,在肌肉中还有一种特殊的蛋白即纤维蛋白,人死了就凝成肌肉纤维素,如此一来尸体就硬邦邦的啦。”

“原来这样,尸体僵硬,”汉斯·卡斯托普兴冲冲地说,“很好,很好。接下来就该讲全身分解,讲尸体的解剖喽。”

“那是当然,您说得很不错,事情还远远没有完哩。正所谓,我们将流向四方。您想想看,全都是水呀!失去了生命,其他成分也不牢靠了,便腐朽成更简单的化合物,变成无机物。”

“腐朽?糜烂?”汉斯·卡斯托普应道,“那可是燃烧喽,氧化物的燃烧,据我所知。”

“对极了,氧化现象。”

“那生命呢?”

“也一样,也一样,年轻人。也是氧化现象。生命主要也不过是细胞蛋白的氧化燃烧过程,由此产生出美好的体温,只不过呢有时候偏高了点儿。是啊,生命即死亡,没有多少好美化的,——有机体的朽坏(法语),有某个法国人这么讲过,以他天生的轻浮。生命呢,确实也散发着腐朽的气味。如果我们不这么想,那就是我们的判断出问题啦。”

“那么谁如果对生命感兴趣,”汉斯·卡斯托普说,“那他也就会对死亡感兴趣。难道您不是这样吗?”

“呐,毕竟区别还是有的。生命意味着,在物质的转换过程中,形势仍然保留了下来。”

“保留形式干什么?”汉斯·卡斯托普问。

“干什么?您听听,您这话一点儿也不人道主义喽。”

“形式原本无聊。”

“您今天真叫敢想敢说啊,简直是无所顾忌,我呢只好认输,”贝伦斯说,同时举起他那大手来遮住眼睛,“您瞧,我受不了啦。我刚才和你们喝过咖啡,也觉得味道不错,可不知怎么一下子感到伤感。二位一定得原谅我啊。这次我真特别荣幸,真是能有多快乐就有多快乐……”

哥儿俩一听就跳起来,说真是怪自己不该耽误顾问阁下这么久……贝伦斯则安慰他们,要他们相信正好相反。汉斯·卡斯托普赶紧把舒舍夫人的肖像抱到紧临着的起居室,重新挂回墙上。哥儿俩没再走花园回病房,贝伦斯领他们走了一条穿过大楼的路,一直陪他们来到将大楼隔开的便门边上。由于突如其来的伤感吧,他脑袋往前伸得比平时还要远些,眨巴着一双金鱼眼,八字须斜挂在一侧往下掉的嘴唇上,更显得一脸的忧郁。

他俩穿过走廊,登上楼梯,这时汉斯·卡斯托普说了:“承认吧,我的点子不错。”

“反正算个调剂,”约阿希姆回答,“借此机会,你们两个总算讲出了不少东西,必须承认。我呢,甚至已有些晕头转向。喏,是时候了,在喝下午茶之前咱们至少还该去静卧上二十分钟。我这么坚持,你没准儿也认为无聊,——你现在可是无所顾忌喽。再说呢你到底不是我,没必要这么加紧养病。”

钻研

话说必然发生的事情很快发生了,也是不久前汉斯·卡斯托普连做梦也没想到会经历的事情,很快发生了:冬天已经降临,此地的冬天。这样的冬天约阿希姆已经领教过,因为他来到这里时正是上一个隆冬季节;可是对它,汉斯·卡斯托普却心存畏惧,尽管已经做好充分的过冬准备。他的表哥努力安慰他。

“千万别想得太可怕,”他说,“这儿还不是北极。因为空气干燥,又没有风,不觉得多冷。只要裹得严严实实,在阳台上一直躺到深夜也不会冻着。而且还有在雾线以上气温逆转的现象,就是说地势越高反倒越暖和,这是咱们以前不知道的。只是下雨的时候,天气会更冷。不过你现在已有了睡袋;真的必要,还可以开暖气嘛。”

再说,还谈不上气温骤降,寒气逼人;冬天来得缓慢平和,暂时跟盛夏里的一些寒冷天气没什么两样。刮了几天南风,日头离地面近了,山谷显得短了些也窄了些,谷口上的阿尔卑斯山背景也变得近而清晰。接着云升起来了,从米歇尔峰和廷岑霍尔恩峰涌向东北方向,山谷里便幽暗了下来。随即大雨如注。随即雨水不再明净,变作了灰白色,已经夹杂着雪花,到后来只剩下了雪,于是整个山谷风雪弥漫。如此持续了相当长时间,气温就明显下降了,这一来雪便没法全部化去,湿湿的,却残留在地面上,给山谷裹上一身单薄、湿润和破损的白衣,把两边山坡上的黑色针叶林映衬得更加显眼。这时候,餐厅里的暖气管也已经微微发热。时间是11月初,在万圣节[13]的前后,已不是什么新鲜事。8月里已有过这么一回,人们早已改变了习惯,不再视下雪为冬天的特权专利。而且不管气候如何,人们眼前随时都能看见,即使只是远远地看见一些雪;因为在仿佛是挡在谷口前的勒蒂孔山脉的巉崖峭壁间,有许多的裂隙和坑坑洼洼,里边残留的积雪总在闪闪发亮,而南边天际还有一些终年积雪的大山,在遥遥地向人们致意。下雪和降温,眼下两者都持续着。灰白色的天幕低低垂挂在山谷上空,不断地分解成片片白色的雪花,无声地、不住地往下飘落,飘得是那样的大度、密集,叫人稍稍有些不安;气温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更低了。到了早晨,汉斯·卡斯托普房里的室温为七摄氏度,而第二天早上更只有五摄氏度,已开始感觉寒冷,是他能忍受的最低限度了,但是他仍忍着。夜里冷得要命,眼下整天都如此,而且从早到晚如此,雪一直不停地下、下、下,只在第四、第五和第七天有过短暂的间隙。雪厚厚地堆积起来,差不多已经造成了出行不便。在通往水槽旁那条长凳的公路上,在下到山谷里去的车道上,人们已经铲除掉了积雪。可是铲出来的通道很窄,碰上对面有车来便无从避让,只好退到一边的雪堆上,齐膝给陷进积雪里。一只碾雪的石磙子,由一个汉子牵的一匹马拉着,整天在疗养院下边的大道上磙来碾去;还有一架样子像弗兰克地区老式驿车的黄色雪橇,前面推着一张雪犁,来往行驶于疗养区和下边叫作“村子”的住宅区之间,同样在完成铲除积雪的任务。这山上的人们的世界,这狭窄、高峻、闭塞的世界,眼下好似都穿上了厚厚的皮袍,铺上了软软的绒毯;没有一处柱顶和杆头不戴着白色的便帽,疗养大楼前的石台阶不见了,变成了一道斜坡;各处的松树枝干上,无不压着沉甸甸的、形状滑稽的“白枕头”;这儿那儿听见有积雪滑落下来,摔碎成一片白雾,在树干间冉冉飘去。周围的群山全大雪覆盖,林带以下区域还斑斑驳驳,耸峙在林梢之上的峰巅虽形态各异,却都让雪盖得严严实实。天色黯淡下来了,让雪幕遮掩着,天空中的太阳只剩下一团淡淡的白影。然而雪却反射出乳白色柔光,把自然界和人映照得煞是美丽,虽然在白色或者彩色的皮毛帽子底下,人们一个个鼻子冻得通红。

冬天是此地的主要季节;冬天的降临,在山庄疗养院的餐厅里成了七张桌子上的主要话题。大家讲旅行者和运动员已经蜂拥而至,住满了“坪”上和“村”里的所有旅馆。估计积雪厚达六十厘米,对于滑雪者来说很是理想。正在抓紧整理宝藏峰西北坡那条通向山谷的雪橇滑道,准备过不几天就向游客开放,只要不意外地刮起热风把计划吹掉。大家伙儿很高兴又有了大批山下的来客,因为这些健康人将开展滑雪比赛这类的各式各样体育活动;尽管是违反院方的规定的,他们仍要在静卧的时候偷偷跑去参观。汉斯·卡斯托普听说又多了一个新玩意儿,一个来自北方的新发明,就是雪地滑橇,即参加者各自站在一副雪橇上,由马拉着往前飞驰。这可一定得去瞧瞧啊。——席间也谈到了过圣诞节。

过圣诞节!不,汉斯·卡斯托普还没想到这个。他只是说起来比写起来轻松,什么根据医生的意见,他得与约阿希姆一起,在这里度过整个冬季啦。可这不已包含着,他事实上要在这里过圣诞节的意思了吗?然而这对于他的心灵来说,无疑是有些可怕的呀,单单因为他一生还从来没在故乡以外的任何地方过过圣诞节,没在离开家庭温暖怀抱的情况下过过圣诞节,就已经可怕,更何况原因还不止此。看在上帝分上,现在这也得认啦。他已经不是孩子,约阿希姆似乎也不再对此反感,而是无所抱怨地接受了命运安排;再说呢,世界上什么地方不能过圣诞节,什么环境下不能过圣诞节!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在第一个耶稣降临日之前就谈过圣诞节,仍然为时太早;到耶稣降生日还有整整六个礼拜啊。餐桌旁的人们可是跨越和吞掉了这段时间,——内心中的跨越和吞噬,对此汉斯·卡斯托普已经自行学会了适应,尽管他还没有习惯像他那些老资格的病友那样,如此大手笔地挥霍掉光阴。对于这些人来讲,一年中圣诞节之类的阶段划分,正好充当体操器械和助跳板,可以让他们支撑着一跃而起,飞过各个节日之间空虚的时间。他们全都在发烧,全都新陈代谢旺盛,全都肌体运动亢奋并且加快,——归根到底,这可能都与他们如此匆忙和大量挥霍时间有关。即使他们现在就当圣诞节已经过去,立刻开始谈论怎么庆祝元旦和狂欢节,他汉斯·卡斯托普也不会感到惊讶。只不过呢,在山庄疗养院的餐厅里,目前人们并不见得如此轻松愉快。提起过圣诞节还得停顿停顿,还有的是叫人操心和伤脑筋的问题。例如就得讨论集体送礼的事,也就是按照院里的成例,大伙儿得在平安夜给院长贝伦斯宫廷顾问献上一份礼物,而在此之前就需要组织全体病员一起凑份子。去年送的是一只旅行箱,据那些留院时间超过一年的人讲。今年大伙儿提到了一张新的手术台,一副油画架,一件毛皮短大衣,一把逍遥椅,一只象牙雕刻并经过特别镶嵌的听诊器,等等。当征求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意见的时候,他则建议赠送一套据说正在编纂的百科全书,书名叫作《痛苦社会学》;只不过支持他的唯有一位书商,此君前不久才开始与克勒费特小姐同桌。意见一时还没法达成一致。跟俄国人席的沟通最为困难。结果分开了凑份子。来自莫斯科的人们宣布,要独自送礼给贝伦斯。施托尔太太一连多少天寝食难安,为的是在凑份子时她代伊尔蒂斯太太垫付过一笔为数十个法郎的款项,这一位呢竟然“忘记”了归还。她“忘记”啦,——忘记这个词儿让施托尔太太说得抑扬顿挫,轻重分明,全在于表明自己死也不信她竟如此健忘;可是不管如何指桑骂槐,暗示提醒——施托尔太太保证说自己绝对没少暗示和提醒,——健忘者仍旧健忘。不少次施托尔太太已经绝望了,声言那笔欠款嘛就算送给伊尔蒂斯太太了。“也就是说我既为自己出了,也为她出了,”她讲,“很好,反正不是我丢人喽!”可是,她终于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并在讲解这办法时引发出满桌的欢笑:她到管理处去冒名支取了十个法郎,让债务落在了伊尔蒂斯太太账上;——正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自有能人收,最低限度也打了个平手不是。

雪停了。天空部分亮了开来;灰蓝色的云层散去,漏下来一束束阳光,下面的景物染上了淡蓝的色彩。随后天地全部明亮了。空气纤尘不染,明净寒洌,11月中旬地道的冬季美景喽!从阳台上的拱形窗户望出去,整个山景尽收眼底,座座树林披上了银装,道道溪涧盖上了棉被,蓝天丽日之下,整个山谷雪白明亮,真叫美不胜收。甚至夜晚,一当差不多已经圆了的月亮升起在空中,整个世界又换上别样的神奇美妙,令人惊叹不已。远远近近闪烁着水晶和宝石的光芒。树林雪地黑白分明。远离月亮的夜空一片漆黑,但见一颗颗星儿闪闪。房舍、树木、电线杆把影子投在光明的雪地上,影子轮廓分明锐利、深沉凝重,显得比物体本身还更加实在,更能引发人的遐想。日落以后的几个小时,气温降到了零下七或八摄氏度。世界像已经着魔,变成了一座水晶宫殿,原有的肮脏污秽统统给遮掩起来了,一切全凝定在了死亡的梦幻里。

汉斯·卡斯托普鸟瞰着中了魔法的冬之谷,在他的阳台上坚持待到了深夜,比大约十点或十点过一会儿就回屋去了的约阿希姆久得多。他那张顶呱呱的躺椅上边有一个圆筒形靠枕,铺着一条由三块垫子联起来的椅垫,他把它拖到了阳台的木头栏杆旁边;栏杆顶上横亘着一条长长的雪枕;一旁的白色小桌子上亮着电灯,灯旁摆着一堆书,书旁有一杯牛奶,晚上喝的全脂牛奶;还在大约九点钟的时候,这奶就送到了每个山庄居民的房间里,汉斯·卡斯托普给它掺了一点烧酒,使它喝起来更对口味。他动用了所有的防寒装备,也就是已经全副武装。他把自己齐胸筒在了那只及时从疗养地一家专卖店买来的毛皮睡袋里,扣严实了扣子,外面再按照山庄的规矩裹了两床驼毛绒毯。此外身上在冬衣之外再加了一件皮毛短夹克,头上戴着一顶羊毛软帽,脚上穿着毡靴,手上戴着厚厚的棉手套,可就这样仍然没能避免手指给冻僵。

他在室外待了这么久,快待到了午夜甚至超过了午夜——那对讨厌的俄国夫妇早已离开紧临着的阳台回屋去了——,固然也因为受了美丽的冬夜的诱惑,更何况直到十一点,还远远近近地从山谷中有音乐飘送上来呢;但是,主要原因还在他的怠惰和兴奋,还在怠惰和兴奋两者加在了一起:其一是他本身便有惰性,加之身体疲乏,就更不愿动弹;其二则为精神亢奋,也就是年轻人已对研究某些新问题着了迷,一开始思考便再也放不下了。气候也跟着添乱,严寒消耗了他的体力,影响他的健康。他吃得很多,充分享用着山庄丰盛的饮食,吃完了加有配菜的牛排再来一份烤鹅,胃口好得出奇,好得超过了夏季,而这,事实表明,在山庄乃是司空见惯。亢奋是亢奋,他同时却又嗜睡,在大白天或是月光明亮的夜晚,他常常翻着翻着书就睡着了——关于这些书,我们后面还要讲——,糊里糊涂地过了几分钟才又醒过来,继续进行他的研究。他在踏着雪的例行散步途中与约阿希姆热烈交谈——他多半是比在平原时更偏向于一个人自说自话,快速地、无所顾忌地、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这样的谈话搞得他精疲力竭,搞得他脑袋发晕,手脚颤抖,有一种喝醉了酒的麻木感觉,脑袋却热乎乎的。入冬以来,他的体温曲线明显上升了,贝伦斯宫廷顾问给他开了点儿什么针药;通常碰见长时间高烧不退的情况,他十之六七都要让病人注射这种针药,约阿希姆也是其中一位。可引起自己体温升高的,汉斯·卡斯托普私下考虑,必定是他精神的激动兴奋,他因此才在那个熠熠闪光的寒夜里,在他的躺椅上一躺躺到了后半夜嘛。眼下让他着迷的那些书,使卡斯托普更加坚信自己的这些解释。

在国际“山庄”疗养院的静卧厅和疗养客的个人专用阳台上,读书倒是并不少见,——不过那主要是些新毛头和短期客人;住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老病号早已学会一套消磨时光的办法,根本用不着靠动脑筋消遣,只凭自己老资格内心的气定神闲就成了。是啊,整天抱着一本书在那里啃的,他们说只有那些傻瓜笨蛋。充其量只需在怀里或者旁边的茶几上摆他一本书,就足以让人心安理得。院图书馆收藏的各语种图书画报可谓丰富,丰富得超过了牙科诊所候诊室供消遣的报章杂志,病员们可以自由借阅。此外还可以从“村”里的公共图书馆借小说来看。时不时地也出现众人争读某部小说或某篇文章的盛况,连那些原本已不再读书的人也伸出手来抢,虽说脸上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就在我们讲的这段时间,有本装印粗劣的小册子正在流传,是阿尔宾先生带来的,书名叫作《诱惑的艺术》。是一个原著为法语的逐字逐句翻译本,甚至连原文的句法也保留了下来,因此念起来就既优雅,又刺激。阐明的是肉体之爱和淫欲的哲学,富有乐天玩世兼享乐主义的离经叛道精神。施托尔太太一口气读完了,认为“令人陶醉”。马格努斯太太,就是缺乏蛋白质那位,立刻无条件赞成。她的啤酒酿造商丈夫呢,则以人格担保读后获益匪浅,却遗憾他老婆囫囵吞枣,因为这种读物会“惯坏”了妇女,让她们产生种种非分之想。他这番言论使得小册子更加抢手,以致午饭以后,在下边静卧厅两位10月份新来的太太之间,上演了不只不愉快、简直可以讲是剑拔弩张的一幕。她俩一个是勒蒂斯太太,一位是波兰工业家的夫人,一个名叫黑森费尔特的来自柏林的寡妇;大伙儿都讲她比另一位更早报名排队。汉斯·卡斯托普在阳台上就已听见底下在吵架,两位太太中的一位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可能是勒蒂斯,也可能是黑森费尔特——,直到狂怒的一位被劝回了房间,战斗才告结束。年轻人比上年岁的人更快吃透了小册子的内容。晚饭后,他们常常聚在不同的房间里一部分一部分地集体研读。汉斯·卡斯托普看见,那个指甲长长的小伙子在餐厅里把书给了一个新来的姑娘;这个金发姑娘梳着中分头,病不重,名叫弗伦茨欣·奥伯尔丹克,是位前不久才由母亲送上山来的娇小姐。

也许还是有些例外,也许还是有这样的人,他们以某种严肃的精神活动,以某种有益的学习研究,来填满照章静卧的那几个小时,即使这样做只是为了保持与平原上的生活的联系,或者为了赋予时间一些个分量和深度,以避免它又由于纯粹而化作虚无。也许除了努力想根除痛苦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除了在那儿学俄语的自尊心极强的约阿希姆,还有这个那个病人是这个样子吧。这样的人如果在餐厅里的食客中没有——那里面确实不大像有这样的人——那在卧床不起的和生命垂危的病友里边很可能会有;汉斯·卡斯托普倾向于相信。至于他自己,《远洋船舶》什么的已经一点儿不感兴趣,因此再让家里寄过冬衣物的时候,还要求寄来了一些与他终生职业有关的专业书籍,诸如工程物理学、实用造船技术之类。然而这些书籍又已经被扔到一边,让位给了一些完全是不同学科领域的读本,对这类书籍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眼下极为热衷。它们是用各种语言,也即用德语、法语和英语编写的解剖学、生理学和生物学读本;前些天,疗养地的一位书店老板亲自给他送书上来,显然是他自己曾经预订了的,也即借某次撇下约阿希姆——趁着他给叫去注射或者称体重了——独自散步去“村”里的机会,一个人悄悄做了预订。看见表弟捧着这些书,约阿希姆大为惊异。如同所有学术著作一样,它们也都很贵;价格还贴在内封和护封上,一看就明白。他问汉斯·卡斯托普,如果想读这种书,为什么不找贝伦斯宫廷顾问借,他这类书籍肯定不少,有的是可以挑选。然而汉斯·卡斯托普回答,他想自己拥有这些书,读自己拥有的书味道全然不同;再说,他还喜欢用铅笔在书上勾勾画画。一连几个小时,约阿希姆在自己的阳台上,都听见隔壁传来用裁纸刀划开连在一起的书页的唰唰声。

这些书很重,不便捧读;汉斯·卡斯托普静卧时把书的下沿抵在胸口上,或是肚皮上。它压迫着他,但他认了;他半张着嘴,眼睛一行一行扫过那饱含学术的书页。立在一旁的小台灯其实是多余地在纸上,投下淡淡的红光,因为月色朗照,差不多已经可以阅读了。——他的脑袋随着向下转动,直至下巴顶到了胸脯,随后便保持着这种姿势,既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打盹儿,或者是既沉思又打盹儿,直至再抬起头来读下面一页。他深入钻研、阅读,与此同时在水晶般熠熠闪烁的高山峡谷的上空,月亮却徐缓均匀地运行;他读到了有机物质,读到了原生质的种种特性,读到了那奇异地飘浮在合成与分解之间的敏感物质,读到了它由原初的、却至今犹存的基本形态开始的发展形成过程;他读得如此专注、急切,急切地想了解生命以及它那既神圣又肮脏的秘密。

生命是什么?人们不知道。一当出现生命,它肯定就能意识到自己,毫无疑问;但是它却不明白,它是什么。意识作为对刺激的敏感,无疑还在它出现的最低级、最不成熟的阶段,就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觉醒;不可能把意识过程的最初产生,与其普遍的或者个别的历史的某一个点联系在一起,也不可能以神经系统的存在,作为意识的条件。最低等的动物形态没有神经系统,更别说大脑了,可是又有谁敢于否认,它们也有感知刺激的能力呢?也不妨麻醉生命,麻醉生命本身,而不只是它所衍生出的特殊感觉器官,比如神经。也可以从植物界和动物界任何有生命力的物质中去掉感受能力,可以用氯仿、水合氯醛或者吗啡,将卵子和精子麻醉。也就是说,自我意识反正是富有生命力的物质的一种功能,这种功能增强到了相当程度就会反诸其自身的载体,将力图探究和索解其自身呈现的生命现象;这是生命自身一种既充满希望又全然无望的追求,目的是认识自身,是本性的自行挖掘,结果呢劳而无功,因为本性将因认识而消失,生命的终极不容窥探。

生命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产生生命的那个原点,燃起生命之火的那个原点。没有什么直接来自这个原点,或者只是差强人意地在生的范畴内与这个点相连接;然而,生命本身却显得直接。如果对此可以讲些什么的话,那就是:生命的形式必定已经发展得十分高级,高级到了在无生命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可与之伦比。在有伪足的阿米巴原虫和脊椎动物之间,进化的差距微乎其微,比起最简单的生命现象与那些连死都不配称的自然物之间的差距来,真叫微不足道。之所以讲“连死都不配称”,是因为它们乃无机物。须知死只是生的逻辑否定;可在生命与无生命自然界之间张开着一个巨大的深渊,科学界努力想在上面架起一座桥梁,结果只是徒劳。人们设法用各种理论来弥合这一鸿沟,结果鸿沟吞没了这些理论,鸿沟本身的深度和宽度却丝毫未因此而减少。为了找到中间起联结作用的环节,人们不惜荒谬地假设有一种无结构的生命物质,有一些未获得生机的有机体,它们可以在蛋白溶液中自行凝结成有机物质,就像水晶在母液中结晶一样,——可实际上,有机的差异始终同时是一切生命的准备和表现,还找不出任何生物,其存在不归功于双亲的生育。有人因从海洋深处打捞起来了所谓的原液而欣喜若狂,最后还是出乖露丑了事。事实表明,是把石膏沉淀物当作源生物质了。可是为了避免在一个奇迹面前止步不前——须知所谓构成生命的物质跟无生命自然界相同,并且最后也分解为同样的物质,算得上是个奇迹喽——,人们就不得不进一步相信另一个奇迹,即有机物产生于无机物的原初生殖理论。如此继续下去,就得想出一些中间环节和过渡阶段,就得假定存在一些比已知所有生物都更低级的生物,而这样的低等生物本身又还有自然生命冲动的先驱,即谁也见不到的所谓原虫;因为它在多么高倍数的显微镜下也显现不出来,而其假想的产生前提,是必须完成蛋白质的合成……

生命到底是什么?是温暖,是某种无定型的不稳定状态的热产物,是物质在发热发烧,是由此而来的不停分解和再生的复杂过程,以及伴随着不断产生结构精巧的蛋白分子的过程。这就是那原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的存在,这就是那在分解与再生的既复杂又热烈的过程中,甜蜜、痛苦而又艰难地在生存之点上保持着平衡的东西的存在。它既不具有物质性,也不是精神。它是介乎两者之间的某种东西,是一种现象,一种以物质为依托的现象,就像瀑布上的彩虹,就像火焰。可它尽管不具物质性,却富于感性,以至于有所欲求,有所厌恶,是变得敏感而易受刺激的物质的不知羞耻,是存在的放纵状态。这是宇宙的贞节冷漠中一点点隐秘而易感的悸动,是来自养料吸收和排泄的淫秽不洁的隐私,是来源和构成不明的碳酸气及其他有害污物的排放。这是通过其非稳定性而成为可能,并注定要按其形成法则进行的滋生漫长现象,也即要从水、蛋白质、盐和脂肪的某种蒸发物不断地衍生、成形,变成所谓的肉;而这肉不但会有形,而且会形象高贵,美丽动人,然而同时又是感性和欲望的化身。因为这形象和美丽与文学和音乐作品里不一样,没有精神作为依托,也没有中性的、消耗掉了精神、以无害的方式使精神感性化了的材料作为依托,如同雕塑中的形象和美那样。它们的依托和成形,主要靠的是那种不知怎么便有肉欲觉醒了的物质,是那种有机的、不断在腐朽和再生的物质本身,是发出臭气的肉……

在熠熠闪光的山谷上边,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身上包裹着皮毛和羊绒,暖暖和和地静卧在那里;此时,在静穆的星空照耀下,他眼前呈现出了生命的形象。它漂浮在他面前,漂浮在太空中的某处,它飘得很远却近得足以感知,它是一个物体,一个身躯,模模糊糊的一片白色,散发着气味和气体,黏黏糊糊的样子,表皮天生肮里肮脏,毛病很多,满是黑斑、黄斑、疹子、疖子、裂纹裂口以及颗粒状和鳞片装的皮垢皮屑,还密布着平直的和卷曲的原发性汗毛。它从无生物的冷漠中分离了出来,懒懒地倚靠在自身散发的气体形成的氛围里,头戴一顶蓬松的、角质的、凉凉的有色花冠——这是皮肤的产物——,手抱在脑后,眼睑低垂,眼睛由于眼皮构造特殊而显得有些斜视,嘴微微张着,嘴皮上翘,身体重心全部支撑在一条腿上,以致髋骨明显地从肉中凸现了出来,另一条腿则松弛地弯曲着,脚尖点着地面,膝盖贴着那条承重的腿的内侧。它就这么站在那里,转过头时嫣然含笑,上身优雅地微微后仰,两只胳膊肘白生生地向前叉开,整个显得四肢匀称,体态婀娜。两边腋窝里影影绰绰,与那神秘三角地带的迷茫夜色正好对应,正如那微启的朱唇正好与眼睛对应,那桃红色的乳晕正好与横着的肚脐对应。在中枢器官和连着脊髓的运动神经推动下,腹部和胸部开始动起来,胸腔、腹腔和横膈膜便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吸入的空气经呼吸道的黏膜加热和润湿之后进入肺泡,其所含的氧气在那里与血液所含的血红蛋白结合以完成体内呼吸,然后余下的气体再饱含着废弃物经过嘴唇呼出来。汉斯·卡斯托普知道,他面前这有生命力的躯体处于神秘的均衡之中,它得到血液的滋养,全身布满了神经、静脉、动脉和毛孔以及贯穿肢体的淋巴,而内部则有骨骼,包括充满骨髓的管骨以及肩胛骨、脊椎骨和盆骨,它们产生于一种原生黏性织物状支撑物质,并借助石灰质和胶质相互连接在一起,以支持整个身体;此外还有无数的关节及其各式各样的囊胞、润滑的窝穴、韧带和软骨;还有两百多块肌肉,还有负责营养、呼吸、感受刺激和传递刺激的各种器官,还有起保护作用的皮肤,还有分泌血清的腔,还有饱含分泌液的腺体,以及通过身体的孔穴与外界发生联系的复杂的内部管道和裂隙系统。汉斯·卡斯托普明白,眼前的这个“我”是一个高级的生命个体,远远不再像那些最简单的生物那样,以整个的身体表面完成呼吸、进食甚至思考;这个“我”是由亿万个这样的小肌体组织结合而成;这些小组织有着唯一的、相同的起源,由于不断地分裂而数量无限增加,并以各自的方式结合成不同的职能单位和集体,也塑造和产生出各自不同的形式,从而创造生长的条件,完成生长的职能。

也就是说,这个飘浮在汉斯·卡斯托普眼前的躯体,这个个体和富有生命力的“我”,乃是由无数个能呼吸能吸收营养的小个体组成;这些小的个体通过有机的结构和特定的用途安排,失去了那大个体才有的自我存在以及高度自由和直接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沦为了解剖的单位,以致有的职能仅仅局限于感受光、声和热的刺激,有的只知道通过收缩改变自己的形态或者制造消化液,还有的就只能单纯地起保护、支撑、输送体液或者繁殖的作用。结合成高级“我”的众多小的有机体也可能松散开来,如果无数的低等肌体只是轻易而成问题地聚合而成了较高级的生命体的话。汉斯·卡斯托普冥思苦索着这一细胞群体现象,想到曾听说过所谓的“准生物”也即是海藻,想到它单个的细胞只是一个胶质的衣胞拢合在一起,常常相互远离,不过仍然是多细胞的生物。只是如果问起它到底该视为群居的单细胞体呢,还是独立的个体呢,它本身应改称“我”或是“我们”呢,对这个奇妙的问题那就真叫莫衷一是啦。一是无数原始个体高度社会化地结合成一个高级“自我”的肌体组织和器官,一是这些单纯个体自由的独立存在,在这两者之间大自然来了一下调和折中:那多细胞的有机体仅仅是一种周而复始的过程的表现形式,其包含的实质是生命在不断完成,生殖繁衍是一个循环运动。交配行为即两个细胞体的性融合,乃任何多细胞体形成的开端,正如每一个原始单细胞体的传宗接代也以交配行为为开端,而最后又会返回到交配行为。因为交配行为将持续好几代,一直到不再需要了的时候,也即到了初级生物通过不断分裂进行繁殖的一刻;可再往后,它们无形产生的后代又重新产生了交配的要求,至此一个循环即告完结。这样,就不仅存在一个由双亲细胞的核融合产生的多样化生命王国,还存在一个多代无性繁殖产生的单细胞个体的共生现象;后者的生长即是繁殖;当它们中出现专门用于繁殖后代的性细胞,也即找到了新的生命融合的途径,生殖的循环便完结了。

年轻的冒险家把一部胚胎学顶在胸口上,钻研着生命的繁衍生长过程,从卵子受精的瞬间开始:一条精虫从无数精虫中脱颖而出,摇摆着尾部的鞭毛向前游动,以头部的尖端撞向卵子的胶质膜囊,钻进此时已受卵细胞外原生质的影响而拱起来了的受胎丘内。大自然不怎么喜欢这一过程千篇一律,想出来了种种千奇百怪的花样。有一些生物,雄性寄生在雌性的肠道内进行繁殖;还有一些,雄性把手臂伸进雌性的咽喉,在雌性体内播下种子,随后手指被咬断了吐出来,可这些断指不知怎么却游走了,令科学界大惑不解,长期以为必须视它们为独立的生物,并为其去了拉丁文的学名。汉斯·卡斯托普也读了精源论和卵源论两派学术争论的文章。后一派认为,卵子本身就已经是一只完整的青蛙,或者一只狗、一个人,等等,精子的进入只是起到了促使它生长发育的作用;前一派则坚持,精虫本身有脑袋、有手臂,也有双腿,亦可视为一个生物,卵子不过是它的培养基罢了,——直至很久以后两派才认识一致:卵子也罢精子也罢,统统都是原本并无差异的生殖细胞演变而成,作用同样不可否认。汉斯·卡斯托普读到了受精卵的单细胞体如何分裂和演变成多细胞体,读到了多个细胞体如何聚集成为黏膜叶,读到了这胚包卷起边沿,变成一个杯状的空腔,开始吸收和消化养料。这就是肠蛹即原初动物,也即原肠胚,是所有动物的基本形态,所有以肉身为载体的美的基本形态。它的两个表皮层,也即外胚层和内胚层,都不外乎一些原始器官;在这些器官内陷和外翻的地方,形成了各种线体、组织、原始器官以及身体的眼神部分。外胚层有一长条地方增厚并褶皱成沟槽模样,闭合起来就成了神经管,再变成为脊椎,变成为脑子。他还读到,当胎膜黏液开始凝固成纤维状联结组织和软骨,胚胎也就不再产生胶质而是黏性蛋白,这时候联结组织便从液浆中吸收石灰盐和脂肪,变成了骨头。人的胎儿在母体的胎盘内蜷曲着,长着尾巴,跟母猪胎盘里的小猪毫无差别,脐带又粗又长,四肢残缺、怪样,不成形状的小脸紧贴着鼓胀的肚皮,其发展前景在坚持真理的科学界看来实在不容乐观,整个过程则为活脱脱的一部生物进化简史。在一段时间内它可能像鱼类一样用鳃呼吸。看来还可以或者说也有必要从它经历的一个个发展阶段,推论联想出远古时代人类不怎么合乎人文精神的形象。它的皮肤有着抽搐肌肉以防虫子叮咬,毛发厚且茂密,嗅觉黏膜层宽大、灵敏,不但长着两只招风耳而且还会动,不但丰富了表情,而且比现代人捕捉声音的能力要强得多。那时候人的眼睛长在脑袋侧面,由下垂着的眼睑保护着;例外是长在脑门儿上的第三只眼,它后来退化成了脑袋里的松果腺,当初却能够监控头顶上的天空。那时候人的肠管长得出奇,还生着许多乳牙;喉头带有声囊,很便于号叫;男子的性腺则长在了腹腔内。

解剖学给我们的研究家剖开了人体的四肢,把它们制成了标本,向他展示了它们的表皮,以及深藏在内部和背后的肌肉、筋腱和韧带,包括大腿、小腿、脚掌,以及上臂、前臂和手掌,还把作为人文精神重要表现的医学用来文质彬彬地称呼和区分它们的拉丁文学名,统统教给了他,一直给他讲到了骷髅骨架,并由骷髅的结构为他引导出新的视角,从这些视角可以更好认识人的一切乃是一个统一体,各门学科息息相关,紧密相连。因为这时候,他竟很是奇怪地想到了自己——必须说是他早先的——职业,也就是自己从事的那门学科;刚上山时碰见陌生人例如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他就自我介绍过自己从事的职业。为了学到一些东西——至于究竟是些什么,则相当无所谓——,他曾在好几所高等学府学习过静力学、可弯曲的支柱、负荷以及结构等等合理利用机械材料方面的知识。他从中得知,认为工程学和机械学的法则可以用于生物界的想法,是很幼稚的;同样反过来也不能够讲,这些法则是从生物界推导出来的。它们干脆只是得到了重复和印证罢了。例如中空圆柱体的原理便体现在了长长的管骨的构造中,因为同样以尽可能少的固体材料满足了静力学的要求。汉斯·卡斯托普学到了,一件条材和带材构成的物件,只要符合拉与压的静力学要求,就能承受同类实心材料的物件所能承受的相同负荷。在管骨的构造中也可观察到同样的情形,发现它在形成坚固表面的同时,机械原理上不再必需的中心部分就变成了脂肪,变成了黄色的骨髓。人的大腿骨结构像起重机,仿佛后者在设计梁架的走向时,毫发不爽地使用了前者的拉力和压力曲线;从前,汉斯·卡斯托普在制图的时候,就曾准确地绘制过一台起重机的同类曲线。他高兴自己的这一发现,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与大腿骨,不,与整个有机自然界有了三重关系:一、文艺的关系;二、医学的关系;三、机械的关系,——他是如此激动,觉得这三种关系在人的身上乃一码事,三者都是人们急切关心的同一个事物的不同变体而已,都是人道主义的学科……

然而尽管如此,原生质的作用照旧不清不楚,仿佛生命还是拒绝揭开谜底。大量的生物化学过程不只尚属未知领域,而且似乎生来就是不准备让人知道。在对称作“细胞”的生命单位的构成和结构几乎完全无知的情况下,能指示出死肌肉的一个个组成部分又有何益?对活人是无法做化学分析;但仅仅那些让死尸变得僵硬的化学变化吧,就足以让所有化学实验变得毫无意义。没谁明白新陈代谢是咋回事,没谁了解神经作用的实质。何来味觉器官的味觉?不同气味会引起某些感官性质不同的兴奋,原因何在?嗅觉的实质是什么?动物和人的特殊气味,产生于特定物质的蒸发,谁又说得出这究竟是些什么物质?称为汗水的分泌液的构成,也没有得到多少解释。产生汗液的腺体能制造香味,这对哺乳动物无疑作用巨大,但对人的作用未解说清楚。人体一些显然很重要的部位,其生理意义一直还茫茫然。一直还是个谜的盲肠暂且不说;只是在兔子身上,人们发现它通常都装满了稀糊状的东西,但又不知道它怎么排出,排出后怎么重新补充。还有脑髓的灰白色物质是怎么回事?与视觉神经相联系的视丘是怎么回事?“脑桥”的那些个灰质沉淀是怎么回事?脑髓和脊髓中的物质看来很不易分解,要弄清它们各自的构成似乎没有希望。是什么在入睡时使大脑皮层停止活动?胃的自行消化功能有时确实在死尸身上仍然存在,又是什么妨碍它在活人身上起作用?人们回答:生命,一种富有生命力的原生质的特殊抵抗力,——好像没有发现这样的解释神秘莫测。就连关于发烧这样一个日常现象的理论,也是矛盾百出。说什么代偿加快引起体温增高。可为什么没像往常一样相应加大热量的支出,以实现平衡呢?停止排汗归因于皮肤的收缩吗?然而只有在发寒热时能观察到这种现象,其他情况下皮肤反倒热乎乎的。所谓“热刺痛”表明了中枢神经系统是代偿提高的原因所在,是一种我们说不出个所以然,而仅仅只能称为皮肤状态反常的原因所在。

可是所有这些个茫然无知,与我们面对另一些现象的束手无策相比较,又算得了什么呢?例如面对记忆现象,或者那更进一步也更加惊人的记忆遗传现象!对于细胞物质的这类功能,哪怕只是做一种机械性解释的揣想,也完完全全不可能啊。精子能把父亲无数千差万别的个性特征传递给卵子,可本身只能在显微镜下才看得见,然而放大的倍数不管多么大,它们看上去全都同一个样子,因此也不可能确定其各自的来源;因为一种动物的精子跟另一种动物的精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这样的组织状况是人不得不猜想,细胞的情形跟由它们组成的高级生物的情形,也不会两样;也就是说,细胞也是一个比较高级的肌体,本身也是由一些更小的生命体或者生命单元组成。也就是说从据说是最小的走向更小的,必然就得把基本的分解成更基本的。毫无疑问,动物王国由形形色色特殊的动物组成,动物和人的肌体又由整个的细胞王国组成,同样,细胞有机体又再由一个更原始的生命单元的王国组成;这些最原始的生命单元,它们的大小远在显微镜的可视范围之下,它们自行生长,依照只产生同类生命单元的法则自行繁衍增多,并按不同的分工为上一个生命体服务。

这就是基因、原生子和生源体。汉斯·卡斯托普很是兴奋,能在寒夜里认识这些个名词。兴奋之余,他却问自己,这些东西的原始性质又有多可靠呢?既然它们有生命,就应当是有机的,因为生命有赖于有机组织;可如果它们是有机体,那就不可能是原生的了,因为有机体不是单体,而是复合体。它们只是比细胞生命单元更小的生命单元,虽然小到了似乎无以复加,难以想象,但本身仍然是“组成”的,而且是有机地作为一个生命单元“组成”的;因为生命单元的意义,等同于一个由多个更小、更低级的生命组成的生命,也就是说,它们注定成为仍然是高级一点儿的生命单元。只要有机的生命单元还能分裂,也就说还保持同化、繁衍、生长的能力,那它们的增殖就永无止境。所以只要一讲生命单元,再讲原始生命单元就是个错误,因为单元一词本身就意味着还有组成它们的更低级的单元;所谓原始生命,意即某种既是生命同时却原始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存在。

不过这样的东西尽管逻辑上不存在,归根到底却必然又是现实存在的,因为原生的思想,也就是生命从无生命中产生出来的思想,没法简单干脆地予以否定;人们徒劳地企图弥合横亘在生命与无生命之间的那条鸿沟,这条鸿沟只能在自然界有机的内部,以某种方式进行填补或者跨越。不断分解结果必定在某个时候会导致这样的“单元”,它们尽管仍系“组成”,但还不是有机的,只是在生命与无生命之间起着中介作用,只是一些在生命序列与纯化学之间完成过渡任务的分子群。

然而一谈到化学分子,又临近了另一个深渊,一个比有机物与无机物之间的深渊更加神秘,口也张得更大的深渊,也就是已经临近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深渊了。众所周知,分子乃是原子组成,可是原子已经远远不够小,连称作异常之小的资格都没有啦。原子是如此的小,是一种非物质也即尚不是物质却又近似于物质的聚积,一种十分细微的、早期的和过渡性的聚积,一种能量的聚积;它几乎还不能,或者说几乎已不能想象成是物质的,而必须想象成物质与非物质的中介质和临界点。比起有机物的原生问题来,这里就提出了另一个更加神秘、更加险恶的原生问题,即从非物质中产生出物质的问题。事实上,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鸿沟同样急迫地,不,比有机界与无机界之间的鸿沟更加急迫地,要求填补弥合。必须创立一门非物质化学学科,由它找出一种非物质的化合物,从这种非物质化合物中能像无机物产生有机物似的产生出物质来;而原子可以视为物质的原虫和单体细胞——究其性质而言既是物质的,可又还不是物质。不过讲什么就失去了尺度,“甚至不能再小”差不多已经意味着“大得不得了”。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看待原子的结果是极大的灾难,因为物质继续分解细化下去,我们面前会出现一个气象万千的宇宙!

原子是一个负载着能量的宇宙体系;在这个体系里,一些个天体环绕着一个太阳一般的中心运行;有不少的彗星以光年的速度划过太空,是那个核心体的吸引力强迫它们留在了自己的离心轨道上。如果把多细胞生命体称作“细胞王国”,那充其量只是个比喻。人类的城市和国家这种按照分工合作的原则组成的社会集团,不只可以与有机体的组织相比,简直就是它的重现。同样,在大自然的内核,也最广远地反映出宏观宇宙的万千景象,一如我们身子裹得像木乃伊似的研究者头顶上一样:无数的星星成团成群,形象各异,月亮泛着银光,全都飘浮在寒光闪闪的山谷上空。难道就不允许设想,那原子太阳系里也存在着某些行星——犹如大宇宙太阳系里的星系跟银河,是它们组成了物质——,而这些内宇宙的天体中又有这个或者那个,它正好处在跟适合生命存活的地球相当的状态?这一设想,对于一位头脑昏昏、皮肤异常的年轻研究者,对于一个并非全然缺乏闯入禁区的经验的探险家来说,不只一点儿都不荒唐,而且甚至是一个极近情理、明白醒豁并且带有逻辑真实性的推论。微观宇宙天体的“小”,真是个过分外行的理由;须知一当“最微小”物质单位的宇宙性质得到揭示,大与小的尺度便不再管用;还有外与内的概念也几乎同样不再站得住脚。原子的宇宙是一个“外”,一如我们居住的地球以有机的观点来观察,是一个深深藏着的“内”。不是有一位研究家已经大胆梦想过“银河系的动物”,即那些以太阳系构成其皮肉、骨头和脑子的宇宙庞然大物了吗?可是果真如此,汉斯·卡斯托普考虑,那在人相信已走到尽头的一瞬,一切又从头开始啦!这以后,年轻的他本人还会身子裹得暖暖的,在阳台上俯瞰着寒夜里月色朗朗的高山深谷,再一次甚至成百次地探索自己的内心的深处吗?尽管手指冻僵了,面孔也在发烧,他还会带着人道主义和医学的关怀,研究人体的奥秘吗?

他拿起一本病理解剖学,就着从侧面小几上投射来的红色灯光,读到了带有许多插图的一节,内容讲的是细菌的细胞结合体,以及受其感染而形成的肿瘤的实质。肿瘤是一些肌肉组织形式,而且是特别旺盛的肌肉组织形式,由异类细胞侵入肌体而引起,因为这个肌体表现得乐于接受这样的细胞,并为其发育繁殖以某种方式——不过必须声明是奢靡的方式——提供了一些有利条件。但并非细菌从周围的组织吸取了养料,而是它在像任何细胞一样完成新陈代谢之时,制造出了一种有机化合物;这种结合物对于宿主肌体的细胞表现出惊人的毒性,必然会造成伤害。早已有办法从微生物中分离出这类毒素并加以浓缩;随后的惊人发现是,只要以极小的剂量把这属于蛋白化合物序列的物质注射进动物的血管,即可引发极其危险的中毒症状,造成可怕的伤害。这种腐蚀作用的外部特征就是肌肉组织肿胀,病理学成为肿瘤,也即细菌的侵入引发的宿主细胞过敏反应。皮肤上形成了小米一般大小的疖子,成分为其间或其中寄生着细菌的黏膜组织似的细胞;它们中有的原生质特别丰富,也特别大,还满是硬核。这情形看上去可笑,但马上会引起严重后果;因为这些巨型细胞的硬核很快开始萎缩、分解,原生质也开始流溢、毁灭;周围更多的肌体组织便受到外来刺激的感染,炎症向四周蔓延,殃及到了邻近的一些血管;受到患处的吸引,白细胞随之游动过来,流溢的趋势继续加剧;而这时候,已分解的病毒早已麻痹了神经,肌体处于高烧状态,急促喘息,也就是讲,已经脚步踉跄,解体在即啦。

这就是病理学,就疾病的学问,强调肉体痛苦的学问,但也是强调肉体同时强调快乐的学问,因为疾病,原本就是生命放纵的形式嘛。那生命本身呢?它也许原本只是物质感染了病毒的结果吧,——就像所谓的物质原生现象,也许就是一种疾病,一种由非物质的刺激引起的肿瘤吧?那迈向邪恶、淫欲和死亡的第一步,无疑发生在这样的时候:由于受到某种人们不甚了了的病毒的刺激,精神初次过度地密集,肌体组织发生病变,出现脓肿现象;这种现象——既表现出肌体的自我防卫,也令其感到快乐——就形成物质化的最初阶段,也即非物质向物质的过渡。这也可谓“天使的堕落”。而第二次的原生,即从无机物产生出有机物,结果只是更加恶劣地从肉体提高到了意识,就如肌体的疾病只是肉体的陶醉程度提高,生命的肉体性质得到了不道德的过分强调一样,——只要再跨前一步,生命就处在了已失去名誉的精神险象环生的小径上,就处在了感性已被唤醒的物质的羞耻性热反射之中,这种物质,它的唤醒者原本就乐于接受……

在放台灯的小几上书籍成堆,还有一本躺在躺椅旁边的地上意即阳台的垫子上,汉斯·卡斯托普最后研读的那本则压着他的肚子,令他呼吸困难,然而仍未从他的大脑皮层向相应的肌肉发出指令,让它们把书拿开。他从上往下阅读,最后下巴抵到了胸部,眼皮也耷下来盖住了单纯的蓝眼睛。他眼前浮现出生命的形象,四肢是那样匀称健美,体态是那样丰腴迷人。她松开握在颈后的双手,张开了手臂,在臂膀内侧靠近臂弯的细嫩皮肤下面,现出了两条粗大的淡蓝色动脉血管,——这臂膀儿真叫说不出的迷人啊。她俯过身来,朝着他俯下身子,把身子扑到了他身上,他感觉到了她的体香,感觉到了她心的跳动。一股温软舒适之感围绕着他的脖子,他把手抚在她微觉粗糙的臂膀两侧,也就是抚在紧绷的三角肌给人以凉悠悠快感的皮肤上,嘴唇感觉到她湿漉漉的热吻,心里既快乐又恐惧,人整个儿地销魂陶醉了。

死的舞蹈

圣诞节过后不久,那位奥地利“马术家”死了……不过在此之前的圣诞节照样过;那是两天或者三天——如果连平安夜的那一天也一起算上——汉斯·卡斯托普曾经怀着几分恐惧和担忧期待着它们的到来,不知道这里的圣诞节将是什么样子。随后到来的日子却平平常常,有白天,有中午,有晚上,其间偶尔变了变天——积雪已有点儿融化;除此也有始有终,跟其他日子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通过外表的一些修饰打扮,让人们头脑里和心理上意识到它们于一定期限内的特殊地位,在迟早也成为过去之后仍留下一点儿不同于寻常日子的印象……

贝伦斯宫廷顾问的儿子名叫克努特,他来山上度假期,眼下正与父亲一起住在侧翼的大楼里,——小伙子漂漂亮亮,可惜脑袋已经一样有些往前探。疗养院的气氛已让人感觉到小贝伦斯的存在,女士们显得更爱笑,更爱打扮,也更容易激动了;她们谈话的内容多涉及与院长公子的邂逅,要么在花园里,要么在树林中,要么在疗养区里。同时他还接待很多客人:大批大学同学来山上拜访他,六七个大学生一块儿住在“村子”里,却在宫廷顾问家中用餐;常常成群结队在疗养区内游来逛去。汉斯·卡斯托普避免和他们打交道。他和约阿希姆一起躲着这帮年轻先生,不得已碰了面也感觉不痛快。这帮哼着歌、游游荡荡、挥舞着手杖的哥儿们,他们令作为疗养院一员的他格格不入;他恨不得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再说,这些人大部分像是从北方来的,没准儿其中还有些是他老乡;而他汉斯·卡斯托普又对自己的老乡怀有巨大的恐惧,因此经常一考虑到山庄疗养院可能再来一些汉堡人,心里就会产生反感,特别是贝伦斯又曾经说过,这座城市一直源源不断地在给院里输送后备大军。也许在重病号和见不着的垂死者当中,就有他的一些老乡吧。见着了的只有一位脸颊凹陷的商人,几个星期来一直与伊尔蒂斯太太同席,据说来自库克斯哈芬港。说到此人,汉斯·卡斯托普庆幸的是此间人们很难与不同桌的病友接触,还有就是他的故乡地域广大,辖区异常之多。这个商人的存在对他来说无所谓,也极大地缓解了他会与来这里的汉堡人发生瓜葛的忧虑。

话说平安夜渐渐临近,终于有一天站在了门口,第二天就变成了现实……想当初,也就是离耶稣圣诞日到来还有整整六个礼拜,汉斯·卡斯托普曾经对此地的人早早就开始谈论过节,颇有些感觉奇怪:时间这么长,仔细算起来也就是他原本打算待的时间,再加上后来卧床静养的全部时间。不管怎么讲,这在当时确实是够长的,特别是汉斯·卡斯托普上山后度过的前三个礼拜,看来更是这样,——相反,计算起来完全相同的时间,而今却已微不足道,几乎等于乌有。他现在觉得:餐厅里的人们那么藐视时间,也有道理。六个星期,数目甚至还不如一星期包含的天数多,再深入想想,一个星期只不过是从周一到周六再到周一的小小循环,六个星期又算得了什么呢?只需如此不断追问下一级时间单位的价值和意义,就会明白它们相加也不会有多少结果,何况其作用反正已经给严重的削减、模糊、缩水和瓦解了呢。一天是什么,就从人们坐在餐厅里进餐的此刻算起吧,那不就是再到二十四小时后这同一个时刻吗?形同虚无啊,——尽管仍然有二十四个小时。而一个小时又将怎样,如果是在静卧,是在散步,或是在吃饭,以及用种种其他可能的方式来打发这一个单位时间?仍旧是形同虚无。不过就其性质来说,以虚无做加法,有些个不严肃。最严肃莫过于深入考察最细微的东西:那七乘六十秒吧,在这些个时间里病员们坚持把温度计含在口中,以监测体温曲线,这些个时间却是异常顽强,异常有分量的;它伸展为一个小小的永恒,在影子般倏忽而逝的时间巨流中打下一根根坚如磐石的桩子……

节日的到来,几乎没有打乱山庄居民的生活日程。早在几天之前,一株长相不错的枞树就已立在餐厅窄一点儿的右边,紧邻着“差劲儿的俄国人席”;它透过一道道丰盛的菜肴散发的热气,时时给食客们送来树脂的芳香,似乎在七张餐桌旁坐着的某几位眼里诱发出了一点儿若有所思的神气。十二月二十四日进晚餐时,这株圣诞树更是装扮得五光十色的喽:从上到下挂满了丝带、玻璃球、包裹上金箔的松果、用丝网兜着的小苹果以及各式各样的糖食;在开饭时间及饭后,树上的彩色蜡烛一直都大放光明。据说在卧床不起者的病房里,也点亮了圣诞树,个人房里都单独有一株。最近几天邮政包裹业务不少。约阿希姆·齐姆逊和汉斯·卡斯托普也收到了从山下遥远的故乡寄来的邮包,收到了精心包扎起来的礼物。他们在自己房里把包裹拆开来,里面装着含义特殊的衣服、领带、皮革和镍制的小饰物以及精美的糕点、坚果、杏仁糖和苹果等等,——数量之多叫表兄弟俩看得傻了眼,不禁暗自问道,在这里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来消受享用啰?据汉斯·卡斯托普所知,给他的包裹是萨勒恩大娘备办的,事先还跟他的舅公舅舅们切切实实地商量过,礼品也是她所选购。包裹里附有一封雅默斯·迪纳倍尔舅舅的信,用的是自家印制的专用厚信笺,只不过内文是打字机打的。舅舅在信中对他表示舅公和他自己的节日问候,祝他早日康复,并切合实际地顺带对即将到来的新年表示了美好祝愿;汉斯·卡斯托普在及时给舅公迪纳倍尔参议发出附有体检报告的圣诞贺信时,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餐厅里的圣诞树光芒四射,芳香四溢,发出哔哔剥剥的爆裂声,让人头脑里和心理始终意识到这是个不平常的时刻。人们进行了梳妆打扮,男士们身着社交礼服,太太们更珠光宝气,首饰可能都是亲爱的丈夫在平原上亲手挑选并寄来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也一反往常,把此间流行的羊绒衫换成了晚礼服,不过是带着一些个随意的或者更多的是民族的特点:那是一条配有腰带的浅色绣花长裙,俄罗斯农民风格,或者巴尔干风格,也许以保加利亚风格为基调,点缀着许多金色亮片,褶皱使得她的身姿更显婀娜丰腴,与塞特姆布里尼喜欢说的“鞑靼人面相”特别是那一双“草原狼的眼睛”搭配起来,真正叫奇妙无比啊。“好样儿的俄国人席”

情绪高昂,首先发出了开香槟酒瓶的乒乓声;其他各桌都跟着喝将起来。表兄弟这一桌的香槟,是老姑妈为她侄女和玛露霞点的;她用它招待所有的桌友。菜单经过了特别的挑选,最后一道是乳酪烤饼加上糖果;结束时又喝了咖啡和利口酒。这时不时的有这根那根枞枝燃了起来,吓得人们赶紧去扑灭,结果引起一片惊呼和慌乱。塞特姆布里尼仍旧是那副老行头,嘴里叼着牙签,聚餐快结束的时候来到表兄弟的桌上坐了一会儿,时而挑逗挑逗施托尔太太,时而讲讲那个木匠儿子兼人类的拉比的事情[14];今儿个,人们想象在庆祝他的诞生。他是不是真的降生过,谁个知道!不过呢,当时诞生了并且至今仍不断胜利前进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和与此相连的平等意识,——一句话,是个人至上的民主思想。为了这种思想,他干掉了人家推到他面前的那杯酒。施托尔太太认为他的说法“模棱两可,没有人情味儿”。为表示抗议,她起身离席;反正也该去娱乐交际厅了,桌友们便都跟她走了。

今晚的活动安排有向宫廷顾问献礼,因此增加了分量和生气;顾问阁下率领公子克努特和米伦冬克护士长,来会场上待了半小时。献礼仪式在摆放光学玩意儿的大厅里进行,俄国人单独送的礼物是个有些像银质的大圆盘,盘中央镌刻着受礼人姓名缩写的花体字母,一看就知是件全然派不了用场的劳什子。其他病人送的那把躺椅嘛至少可以坐坐,尽管它现在还没有坐垫和枕头,只绷了一块帆布。不过它靠脑袋的档头是可以调节的;贝伦斯想尝试一下它的舒适程度,便腋下夹着那毫无用处的盘子,身子直直地躺了上去,还立刻闭上眼睛,开始像台锯木机似的打鼾,并且自喻为镇守宝藏的法夫尼尔。[15]众人欢呼雀跃。连舒舍夫人也为宫廷顾问的表演大开笑颜,笑得眯起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两者合起来,汉斯·卡斯托普觉得,恰好是当初普希毕斯拉夫·希培笑的样子。

一等院长离开,大伙儿立刻分别坐到不同的桌子上玩牌。一帮俄国人照常占据的是小客厅。有几位疗养客围在大厅中的圣诞树四周,凝视着蜡烛的尾子在小小的白铁盒里慢慢地熄灭,同时悄悄地取食树上挂着的糖果。在那些已摆好明晨第一次早餐餐具的桌子旁边,一个个离得老远地坐着几位孤独者,可都闷声不响地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各人支撑各人身体的坐姿。

圣诞节的第一天潮湿而多雾。那是云,贝伦斯顾问说,我们是坐在云中;这上边没有雾。不过云也好,雾也好,反正感觉湿乎乎的。积雪表面开始融化,变得稀松而黏滑。在静卧时,脸和手冻得比出太阳干冷那会儿厉害得多得多。

这一天可取之处在于晚上开了个音乐会,开了一个真真正正的音乐会,因为不但排了座位,还印发了节目单,完全是专门为山庄疗养院的病员们安排的。音乐会的内容是歌曲演唱,演唱者是一位住在本地并且公开教学的职业女歌唱家。只见她袒胸露背的演出服前面一侧,悬挂着两枚勋章;两条臂膀却细瘦如同木头棍子;还有她的嗓音奇特而喑哑,也透露了她定居在这高山地区令人伤心的原委。但听她唱道:

我唱着我的情歌,

漂泊四方……

伴奏的钢琴家同样是本地的……舒舍夫人坐在第一排,却利用休息的机会撤退到后面去了,自此卡斯托普才能静下了心来欣赏音乐——不管怎么讲音乐还是音乐嘛——,静心的表现是他一边听唱,一边跟着读印在节目单上的歌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可在对本地歌唱家的美声唱法抨击挖苦一番以后,也同样逃之夭夭啦,临走还打趣了一句:今儿晚上也跟家里似的踏实、亲切哩。说老实话吧,这个好为人师的意大利撒旦和那个细眯眯眼的女人,当他们两个都走了以后,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因为终于可以自在而专注地听歌啦。他觉得真是不错,在全世界和在任何特殊情境下,看样子多半甚至在极地考察站里,都可以演奏音乐和唱歌。

圣诞节的第二天毫无特点,唯独脑子里还存在一点儿模模糊糊的意识:这可不是一个平常的礼拜日或者工作日啊。等到这一天也过去后,圣诞节便成了往昔,——或者同样正确地说:它又成了遥远的未来,远在一年之后的未来;因为从现在到下一次重新轮到它,还有十二个月哩,——归根结底,比他汉斯·卡斯托普已经在此地度过的时间,只多七个月罢了。

可是紧接在这个圣诞节之后,也就是还没到新年,如前面说过的那位奥地利“马术家”就死了。在走廊上向表兄弟透露这一绝密消息的是阿尔芙雷达·希尔德克涅希特,人称白尔塔小姐,也就是专管可怜的弗里茨·罗特拜恩的护士。对他的去世汉斯·卡斯托普深为同情,一则因为这位“马术师”生命力的表现即那怪异的咳嗽声,属于他上山后获得的最初印象,——就是它们,他似乎觉得,引起了他面部皮肤的热反应,至今潮红未褪——,二则出于道义原因,也可以讲是:精神原因。他拖住约阿希姆,使表哥不得不陪着他跟那位女管事一直聊下去;这位呢,有人搭理并且对她感激不尽,心里真是喜滋滋的。真是个奇迹呀,她说,老头子竟活过了圣诞节!已经很久了,他表现出骑士一般的非凡韧劲儿,可他临了儿咋个还能喘气儿,真是没法理解。好多天以来,自然他还只是靠着大量输氧撑持着:单单昨儿个一天就消费了四十袋氧气,每袋可是七法郎啊。这下可是花了老鼻子的钱,二位先生自己算得出来,而更可虑的是他的太太,他最后死在了她怀里,却一个子儿也没落下,也就是一文不名啊。约阿希姆认为不该那么浪费。既然毫无希望,干吗还花钱受罪,人为地强撑着呢?自然不能怪那位死者,人家硬是要他吸这么贵的氧,他也就闭着眼吸了。倒是负责治疗的院方思想应开通一些,看在上帝分上,既然非走不可就让走好了,其他情况根本甭管,更何况还要替这位未亡人着想。作为活下来的家属,他们毕竟也有自己的权利喽,等等等等。汉斯·卡斯托普激烈反对表哥的意见。他这么讲已经跟塞特姆布里尼差不多,对痛苦完全无所敬畏。那位“马术家”终究已经死了,玩笑到此结束,要表现自己一本正经也再没啥好干,只有对死者老老实实地志哀和表示敬意,汉斯·卡斯托普坚持认为。他说他只是希望,临终前贝伦斯不曾吼死者,不曾肆无忌惮地谩骂他!哪儿会呢?希尔德克涅希特小姐解释说。“马术家”尽管最后还贸然做了个逃脱的小尝试,想要从床上跳起来,可是只要稍微暗示一下他这么干毫无意义,就足以叫他死了心啦。

汉斯·卡斯托普去见了死者。他不顾院里的保密规定这样干,因为他鄙视其他人那全然不知也全然不愿闻问的冷血自私,想以自己的行动表示反抗。进餐的时候,他企图把话题引到一位病友死了这件事情上,结果遭到一致的断然拒绝,令他既羞愧又恼火。施托尔太太简直是态度粗暴。这种事他怎么想得出来,她质问道,难道还在上幼稚园嘛!院方的规定悉心地保护大伙儿,尽量避免这种事情搞得大家情绪激动,这下倒好,钻出来个愣头青,乌鸦嘴,竟大声武气地讲了起来,而且是在上烤肉的当口儿,而且当着布鲁门科尔博士的面,——这时用手掌挡住了嘴巴——不知道这小子随时都可能翘辫子吗!要再发生这样的事,她非去告发不可。就是此刻,挨骂的这位下定决心并且说干就干:他要自己去探视那位病友的遗体,站在他的床前默哀片刻以示悼念;还有约阿希姆也让他硬拖着一块儿去了。

死者的房间在他们自己病房底下的二楼,阿尔芙雷达·希尔德克涅希特小姐把他俩领了进去。死者的未亡人接待了他们。她身材矮小,头发金黄,形容憔悴,守了一夜灵十分疲倦,用手绢捂着嘴,鼻子冻得通红,穿着厚厚的格子呢大衣,领子竖了起来,因为屋子里很冷。暖气关掉了,阳台门有敞开着。年轻人压低嗓门说了必须说的话,然后寡妇沉痛地挥挥手表示邀请,他俩就穿过房间去到床前,——为表示敬意而身子微微前倾,踮起了脚,最后站在了灵床边上,目光注视着死者,各人以各人的姿势:约阿希姆像军人立正敬礼似的手脚并拢,身子微微前倾;卡斯托普则放松而随便,两手交叉在身体前面,脑袋歪在肩膀上,神情跟听音乐的时候差不多。“马术家”的脑袋高高地枕了起来,使他瘦长的身体,使这一生命多重循环系统之所在,盖在被子底下显得更加单薄,单薄得除去最后拱起的脚尖,其余几乎就只剩一块板了。一双蜡黄、枯瘦的大手交叉在凹陷的胸口上,在膝盖的部位放着一束花;从花束中伸出来的棕榈枝碰着了他的手。秃了顶的脑袋也枯瘦、蜡黄,鹰钩鼻子,颧骨高耸,橘红色的八字胡蓬松茂密,茂密得把胡子拉碴的灰色脸颊衬托得更加干瘪了。两眼死死地闭着,——不是自然阖上的,而是使劲儿硬按拢的,汉斯·卡斯托普想。院里称这为最后的效劳,虽则这效劳更多是给活人看的,而对死者没有多少用处。而且还必须在死后马上及时进行,否则肌肉一形成肌球蛋白,想效劳也没法子效了,他就只能睁着眼僵在那里,也没法再唤起所谓“长眠”的想象啦。

汉斯·卡斯托普不止一次给亲人送终,对干这种事情已经娴熟而在行,可尽管如此仍虔诚地站在床前。“他真像睡着了。”他同情地道,虽说明知两者差别极大。随后他压低嗓音,得体地开始与“马术家”的寡妇交谈,谈到了她丈夫的病史,谈到了死者最后的日子以及临终时刻,谈到了运送遗体返回故乡喀恩滕的问题等等,既从医学也从精神伦理的角度表现对死者的关怀,也显示自己见多识广。未亡人呢,说话带着拖腔和鼻音很重的奥地利口音,时不时地还抽泣两下,说她奇怪的是两位年轻先生竟如此关心他人的痛苦,难得难得;汉斯·卡斯托普回答,他表兄和他,他俩自己也身患肺病,特别是他本人,小小年纪就曾站立在最亲的亲人临终的床前,后来完全成了孤儿,正所谓跟死神早已打上交道了不是。寡妇问他选择了什么职业。他回答,曾经是个搞技术的。——“曾经?”——“曾经”的意思是现在有了病,这中间不知还得在山上待多长时间,结果肯定大有影响甚至可能成为他人生的转折,谁知道哦?——约阿希姆注视着他,带着不解的恐惧。——那他的表兄呢?——这位嘛想在平原上当兵,是个见习军官。——噢,她说,打仗这手艺自然也是规规矩矩的职业,只是得考虑到有时候会离死亡很近,所以嘛早些习惯死亡的景象好些。她送年轻人离开时道了谢,言辞举止亲切和蔼;这不能不赢得哥儿俩的敬重,在她当前的巨大悲痛中,尤其是还面对着她男人留下的那一大堆氧债。他们回到了楼上。汉斯·卡斯托普看上去挺满意这次吊唁活动,所得到的印象令他精神振奋。

“愿灵魂安息(拉丁文),”卡斯托普说,“愿你轻松长眠地下。主啊,请赐给他永久的安宁(拉丁文)。你瞧,一涉及死亡,一对死人讲话或者讲到死人,拉丁文就派上了用场,这种场合的正式语言嘛,只要一讲这种语言,你立刻感到死亡是一桩何等特殊的事。不过一讲拉丁文对死者表示敬意,并非出于人文主义的礼仪,因为对死者讲的拉丁文不是有教养的拉丁文,你懂吗,而精神完全是不同的,甚至也可以说,完全相反的。它是教会的拉丁文,修道士用的拉丁文,中世纪的拉丁口头语,在一定程度上有如地狱中低沉、单调的哼哼唧唧,——塞特姆布里尼不会欣赏这种拉丁文,对于人文主义者、共和主义者以及诸如此类的教育家,它一钱不值。它体现另外一种精神倾向,是另外一些人说的语言。我觉得,必须分清不同的精神倾向,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儿精神情绪,即宗教的精神情绪和自由的精神情绪。两者各有所长,而我心中之所以不满自由的——我指塞特姆布里尼似的——精神情绪,仅仅因为它自以为包办了人类的尊严,这就太过分啦。另一种精神情绪也以其特有的方式体现着许多人类尊严,在许多方面与场合促使人行为端正、有理有节、仪态高尚,甚至比自由的精神情绪还要强一些,尽管它特别注意到了人类的弱点和惰性,时时想到死亡和腐朽,并以有关的思想作为自己的重要组成部分。你可看过《唐·卡洛斯》[16]的演出?可记得西班牙宫廷里的那个场面?当时腓利浦国王穿着一身黑色衣服走进来,胸前佩戴着嘉德勋章和金羊毛勋章;他慢慢摘下样子差不多像南瓜的大圆礼帽,——他那么向上把它一提,说道:‘各位大人,请戴上帽子吧!’或者类似的别的什么。——那么从容得体,根本谈不上什么繁文缛节,而恰恰相反;谁知王后却讲:‘我们法国不是这个样子。’当然呐,国王的举止在她看来过分繁琐、迂阔,她喜欢更活跃一些,更有人情味一些。可什么叫有人情味?人情味可以包含一切。西班牙式的虔诚谦恭、彬彬有礼和一丝不苟,要我说乃是人情味的一种高贵范式;反之,也可以用人情味这个词涵盖任何的懒懒散散和马马虎虎。你看我说的可对?”

“你说得对,”约阿希姆回答,“马虎和懒散我自然也不能容忍,必须有纪律才是。”

“是啊,你作为军人这么讲,而我得承认,在军队里是注重这些事的。那位寡妇称你的行道为手艺,她完全正确;一样地要求认真严谨,时刻估计到出现极端严重的事态,时刻准备与死神打交道。你们要穿笔挺和贴身的制服,要戴浆硬了的领子,以便显得精神和威武。你们还等级森严,服从上司,相互之间礼节周到,这就符合源自宗教信仰的西班牙精神,它我打心眼儿里赞成。我们平民也应该多一些这样的精神才好,我们的习尚举止也要多一些这样的精神我就高兴了,我认为这挺合适。我认为世界和现实生活的趋势是,人们都将普遍穿黑色的衣服,戴浆硬了的折叠领圈而不是你们的制服领子,头脑里时时想着死亡,彼此交往也文质彬彬、细声细气,——我就喜欢这个样子,这符合道德。你瞧见了,这也是塞特姆布里尼的一个失误一点儿自负,又一个失误又一点儿自负。很好啊,咱们谈到了这个问题。就是说他自以为不只包办了人类的尊严,也包办了人类的德行,——用他的什么‘服务于实际生活’呀,什么‘促进进步——周日庆祝’呀——仿佛星期天别的事情都不好想,只能想到进步似的——,什么‘系统地根除痛苦’呀,等等。所谓‘系统地根除痛苦’,你不知道这是啥意思,他为了教育我却给我讲了,所采取的手段是编一部百科全书。可要是我现在觉得这才不道德哩,那又怎么办?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他肯定会操起自己圆滑的土语,彻彻底底数落我一顿:‘我警告您啊,工程师!’但他的道理也可以想象,——长官,请给我思想自由,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讲。”汉斯·卡斯托普道。

这时他俩已在楼上约阿希姆的房间里,约阿希姆呢,正做着静卧的准备。汉斯·卡斯托普继续说:“我要告诉你我决心干什么。在这里,咱们跟那些垂死的人门挨门地生活,跟最深重的痛苦和悲哀门挨门地生活。可不仅如此,还得装着与自己毫不相干,还得相信自己进了保险箱,绝不会接触到和看到哪怕是一点点迹象。那位‘马术家’,眼下人家又已经悄悄把他弄走了,趁着我们进晚餐或者吃早饭的时候。我觉得这不道德。我只是提了提死人的事,施托尔太太就气急败坏,在我看来真太愚蠢。就算她已经没有教养,新近在吃饭时竟来了一句‘安静,安静,各为贤哲’,却以为它出自《唐豪塞》[17],那她听见死人的事时也该道德一点儿,感到点儿同情吧;还有其他人也是。我现在决定,今后多关心生活在同一座楼里的垂死者和危重病人,这将使我心里好受些,——刚才的探视已经让我感觉得很好。当时住在二十七号的罗伊特,我刚来的时候透过门缝见过这可怜人一次,现在肯定早已翘了辫子,也给悄悄处置掉了,——那时候,他那双眼睛就大得像鸡蛋。可没了他又新来了其他人,院里仍住得满满的,从来不缺少后备军不是。阿尔芙雷达护士,或者还有米伦冬克护士长,或者甚至贝伦斯院长本人都肯定可以帮助我,使我建立起这个那个关系,这不会成问题。设想有某个濒死的病友过生日了,我们呢知道了这个情况,——这是允许知道的。好,我们就给寿生佬——或者是寿生婆——也即是给他或者她——送一束花到病房里去,以表示‘两位匿名病友’的祝福,祝他或她早日康复,——而‘康复’二字,无论何时都是礼貌得体的。随后受祝福的人自然会问我们姓甚名谁,他或者她甚至会不顾自己的虚弱,让人对门外的我们传达一声友好的问候,也许还会邀请我们进房间去待上一小会儿;咱们呢,在他辞世之前,还可以跟他谈几句充满人间温暖的话语。我就这么设想。你不同意吗?我本人反正是已经下定决心。”

对这些想法,约阿希姆也提不出多少意见。他只是提醒说:“这可是违反院规哦,你这么做在一定意义上就打破了它。不过呢凡事都存在例外,你既然有这个愿望,我想,贝伦斯没准儿就会同意你。你可以推说,你是出自医学方面的兴趣。”

“是啊,也可以这么说,”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要知道,他产生这个愿望的动机确实很是错综复杂。抗议那盛行此间的冷血自私,只是其中之一而已。还有就是他希望认真对待痛苦和死亡,尊重痛苦和死亡的精神需要,——这一精神需要,他希望通过接近危重病人和濒死的病友而得到满足和加强,以平衡和抵消他随时随处、每时每刻都发现的对人的侮慢,各种各样的侮慢;通过它们,塞特姆布里尼的某些说法得到了令他卡斯托普感到污辱的确认。例子举不胜举。设若问到汉斯·卡斯托普,他也许首先就会讲到山庄疗养院里的那样一些人,这些人毫不讳言自己压根儿没有病,是完全自愿地住在这里,冠冕堂皇的借口是身体有点儿不适,其实只是为了享乐,因为病人的生活方式对他们的口味;如已经顺便提到过的那位寡妇黑森费尔特吧,一位活泼好动的女士,十分地热衷于打赌:他和先生们赌,赌的内容包括一切的一切,赌天气会怎样,赌将上什么菜,赌年终体检的结果,赌某人又加判了多少个月,赌体育竞赛的输赢,赌雪橇比赛、滑雪或者滑冰比赛谁得冠军,赌疗养客中的这对儿那对儿关系暧昧及其发展程度,赌成百上千常常完全是微不足道、毫无意义的事情。赌的筹码呢,有巧克力、香槟酒和鱼子酱,跟着就会在餐厅里兴高采烈地吃掉这些东西;有现金,有电影票,甚至也有亲吻,也即吻别人和让别人吻,——一句话,她用自己这一爱好,给餐厅里带来了许多的紧张气氛和生气。只不过在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眼里,她的行径自然是过分轻浮,是的,单单这种人的存在,在他看来就足以侮辱这痛苦之地的尊严。

要知道,这尊严需要维护和自我保持,他本人就在内心里忠诚地追求这一目标,不管在这山上生活了将近半年之后,他感到要达到目的是多么困难。他逐渐洞悉了这地方日常生活、习俗风尚和思想观念的秘密,但是对实现他良好的愿望帮助很少。例如还有那一对瘦骨嶙峋的花花公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八岁,外号人称“马克斯和莫利茨”,两人晚上溜号出去为的只是在女人堆中打牌喝酒,也给大伙儿提供了许多谈资。简单讲,大概在过了新年的一周以后——必须明确指出,在我们讲故事的时候,时光的河流照样不停地在静静流逝——,早餐那会儿消息就传开了:一清早俩小家伙穿着皱皱巴巴的晚礼服躺在床上,让按摩师撞个正着。汉斯·卡斯托普听后也笑了起来;不过这尽管对他良好的愿望也构成了侮慢,但与来自郁特波克的艾因胡夫律师的故事相比又小巫见大巫。这位律师年约四十,蓄着山羊胡子,手上满是黑毛,一些时候以来顶替已经痊愈出院的瑞典人,坐在塞特姆布里尼的桌上,不只是每天夜里喝得醉醺醺地回院来,最近竟然根本不回来了,而是让人发现睡在外边的草地上。这家伙据说是一个危险的色鬼,施托尔太太指得出具体人来,就是山谷中有一位已经订婚的年轻女子,让人看见在某个时刻溜进了艾因胡夫的房间,据说身上只穿了件皮大衣,大衣里面除了一条改良内裤竟什么都没穿。简直不知羞耻,——不只是一般道德意义上的不知羞耻,而也是对汉斯·卡斯托普个人的污辱,对他的精神追求的侮辱。还有呐,在想到艾因胡夫律师这号人时,他不能不想到弗伦茨欣·奥伯尔丹克这个头发梳得光光的小姑娘;几个礼拜前,这娇生惯养的小闺女由她母亲,一位举止端庄的外省太太亲自送到了山上。弗伦茨欣·奥伯尔丹克刚来和体检以后都被认为病得很轻,可是,也许她犯了什么错误,也许是这里的空气不仅不利于她治病,反倒促进她病情发展,或者这小东西可能落入了什么令她激动不已的圈套,损害了她的健康,总之入院四个星期以后出问题啦,她重新去检查了回来,一进餐厅就把手提袋抛到空中,扯开嗓子欢呼起来:“哇!我必须待上一年啦!”引得众病友哄堂大笑,笑声一波一波传开,湮没了整个餐厅。谁知十四天后就闹得满城风雨:艾因胡夫律师对弗伦茨欣·奥伯尔丹克小姑娘耍了流氓。不过耍流氓这个说法得算在咱们账上,或者说无论如何得算在汉斯·卡斯托普账上;因为在传播消息的人们看来,这样的事从本质上看已没啥稀罕,耍流氓一说实在是夸大其词。说时他们还耸了耸肩膀,那意思是干那种事得两个人呀,估计也一点儿都不违反另外一个人的意愿。对眼下这件公案,至少施托尔太太是抱这样的态度,做这样的道德判断。

卡洛琳娜·施托尔太太就这么讨厌得要命。如果说有什么经常干扰汉斯·卡斯托普真诚的精神追求的话,那就是这个女人的存在和举止德行。单单她那没教养的谈吐就够他受啦。她形容临终的痛苦不用现成的德语词,而要不伦不类地来一下agoje[18];在骂什么人放肆无理的时候却讲insolvent[19];在解释一些天文现象例如日食的成因时,更是胡说八道,令人喷饭。一次谈起雪积得很厚,她讲,“储量可真惊人”;有一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更让她搞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因为她说她正在读一本从图书馆借的书,这本书跟他有关,就是《席勒翻译的贝内德托·切内利》!她说话喜欢赶时髦,实际上满嘴陈词滥调,叫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差点儿没神经崩溃,例如总爱讲什么“盖了帽儿啦!”什么“超乎想象!”还有,口语里长期用作“出色”“优异”等等意思的“精彩”这个词,由于她觉得已经褪了色、贬了值,太通俗和太陈旧了,于是便追赶时髦,换成了最新的“酷毙啦”什么的,这一下不管是认真讲还是说着玩儿,反正是一切全“酷毙啦”,冰橇比赛也好,面糊糊汤也好,她自己的体温也好,统统全都“酷毙啦”,同样叫人恶心。加之她饶舌的劲头儿大得不得了。而且她反正有的好讲,什么萨洛蒙太太今儿个穿上了最名贵的花边内衣啊,因为安排了她体检,里边得好好修饰修饰去见大夫们呗。——这么讲倒有些道理,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也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就是不管检查结果如何,体检的过程本身就令太太们喜欢,所以都愿意打扮得俊俏可人。然而,施托尔太太还打保票,说什么来自波森并怀疑患了脊髓结核的勒蒂斯太太,每周一次肯定是完全光着身子,要当着贝伦斯的面在房里来来回回走上十分钟,这又该作何解释呢?这种说法的背乎常理一如其令人反感,可施托尔太太偏偏赌咒发誓说绝对是真的,——怪就怪了,这可怜的女人对这类事情竟如此劲头儿十足,津津乐道,而且还义正词严,虽说她自己的麻烦就已经够多的了。因为最近她就碰上了一些讨厌而可悲的情况,据她讲她的“四肢无力”更加严重,她的体温曲线又在上升。她抽泣着坐到餐桌边,干裂的红脸颊上满是泪水,捂着手绢边号边讲,贝伦斯想叫她卧床,她却想知道大夫背着自己说了些什么,说她病在何处,有多么严重;她要正视现实嘛!有一天,她大惊失色地发现,她的病床竟然是脚的一头冲着房门;这一发现气得她浑身哆嗦。一开始大伙儿不明白她干吗这么生气,这么害怕;特别是汉斯·卡斯托普,一下子更莫明其妙。怎么啦?怎么回事?床为什么不能怎么摆着就让它摆着?——上帝保佑,难道这也不明白!“脚朝前!”说着她大声号哭起来;于是床只得马上掉转方向,尽管从此靠在枕头上就看见影响睡眠的亮光。

这一切全都说不上严重,但也很少能符合汉斯·卡斯托普的精神需要。不过在此期间发生了一桩可怕的事情,给年轻人留下了特别的印象。那是在吃饭的时候,一个还算是新来的病友,一位名叫波波夫的教师,人长得瘦瘦的而且寡言少语,带着他同样瘦瘦的、寡言少语的未婚妻坐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正当大家伙儿吃喝到了兴头上,他突然发出一声经常被形容为魔鬼似的、非人的尖叫,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躺在椅子旁边手脚开始可怕地抽搐和乱打乱蹬,原来是他患的羊角风急性发作!更麻烦的是刚刚上完一道鱼做的菜,不能不担心波波夫那么激烈抽搐痉挛,会让鱼刺给卡伤。整个餐厅顿时乱作一团。女人们,以施托尔太太首当其冲,可其他还有诸如萨洛蒙太太、勒蒂斯太太、黑森费尔特小姐、马格努斯太太、伊尔蒂斯小姐、莱薇小姐等等等等也不甘落后,也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而惊恐万状,有几位模样之可怕几乎赶上了发羊角风的波波夫。她们发出阵阵尖厉的叫声。只见她们痉挛地紧紧闭住双眼,张大嘴巴,扭曲着身子。个别人干脆一声不响,晕倒了事。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厥刚好发生在大嚼大咽的当口儿,就没少出现给噎得死去活来的惨状。一部分食客企图尽可能地离现场远一些,有的甚至冲出边门到了露台上,尽管外面又湿又冷。然而整个事件除了可怕,还有个令人恶心的特点,也就是可能让大家禁不住产生联想,联想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最近做的那次报告。具体情况是这样:正好在最后那个星期一,这位精神分析学家在进一步阐述爱情作为致病的力量的论断时,联系到了羊角风,并且说在出现精神分析学说之前的时代,人类把这种疾病有时视为先知显灵,有时又看作魔鬼附体;他以半是诗意的热情语言,半是科学的冰冷术语,大讲羊角风实乃爱情和大脑性欲亢奋的等值现象,一句话,因此便产生了怀疑,他报告的听众联想到他的报告,必然把波波夫老师的表现理解为他那理论的图解,乃是一个人肮脏内心的暴露和神秘可怕的丑剧,也就难怪女士们要掩面而逃,原来是有些个害臊喽。出事的当口贝伦斯宫廷顾问正好在场,是他亲自带领米伦冬克护士长外加几个有手劲儿的桌友,把脸色发青、口吐白沫、四肢僵硬扭曲的羊角风病人架出餐厅,到了游艺室里,在那儿由一些大夫、护士长以及其他员工包围着,进行了长时间的救治,随后让担架给抬走了。不大一会儿,没事人似的波波夫教员又由他同样没事人似的未婚妻陪着,坐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不声不响地享用完了自己那份午餐!

在经历这个事件时,汉斯·卡斯托普外表流露着敬畏,可内心无此感觉,上帝保佑他。波波夫呢,自然在吃鱼时是可能被卡住的,但事实上还是没给卡着,因为不管是在失去了意识的愤怒中也好享乐中也好,他大概仍然暗暗留了一点儿神。而今他高高兴兴地坐在那儿,吃完了饭,好像从来不是一个癫痫患者,好像根本没跟个酒疯子似的大出洋相,肯定也不曾回忆过这件事情。而且他那个神气,也不能增强汉斯·卡斯托普对于痛苦的敬畏;还有那女的,她的样子也增加了他在这山上时时遭遇、也极为反感的轻浮印象;正是为了克服它们,他才一反此地的习尚,希望去接近那些危重病人和垂死者。

在表兄弟住的那层楼,离他们的房间不远,躺着一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名叫莱拉·格尔恩格罗斯;据阿尔芙雷达护士讲,她已经快死了。十天之内,她四次严重咯血,父母亲已经上山来,也许准备把女儿活着接回家去;可是看来不行:贝伦斯顾问否定了运走可怜的格尔恩格罗斯小姑娘的可能。她才十六七岁。汉斯·卡斯托普发现机会来了,可以实现自己送一束花祝愿病友康复的计划了。尽管现在莱拉不过生日,以凡人的预见也没生日可过,因为汉斯·卡斯托普已打听清楚,她的生日在春季;但是按照他的判断,这也不妨碍他们去表示一点儿恻隐之心加上敬意。一天中午,他和表哥到疗养地散步,走进了一家花店。店里的空气充满湿润的泥土味和馥郁的花香,他深呼吸了几口,然后订购了一盆漂亮的绣球花,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仅仅附了一张写着“两个同楼病友愿你早日康复”的卡片,就吩咐店里直接送到濒死的小病友房间里去。他干得挺痛快,加之花草的气息和店内暖洋洋的空气令他感觉舒坦,使他刚挨过冻的眼睛流出了眼泪,心也怦怦直跳;这当儿,一种勇敢冒险、不事声张地做好事的感觉便油然而生。暗暗地,他赋予了自己的行为以巨大象征意义。

莱拉·格尔恩格罗斯不享受专人护理,而是直接处于米伦冬克护士长和大夫们的监护之下;不过阿尔芙雷达护士经常进出她的病房,也就能给两位年轻人通风报信,让他们了解自己的义举效果如何。小姑娘原本处于孤单无助的绝望状态,对来自陌生人的殷勤问候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鲜花摆在她床边上,不断受到她目光和手的爱抚;她老是提醒给它浇水,自己呢经常咳嗽,可即使咳得死去活来,充满痛苦的目光仍然离不开那些花朵。她的父母也就是已退役的格尔恩格罗斯少校和太太,也同样感动和欣慰,加之他俩在疗养院一个熟人都没有,连试着猜一猜送花者是何许人都不可能,所以嘛她希尔德克涅希特也自己承认,她便忍不住透露了一点儿送花者的秘密,把哥儿俩的姓名告诉人家了。喏,她现在带来了三位格尔恩格罗斯的请求,求他俩去露露面并接受他们的感谢;这样,在隔了一天之后,哥儿俩就在这位女总管的带领下,蹑手蹑脚走进了莱拉姑娘受苦受难的房间。

濒死者是一个可爱极了的金发小美人儿,一双明眸真的蓝得跟勿忘我花一个样,尽管失血严重,呼吸勉强靠着所剩不多的一点点健康肺叶支撑,因此形容憔悴娇弱,却一点儿不使人觉得窝囊可怜。她表示了谢意,然后用微弱但却优美的嗓音与他们交谈。这时她双颊出现了桃红色,而且久久不肯消失。对她在场的父母和她本人,汉斯·卡斯托普得体地解释了自己的行为,并且请他们原谅自己的冒昧;他说话时嗓音低沉而激动,流露着对病友温柔的敬意。他差不多就快跪倒在她床前啦——他内心中确实有这样的冲动——他久久地紧握住莱拉的手不放,尽管这只发烫的小手不只湿润,简直就是汗水淋淋,因为这孩子的汗液分泌过度,所以也经常会脱水,如果不是不断地饮用大量汽水以大致保持平衡的话——她的床头柜上始终摆着大瓶的果汁汽水应急——,她的皮肤早就干缩起皱啦。她的父母尽管伤心,仍应有如仪地与客人进行了简短的交谈,询问他俩的个人情况,做了其他一些通常都有的寒暄。少校是个宽肩膀的男子,额头低低的,小胡子往上翘,身体壮得像个大力士,显而易见,女儿的染上结核病压根儿怪不着他,罪过多半在他老婆身上。这女的个子瘦小,一副典型的肺痨胚子,看来也因女儿染上了病而感到内疚。谈了十分钟,莱拉姑娘已显得体力不支,或者准确地说兴奋过度——她的脸颊红得更厉害了,蓝得跟勿忘我似的眼睛闪耀着令人不安的光辉——,于是经阿尔芙雷达护士用眼色提醒,哥儿俩便告了辞,由格尔恩格罗斯太太陪着走到了门外。她一路上不断自责,特别令汉斯·卡斯托普感动。怪她,完全怪她,她咬牙切齿地说,这孩子只可能从她身上得的病,跟她丈夫一点儿不相干,他和女儿生病完全没有关系。不过就是她吧,她可以担保,也只是很短暂地跟这病有过关系,还是在她当姑娘的时候。后来她就好了,彻彻底底好了,医院给她出了证明,因为她想结婚,非常希望结婚过家庭生活;她成功了,病治好了得到了完全康复,于是就嫁给了这个自己心爱的、壮得跟牛似的男人。他那方面可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啊。可他这么老实,这么健壮,——却仍旧没能防止不幸的发生。因为在女儿身上,那已被埋葬、已经遗忘的魔鬼又复活了;她摆脱不了它,将被它毁掉,相反她这个做母亲的倒过了这一关,进入了保险的年龄。那可怜的小东西却要死了,大夫们已叫家属别再存希望;是她的过去造的孽啊。

两个年轻人极力安慰她,说什么也不是没有好转的可能。然而少校太太只顾大声抽泣,不过还是再次感谢他们送来了鲜花,感谢他们来看她女儿,让这孩子分了分心,高兴了一会儿。小可怜虫痛苦又孤单地躺在那儿,别的同龄人却享受着自己的青春,跟英俊的小伙子在一块儿跳舞,疾病可也扼杀不了追求享乐的欲望不是。他们却给她带来了一些个阳光,上帝啊,可能就是最后的阳光啦。对于小可怜儿来说,收到那一盆绣球花好比在舞会上出了一次风头,和两位殷勤的骑士聊天好比经历了一次甜蜜的谈情说爱,作为母亲的格尔恩格罗斯太太,她可是看得出来呀。

这一席话令汉斯·卡斯托普既感动,又尴尬,特别是少校太太的谈情说爱一词用得很不是地方,叫他极不自在。再说呢,他可不是什么殷勤的骑士,他之来看莱拉姑娘,是出于医学和精神的关怀,是为对此间盛行的自私冷酷表示抗议。简单讲,最后这么一转折叫汉斯·卡斯托普颇有些不快,不过好在只是局限于对少校太太的观点,整个事情的经过仍使他很是兴奋,很是感动。特别是有两件事,一为下边山谷里那花店内的泥土芳香,一为莱拉那只汗水淋淋的小手,都牢牢留在了他的心灵和意识里。既然开了头,就得做下去;还在当天他就和阿尔芙雷达护士谈妥了,要去拜访她护理的病人弗里茨·罗特拜恩。据说他跟他的护士都感觉日子无聊难过,其实呢,所有迹象表明,这小伙子已经没剩下几天好过了。

老好人约阿希姆毫无办法,只得跟着去。汉斯·卡斯托普的冲动和善心,战胜了表哥的反感;他充其量只能以沉默和垂下眼睑,来表示一下异议,因为他想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会不同时表现出缺少基督精神。汉斯·卡斯托普看得很清楚,因此也加以利用。他也充分理解表哥是个军人,所以不乐意做那样的事。可是既然他自己做了觉得快乐、幸福,觉得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呢?那他就必须不顾表哥无言的抗拒,把事情做下去。他拉着约阿希姆一起考虑,给年轻的濒死者弗里茨·罗特拜恩,虽然他是个男的,好不好也请人送花去,或者干脆自己带花去。他自己很希望这样做,觉得花嘛就适合用来做这个;尤其是紫色的绣球花,花型那么完美,他更是喜欢。于是他就断然认为,罗特拜恩的性别已让他的临终状态给抵消了,他也不一定非要过生日,才能接受别人送的鲜花,因为人都快死了,顺理成章地自然啥时候都可以当作过生日的孩子对待。如此想通以后,他就和表哥再次光顾了那散发着温暖泥土香味的花店,捧着一束刚喷过水的、芳香扑鼻的玫瑰、丁香和紫罗兰,在提前通报过他们到来的阿尔芙雷达小姐带领下,走进了罗特拜恩先生的房间。

病入膏肓的受访者年龄还不到二十岁,可是头发已经脱落了,灰白了,面色蜡黄蜡黄,皮包骨头,两只手很大,鼻子和耳朵也很大,对两位病友来慰问他、陪伴他,感激得几乎掉下眼泪,——他在招呼他们,从他们手里接过鲜花的时候,确实虚弱得哭了,可是在这之后,虽说声音低得几乎像是耳语,却急急忙忙地谈起了欧洲的鲜花贸易来,谈到它日益发达兴旺,谈到尼斯和戛纳花卉的巨额出口,既有车皮运输,也有快邮寄送,每天都从这些法国城市向四面八方发货,即发向巴黎和柏林的批发市场,也供应广大的俄罗斯。要知道他是个商人,只要人还活着,他的兴趣就在这方面。他的父亲,一位科堡[20]的玩偶制造商,送他到英国求学,他嗄声哑气地说,他在那边就病了。可是人家把发烧当成了伤寒,并给以相应治疗,也就是让他吃素喝清水汤,结果身体完全搞垮啦。这儿山上倒允许他吃了,他也尽量地吃,尽量地吸收营养,常常坐在床上吃得满头大汗。然而为时已晚,他的肠胃已受到连累,家里白白寄来了牛舌头和熏鳗鱼,可他什么也消化不了啦。眼下他父亲正从科堡赶来,贝伦斯院长用电话对他发出了召唤。因为须要对他采取坚决的措施,也就是要取掉他的肋骨;无论如何都得试一试嘛,尽管希望已很渺茫。罗特拜恩嗓音低沉,讲得很是实事求是,把开刀取肋骨纯粹看成了一桩交易,——多久他还活着,多久看问题都会抱这样的观点。就说费用吧,他悄声道,算上背部脊髓麻醉,因为涉及了整个胸腔,再取六至八根肋骨,肯定在一千法郎左右,所以他就问自己,这样一大笔投资合算吗?贝伦斯劝他做这个手术,这家伙反正有利可图,他自己可就拿不准了,没办法知道是否保全肋骨静静死去,来得更加明智。

很难给他出主意。表兄弟俩认为,在权衡利弊时必须把宫廷顾问手术的精湛也考虑进去。最后取得一致,将以正在赶来的老罗特拜恩的意见为准。在客人告辞的时候,年轻的罗特拜恩又哭了鼻子;尽管只是由于虚弱,他那么哭天抹泪,却也跟想法和言谈的实事求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请求二位先生再去看他,他们嘴上应允了,却再没有去。要知道当晚玩偶制造商赶到了,第二天上午便动了手术,手术之后年轻的弗里茨·罗特拜恩已不再能接待客人。又过了两天,汉斯·卡斯托普跟约阿西姆从走廊上经过,发现罗特拜恩的房间已进行过清扫。阿尔芙雷达护士带着自己小小的行李箱离开了山庄疗养院,因为已应聘去另一家疗养院照看垂死的病人。系夹鼻眼镜的带子飘在耳朵背后,她叹着气去新病人那里了,因为这是展现在她面前的唯一前景。

一间“人去室空”的病房,在打扫的时候家具堆放在一起,门都大大敞开着,在上餐厅或去楼外时一目了然,——这可是个意味深长然而又习以为常的景象,以致引不起人多少想法,特别是当你正好也住在一间同样的“空出来”,同样的清扫过的房间里,并且已经以其为自己的归宿。有时候知道了是谁曾经在眼前这间房间住过,也总会产生一些想法,比如眼下和在八天以后,汉斯·卡斯托普在经过时看见格尔恩格罗斯小姑娘的房间也处于清扫状态,就是这个情况。一见之下心里就对房里的忙碌景象产生反感,他站住了脚,惶惶然沉思起来;这当口儿,贝伦斯宫廷顾问正巧经过。

“我站在这里看打扫房间,”汉斯·卡斯托普说,“早上好,顾问阁下。莱拉小姑娘她……”

“噢——”贝伦斯回答,同时耸了耸肩膀。随即缄默片刻,让他这姿态充分发挥效用,然后才补充道,“您不是在她玩儿完前还像模像样地对她献过一次殷勤吗?您自己身强力壮,还这样关心我这些关在笼子里用气胸吹口哨的小鸟儿,我实在高兴。从您这方面看真是一个美德啊,别,别,咱们就先肯定它的正确性,肯定它是您性格中的一个大优点。让我时不时地给您引荐引荐,您看怎么样?咱还有的是各式各样的金翅鸟儿——要是您感兴趣。例如眼下我正要去看那只‘灌得太饱’的小雀儿,您一块儿去吗?我将开门见山地做介绍,称您是她同病相怜的病友。”

汉斯·卡斯托普连忙回答,宫廷顾问讲出了他的心里话,所提建议正中他下怀。他感激顾问阁下允许他一块儿去探望所说的那位病友。不过那“灌得太饱”的是个什么人,他该怎么理解这个雅号?

“按字面理解,”宫廷顾问回答,“完全准确,毫无比喻之意。让他自己给您解释得啦。”

没走几步,就到了那位“灌得太饱”的房门前。贝伦斯穿过两道门走进屋去,让陪着他的汉斯·卡斯托普等在门外。贝伦斯进屋的当儿,从屋里传出来急促而艰难、但同时又是快活而清脆的说说笑笑声,门一关上就听不见了。可几分钟后卡斯托普被放了进去,又迎面向他送来了这样的说笑声,接着贝伦斯就把他这位充满同情心的来访者,介绍给了那个躺在床上好奇地打量着他的金发夫人。只见她用枕头垫在背后半躺半坐着,怎么也安静不下来,老是一个劲儿地笑,笑声高而清脆,就像摇动银铃一样;她呼吸困难急促,像是一直受到了什么刺激和挤压。对贝伦斯介绍来访者时说的俏皮话,她也笑得够呛;对即将离去的大夫不断地道“再见”“非常感谢”“明儿个见”,一边冲着他的背影挥手,一边却唉声叹气,同时仍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两手则按着夏布衬衣底下波动起伏的胸部,脚也禁不住动来动去。她的名字叫齐默尔曼夫人。

对她汉斯·卡斯托普有点儿面熟。她与萨洛蒙太太以及那个饕餮的中学生同桌了几个星期,动不动就喜欢笑。后来,还没等年轻人弄清进一步情况,她就消失了。可能是出院了吧,他想,如果他对她的消失也有过想法的话。现在却在这里看见了她,名字叫“灌得太饱”的女人,他倒真盼着她给他解释解释这个雅号的含义哩。

“哈哈哈哈,”她又是银铃般地一串哈哈,胸部随之剧烈起伏动荡,“真叫滑稽得要死,这个贝伦斯,又滑稽又有趣,逗得你笑破肚子,笑得死去活来。您坐啊,卡斯腾先生,卡尔斯腾先生,或者您叫什么来着?您的名字真可笑,哈哈,嘻嘻,实在对不起!您就坐我脚边那张椅子吧,不过得允许我伸伸腿儿,我真是——哈……啊,”她张开嘴叹了口气,再哈哈两声道,“真是没有法子。”

她生得几乎可以讲漂亮,五官清秀而稍显突兀,但看起来还算顺眼,长着个小小的双下巴。只不过嘴唇青紫,鼻子也是这个颜色,无疑是缺氧的表现。双手瘦得叫人可怜,好在有睡衣的花边袖口遮掩着,也跟她的脚一样很难得安静安静。脖子秀气得如同少女,纤细的锁骨上面长了几颗湿疹,胸脯由于大笑和呼吸困难而不停地颤动、起伏,看上去同样显得娇媚而富青春气息。汉斯·卡斯托普决定同样让人给她送或者亲自带鲜花,而且要从尼斯和戛纳进口的品种,要同样喷上水,散发着扑鼻的香气。他尽管有些忧虑,仍禁不住齐默尔曼夫人清脆而急促的笑声感染,也跟着她乐了起来。

“如此说来,您是专门走访院里的重病号喽?”她问,“您真逗,您真有意思,哈,哈,哈!可您想想,我根本就不重,也就是说,我压根儿就不算,直到不久之前,还一点儿都不……直到不久之前出了这件事……您听好了,看是不是挺滑稽,您在整个的一生中……”她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却嘻嘻哈哈,就这么断断续续给汉斯·卡斯托普讲了自己发生的事。

初上山时她的病很轻微,——病还是病了,不然不会上山来,也许甚至病得还不太轻,不过与其讲重还是讲轻更好些。作为外科技术虽说年轻却迅速得到喜爱的新成就,气胸在她身上也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手术圆满成功,齐默尔曼夫人的健康状况有了可喜的改善,她的丈夫——须知她已经结婚了,尽管没有小孩——可望在三四个月后接她回家去。谁知这时她想要乐一乐,便长途旅游去了趟苏黎世——去的理由,除了乐还是乐。她确实也尽情地开心地乐了一回,可在这时却发现必须给气胸加气,就只好请一位当地的医生来干这事。一个挺可爱、挺滑稽的年轻人,哈哈哈,哈哈哈,可结果怎样呢?他把她灌得过饱啦!没有其他合适的叫法,这个词儿说明了一切。他本意是对她好来着,业务却可能不怎么精通,干脆讲吧:出现了过饱状态,也就是说心口憋闷,呼吸困难,——哈!嘻嘻嘻!——回到山上挨了贝伦斯一顿臭骂,马上被要求卧床休养。这一下她就成了重病号喽,——虽说不是病入膏肓,情况却挺糟糕,糟糕得一塌糊涂,——哈哈哈,瞧他那副样子哟,他那副样子真是滑稽!说时她用手指指点着胸部,拼命取笑贝伦斯的模样,笑得自己额头也开始变得青紫。然而最最滑稽的是,她讲,贝伦斯竟大发雷霆,粗言恶语;——而在这之前,当她发现自己灌得过饱了,就已经忍不住好笑!“您简直是自己找死!”她说他冲着她喊,一点儿不转弯抹角,一点儿不隐讳含蓄。“真是一头狗熊,哈哈哈,嘻嘻嘻,您请原谅!”

叫汉斯·卡斯托普莫名其妙的是,到底为什么她要对贝伦斯的声明,发出如此清脆爽朗的笑声:是仅仅为了他的粗鲁无礼并且她也不相信他说的话,还是她尽管相信他的话——她必须相信他的话呀——,却认为她有生命危险这件事情本身就可笑得要命呢?汉斯·卡斯托普凭印象判断是后者,她笑得那么像银铃般的清脆,那么鸟鸣莺啭般的悦耳快活,真正只是由于孩子似的幼稚和鸟儿似的缺少脑子;汉斯·卡斯托普对此颇看不惯。尽管如此,他还是请人给她送去了鲜花,只不过自己再也没见着这位特喜欢笑的齐默尔曼太太。要知道,她在氧气袋的支撑下也只多活了几天,真的很快就死在了让电报催着赶来的丈夫怀里——十足的蠢婆娘!贝伦斯宫廷顾问自顾自地加上了一句;正是从他口里,汉斯·卡斯托普得到了她的死讯。

不过在此之前,在贝伦斯院长和护士们的帮助下,富有爱心的汉斯·卡斯托普发挥积极肯干的精神,又已经与另外一些危重病友建立了联系;约阿希姆没有法子,只好跟着他去。他们去看了“两个全都”活下来的第二个儿子,另一个儿子在隔壁的房间早已经进行了清扫,熏蒸过了甲醛。另外还去看了一个叫特迪的男孩儿,他是不久前才从那所“腓特烈儿童保育院”送上山来的;对于这所学校来说,他的病是太重了。再就是去探访那位德裔俄籍的保险公司职员,他名叫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一位好性情的受苦受难者。最后还有自己非常不幸,却急于博取别人欢心的封·马林克罗特夫人,她也和前边提到的那些病友一样得到了鲜花,而且汉斯·卡斯托普甚至还当着约阿希姆的面,多次亲手喂过她进流食……如此一来二去,他们哥儿俩就出名了,成了一对儿全院尽人皆知的富于悲悯心肠的大善人。因此有一天,塞特姆布里尼便叫住了汉斯·卡斯托普。

“哎哟哟,工程师,听说您发生了了不起的转变。您干起慈善事业来啦?您想做些个好事,证明自己人不坏,对吗?”

“不值一提,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点儿没什么,根本不值得宣扬。我表哥和我……”

“可别牵扯进您的表哥!如果您二位引起了人们议论,那牵涉到的实际上只是您,可以肯定。少尉这个人虽然可敬,却生性单纯、理智,不需要教育者操多少心。您别打算让我相信他是领头羊。更重要但也更危险的是您自己。恕我直言吧,您才是生活里的‘问题儿童’——我必须关心您。再说呢,您也已经允许过我关心您了。”

“不错,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次承诺,永久算数。您真是太好啦。再说‘问题儿童’也挺有意思!一位作家有啥想不出来呀!我不知道对这称号是不是可以感到一些个自豪,但无论如何听上去是很美的,我得承认。好吧,我就来谈谈那些所谓‘死神的孩子’,您问的大概就是这个吧。当我有了工夫,就在完全顺便和一点儿不影响自己疗养的情况下,去这儿那儿探视探视病情危险、严重的病友,您明白,就是那些并非来此寻欢作乐、放浪形骸的人,而是一些濒临死亡者。”

“然而书上明明写着:让死者埋葬掉他们的死者吧。”意大利人道。

汉斯·卡斯托普举起双臂,脸上的表情似乎说,书上写的可多着哩,一会儿写这,一会儿写那,实在是难得选择,实在是无所适从。自然如所预料,这位摇风琴的老兄又发表了一通酸腐之论。可是尽管如此,尽管卡斯托普仍一如既往地洗耳恭听其教诲,并连声称有道理有道理,值得考虑值得考虑,实际上却远远不会为迎合某些个教育主张而放弃自己的事业;因为这个事业在他看来毕竟要有益得多,意义要深广得多,虽说格尔恩格罗斯小姐的母亲说过“一次甜蜜的谈情说爱”,可怜的罗特拜恩死到临头还忙着打小算盘,“灌得过饱”的清脆笑声实在愚蠢。

“两个全都”的儿子名叫劳洛。他同样收到了鲜花,从尼斯进口的散发着泥土香味的紫罗兰,“敬献者:两位关心您、盼您早日康复的病友”。由于匿名的做法已经成了纯粹的形式,谁都知道好事是什么人做的,所以“两个全都”,也就是那位穿黑衣服的、面色苍白的墨西哥母亲,在过道上碰见表兄弟俩时就径直向他们道了谢,同时还语音急促地,不,主要还是通过她那充满哀痛的肢体动作,请求他俩去当面接受她——唯一的,最后的,就快死去的——儿子的感激。他们立刻满足了她的请求。劳洛原来竟是个漂亮得令人惊讶的小伙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长着个鹰钩鼻子,两边的鼻翼不停地颤动,丰满的嘴唇十分好看,上方已长出一片黑色的唇髭,——可讲话时神情狂热,动作夸张,活像在演戏,弄得两个客人巴不得赶快离开病房回到外面去,而比起约阿希姆·齐姆逊来,汉斯·卡斯托普真的更加着急。要知道,“两个全都”太太身着开司米的黑绸袍,黑色的纱巾在下巴底下打了一个结子,窄窄的额头上横着道道皱纹,煤精一般黑亮的眸子下边吊着两个巨大的眼袋,弯着膝头在屋子里踱过来踱过去,大嘴的一边嘴角悲苦地下垂着,时不时地踱到坐在床边的客人跟前来一下,像鹦鹉似的不厌其烦地用法语述说自己的不幸遭遇:“先生们,你们知道,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先死了,现在轮到另一个了。”英俊的劳洛同样也说法语,语音急促、尖厉,神情狂热夸张,意思是他决心像个英雄似的死去,是的comme h'eros,à l'es pagnol,就像他的哥哥,de meme que son fier jeune frère Fernando,他哥哥费尔南多就是像一位西班牙英雄那样死去的,——他边说边打手势,并且突然撕开衬衫露出黄色的胸部,表示对死神的攻击无所畏惧,他如此折腾到了咳起嗽来,咳得他嘴唇上浮起来一层淡红色的泡沫,咳得他的夸夸其谈再也继续不下去,表兄弟俩才抓住机会,踮着脚逃出了他的房间。

两人没再谈对劳洛的访问,也各自都避免在内心里对他的举止做出评判。不过探视来自彼得堡的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的结果令两人都比较满意。只见他躺在病床上,蓄着一部叫人觉得脾气挺好的大胡子,突出的喉结同样显示出他的好脾气;他曾要求打气胸,结果差点儿要了他费尔格先生的命,现在好不容易才慢慢恢复过来。可因此忍受了剧烈的震动休克之苦,也就是经历了胸膜震荡;众所周知,在做打气胸这种时髦手术的时候,这种事故在所难免。只不过他的情况格外危险,人完全虚脱了,昏厥了,情况严重得不能不中止了手术,宣告了暂时取消。

一谈起当初打气胸的情况,费尔格先生就瞪大了他那好脾气的灰色眼睛,脸颊也失去了光泽;对于他来讲,那次手术必定异常可怕。

“没做麻醉啊,先生们。好,就算我们这样的人经不起全身麻醉,在这种情况下禁止做全身麻醉,一个理智的人能够理解和适应这种规定。可是局部麻醉达不到深度,只是表面的皮肉麻木了,还能感觉出开了胸,尽管那只是一种遭受挤和压的感觉。我蒙住了脸躺在那儿,为的是什么也看不见,大夫的助手在右边按住我,护士长在左边按住我。我好像遭到了推挤和压迫,其实是我的皮肉给割开了,给翻转去用夹子夹住了。可这时突然听见宫廷顾问先生的声音:‘瞧!’而与此同时,先生们,他就开始用一件钝器——必定是钝器,否则就会提前刺破喽——探触我的胸膜。他这么探来探去,想找出适合于穿刺和灌气的部位,他就这么探着,就这么用器械在我的胸膜上东触触西碰碰,——我的先生们啊,我的先生们啊!突然我就不成了,突然我就完了蛋,突然我就说不出的难受。胸膜可是碰不得的哟,先生们,它不让你碰,也不能够碰,它是用肉遮掩起来的禁区,处于孤立和不可接近的状态,永远永远。可现在贝伦斯把它揭开了,还探触它。我的先生们,我感到了恶心。难受得要命啊,我的先生们,——我做梦也想不到,除了在地狱里,在地球上竟会有如此痛苦不堪、如此可悲可耻的感受!我昏厥了,——一连昏厥了三次,一次眼前一片绿色,一次眼前一片棕色,一次又变成一片紫色。在昏厥之中还嗅到一股臭气,因为胸膜震动影响到了我的嗅觉神经,我的先生们,我嗅到了一股无比强烈的硫磺气味,就像真到了地狱中一样。但是就在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我却听见自己笑了,一边呼吸艰难一边却笑了;不过那不像是人在笑,而是一种极其不正经、极其令人恶心的笑;这样的笑我一辈子也没听见过。要知道哟,我的先生们,胸膜给人探触,那味道就像有人极其卑鄙、极其放肆、极不人道地搔你的痒处;我呢,就得忍受这样该死的羞辱,这样该死的折磨!这就是胸膜震动,先生们,愿仁慈的上帝别让你们吃这个苦。”

每次谈起那“可悲可耻”的经历,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都总会痛苦得脸青面黑,也非常害怕再回顾当时的情景。再说,他一开始就承认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与所有“高深”的东西完全不沾边儿,希望大家别对他提任何精神和心灵的特殊要求,他呢,也同样不会对任何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在达成共识以后,其实他对自己过去的经历反倒讲出了一些挺有意思的故事。在让肺结核撂倒之前,他一直干着火灾保险旅行推销员这档子营生:从彼得堡出发,他东跑西颠、走南闯北,足迹踏遍了整个俄罗斯,目的是访问保了险的工厂,勘察经营已出现隐忧的企业,因为统计表明,火灾多数都发生在那些经营正好有问题的厂矿里。因此他就被派出去,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摸清楚一家企业的底细,然后向自己的银行打报告,以便及时通过增加再保险或者重新分摊保费来避免重大损失。他讲在广袤的俄罗斯帝国进行冬季旅行,说他乘着雪橇,盖着老羊皮被子,整夜整夜地在严寒刺骨的冰天雪地里赶路,有时候半夜醒来突然看见有星星在远处的雪野上忽闪忽闪,原来啊那是成群的野狼的眼睛。旅途中随身用木箱带着冻起来了的给养,例如冻得像白面包似的白菜汤什么的,到了驿站趁换马的工夫赶紧化开来食用,那味道吃起来跟刚烧好一样的新鲜。可倒霉的是半路上突然碰上融雪天气,这时候原本是一块一块的白菜汤就流泻出来啦。

费尔格先生就这么讲述自己的故事,讲着讲着就叹一口气,最后却说,一切原本都挺美好,只是希望千万别再来给他做什么气胸。他讲的没有任何高深莫测的内容,可实事求是,异常中听,对于汉斯·卡斯托普尤其如此,似乎能听听俄罗斯帝国及其生活方式,听听它的大铜茶炊、它的鱼肉馅儿饼、它的哥萨克人,听听它那些洋葱头塔楼多得像一排排蘑菇的木头教堂,他觉得真是带劲。他还让费尔格先生讲当地的人种,因为他们属于北方的种族,在他眼里就更增添了异国的情趣;因此便讲到了他们血统里的亚洲成分,他们高而突出的颧骨,他们如芬兰人或蒙古人一般细眯眯的眼睛。汉斯·卡斯托普活像一名人种学家似的专心听着,不时还要求人家用俄语讲述——只听那柔滑无骨、富于异国情味的东方口头语,从费尔格那好脾气的胡须底下,从他那好脾气的大喉结中,快速、利落地啵啰啵啰涌流出来——,小伙子更是听得如醉如痴,仿佛他又一次偷食禁果,悄悄闯进了教育的禁地。

哥儿俩常常去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病房里待个一刻钟。其间也去探视来自“腓特烈保育院”的小男孩儿特迪。这孩子十四岁,生着一头金发,外表文雅、讲究,穿着一套系腰带的白绸睡衣,有一名护士单独陪护。他自己讲是个孤儿,而且挺富有。他正等待动大手术,医生试图摘除他已让虫子钻坏的部分肺叶。有时候他自我感觉良好,便会下床一个钟头,为的是能穿上他那漂亮的运动装,去楼下参加参加娱兴活动。女士们爱逗他玩儿,他则喜欢听她们闲聊,例如聊艾因胡夫律师和穿改良内裤的那位小姐以及弗伦茨欣·奥伯尔丹克的事。然后他又躺到床上。就这么着,小男孩儿特迪漂漂亮亮地打发着时光,像是要明白地宣告,他别无他求,对生活指望的永远只有这么多。

可是在五十号病房,躺着的却是封·马林克罗特夫人,名字叫纳塔莉娅。她生着一双黑眼睛,戴着金耳环,模样风骚,酷爱打扮,却浑身都是上帝的惩罚,一个活脱脱的女性拉撒路外加约伯[21]。她的肌体仿佛整个儿浸泡在毒汁里,所有可能的病患要么交替着,要么同时来侵袭她。她的皮肤组织受到严重伤害,身体大部分长满奇痒难熬的湿疹,有的地方已经破了,连口腔里也有,因此伸调羹进去都困难。她体内的炎症更是不少,诸如肋膜炎、肾炎、肺炎、骨膜炎乃至脑炎等等,都交替光顾封·马林克罗特夫人,搞得她经常不省人事;特别是由高烧和疼痛引起的心力衰竭,更令她怕得要命,例如在吃饭的时候竟使她不能好好吞咽,结果食物便卡在了上边的食管里。简单讲,这女人活得真是够呛,而且还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因为她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跟着另一个男人——据她自己讲,实际上只是个半大小子——跑啦,结果反过来她的亲人们也抛弃了她,现在落得个无家可归,虽说还不是不名一文,毕竟她丈夫仍旧还供给她一些钱。她也不撑什么不实际的面子啦,而是老老实实地利用了丈夫的大度正派,或者说利用了他对她仍然炽热的爱;她反正已不再把自己当真,她反正只是个没有廉耻的、罪孽深重的女人啊。就是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她以惊人的耐心和韧劲,以女性这个族类所固有的承受力抵抗力,忍受着约伯曾经忍受的所有折磨,战胜了她那黄褐色肉体的痛苦,甚至那条由于某种难言之隐而缠在头上的白纱布绷带,她也把它变成了一件合体的装饰。她不断更换身上的饰物,早上以珊瑚开头,晚上用珍珠结尾。收到汉斯·卡斯托普赠送的鲜花她高兴极了,显然认为这更多是有所图谋的献殷勤,而非仅只表示表示善意,于是便请两位年轻的先生坐到她床边去喝茶。她自己呢则用的是一只小茶壶。包括大拇指在内,她的所有指头直至关节上面,都戴满了镶有蛋白石、紫水晶和绿宝石的戒指。不一会儿,她一边摇动着耳朵上的大金耳环,一边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讲她那位正派却乏味的丈夫,讲她那些同样正派也同样乏味的孩子,他们的性格完全像父亲,她对他们从来也燃不起热情;也讲了那个她跟着私奔的半大小子,说她自己真是好珍视好珍视他那如诗一般的柔情蜜意哦。然而他的亲属用诡计和暴力迫使他离开了她,这一下她身上的种种疾病就急性爆发出来哟,那小东西后来也可能对此感到恶心了吧。先生们是不是也有些感到恶心呢,她卖弄风情地问;毕竟还是她女人的天性更加强大,胜过了那布满她半个面孔的湿疹。

汉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小子,瞧不起他竟厌弃了自己有病的情人,因此也就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的态度。至于他本人嘛,却反过来以那个诗人一般的半大小子的软弱表现鞭策自己,抓住反复去探视可怜的封·马林克罗特夫人的机会,对她做一些不需要事先经过训练的护理,例如:正好碰上午餐时间,就小心翼翼地喂她进流食;当她被噎住了的时候,就赶紧把小茶壶递过去;或者帮助她在床上翻翻身,因为除了其他病痛,还有一处开刀的伤口也令她躺卧困难。每在去餐厅的路上或是散步归来时,他去做短暂探视时都要练习这几个动作,这时候他总是要求约阿希姆先走,说自己只是去五十号简单看看情况,——而在做那些事时心中却感觉充实,感觉快乐;这充实与快乐的基础固然是觉得自己帮助了别人,是觉得自己悄悄做了意义深远的好事,但除此而外也夹杂着某种窃喜,那就是感到自己的作为还带有无可指责的基督精神;这种精神事实上是如此虔诚,如此慈蔼,如此值得赞扬,不管是从军人的立场出发也罢,或是从人道主义者和教育家的立场出发也罢,都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

咱们还没有谈过卡琳·卡尔斯特德,不过汉斯·卡斯托普和约阿希姆却对她特别关心。她是宫廷顾问私下接收的院外病人,是顾问本人把她介绍给了他们。在山上已经四年了,这一文不名的女人全靠狠心的亲戚们接济,因为反正要死嘛,他们已经把她接下山去过一次,只是由于顾问阁下的反对,才又把她重新送上了山来。她住在达沃斯“村”一家供食宿的便宜公寓里,——年方十九,身板儿羸弱,头发油亮平滑,目光躲躲闪闪,与她因为病灶而烧得绯红的两颊刚好配合在一起,嗓音有一点儿沙哑,却反倒招人同情爱怜。她几乎是不停地咳嗽,所有的手指尖都贴着胶布,原因是中毒后全开了裂口。

就是她,经过宫廷顾问的请托,哥儿俩给予了极为特殊的关照,谁叫他们是两个富有爱心的家伙呢!一开始是送了鲜花,接着就去“村”里那小小的阳台上看望可怜的卡琳,再下来就三人一道参加这样那样的特别活动:欣赏滑冰表演啊,观看双联雪橇比赛啊,等等。因为眼下正值咱们这高山深谷地区的冬季运动高潮季节,要热热闹闹地庆祝整整一个礼拜,又联欢又演戏,真是一个活动接着一个活动;只是在此之前,表兄弟俩只是偶尔参与一下,实际上并不大在意。约阿希姆对这山上的所有消遣更是反感,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玩儿的,——也根本不是为了来适应这里的环境,习惯这里的生活,因此就把它安排得舒舒服服,丰富多彩,而唯一的目的乃是尽快地祛除掉体内的病毒,以便回到平原上去服役,真正完成自己的使命,而不是完成疗养任务;疗养对他是暂时和迫不得已的事情,他勉为其难罢了。他禁止自己参加冬季的娱乐,也讨厌傻站着看。至于汉斯·卡斯托普就不一样了,他私底下努力养成自己是这山上的一员的感觉,以便用当地人同样的意识和眼光去观察他们的活动,和他们一样把这个山谷看作一处滑雪胜地。

而今又加上对可怜的卡琳小姐的同情关怀,情况就有了一些变化——约阿希姆不好再提出任何异议,否则就显得缺少基督精神啦。他俩把女病友从她“村”中寒碜的住处接出来,在阳光明媚、温暖的冬日,领着她穿过以丹格勒特雷旅馆命名的英吉利区,来到两旁净是豪华商店的正街;只见街上雪橇叮叮当当地驶来驶去,云集着来自世界各国追求享乐的富翁以及扒手小偷,山庄疗养院和其他一些大宾馆的客人悠闲地漫步其间,大都光着脑袋,穿着料子华贵的时髦运动装,一张张面孔全让冬天的烈日和雪光照射成了古铜色。三个人来到了谷底离疗养院不远的滑冰场上,这儿在夏季是一片可用来踢足球的草地。音乐响起来了:疗养院的乐队集中坐在一座木结构亭子的高台上,台子底下伸展着四方形的滑冰场;亭子背后,远远耸立着暗蓝色的雪山。他们买了入场券,挤过从三个方向涌进场来的观众,在围绕着冰场逐渐升高的看台上找到座位,随即坐下来观看。花样滑冰运动员们一个个衣着单薄,黑色的针织紧身衣上饰着金丝银线和毛皮。只见他们轻盈飘逸地奔跑飞驰,跳跃旋转,做出各种优雅的造型和姿势。有一对男女双人滑的选手是职业运动员,不参加名次争夺,但出色的表演博得阵阵的喝彩和掌声。六名来自不同国家的男选手参加了速滑锦标的角逐,但见他们弓着身子,手背在背上,绕着那巨大的四方形冰道奋力滑了六圈,只是时不时地用手帕揩揩嘴。这时候和着乐队的演奏敲响了铜锣,观众席上则海潮似的腾起一阵接一阵的加油声和鼓掌声。

三个病人也就是表兄弟俩加上他们的保护对象环视周围,发现观众真可谓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一群英国人戴着苏格兰鸭舌帽,露出雪白的牙齿,操着法语跟一些香水味儿熏鼻的女士搭讪;她们则从上到下一身彩色羊毛衣裙,也有几个穿的是长裤。一些个美国人脑袋瓜儿挺小,头发却平平整整地贴在脑顶上,嘴里衔着抽烟丝的大烟斗,穿着长毛露在外边的皮大衣。俄国人胡子拉碴,衣着讲究,却一身暴发户的土豪气。一些个荷兰人坐在德国人和瑞士人的中间,看样子是与马来人种混血产生的后代。此外还到处混坐着一些杂七杂八的操法语的观众,既可能来自巴尔干,也可能来自中近东,亦即是那个充满冒险情趣和异域风情的世界;对这个世界,汉斯·卡斯托普表现出情有独钟,约阿希姆相反予以排斥,认为它性质暧昧,面目不清,缺乏鲜明的个性。比赛的间隙,有孩子们进行各种滑稽表演,他们一只脚穿着冰鞋,一只脚踏着滑雪板,跌跌撞撞地溜过跑道,男孩儿们还用冰铲推着自己的小太太前进。随后孩子们又举着燃烧的火把滑行,谁滑到终点火把还没有灭,谁就是胜利者;在滑行中他们必须翻越重重障碍,或者用锡勺子把土豆舀起来装入浇花壶中。广大观众欢呼雀跃,有的还指指点点,说孩子们中这个家里最富有,那个家里最有名,那几个表现最优雅,等等。他们里边确实有荷兰首富的千金,有普鲁士亲王的公子,还有一个十二岁男孩儿,他的姓氏就是一家举世闻名的香槟酒厂的名字。可怜的卡琳也跟着大声欢呼,结果咳得很是厉害。她还拼命拍手,不顾指尖开了裂。她就是这样知恩图报哦。

哥俩也领她去看了雪橇比赛。不管是从山庄疗养院出发,还是从卡琳在“村”里的公寓出发,离目的地都不远,因为滑道从阿尔卑斯宝藏峰通下来,在西侧山坡下的住宅区中间就已是终点。终点处建了一间监控室,每次向下滑行都会从起点发来电话通知。弯曲的滑道闪烁着金属光泽,滑道两边竖立着冻成了冰的护墙,扁平的橇车从山上飞驰而下,车与车之间保持着相当距离,进行操控的是穿着白毛衣的男男女女,他们胸前都佩戴着代表自己国家的不同颜色饰带。雪花扑向一张张由于使劲而胀得红扑扑的面孔。车迅速下滑,有的拐弯卡住了,有的打了翻滚,运动员们全给甩了出来,这时观众便抢着拍照。这里同样在奏乐。观众们坐在小小的看台上,或者拥挤在滑道旁边铲出来的小径上。小径穿过一道横跨滑道的木桥,桥上也站满了观众,桥下则一会儿驰过一辆橇车,一会儿驰过一辆橇车。上边疗养院运尸体也走的是同一条路,也是穿过桥底,转着急弯,嗖嗖嗖地蹿下一道山谷,再到下一山谷,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想起,也说了出来。

一天下午,哥儿俩甚至把卡琳·卡尔斯特德小姐领进了达沃斯坪上一家兼映无声影片的戏院,因为她对一切都太喜欢啦。戏园子里空气污浊,让这三位习惯了呼吸清新空气的疗养员很是难受,不但胸部憋闷,脑袋也迷迷瞪瞪,只觉面前的银幕上忽闪忽闪,光怪陆离,仿佛生活被撕扯成了碎屑,人们忙碌喧嚣,指手画脚,奔来窜去,一刻也不止息,看得他们眼睛都痛了。伴奏的音乐很是轻柔,加深了观众时光流逝的感觉,尽管表现手段有限,却也将庄严、豪华、热烈、狂野等等情绪宣泄得淋漓尽致。他们看的是一部激动人心的情杀片,故事无声地发生在阿拉伯东方一个暴君的宫廷里,场面豪华奢侈,穿着大胆裸露,显贵们满怀政治野心和宗教狂热,同时又卑鄙无耻,贪婪凶残,还养着一帮胳臂粗大、满身横肉的刽子手,一个个嗜杀成性——一句话,制片人深谙并成功迎合了此间带有国际性的文明观众的心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么一位富有批判精神的人如果看了这部影片,一定会严厉抨击它的非人道主义表现,一针见血地讽刺和揭露它滥用科技手段,以张扬那些蔑视人类尊严的观念,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想,同时也把类似的看法悄悄告诉了表哥。施托尔太太也在看电影,而且坐得离他们三人不远,她的感觉恰恰相反,好像是完全入了迷,一张红扑扑的蠢脸激动得都变了样。

再看看周围所有观众的面孔,神情却也跟她差不多。不过等到最后一组镜头闪过去了,大厅里一下子亮起灯光,那幻象奔逐的银幕又在观众眼前变成了一块白板,却一点儿掌声没有。在场没有谁来接受掌声感谢啊,没有谁因为取得艺术成就而被请出来接受欢呼。曾经聚在一起拍摄这部大家欣赏的电影的演员们,如今已然各奔东西;观众看见的只是他们制造的影子,他们的表演被切成了数百万个图像,数百万个凝定的瞬间,以便事后能随便多少次地在银幕上快速闪烁、掠过,从而还给时间这个基本元素以本相。观众幻象消失后的沉默,带有一点儿不知所措和厌烦的意味。他们的手无力地垂在面前的空虚中。接着便揉揉眼睛,凝视着前方,似乎羞于正视光明,而要求返回黑暗中去,以便再看看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将其重新移植到现实里,并用音乐修饰起来,在眼前又一次上演。

那暴君死在了铡刀之下,张开大口发出一声狂叫,只是观众无从听见。随后放映了世界各地的镜头: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头戴高礼帽,身上披挂着大勋章绶带,站在一辆四轮马车上向欢迎的人们致答词;印度总督参加一个王宫的婚礼;德国王太子视察波茨坦的军营。还放映了新梅克伦堡[22]土著人村子里的生活情况;婆罗洲的斗鸡比赛场面;赤身裸体的土人用鼻孔吹笛子;捕捉野生的大象;暹罗王宫廷的仪式;日本的一条妓院街,一些个艺伎坐在木笼子的栅栏后面。再就是严严实实地裹着皮袍子,驾着驯鹿拉的雪橇的人飞驰在亚洲北部荒凉的雪原上;俄罗斯的朝圣者在耶路撒冷旁边的希布伦祈祷;在波斯,一个犯人正在接受笞刑。观众全都像身临其境,空间距离消失了,时间已经倒转,悠忽之间,彼时彼地已变成虚假的、由音乐环绕着的此地此时。一名摩洛哥少妇身着条纹花绸袍,戴着无数的项链、镯子和戒指,高耸着半裸的胸脯,突然乳峰真人大小般逼近到观众眼前。她的鼻翼开阔,两眼充满野性,面部表情活跃灵动。她一笑一口白牙;举起一只手挡住刺目的光线,指甲比皮肤更亮;另一只手却在招呼观众。观众尴尬地盯住这一魅影的面孔,她似乎在看你却视而不见,也完全不会让你的目光碰着;她的笑容和招手并非冲着眼前的现实,而是发生在彼时彼地的家里,因而给予回答丝毫意义没有。这种情况,一如上所述就使愉悦的情绪混杂进了无能为力的感觉。接着,幻象消失了。银幕白亮一片,仅只打着“放映终了”几个字。全套剧目到此结束,观众默默离场,同时新的观众就涌了进来,急切地盼望着享受下一场的演出。

受了已经凑过来的施托尔太太怂恿,也为使可怜的卡琳再高兴高兴,哥儿俩又带她上了疗养地的咖啡馆。她双手握在一起,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那里同样有音乐。一支穿着红色燕尾服的小乐队,由一位捷克或是匈牙利的提琴手带领着演奏;只见他脱离了乐队,站在一对对男女舞客中间,把他的琴拉得激情澎湃,身子不住猛烈地摇动。席间气氛十分热烈。不断端上来平时不多见的酒水。表兄弟要了橙汁儿给自己和他们的保护对象解渴,因为咖啡馆里闷热而多灰尘;施托尔太太则饮用甜烧酒。这个时候,她说,咖啡馆还不算真正红火喽。要等到夜深以后,那舞才叫跳得带劲儿;不但有无数疗养客从各家疗养院纷至沓来,本地宾馆和疗养地本身生活放荡的病号也蜂拥而至,人数比现在多得多,而且一跳就跳到半夜,有些个危重病人甚而至于跳死在了舞池里;谁叫他们只顾dulci jubilo[23],撞翻了自己生命的欢乐之杯,最后来了个大咯血呢!施托尔太太的这个dulci jubilo,把她的缺少教养真是暴露无遗;前一个词估计是从她丈夫的意大利语音乐词典里搬来的,原本为dulce吧;第二个词则让人想起Feuerjo,Jubeljahr或者天晓得的别的什么。在听见这句拉丁妙语的时候,表兄弟俩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用麦秆吸吮橘子水,可是施托尔太太不为所动。相反倒露出长长的兔牙,继续拼命地影射、挑逗,想要探出三个年轻人关系深浅的底细。至于说到卡琳小姐嘛,施托尔太太自作聪明道,当然是明摆着的喽,出门散步有两位殷勤的骑士护驾,真是再惬意不过。只是对于表兄弟方面,她就更摸不着头脑了;然而不管多么愚蠢多么没有教养,女性的直觉还是使她多少看出来一点儿端倪,虽说还只是隐隐约约地,庸俗下流地。因为她明白而且也含沙射影地暗示了,在这出戏里真正扮演骑士的是汉斯·卡斯托普,约阿希姆·齐姆逊嘛不过敲敲边鼓罢啦;而且她也知道他汉斯·卡斯托普的真正目标是舒舍夫人,可怜的卡琳·卡尔斯特德只是临时用来当当替身呗,因为那一位显然他是可望而不可即呀——这只是施托尔太太仅凭其低下的直觉得出的看法,没有充足的事实依据和道义深度,她自己尽管颇为得意,在用低俗的挑逗口吻暗示出来时,却只换得汉斯·卡斯托普懒得搭理的一个白眼。要知道,与可怜的卡琳交往,在他看来诚然也是某种替代,某种虽不确定却不无益处的治疗辅助手段,就像他做的其他所有类似的好事一样。不过与此同时,这一切一切本身也就是自己的目的;所有这些虔诚的行动,他去喂满身恶疾的马林克罗特夫人稀粥也好,去倾听受尽气胸折磨的费尔格先生诉苦也好,或者看见可怜的卡琳快乐和感激得使劲儿拍她指尖开裂的小手也好,都令他感到满足。这种满足感的性质尽管迂回委婉,复杂错综,但同时又是直接而纯粹的。它源于一种教养精神,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教育主张可谓南辕北辙;但在年轻的卡斯托普看来,具体实践一下这样的精神还是值得的。

卡琳·卡尔斯特德住的公寓离那条水槽不远,也就是挨着铁轨,在通向“村子”的大路旁边,这样,表兄弟俩早餐后例行公事地下山散步,去接她出来一块儿走走就很便当。他们朝着“村子”的方向走上主要的漫步大道,便在正前方看见了小施雅角峰;继续前行,右边又出现了三个锯齿形的山峰,名叫绿色钟楼,只不过眼下都一样为日光耀眼的白雪所覆盖;再往前一些,右边便出现了达沃斯村主要山峰的圆形山包。在山坡四分之一的高度上,坐落着“村”里的公墓;公墓四周建有围墙,显然是个风景如画的好去处,估计能够俯瞰湖面,因此成了人所瞩目的散步目的地。他们,也就是他们仨,也已去过一次,在一个美好的早上;——而今所有的日子都挺美好:风和日丽,天空蔚蓝,空气寒冽却又温暖,雪峰闪闪发亮。表兄弟俩一个脸膛紫红,一个面孔棕黑,都一身的短打扮,因为觉得在阳光朗照下穿大衣实在累赘;——年轻的齐姆逊身着运动装,脚蹬橡胶雪地靴,跟汉斯·卡斯托普一个样,只是把扎脚短裤换成了长裤,因为自觉不够精干。这是新一年的2月上中旬之间。完全正确,从汉斯·卡斯托普上山至今,已经翻了年啦。而今已经得写另一个年份,下一个年份。宇宙时间之钟的巨大指针又下移了一格,但并非最大的一格,即不是以千年为单位的一大格——只有很少在世的人,能活着经历千年的更迭——也不是以百年为单位的一大格,或者以十年为单位的一格。只不过在不久前,表示一年更迭的指针已往下掉啦,虽说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上山来还不足一年,只是比半年稍微多一些;现在那年针稳稳地站在原地,就跟有些大钟五分钟一跳的分针一样,要等到下一次跳动才向下移。可在这之前,那月针还得向前跳动十次,也就是比汉斯·卡斯托普上山后它已跳的次数还多几次,——他不再数2月的日子,既然已经开始便肯定会结束,就像换成了零钱就等于已经花出去啦。

话说三人已经到“村”前山坡的公墓去散过步,——为了把事情交代得更清楚一点儿,这里就再说说这次散步的详细情形。散布的动议出自汉斯·卡斯托普,约阿希姆一开始担心可怜的卡琳吃不消,提出了疑虑;可随即看出并且也承认这没有用,不必跟她玩捉迷藏,也用不着像胆小的施托尔太太似的,对任何让人联想到死的东西都在她面前遮遮掩掩。卡琳·卡尔斯特德虽已病入膏肓,却还没虚弱到须要自我欺骗的地步,她清楚自己的情况,清楚她的指尖裂口是怎么回事。她还知道,狠心的亲人们决不会考虑破费把她的遗体运回故乡去,而只会在上边的公墓里指定一小块地方做她最后的归宿。简言之,人们会发现,以公墓作为散步的目的地,对她在道义上比一些其他目的地,比如滑雪场或者电影院,还更加适合,——而且,设若把那公墓不仅仅当作一般名胜和散步场所看待,而是去瞻仰瞻仰那上边的长眠者,这个举动不就更富有人情味儿了吗!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慢慢往上爬,刚铲掉雪的小径只容得下单人行走。渐渐地,建在山坡最高处的一幢幢别墅已落在身后和脚下,他们于行进中又看见了熟悉的山谷风景,只不过角度变了,显得更开阔一些,而且在冬天格外漂亮:朝着东北谷口的方向视野越加开阔,眼前果然展现出一大片湖水,围在湖岸四周的树林都结了冻,覆盖着白雪,在最远的湖岸后面,倾斜的山脊好像快要与平地相互联在一起,然而山外有山,而且也都白雪皑皑,在蓝色的苍穹下似乎一座比一座更高。他们伫立在积雪中极目远眺,背对着构成公墓入口的那道石门;然后转过身,透过门柱之间虚掩着的铁栅栏,观察公墓里的情况。

只见里面排列着一座座积着厚厚白雪的坟丘,全都得到了精心的平整、维护,外边大多围着护栏,前面竖立着或者石刻或者铁铸的十字架,并装饰有雕嵌着徽记和铭文的小小墓碑;一条条穿行其间的小径同样铲去了积雪,只是看不见听不见一个人走动。这地方的静谧、孤寂和与世隔绝显得深沉而神秘;在某处的灌木丛中站着一个石头雕凿的小天使,或者一个头上歪着顶雪帽、食指按住嘴唇的小爱神,他也许就是守护它的精灵吧——我是想说守护这神秘、深沉的无声静寂;这无声静寂呢,很大程度上被视为言说的对立面和反动,而不是聋哑,更绝非虚无和空虚。对于两位男性访客来说,这该是彬彬有礼地脱下帽子的好机会,如果他们戴得有帽子的话。遗憾他们并没戴帽子,汉斯·卡斯托普也一样,所以就只能毕恭毕敬地尾随着卡琳·卡尔斯特德鱼贯而行,把身体重心前移到脚掌上,就像在不断向左右两边微微鞠躬似的。

整个墓地的形状并不规则,开始处呈狭窄的长方形向南延伸,然后又同样向两侧伸展。看得出来不得不多次扩大,为此兼并进来了一些耕地。尽管这样,眼下又给挤得满满的了,而且不管是沿着围墙,还是不大受欢迎的中间地带,都几乎再也看不见或者说不出哪儿还有可供死者栖身之地。三位外来者默默地在墓碑间的通道和小径上转来转去走了很久,不时地停下来念一念碑上的姓名和生卒年龄。墓碑和十字架朴实无华,很少有奢侈讲究。至于碑文上刻的名字,则提供了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信息。有用英语的、俄语的或者统称为斯拉夫语的,也有德语、葡萄牙语和其他语言;至于生卒年龄,就显得稚嫩啦,整个说来,生年与卒年的跨度出奇的小,生与死的距离往往都只二十来岁,要多也多不到哪儿去,几乎都是青年,没有一个成熟的中年人,更别提德高望重的老者。这些人从全世界聚集到这里,一劳永逸地进入了水平的存在形式。

在这拥挤的墓地里,在靠近中心地带的草地里边,尚有一小块跟人差不多长的空地,平平整整的并且未被占用,两侧的坟墓都在碑上用石头刻着花环;三位漫步者全情不自禁地在面前停住了脚步。他们久久伫立,卡琳小姐比她的陪伴者稍微靠前一点儿,都在念碑上温情脉脉的铭文,——汉斯·卡斯托普神态松弛,两手交叉在身前,微微张着嘴,目光带着睡意;年轻的齐姆逊神情庄重,身子不只是笔挺,甚至有一点儿往后仰,——接着,表兄弟俩同时好奇地从两侧偷偷窥视卡琳·卡尔斯特德,想看她脸上作何表情。她到底还是察觉了,但仅只羞涩而谦卑地低头站在那里,然后撮起嘴唇微微一笑,同时目光飞快地闪了两闪。

瓦普几斯之夜

再过几天,汉斯·卡斯托普在山上就待满七个月了,他的表哥约阿希姆呢,在他上山来时已经疗养了五个月,到现在回头一看总共十二个月,也就是快一年啦——整整的一个年头儿——从宇宙的意义上讲,就是自打那个小小的、牵引力惊人的火车头把汉斯·卡斯托普拖上了山,地球已经绕着太阳完完整整地运行一周,又回到了当初轨道的那个点上啦。眼下已是狂欢节期间,狂欢之夜转瞬即至。汉斯·卡斯托普向疗养院的老资格打听,此间过狂欢节是什么样子。

“精彩极了!”塞特姆布里尼回答。哥儿俩在上午例行外出散步的途中,又碰见了他。“真是妙不可言!”他补充道,“热闹得简直跟普拉特一个样[24],您会看见的,工程师。到时候咱们也会跟着风度翩翩地跳起舞来喽,”他继续摇唇鼓舌,冷嘲热讽,一边不住地挥臂、摇头、耸肩膀,真是好不得意,“您还想怎么样,据我从书里得知,就连精神病院也时不时地要为呆子傻瓜开舞会,这儿为什么就不行呢!节目中包括各式各样死的舞蹈(法语),您尽管想象好了。只可惜去年的某些舞客今年出席不了啦,因为九点半钟就得散场……”

“您是讲……噢,这样,真有意思!”汉斯·卡斯托普笑起来。“您真会开玩笑……‘九点半钟’,——你听见了,你?太早了嘛,早得去年的‘某些舞客’一会儿都参加不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意思是。哈,哈,不吉利,不吉利。这‘某些’可就是永远跟肉体‘拜拜’了的那些不是!我这文字游戏你懂吗?不过我仍然急切地期待着,”卡斯托普道,“我觉得,我们这里一遇节日就庆祝也对,这样就以普遍通行的方式给时间做了记号,画上刻度,也就不至于笼而统之的显得单调了;否则就太特别。圣诞节过去后就知道新年将至,现在又快到狂欢节啦。随后则是复活节前的星期日——这里吃饼圈吗?——,以及节前的一周和复活节本身,然后再过六周又是圣灵降临节,而再往后便到了一年中最长的一天即是夏至,眼看着快要入秋啦,您明白吗……”

“打住!打住!打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大叫起来,同时仰面朝天,手掌按着两边的太阳穴。“别扯了!我禁止您像这个样子耍贫嘴!”

“请原谅,我只是在说反话……再说呢,贝伦斯到头来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用注射的办法来为我祛毒啦,因为我老是三十七点四、五、六摄氏度甚而至于三十七点七摄氏度,一点儿没辙。现在我真成了,并且将继续是生活的问题儿童。我到底不是老病号,拉达曼提斯从来没有对我肯定过什么,却讲提前中断疗养不明智哦,既然已经在山上待了这么久,也就是所谓投资了这么多的时间。他要是给我定个期限,那又有什么用?就算他例如对我讲:就半年儿得啦,那意义也不大,反正是算得挺紧的,得做更长的思想准备。看看咱表哥就会明白,他原本该这个月初就完事——完事的意思是痊愈——,谁知上次检查贝伦斯又加判了他四个月,以便将他彻底治愈,——呐,这叫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可这样一来,如我刚才说的——我丝毫不想惹您生气——,就是夏至了,而接下来又会进入冬季。不过眼下嘛,我们自然才正要过狂欢节,——您听我说,我觉得咱们这样依照日历的顺序,一个节气一个节气地往下过,确实是挺好,确实是挺美。施托尔太太讲,在门房可以买到儿童吹的喇叭?”

不错,狂欢节星期二进第一次早餐的时候就在卖;这一天说到就到,还没等你远远地把它打量一下,——一大早,疗养客们就在餐厅里胡乱吹奏各种各样的玩具喇叭,嘟嘟嗒嗒的声音混响成一片。吃午饭的时候,从根泽、拉斯穆森和克勒费特等人的餐桌边,已见一条条纸蛇在飞来飞去;有的人,比如眼睛圆圆的玛露霞,头上还戴着纸制的帽子,这种帽子同样在院前门房的工友那里有卖的;只不过真正的庆祝狂欢,要到晚上才在餐厅和游艺室里展开……只有我们预先知道,在敢作敢为的汉斯·卡斯托普影响下,庆祝活动最后将发展到什么方向。不过咱们可别因为知道得早就有失审慎,就操之过急,而应按部就班,尊重时间的权利;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由于在道义上心存羞涩,一直拖延事件的发生,我们既然同情他,也许就跟着拖一下更好些。

下午几乎全院都去了达沃斯坪,以目睹节日街头的热闹场面。一路上都碰见戴面具的人,以及白衣白裤白鼻头的小丑和挥舞着响鞭的滑稽角色;装饰得花花绿绿的雪橇响着铃铛驶过,坐在上面的人同样戴着面具,他们与步行者之间互掷纸屑。回到院里,大伙儿坐到七张餐桌前用晚餐,这时情绪已经十分高涨,好像都决心要把在大庭广众中培养成的精神,在内部的小范围里保持发扬下去。门房里的纸帽子、小喇叭和小笛子大为畅销,帕拉范特检察官带头大出洋相,他身穿女士和服,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再给头上加一条伍尔穆布朗特总领事夫人所有的假辫子,原本翘着的胡子也用烙铁烫得往下吊,看上去就活脱脱一个中国人。院方也不落后,给每一张餐桌都装饰了一只灯笼,一个中间点着支蜡烛的彩色圆月亮,以致塞特姆布里尼步入餐厅,在经过汉斯·卡斯托普桌边的时候,脱口念出了跟这些灯笼有关的诗句:

看哪,灯火明亮,色彩鲜艳!

魔男魔女在此聚会狂欢。[25]

他面带文雅的冷笑,不慌不忙地踱向自己的座位,去接受劈头盖脑地给扔来的小炮弹;炮弹薄薄的纸壁一碰就破,里边灌满的香水随之就喷洒了他一身。

长话短说,节日的情绪一开始就很高涨。笑声此起彼伏,从枝形吊灯上垂挂下来的纸蛇在气流中摇摇荡荡,不一会儿烧肉的汤汁中就漂浮着纸屑。这时候,那位个子小小的女服务员已经匆匆送来第一只装着第一瓶香槟的冰桶,一经艾因胡夫律师发出信号,大伙儿就用法国布尔贡德省产的红葡萄酒兑着香槟喝将起来。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天花板上的顶灯灭了,餐厅里只剩下彩色灯笼摇曳朦胧的光线照明,十足地烘托出一派意大利狂欢之夜的气氛,人们的情绪也随之达到了最高潮。这当口儿,塞特姆布里尼递了一张字条给坐得离他最近的玛露霞——她头上戴着一顶绿绸纸做的骑师帽——,得到了汉斯·卡斯托普那一桌的大力支持。只见字条上写着:

想想吧!今儿个这山可是着了魔,

如果你想让一团鬼火给你把路领,

那你就可别这么认真喽。[26]

这时布鲁门科尔博士偏巧又感觉不舒服了,正以其固有的嘴脸,或者说十分怪异地嘟着嘴唇在那里嘟嘟囔囔,让大伙儿从他的话里了解了这几句诗出自哪里。汉斯·卡斯托普却觉得没必要予以回应,相反倒心血来潮,感到有义务在字条上加一条批注,一条自然将会是极其无关紧要的批注。他在自己口袋里摸索铅笔,没摸着就找约阿希姆和同桌的女教员要,也没有要着。于是他牵着红丝的眼睛开始向东搜索,射到了餐厅左边靠后的一个角落里,这时我们才发现他眼前的一闪念如何化作深远的联想,以至于突然间脸色苍白,忘乎所以了。

脸色苍白的诱因不止一端。在那个角落里坐着精心打扮过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她换了一身新衣服,无论如何这套衣服汉斯·卡斯托普没见她穿过,——轻薄的深色绸料子,不,简直就是黑色的,只不过这儿那儿闪烁着一点点棕黄色的金丝;式样为少女似的小圆领,前胸露出来的是仅仅是喉头和肩胛骨的顶部,后背只在稍稍伸出头时才看得见藏在卷发底下的颈椎,不过整个臂膀儿却齐肩全亮在外面,——她这两条臂膀儿,那可是既细嫩又丰腴,——完全可以想象还冰凉冰凉的,让黑色绸料一衬托更显得白皙,结果整个儿产生了震撼人心的效果,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我的主啊!”——他从未见过剪裁成这个样子的服装。庄重高雅的舞会盛装,甚至比这更加裸露却中规中矩的晚礼服,他也见得多了,却没有那种比它更引人注目。过去他已经隔着一层薄纱,领教过这两条臂膀儿,曾揣想是那神秘纱幕的遮掩增添了它们的诱惑力,现在看来可怜的汉斯·卡斯托普可是错啦。当时他称这遮掩为“美化”,大错特错!自欺欺人!后果难以设想!须知眼下的充分裸露,一个病人的优美躯体大胆而令人目眩的裸露,比起当时的遮遮掩掩来效果真是强烈得多,一见之下他汉斯·卡斯托普简直目瞪口呆,只得低下头去,无声地反复念叨:“我的主啊!我的主啊!”

过一会儿又传来一张字条:

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女娃们漂亮得像新娘!

小伙子真一个顶一个,

都是前程远大少年郎![27]

“好啊!好啊!”只听得阵阵喝彩。这时已经用土褐色的小瓷壶上麦加咖啡,也有的人在喝利口酒,例如施托尔太太,她一辈子都喜欢吸食这种甜丝丝的饮料。大伙儿开始散场并分别组合,于是你找我我找你,相互交换座位。一部分客人已转移到游艺室去了,剩下的则继续坐着,跟混合酒进行交谈。塞特姆布里尼手上托着咖啡壶,嘴里衔着牙签,踱过来坐在卡斯托普和女教员之间的桌子犄角上,算是客串。

“哈尔茨山区,”他道,“位于希尔德和厄伦德之间[28]。我对您太夸口吧,工程师?我说了热闹得像开博览会!不过等着瞧吧,咱们的智慧不会这么快枯竭,离高潮还远着哩,更甭提结束啦。据我所知还会有更多假面具。某些人士已经回去梳妆打扮,——好戏多的是,您就瞧好儿吧!”

果然出现了许多新的装扮:女士们穿着男装,衣服裤子都鼓鼓囊囊地,活像轻歌剧里的滑稽角色,还用烧焦了的软木瓶塞在脸上画了黑黑的胡子;男士们则反过来装扮成了女人,穿着裙子走起来忸忸怩怩,例如大学生拉斯穆森就穿着一条袒胸露背的黑色长裙,裙子上缀满闪闪发光的亮片,还摇着一把纸扇子,而且既扇脸孔也扇背脊,真是风头十足。一个瘸腿乞丐拄着一条单拐,一跛一跛地走来。有谁身穿白色内衣,头戴女士毡帽,装成了一个小丑,脸上扑着白粉,因此眼睛变得来怪模怪样,嘴唇也用口红涂抹得像喝了血似的。他就是那个指甲长长的年轻人。“差劲儿的俄国人席”有位腿杆长得挺漂亮的希腊人,他穿着一条淡紫色的紧身裤,披着一件短斗篷,脖子上戴着纸做的折叠领圈,腰系宝剑,趾高气扬的活像一位西班牙贵族或是童话里的王子。所有这些面具和服装都是吃过饭以后匆匆临时赶制成的。施托尔太太所以在餐厅里坐不住。她消失了一会儿之后再回来时已变成一名清洁工。只见她穿着围裙,挽起衣袖,还把纸帽子的飘带在下巴底下打了个结,还武装着提桶和扫帚,一上来就把那湿漉漉的扫帚伸到桌子下面,在人家的腿中间扫来拖去。

保婆老母独自赶路[29]。

塞特姆布里尼一见她就脱口而出,接着还清脆而生动地念完了与之押韵的下面一句。施托尔太太听在了耳里,因此骂他“威尔斯骚鸡公”[30],要他有屁带回被窝里去一个人自己放,并且趁着狂欢一口一个“你”地叫他;要知道还在吃饭的时候,这样不拘礼节的交往方式已被普遍接受了。塞特姆布里尼正待回敬她几句,餐厅门外传来喧闹声和笑声,打断了他的话,吸引走了众人的注意。

在娱乐室的众多疗养客簇拥下,两个看样子是刚化好装的特殊角色走进餐厅来了。其中一个穿着教会的黑色护士服,只不过从领子到下摆,都横着缝上了些白条子,短的条子相互挨得比较近,突出在短条子之外的长条子则稀少一些,就跟温度计上的刻度一模一样。她用左手的食指压着苍白的嘴唇,右手则举着一张体温统计表。另一个角色则彻彻底底的一身青蓝,嘴唇和眉毛是蓝色的,脸上的其他部位和脖子也涂成了蓝色,一顶蓝色的羊绒帽斜压在耳朵上,身上的内外衣裤也是蓝得发亮的整块亚麻布连缀成的,脚踝处用带子系着,腰间塞成了一个大肚子。大伙儿认出来了是伊尔蒂斯太太和阿尔宾先生。两人胸前都挂着硬纸牌子,上面分别写着“哑大姐”和“蓝亨利”。两人联袂而行,歪歪倒倒地在餐厅里转了一圈。

人们鼓掌喝彩,喊声震耳欲聋!施托尔太太腋下夹着扫帚,手拖在膝盖上,放开了喉咙开怀大笑,充分享受她所扮角色的权利。只有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表现得不近人情:他斜眼瞥了瞥那大出风头的一对儿,在两撇翘得很好看的胡子底下,那薄薄的嘴唇闭得紧得不能再紧。

在尾随着“蓝亨利”和“哑大姐”从娱乐室回到餐厅来的人群中,也有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头发毛茸茸的塔马拉小姐,以及与她同桌的那个胸部凹陷的青年,他穿着一身晚礼服,名字好像叫布尔津。舒舍夫人穿着他的新装,擦身打汉斯·卡斯托普的桌边走过,斜插到了年轻的根泽和克勒费特小姐那边去;在那儿她停了下来,双手背在背上,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和人聊天。她的陪同却继续跟随着那两个寓意人物,离开了餐厅。舒舍夫人也在头上戴了顶狂欢节的帽子,但并非买的,而是随随便便用白纸叠成的三角帽,跟平时拿来哄孩子的差不多,只是那么横着扣在脑瓜儿上,却好看极了。她的双脚从深棕色带亮片的衣裙中露了出来,裙子有些向外鼓起。她的臂膀儿咱们就什么都别说啦,它们一直裸露到了肩膀。

“仔细观察她!”汉斯·卡斯托普像是听见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很远的地方说,这时他正目送着她,看着她继续往前走向玻璃门,眼看就要出餐厅去。“真就是莉丽啊!”

“是谁?”

文学家得意了,解释说:

“亚当的第一个妻子呗。你可当心……”

除了他俩人,餐厅里只剩下布鲁门科尔博士坐在自己远远的座位上。其他所有人包括约阿希姆,都转移到娱乐室里去了。

“你今儿个真叫诗兴大发。现在又来了个什么莉丽?难道亚当真结过两次婚?我可是一点儿不……”

“希伯来的传说就这样。这个莉丽后来变成了鬼魅,特别是她那漂亮的秀发,对年轻男子可危险啦。”

“呸,去你的!鬼魅还有漂亮的头发。这样的鬼叫你受不了,是吧?所以你来开亮了电灯,为的是把年轻的男子们领上所谓正路,——难道不是吗?”汉斯·卡斯托普恍恍惚惚地说;那香槟兑葡萄酒的混合酒,他着实是喝多了一点儿。

“听我说,工程师,别这样!”塞特姆布里尼皱起眉头,要求道。“如果允许我请求您,那就请您还是用咱们西方文明世界习惯的方式,也就是用‘您’称呼我!刚才那个样子可是不适合您的身份。”

“怎么啦?咱们不是过狂欢节吗!大家今晚上可都同意……”

“不错,为了逗着好玩儿。对不熟识的人,就是对按理讲应该称您的人称你,是一种无礼表现,是一种令我讨厌的放荡游戏,因为它与人类的文明进步根本背道而驰,——放肆和无耻地背道而驰。我可也没有管您叫‘你’呀,您别想有这种事!我只是从贵国的文学名著中引用了点儿什么。我只是用了文学的语言……”

“我也是!我这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文学语言——因为我觉得眼下这么讲有文学味,所以就讲了。我绝对不是说,这么用‘你’称你我感觉完全自然和轻松;相反,为了这么做我得克服自我,得狠下决心,不过呢决心到底还是下了,愉快地打心眼儿里……”

“打心眼儿里?”

“打心眼儿里,是的,你可以相信我。我们一块儿待在山上已经这么久啦——七个月,你算算吧;对于我们此地山上的人们来说,这还不算很久,可是以平原上的标注回顾回顾,就已经很长时间了啊。喏,咱俩一块儿共同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就因为生活让你我相聚在这里,我们几乎每天见面,经常进行有意思的交谈,谈的部分话题是我在山下时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可在这里完全相反,它们对我不但重要,还有切身的关系,因此我们每次一谈起来,精力都高度集中。或者这么讲更好,每当你给我阐述人道主义什么的,我都全神贯注;因为自己过去对这个问题完全无知,我自然发表不了什么意见,只是每次都觉得你讲得有意思极了。通过你我知道了许多,懂得了许多……有关卡尔杜齐的谈话只是其中一点点,可是联系着共和国思想讲美好的文体风格,或者结合着人类进步阐明时间的本质,意义就大啦,——反过来说,没有时间也就不可能有人类进步,世界将只是一潭死水,一个臭水坑;——如果不是你,我哪会知道这些!我简单称你‘你’,而不再用尊称,请原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好。你坐在这儿,我干脆叫你‘你’,这就够啦。你不是一个有名有姓的随便什么人,你是一位代表人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你是这个地方的代表,是我的代表——你就是嘛,”汉斯·卡斯托普拍了一下桌子,以示强调。“现在我要谢谢你!”他继续说,说着把自己盛香槟和葡萄混合酒的杯子推到塞特姆布里尼的小咖啡壶跟前,像是要在桌子上跟他碰杯似的——“感谢你,为了这七个月来你对我的友好关照;感谢你,给了少不更事、对许多事情都还陌生的我以帮助启迪,努力地影响我,纠正我在立身行事方面的种种失误,完全不图报偿,有时以典故进行讽喻,有时进行抽象的说理分析。我清楚感到是时候了,该为此,该为这一切,向你表示感谢;如果我是个坏学生,是个你所谓‘生活中的问题儿童’,也该请求你原谅。你这么讲的时候,我很感动,而且每次想起也很感动。一个问题儿童,确确实实,对于你和你的教师天职而言,我确实是个问题儿童,正如你在咱们见面第一天就说的;——自然,这也是你教给我的事物之联系之一,即人道主义和教育学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肯定还会想起更多的联系。请你原谅我,别往坏处想我好吗!我祝你健康,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为了你消除人类苦难的文学追求,让我干了这一杯!”他说完一仰头,咕噜咕噜几口喝完了混合酒,然后站起身来。“现在咱俩到其他人那边去吧。”

“听我说,工程师,您这是怎么啦?”意大利人满眼惊疑地问,同样站起了身来。“您的话听起来像诀别……”

“不,干吗诀别?”汉斯·卡斯托普避免正面回答。他不仅言语回避,行动也回避,只见他上身转了一个弯儿,靠向了正好来请他们的女教师恩格哈特小姐。她报告说,宫廷顾问在钢琴室里亲手开了一桶潘趣酒,以院方的名义招待大家。二位先生请赶快过去,如果他们还想喝一杯的话,她说。于是他们就过去了。

果然,贝伦斯顾问站在钢琴室中间铺了白桌布的圆桌边上,举着一把勺子,正从一只大斗碗里舀热气腾腾的酒浆;围在四周的疗养客们则纷纷把擎在手里的高脚杯伸向他。今天贝伦斯院长的外表也添上了些许狂欢节的色彩,尽管仍穿着白大褂——大夫的职责他一刻也不能放下嘛——头上却戴了一顶货真价实的土耳其圆筒帽,鲜红的颜色,黑黑的流苏,流苏在他耳朵上摆来摆去,——这样的打扮,这帽子和流苏搭配在一起,对他来说就够了,就足以把他那本来就非凡的外表提升到放纵无度、惊世骇俗。长长的白大褂使宫廷顾问的身材显得异常高大,如果再把他弯曲的脖子拉伸了一起算上,那他简直高得来像个巨人,然而与此同时,那色彩斑驳、形状怪异的脑袋却偏偏很小很小。至少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顾问的模样还从来不曾像今天戴着这顶傻瓜帽子一样稀奇古怪:短而扁平的鼻子,面孔红中泛青,淡黄色的眉毛底下鼓突着一双蓝色风泪眼,在向上噘得跟弯弓似的嘴巴上面,斜吊着两撇淡黄色的八字胡须。只见他既想扭头避开从大斗碗里升腾起来的蒸汽,又得用勺子从大碗里舀酒,并让这甜滋滋的褐色酒浆画着弧线注入伸到面前的一只只杯子里去,他一边舀一边嘟嘟囔囔地为自己鼓劲加油,引得桌子周围发出阵阵的笑声。

“鬼王乌里安登台啦。”塞特姆布里尼指了指贝伦斯顾问,轻声评论说;随后他让汉斯·卡斯托普拽走了。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已到场。他矮小、粗壮、结实,随意地披着一袭闪光的黑色袍子,手却不套进袖管里,于是就有了化装的效果。他正高高举着酒杯,兴致勃勃地在和一群化了装的男女聊天。音乐响起来了。面孔长得像貘的女病人演奏小提琴,那个曼海姆人担任钢琴伴奏,演奏的曲目先是亨德尔的《广板》,然后是格里格的一支奏鸣曲,都各具民族特色,也适合在沙龙里演奏。[31]奏毕,人们报以友善的掌声,连围坐在两张桥牌桌上的人也一样;他们有的化了装,有的没化,旁边则蹲着镇有一瓶瓶酒的冰桶。活动室的门都敞开着,在外面大厅里也有许多人。一群疗养客围在蹲大酒碗的圆桌四周,注意看贝伦斯顾问带领人们做集体游戏。只见他闭紧眼睛,站着向桌子俯下身去,同时脑袋却往后仰,为的是让大伙儿看清楚他确实是闭上了眼的,一边则用手握着一支铅笔,瞎着眼在一张名片的背面画了个图形——那是一头小猪的轮廓,也就是用他的大手在没有眼睛帮助的情况下,画了一头猪的侧影,——跟一头活猪比较确实简单了点儿,多半只是出自想象,然而一眼仍可以看出,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画成功的,基本上还是头猪。这就叫艺术绝活儿,而他,就会这一手儿。那一只小眼睛差不多也长在了它该长的地方,虽说朝前太靠鼻子了点儿,但大致位置没有错;那尖尖的耳朵长在猪头上的情形也一样;还有两只小猪蹄儿也吊挂在圆滚滚的肚皮底下,而集其艺术大成的是在同样滚圆的背部曲线后面,真还有模有样地卷曲着一条细细的猪尾巴。“啊——!”一画成功观众便齐声惊叹,并在虚荣心的激励下争先恐后想去尝试一下大师的绝技。然而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睁着眼睛画成功一头小猪,更别提把双眼闭起来了。瞧他们画出来的是一些什么怪物哦!脑袋、身子和脚完全分了家。小眼睛生在脑袋外面,小脚却钻进了肚子里,肚子呢本身根本就没有长拢,卷曲的小猪尾巴更好,完全跟乱七八糟的身躯没有任何关联,成了一圈儿独立于一旁的阿拉伯花饰。看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引来更多的疗养客。坐在桥牌桌边的人也注意到了,纷纷把牌像折扇似的攥在手里,走过来瞧稀奇。围观的人都盯住大胆尝试者的眼睑,看他是否隙开眼在偷觑;见他那么样瞎着眼胡画乱画,有几个人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劲儿地在那里笑得或嘻嘻嘻嘻,或扑哧扑哧。一当作画者睁开眼来,低下头观赏自己那荒诞杰作的一刹那,立刻引起了满堂的欢呼雀跃。可在盲目自信的驱赶下,人人都想去比拼比拼。名片尽管不小,两面仍很快画满了,一个个怪模怪样的猪便出现了重叠。不过宫廷顾问不惜牺牲,又从皮夹中贡献出来了一张名片。在这张名片上,经过深思熟虑的帕拉范特检察官企图来个一气呵成,结果失败得比以前所有的失败更惨:他画的那玩意儿不只没有一点儿猪的样子,甚至全世界也找不着任何与它相像的东西。好啦,这下便惊叫声、笑声、道贺声响成一片!有谁赶紧去餐厅拿来菜单——现在就可以男男女女多人同时作画了,而每一个参赛者又各有自己的裁判和观众,各有等在旁边想接着使用他手里那铅笔的候补选手。大伙儿争相使用的铅笔一共三支,全都是疗养客们自己的。贝伦斯顾问看见自己引进的这个新游戏已经成功,客人们已经一个个玩儿得如醉如痴,便领着他的助手悄然隐退了。

汉斯·卡斯托普挤在人群中,越过约阿希姆的肩头注视着作画者,一只手肘倚靠在表哥肩上,伸开的五指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叉着腰杆。他有说有笑,同样想去画画猪看,于是大声要求得到铅笔。他拿到的铅笔已经很短,只能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他一面诅咒这铅笔尾巴,一面闭起眼睛仰脸冲着天花板。他嘴里大声咒骂铅笔不中用,手却飞快地在那厚纸上涂抹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而且连这也失误了,因为他的笔画到了桌布上。“这次不算!这次不算!”在理所应得的哄笑声中,他使劲喊着。“用这该死的——见鬼去吧!”说着就把那罪魁祸首扔进了盛潘趣酒的大碗里。“哪位有支像样儿的铅笔?谁借支铅笔给我?我必须再画一次!一支铅笔!一支铅笔!谁还有一支铅笔?”他高声向两边发出呼喊,左手的小臂仍支撑在圆桌上,右手则高举在空中摇摆着。没有铅笔给他。于是他转过身,一边继续呼喊,一边走进一间谈话室,——径直向着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走去;他早已发现,她正站在离小沙龙不远的门边上,含笑注视着蹲酒碗的圆桌旁的热闹场面。

突然卡斯托普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用听着挺悦耳的外语:

“喂!工程师,等一等!别这么当真,工程师!理智一点儿,明白吗!真是疯啦,这小伙子!(意大利语)”

可汉斯·卡斯托普用自己的声音压过了那人的声音。我们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原来他离开了狂欢的人们,正大声喂喂喂地叫喊着,同时朝头顶上甩起一条胳臂,——这个手势在他家乡很普通,却没法用一句话说清楚它的含义。然而汉斯·卡斯托普仿佛又站在用砖块铺砌的院坝中,从近在跟前的距离,盯着突出的颧骨上边那双混合着蓝灰绿三种色泽的细眯眯眼睛,对那人说道:

“你也许有支铅笔吧?”

他脸色惨白,惨白的就跟那次独自散步后满身血污地回到报告厅时一样。由于面部血管神经的影响而供血不足,年轻人失血的脸颊苍白、冰凉地凹陷了下去,鼻子因此显得更尖削,眼睛底下的面部呈铅灰色,看上去简直跟死尸一个样。可是受交感神经的支配,汉斯·卡斯托普的心却狂跳不已,因此根本别想均匀地正常呼吸,而且由于体内皮脂腺作怪,年轻人全身感到一阵阵寒栗,连毛发也直竖起来了。

面前这个头戴纸质三角帽的女人从上到下打量着他,脸上挂着微笑,只是在这笑容里面,对他丧魂落魄的样子不含有任何的同情,没流露任何的担忧。说到底,对一个爱她爱得发狂的追求者,女人是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同情,什么叫担忧的,——在爱情问题上她显然比男人更加成熟老练,而男人永远不可能精于此道,也就永远只能忍受她的讥嘲,使她好幸灾乐祸。设若能够得到她的同情和体贴,他自然也就会感激不尽哦。

“问我吗?”光膀子的女病友回答道,“是的,也许。”在保持了长时间心照不宣、相对无言的关系之后,第一次搭话无论如何还是让她的微笑和嗓音里出现了激动——那是一种狡猾的激动,已经过去的一切一切,全被它悄悄地包容进眼前的一刻了。“你很好胜……你这人……真……性急。”她继续说,发音富有异国情调,特别是带弹音的r很特别,发元音e嘴也张得太开,整个语调含着讥讽,特别是“好胜”这个词儿,由她那微显沙哑却悦耳的嗓音加重语气说出来,就更是异国情调十足。——这时她的手开始在皮包里翻找,眼睛也在里面搜寻,终于从一张先露头的手绢底下拈出来一支银色小铅笔,这笔如此的纤细、脆弱,完全是女人家当装饰的物件儿,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当年的那支,那第一支才真正合手好用,地道实在啊。

“这儿呐。”她操着法语说[32],说时把小铅笔削过的一头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轻轻摇晃着递到卡斯托普眼前。

由于她是爱给不给的样子,他呢同样也倒接不接,也就是把手举到离铅笔很近的相应高度,伸开了指头像是要抓但并没真去抓,从铅灰色的眸子中射出来的目光则游移不定,一会儿盯着铅笔,一会儿盯着克拉芙迪娅那鞑靼人似的面孔。他张着失血的嘴唇,而且一直是这么张着没有闭拢,好像说话也无须动嘴似的。他道:

“你瞧,我就知道你会有铅笔。”

“不过请小心点儿,它很容易折断,”她说,“用时得这么旋开它,你知道。”

说时两人的脑袋已凑到铅笔上方,由她告诉他使用方法,也就是通常都使用的机械原理,即一拧动螺丝,一根细如针尖的笔芯就会从笔管中伸出来;看样子多半是根一点儿写不现的硬铅笔芯。

他们靠得很近地面对面站着,身体都微微前倾。今晚上由于他穿着社交的礼服,所以戴上了僵硬的衣领,下巴可以支撑在上面了。

“细尽管细,不过却是你的。”卡斯托普望着铅笔说,额头几乎碰着对方额头,嘴唇却一动不动,结果“不”字只得敷衍了事。

“哦,你还挺逗,”她笑了笑回答,说罢挺直身子,把笔交给了她。——上帝知道,他脑子里显然一片空白,哪儿还逗得起来哟。——“去吧,加加油,好好地画一画,画出你自个儿的风格来!”在打发卡斯托普离开时,她那方面似乎也想逗他一逗。

“不,你还没有画过哩,你也须画画。”说时吞掉了必需的必字,一边还后退一步准备走的样子。

“我?”在重复他的话时她显得又很吃惊,不过似乎主要不是对他提出的这个要求,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仍旧站在那儿,微笑中带着一些个迷惘,随后像受到他那后退动作的磁力吸引一样,也跟着朝摆酒碗的桌子移动了几步。

然而情况变了,那边的闭眼画猪比赛已近尾声,尽管还有人在画,却不再有观众了。名片都给涂抹得污七八糟,谁都上去检验了一下自己的无能,桌边眼下人烟稀少,另一种时髦消遣开场了。有人发现大夫都已经走了,便突然喊一声该跳舞喽,于是立马拖开了桌子。在书写室和钢琴室的门边上安排了观察哨,目的是一当发现“老头子”、克洛可夫斯基或者护士长又回来了,好马上发出信号,让舞会及时停下来。一位年轻的斯拉夫疗养客富有表情地敲击着胡桃木钢琴的键盘,在由圈椅和靠椅围成的不规则圆圈中央,带头的几对儿已经翩翩起舞,还有些人坐在椅子上当观众。

汉斯·卡斯托普离开摆酒碗的圆桌,一摆手表示“去你的吧”!他瞅见小沙龙里空着位子,便用下巴点了点,然后坐到了右手靠门边的那个隐蔽角落上。他一言不发,兴许是觉得音乐太吵了吧。他替舒舍夫人拖过来一把椅子,一把所谓的凯旋椅,木头框架,绷着割毛绒的靠背和坐垫。他把椅子替她安放到适才指点的位置上,自己却弄来一把吱嘎作响、扶手活动的藤椅坐下;他与她面对面坐着,身子探向她,胳臂撑着扶手,手里拿着她那支铅笔,双脚却缩回到了椅子底下。克拉芙迪娅却深深埋在软椅里,以致膝头高高地拱了起来,可就这样仍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跷起二郎腿,让一只脚在空中摇来晃去;她脚上穿着紧绷绷的黑色丝袜,踝骨突出在漆皮鞋的边沿外面。在他们前面,有些坐着的疗养客站起来准备跳舞,把位置让给站累跳累了的客人。眼前于是人来人往。

“你穿着一件新衣服啊。”为了找借口欣赏她,卡斯托普说;但听她回答:“那又怎么样?你对我的穿戴倒挺熟悉哩?”

“我说得不对吗?”

“对。它是我新近才叫人缝的,在村里的卢卡切克师傅那里。他替山上的女士们做了许多衣服。你喜欢吗?”

“很喜欢,”他回答,说着再一次盯着她瞅,然后才垂下眼睛。“想跳舞吗?”他还问了一句。

“你想跳吗?”她眉毛一扬,笑嘻嘻地反问;他却回答:

“乐意奉陪,如果你也乐意。”

“你可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老实喽,”她说,他以笑声进行反驳,她便进一步讲,“你表兄已经规规矩矩地走了。”

“是的,他是我的表兄,”卡斯托普毫无必要地证实道。“我也早看见他走了。肯定已经上床了吧。”

“他为人一丝不苟,品行端正,是个标准德国青年。”

“一丝不苟?品行端正?”他重复道。“我听法语比说法语好。你是想讲他严肃古板。你认为我们德国人严肃古板吗——德国人一般都这样?”

“我是说你那位表兄。不过说句老实话,你们是有些小市民气。你们爱秩序胜过了爱自由,全欧洲的人都知道这点。”

“爱……爱……什么叫爱?这个词儿太花哨,意义太不确定。‘因为是别人的,所以就最可爱,’正像我们的一句俗语说的,”卡斯托普回答。“最近我有时思考自由这个问题,”他继续说,“就是讲,我常常听见这个词儿,于是就进行思考。我想用法语谈谈我的想法。所有欧洲人所谓的自由,比起我们对秩序的需要来,不是更加庸俗,更加小市民气吗——我想说!”

“天哪!真有意思。你再发这通奇谈怪论的时候,真正想到了你的表哥吗?”

“不,你知道他确实是个正派人,生性淳朴善良,不叫人担心。但他不是小市民,而是一位军人。”

“不叫人担心?”克拉芙迪娅吃力地重复着……“你的意思是,他身心健全,没有什么毛病?可我听说他病得很重哩,你这可怜的表兄。”

“这是谁说的?”

“这儿的人都传遍啦。”

“贝伦斯顾问告诉你的吗?”

“也许是叫我去看他的画时对我讲的。”

“也就是说,在给你画肖像的时候?”

“可能吧。你觉得那张像画得怎么样?”

“很好嘛。贝伦斯把你的皮肤的色调画得跟真人一样,确实十分逼真,害得我也想当一名肖像画家,以便有机会琢磨你的皮肤来着——像他那样!”

“明明白白地说德语好吗!”

“噢,我说德语,也说法语。这是一项既涉及艺术又涉及医学的研究——总之,你肯定明白,是有关人的学问的研究啊。怎么样,你想跳舞吗?”

“不想,这样做太幼稚。背着医生跳舞。一旦贝伦斯回来,大家又急急忙忙坐到椅子上,不是太可笑了吗,这!”

“你真这么尊重他?”

“尊重谁?”她的问话短促而又异样。

“贝伦斯呗。”

“去你的贝伦斯吧!再说这儿跳舞也嫌窄。何况在地毯上……咱们还是看跳舞得了。”

“好,看就看。”卡斯托普附和道。他脸色仍然苍白,用他那双像祖父一样富有思想的蓝眼睛,从克拉芙迪娅的身旁望过去,看着一帮子戴上了假面的肺结核病人,在这边的大厅和那边书写室中蹦来跳去。其中有搂着蓝衣亨利的哑大姐,有身着燕尾服和白马甲,装扮成了舞会先生的萨洛蒙太太。只见穿衬衫的胸部高高隆起,却画着胡须,戴着单眼镜,由一双从极不协调的男式黑长裤下伸出来的漆皮高跟鞋支撑着,在那儿进行旋转。她搂着的舞伴是个小丑,一张白脸上嘴唇涂得血红,目光畏畏缩缩的跟患白化病的兔子一样。披小斗篷的希腊人穿着淡紫色的紧身裤,迈着均匀的步子,围着穿袒胸露背闪光深色长裙的拉斯穆森跳来跳去。身着和服的帕拉范特检察官以及伍尔穆勃朗特总领事夫人和小青年根泽,他们甚至臂膀挽着臂膀,跳起了三人舞。至于施托尔太太嘛,她则跟自己紧抱在心口上的扫帚在跳;她亲昵地抚摸着扫帚的鬃毛,好像那是一个站在面前的男人的头发。

“看就看吧。”汉斯·卡斯托普机械地重复着。在钢琴声中,他们嗓音很低。“咱们就坐在这里旁观,像在梦里一样。这对我就像做梦,你必须知道,我们这么坐着就像做梦——一场深沉、迷茫的梦;要做这样的梦,必须睡得很沉很沉才行啊……我是想说,这是一个我熟悉的梦,一个我曾长久追求的梦,一个漫长、永恒的梦。是啊,像现在这样与你促膝而坐——就有永恒的意义啊。”

“好一位诗人!”克拉芙迪娅道。“小市民、人文主义者再加上诗人——这就等于标准、地道的德国人了!”

“我担心,我们根本谈不上是标准、地道的德国人,”卡斯托普回答,“不,我们也许只是——生活中的问题儿童罢了,仅此而已。”

“说得很好。那么你再说说……早一些做这个梦,是不是也不太困难呢。阁下您下定决心来跟您的女仆我搭话,是不是嫌晚了点儿呢。”

“有什么必要谈话?”卡斯托普问。“干吗谈话?谈话呀、讨论呀什么什么的,我承认,是共和主义者的事。不过我猜想,同样也是作家诗人们的事。咱们疗养院有一位病人,我跟他甚至已经交上朋友,就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他刚才还对你咬了一阵耳朵来着。”

“算是吧。他无疑十分健谈,能说会道,有些个过分热衷此道,动不动就给你朗诵几句诗文什么的,——不过他能算诗人吗,这老兄?”

“真是抱歉!我还无缘进一步结识这位高贵的骑士。”

“这我相信。”

“噢!你相信。”

“怎么啦?我刚才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你肯定发现了,我是不常讲法语的。不过跟你在一起,我就宁愿讲法语而不讲自己的母语德语了,因为对我来说,讲法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模棱两可,不负责任,就像说梦话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好像明白一点儿。”

“这就够啦……讲话是件难受的事,”卡斯托普继续说。“人进入了永恒的境界,就什么也不用讲了。在永恒的境界里,人可以率性而为,你知道,如果想画一只猪就只管仰头闭眼画得了。”

“说得真好!无疑你已经置身永恒,看来你对永恒已经认识得十分清楚。你真是个好动脑筋的幻想家,我得承认。”

“是啊,”汉斯·卡斯托普说。“要是我再早点儿有机会和你谈话,那我就会称你做‘您’了!”

“那也好。可那你是不是一直想称我为‘你’呢?”

“是的。在此之前我一只以‘你’称呼你,今后也将永远以‘你’称呼你。”

“这可是有些过分,我必须说!不过呢,你再也没有多少机会称我为‘你’喽,我就要离开了。”

离开这个词好久才真正了钻进汉斯·卡斯托普的意识,使得他一跃而起,茫然四顾,像个刚刚让人从迷梦中惊醒的人一样。他们刚才的交谈进行得很慢,汉斯·卡斯托普讲法语有困难,需要反复思索。钢琴声沉寂了片刻,现在又响起来了;而今是曼海姆人在那里弹奏,他顶替那个斯拉夫小伙子,换上了自己的乐谱。恩格哈特小姐坐在他身旁,帮助他翻谱纸。多数的疗养客看来已进入了水平状态。他俩前面已经没再坐任何人。阅览室里有些人在玩儿牌。

“你要干什么?”汉斯·卡斯托普失魂落魄地问……

“我就要离开了。”她微笑着重说一遍,看样子对他的惊慌失措感到意外。

“不可能,”他说,“你只是开玩笑。”

“绝不开玩笑。完完全全是当真的,我就要动身啦。”

“什么时候?”

“就在明天呀,午饭以后。”

卡斯托普心里一下子完全空落落的,忙问:“去哪里?”

“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去达吉斯坦吗?”

“你消息倒灵通哩。有可能——暂时先……”

“难道你好了?”

“这个嘛……不。只是贝伦斯认为,待在这儿暂时不会对我有更多效果,所以就可以去别的地方换换空气。”

“也就是说你还回来喽?”

“这可说不准儿,尤其是啥时候说不准。至于我本人,你知道我这个人喜欢自由胜于一切,尤其是爱待在哪儿就待在那儿,也就是完全地随心所欲。我醉心自由不羁的生活,这意味着什么你恐怕根本无法理解。这也许是我本性如此喽。”

“你在达吉斯坦的丈夫,他就这么干干脆脆地给了你——这样的自由吗?”

“是疾病还给了我自由,我来这里已经是第三次了,这次我在上边住了一年,没准儿还会再来哩,可到那时,你一定早就远走高飞啦。”

“你这么认为吗,克拉芙迪娅?”

“你对我直呼其名——竟然这样!看来你对狂欢节的习俗真是很当真喽!”

“难道你了解我的病情?”

“了解——也不了解,山上的情况都是这样。你肺上有个浸润点,发低烧,是不是?”

“下午体温三十七点八摄氏度或者三十七点九摄氏度,”汉斯·卡斯托普说,“你呢?”

“噢,我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儿,你知道……不那么简单。”

“在关于人的学问里边有一种学科叫医学,”汉斯·卡斯托普说,“这个学科有个术语叫‘淋巴腺结核性栓塞’。”

“啊,你原来在做密探,亲爱的,这再清楚不过!”

“你……请原谅!允许我现在就问你个问题,急切而直截了当地问你个问题!六个月前,当时我从餐厅径直去做体检……你转过头来看着我,还想得起吗?”

“这叫什么问题?还六个月前?”

“你知道我去了哪儿吗?”

“知道,完全是偶然的。”

“是贝伦斯告诉你的吧?”

“怎么又提贝伦斯!”

“噢,他把你的皮肤的色调画得那么真切……而且,他是个脸颊仍烧得通红的鳏夫,有一套造型实在值得玩味的咖啡具……他对你的身体,我相信不仅像个大夫似的一清二楚,还像别的人文学科专家一样饶有兴趣。”

“你说得太对了,因为你是在讲梦话,我的朋友……”

“是怎样就怎样吧……可是,你要离开的消息却像闹钟无情地从梦中惊醒了我,让我还是继续糊里糊涂地做梦好些。七个月来,只能用目光与你交流……现在刚刚真正结识了,你却马上说你要走了!”

“我对你再说一遍,我们原本可以早些聊聊啊。”

“你真的曾经这么希望?”

“我?你不该那么躲着我嘛,小兄弟!是你自己窝囊!眼前这个你对着说梦话的女人,你就这么害怕接近她吗?还有谁妨碍你,使你没有胆量走近她?”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愿对你称呼‘您’。”

“撒谎。老老实实回答吧。——中途离开晚会的那个意大利人,那位惯于说漂亮话的先生,他刚才对你讲了些什么?”

“他的话我一句听不进。只要一见到你,那位先生就让我全忘了。可是你不记得……在这里要结交你真是不容易。何况我身边还有一位时刻关心我的表哥,他可不想在这里找乐子喽。他一心只盼回平原上服役去。”

“可怜虫!实际上他自己不知道,他病得可厉害啦。还有你那位意大利朋友,他病得同样不轻。”

“他自己也这么说。可是我的表哥……他病真的很重吗?你可吓了我一跳!”

“他要是下山回德国当兵去,就很可能会完蛋。”

“会完蛋?会死?这个词很可怕,不是吗?不过很奇怪,今天听见这个字眼,我内心震动并不大,说到底就像听见一句口头禅,正如‘可吓了我一跳’也只是口头禅一样。想到死亡我并不害怕,心里反倒平静了。我不会悲恸欲绝,不论是我善良的约阿希姆死了,还是我自己死了;现在呢,我却听说,他快死了。要真是这样,那他的情况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我认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他已经得到死神的青睐,我却为得不到青睐痛苦,真是有意思!——在拍X光片的候诊室里,你曾跟我表兄聊过,也许还记得吧。”

“是的,记得一点点。”

“也正好在那天,贝伦斯给你做了透视!”

“是啊,那又怎样。”

“天哪!片子在身边吗?”

“不,当然在房里。”

“噢,在你房里。我的却总是放在身上的皮夹中。要我给你看看吗?”

“谢谢了,我没好奇得那么厉害,再说也就那么回事。”

“不过我已经见过你外在的肖像了,所以更想看看你内在的肖像,它让你放在了房间里……那让我另外提个问题!一位住在‘村’里的俄国绅士常来看你,他是谁呀?这个人来找你干什么?”

“我必须承认,你是位干练的密探。好吧,我来回答你这个问题。不错,是有一位身体有病的老乡,他是我的朋友。几年前我在另一家温泉疗养院认识的。我俩的关系吗?喏,告诉你,关系就是一块儿喝茶,一块儿吸两三支俄国香烟,还一块儿谈天说地,关于人呀,上帝呀,人生呀,道德呀,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问题。我能汇报的就这些,该满意了吧!”

“还谈过道德!——那么,就道德问题,你们二位有何高见?”

“道德?对此你也感兴趣?好吧,我们以为,不应该从德行中寻找道德,也就是说在理性、在自律、在良好的风尚以及举止端正中,是见不出道德的;而是恰恰相反,我以为只有在罪孽中,只有当自己陷入了危险、有害乃至可能遭致毁灭的境地,才可能寻找到道德。在我们看来,失去自己和毁灭自己,比起保全自己要道德得多。一些名声很大的道德家根本不是真有德行的人,而是作恶多端的坏蛋、冒险家和罪犯,他们却来叫我们谨遵基督教义,对罪恶和苦难逆来顺受。这一切叫你听得很不入耳吧,是不是?”

汉斯·卡斯托普缄默不语。他仍然像一开始似的坐着,两只腿交叉在吱嘎作响的破藤椅下面,身子俯向躺在跟前的这个头戴三角帽、指头间夹着铅笔的女人,用他祖父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那双蓝眼睛仰视房里,发现房间已经空了。狂欢的疗养客们全都散了。斜搁在对面大厅角落里的钢琴旁边,曼海姆来的病友还仅用一只手在弹奏,琴音低沉轻柔而且断断续续;坐在他身旁的女教师则翻着放在膝上的谱纸。当汉斯·卡斯托普与克拉芙迪娅·舒舍中断了谈话,钢琴手也完全停止了弹奏,把那只刚才轻触琴键的手捶到了怀里;恩格尔哈特小姐呢,却继续盯住乐谱出神。从狂欢的客人中仅剩下来的这四位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默持续了好几分钟。在它的压迫下,坐在钢琴旁的一对儿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低,曼海姆人的头快碰到钢琴的键盘,恩格尔哈特小姐则几乎俯在乐谱上。终于,像达成了默契似的,两人同时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然后踮起脚,有意避免转过头去瞅那还有人坐着的角落,缩着脑袋,向前平伸出手臂,轻手轻脚地穿过书写室和阅览室,最后,曼海姆人和恩格哈特小姐双双销声匿迹。

“一个接一个地走啦,”舒舍夫人说,“这是最后两位,夜已经深了。是啊,节已经过完,狂欢节,它已经结束了!”说着她举起双臂,用两只手同时从自己淡红色的头发上端下那纸制的三角帽,露出了像花环一样盘在头上的发辫。“您知道,这以后又是什么吗,我的先生。”

谁知卡斯托普只是闭着眼睛作了否定,连坐着的姿势一点儿也未变。他道:“绝对不,克拉芙迪娅。绝对不会再以‘您’称呼你,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如果可以这么讲的话——应该可以这么讲。在我们文明的西方,在人道主义盛行的西方,‘培育’成了这样一种称呼自己亲近的人的形式,‘培育’成了这样一种礼节,我感觉是太小市民气,太迂腐刻板了。‘形式’在此究竟有什么意义?‘形式’,纯粹文化意义上的迂腐刻板!你们两个,你和你的老乡兼病友,你们有关道德的那些说法——你真以为叫我出乎意料吗?难道你真当我是个大傻瓜?你说,你究竟怎么想我的?”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多少值得考虑的。你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中产阶级青年,出身优越,举止得体,是家长们堪造就的好子弟,只是他马上就要回到平原上去了,到了那儿就会把在这山上曾经说过的所有梦话统统忘记,以便全身心地投入帮助自己祖国强大起来的事业。这就是你内心的肖像,尽管我压根儿没法给你拍X光片。你觉得是不是跟实际的你惟妙惟肖,不爽毫发呢,如我所希望?”

“只是比起贝伦斯拍的片子来,你的还是有些细节的欠缺。”

“嗨,这些医学家们总能节外生枝,他们的特长就在这里嘛……”

“你说起话来跟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样。那我发烧呢?我怎么会发烧?”

“去去!这只是偶然现象,不会有什么后果,很快就会过去了。”

“不,克拉芙迪娅,你知道得很清楚,你的话不可能是真的,你所讲的缺少内在的说服力,我完全肯定。我体温偏高,心脏剧烈跳动以至于难受,四肢颤抖,所有这些,都不只是个自己会过去的小问题,而根本就是”——卡斯托普脸色惨白,嘴唇抽搐,面孔凑近了克拉芙迪娅的面孔——“就是我对你的爱,是的是的,就是从我眼睛看见你的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你,或者更准确地说,从我认清你的一刻起,从我认出你的一刻起,——是你,把我领到了这儿山上……”

“你简直疯了!”

“哦,没有疯狂哪儿还有什么爱情!爱情就是疯狂,就是偷食禁果,就是罪恶的冒险勾当!不然的话,就只剩下愉快舒服地干点儿傻事,就只剩下无聊的消磨时光,最后结果呢,充其量只是在故乡的原野上吟唱几支无伤大雅的田园牧歌罢了。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你,重新感觉到了我对你的爱,——是的,我真正是早已认识了你,认识了你和你那双迷人地斜睨的眼睛,认识了你的嘴,以及你眼下用来跟我讲话的嗓音,——当时,我还是个中学生,我就曾经想向你借铅笔,为的是终于能在这个世界上结识你,我真是爱你爱得发疯啊。这已成往昔的、长期的爱恋,在我体内肯定留下了痕迹;贝伦斯在照光时发现了它们,它们表明我当时就病了……”

他的牙齿禁不住相互磕碰。一边说着胡话,他一边从吱嘎作响的藤椅下拖出一条腿,把它伸向前面,另一条腿的膝头随之挨着了地板,也就是说他跪在了克拉芙迪娅的身旁,低垂着头,浑身不住地颤栗。“我爱你,”他喃喃道,“我早已爱上你,因为你就是我生命中那个‘你’,就是我的梦想,我的命运,我的全部追求,我永永远远的渴慕……”

“起来!起来!”她说。“要是你的导师们瞧见你这个德行……”

可是卡斯托普绝望地摇摇头,脸伏在地毯上,嘴里回答道:“他们对我一钱不值,所有这些只会说漂亮话的家伙,所有这些卡尔杜齐似的诗人,连同他们的全部共和主义的修辞学,连同他们一切时代的人类进步,对我统统一钱不值,原因是我爱你!”

克拉芙迪娅用手轻轻抚摸着他脑后剪得短短的头发。

“我的小市民哦!”她说,“我漂亮的、肺上有个浸润点的小市民哦!真的吗,你这么爱我?”

受到她抚摸的鼓舞,他现在更用两条腿跪着,仰起脑袋,闭着眼睛,继续说道:

“哦,爱情,你知道……身体,爱情,死亡,这三者原本只是一回事。要知道身体即意味着疾病和欲望,而它,而身体又派生出死亡,哈,它们都带有肉体的性质,爱情和死亡,两者全带有肉体的性质,而由此便产生出它们的巨大魔力和对它们的恐惧!可是死亡呢,从这个出发点观察,你懂吗,就成了某种声名狼藉的、该诅咒的、叫人恶心的东西,某种叫人觉得可耻因而脸红的东西;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死亡又变得崇高、庄严、神圣,——比起只知道追求享乐、聚敛财富、填饱肚皮的尘世生活来,又是某种高尚得多的东西,——比起喋喋不休地吹嘘了几个世纪的人类进步来,又是某种庄严得多的东西,——因为死亡无比强大,包罗万象:它既是历史,又是人类的伟大,既是虔诚,又是永恒;因为它是神圣的事物,对我们影响巨大强烈,我们在它面前得脱下帽子,蹑手蹑脚……肉体和肉体之爱同样包含着某种无耻和令人难堪的性质,所以出于恐惧和自惭形秽,肉体的表面会时而变得绯红,会时而变得苍白。不过尽管如此,肉体仍是有机生命一个值得尊重和欣赏的杰作和奇迹,仍是形式和美感的神圣创造,因而对它的爱,对人体的爱,同样富有极大的人道主义意义,仍比这个世界所有的教育学更具教育感召的力量!……肉体之美是何等令人心醉神迷哦!这是活生生的肉体,不是靠人工用颜料画成或用石头刻成,而是由永远变异着、永远鲜活着,永远为生命和腐朽所燃烧的秘密搏动着的物质构成的哦!你看看人体的构造是何等匀称,你看看他双边的肩膀和髋部以及丰满的乳房和排列有序的肋骨,是完全对称,还有在浑圆的下半身中间的肚脐呐,还有在两腿之间隐秘处的阴部呐!你再看看吧,在绸缎般柔软的背部皮肤底下,两片肩胛骨如何动来动去,脊椎如何缓慢而柔和地,演变成一对圆润饱满的丰臀,两条胳膊的血管和神经如何从腋窝直至手指尖,衍生发展出复杂却又有序的庞大分支,还有两边胳膊的构造,如何刚好与下边那一双大腿的结构相呼应!哦,这手肘和膝头的曲线多么圆匀,皮肤底下的关节活动多么自如!哦,这肌肉包裹着的有机体多么充实,多么细腻!对人体所有这些美妙之处进行爱抚玩味,无异于过一个永无休止的欢乐节日!在尽情享受过这节日的欢乐之后,死亡就不再痛苦可怕了!哦,上帝啊,让我呼吸呼吸从你膝头皮肤透出的馨香吧,在它底下,有精巧的关节囊分泌润滑的油脂!让我用嘴唇虔诚地触一触你大腿面前的动脉吧,它在你大腿的根部搏动,为的是一分为二,把血液向下边两条胫骨上的动脉输送!让我吸吮你毛孔渗出气息,轻抚你柔软纤细的汗毛;你的由水和蛋白质构成的人体,它被创造出来为的就是重新化作尘土,让的我生命——让我的嘴唇紧挨着你的嘴唇——从人世间消失吧!”

卡斯托普说完了,可眼睛仍未张开;他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仰着头,握着铅笔的手伸向前方,双膝跪在地上颤抖、哆嗦。克拉芙迪娅·舒舍说:

“你真是个好样儿的‘疗养者’,善于用德国的方式,以低矮的姿态博取女人青睐啊。”

说罢她把纸制的三角帽戴在了卡斯托普头上。

“再见吧,狂欢节王子!今晚上您的体温曲线肯定会升高,现在我就可以给你预言。”

说着她便把身体滑下椅子,双脚无声地踩过地毯,溜到了门边,站在门框中却稍稍有些犹豫,一只手握着门把,举起另一条赤裸的手臂半转过身来,越过肩膀轻轻说道:

“别忘了把铅笔还给我哟。”

说完便出了房门。

[1]小裁缝得到一张自动上菜的小桌子的故事,出自格林兄弟搜集的童话,可参阅拙译《格林童话》2015年版,时代文艺出版社。

[2]曼海姆是德国城市。

[3]都叫狄俄斯库里的卡斯托普和波吕克斯是希腊神话中著名的两兄弟,前者善骑马,后者善战斗。

[4]巴息人和徐西亚人都是古代的游牧民族,意即野蛮人。

[5]意即真空。

[6]马克斯和莫里兹是德国19世纪讽刺作家兼漫画家威廉·布施笔下一对著名的滑稽形象。

[7]俄底修斯漂泊到喀尔刻魔女岛的故事见于荷马史诗《奥德赛》。受到魔女蛊惑的人将变成猪或其他牲畜或野兽。

[8]普罗提诺(约205—270),古罗马时期的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的重要代表。

[9]波菲利(约233—305),古罗马时期的唯心主义哲学家,普罗提诺的弟子。

[10]提摩修斯为席勒著名叙事谣曲《伊毕库斯的仙鹤》中的人物,他被视为对朋友忠贞不渝的一个典范。

[11]欧洲中世纪有所谓四大学科,即神学、哲学、医学和语言学。

[12]故事出自格林兄弟童话的《傻大胆学害怕》,请参阅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格林童话》。

[13]也称万灵节,天主教纪念死者的节日,在每年的11月1日。

[14]指耶稣基督。相传耶稣的义父约瑟是个木匠,拉比为犹太教的牧师。

[15]法夫尼尔是古日耳曼史诗《尼伯龙根之歌》里镇守宝藏的巨龙。

[16]德国诗人兼剧作家席勒的著名悲剧。

[17]德国19世纪作曲家理夏特·瓦格纳的著名歌剧。

[18]agoje疑为法语Aonie或英语Agony之误拼。

[19]insolvent英语为无偿付能力之意,放肆、狂妄应该是insolent。

[20]科堡是德国图林根州的城市。

[21]拉撒路和约伯都是《圣经》中的人物,也即是受苦受难的典型。

[22]太平洋中的巴布亚-新几内亚群岛中的一个岛屿,1884至1919年间曾为德国属地,故有新梅克伦堡之称。

[23]似是而非的拉丁文,意思大概是“纵情狂欢”。下文的dulce为柔和,Feuerjo为焰火,Jubeljahr为狂欢之年。

[24]普拉特(Prater)是维也纳著名的游乐场。

[25]这两句诗引自歌德的诗剧《浮士德》第一部《瓦普几斯之夜》一场,出自于魔鬼靡非斯托之口;这里正好由称为“意大利撒旦”的塞特姆布里尼念出来,更加强了讽喻的意义。

[26]引诗出处同前面,语出跟靡非斯托对话的鬼火之口。

[27]参见《浮士德》第一部《瓦普几斯之夜的梦》一场。引诗出自“风信旗”之口。

[28]这儿是讲《浮士德》中群魔聚会狂欢的布洛肯山的位置。

[29]这也是《浮士德》的《瓦普几斯之夜》一场中魔女的台词。保婆这个形象原出自希腊神话,在《浮士德》剧中是个淫秽的魔女。施托尔太太的打扮确实让人想起德国民间传说中的巫婆。

[30]威尔斯是德国人对意大利等南欧民族带贬义的别称。

[31]亨德尔(1685—1759)是德国作曲家。格里格(1843—1907)是挪威作曲家。

[32]从现在开始两人对话用的多为法语,为方便阅读都直接译出,不再另行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