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久不变的汤与恍然大悟
眼下即将出现一个现象,我这个讲故事的人最好自己先对它表示惊讶,免得读者们会过分地惊讶。就是对汉斯·卡斯托普来到这山上的人们中度过的头三个星期——那根据预测而限定逗留的二十一个盛夏的日子——,我们的总结汇报花掉了大量的时间和篇幅,也完全符合我们本身并不完全想要掩饰的期望;可是与此相反,他停留此间的随后三个礼拜,就压根儿用不着花多少行、多少字和多少个瞬间去讲啦,跟前边的旷日持久、连篇累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将会看见,这随后的三个星期眼一晃就已过去,就已置诸脑后。
这种情况确实令人惊讶;不过呢,它又正常并且符合讲故事和听讲故事的规律。要知道,时间之于我们的长或短,让我们觉着是延伸了或是萎缩了,都会完全跟出其不意地遭到命运捉弄的主人公的感觉一样,跟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感觉一样,也就正常并符合这些规律。再就是,于注意到了时间的奥秘的同时,也让读者做好思想准备,在他的周围我们还将碰到另外一些完全不同的怪异现象,应该讲一样是有益处的。至于眼下嘛,只要每个人都想一想,他在生病时一连串甚至一“长串”的日子如何飞驶而过,就够了:那是不断重复的同样的日子;可是既然同样,从根本上看讲“重复”便不怎么对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千篇一律,是一个停滞的现在,是不变的永恒。今天中午给你上的汤,和昨天给你上过的,以及明天将给你上的,完全一个样。于是一到点儿你就闻到同样的气味——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和如何来的;于是你一见上汤就脑袋发晕,以致不同的时态在你便搅混和纠缠到一起,生存的真正形态对于你,只是恒久不变地给你上同一味汤的、全然没有了纬度的现在时。不过结合着永恒来谈无聊,很是有些荒谬;而荒谬的事情我们情愿避而不谈,特别是涉及与故事主人公的共同生活的时候。
话说自打星期六下午起,汉斯·卡斯托普就卧床静养啦,因为宫廷顾问贝伦斯,这位统领着包括我们在内的世人的最高权威,如此发出了指示。他就这么躺在自己那张干净、洁白的床上,那张曾经死过一个美国女人、也很可能还死过其他一些人的床上,睡衣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他姓名的缩写字母,双手交叠在后脑勺下面,睁着一双单纯无邪、让伤风感冒弄得浑浊了的蓝眼睛,死死盯着房内的天花板,思考着自己眼下的离奇处境。即使不曾感冒吧,也没法想象他那双眼睛目光会是清晰、明亮和纯洁的,因为他的内心看来并非如此,即使它再多么单纯,事实是他心里非常阴郁、迷茫、暧昧,并且疑虑重重。他就那么躺在那里,一会儿猛然间心血来潮,狂笑不止,直笑得胸腔剧烈地震动,心脏也由于从来没有过的亢奋和大喜过望而几乎停止跳动并且感觉疼痛;一会儿又忧惧、害怕得脸色苍白,心脏也随不断感觉到的内疚而飞速跳动,而对肋腔进行砰砰砰地捶击。
卧床静养第一天,约阿希姆完全不打搅表弟,避免与他进行任何讨论。他曾几次脚步轻轻地走进病房,对躺着的表弟点点头,为表示礼貌还问他缺什么不。再说,发现汉斯·卡斯托普害怕争论并尊重他的选择,也让约阿希姆轻松多了,不然的话他也会忧心忡忡,处境照他看甚至会更加尴尬。
可到了礼拜天上午,在独自一人去做过早上的散步以后,他就没法再往后推,只好来面对面地跟表弟谈必须谈的事情啦。他站到他的窗前,叹了口气说:“唉,一点儿办法没有,必须马上采取步骤。他们在家里等着你呐。”
“现在还不用。”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不用;可以在接下来的几天,在星期三或者星期四吧。”
“嗨,”汉斯·卡斯托普说,“他们等我回去的期限压根儿不会精确到天。他们有的是其他事情,不会掐着指头算日子,一直等到我回去。我要是回去也就回去了,迪纳倍尔舅公只会说一句:‘瞧你又回来啦!’雅默斯舅舅也不过问问:‘呐,不错吧?’我要不回去呢,你放心,得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才会发现。自然喽,过些时候还是必须给他们报个信……”
“你可以想象这事让我多尴尬!”约阿希姆说时又叹了口气。“现在怎么办?自然我不会不感到负有责任,就像人们通常说的。你来山上看望我,我带你熟悉这儿的情况,现在你却走不了啦,而且谁也不知道你啥时候才能离开,才能去报到就职。这叫我难堪到了极点啊,你肯定明白。”
“请原谅!”汉斯·卡斯托普说,双手仍旧叠放在后脑勺下面。“你干吗伤脑筋喽?简直是胡扯。我是上山来看你吗?就算也是吧;不过归根到底,我首先是来休养的,遵照海德金特大夫的嘱咐。呐,现在事实表明我的确非常需要休养,需要的程度是他和我们大家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再说呢,我也不是头一个打算来这里做闪电式的探访,结果情况却发生了变化的人。例如,你只要想想那位‘两个全都’的小儿子,想想他在此地的意外遭遇就够了;——我不知他眼下是否还活着,也许在某一次进餐的时候,人家已把他运走了吧。我真感到意外自己也有点病了;我首先必须适应这个情况,必须感觉自己是一个病人,是你们中真正的一分子,而不能像以前似的仅仅以客人自居。如此一来我就再也不会大惊小怪啦,要知道我的健康状况从来没有多么好过,我只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父母亲都死得那么早,——我可又到底怎么健壮得起来呢!你身体不是也有点儿小毛病吗,如果它现在已算治好了,我们就谁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可问题是,我们这个家族确实有点儿问题,至少贝伦斯是如此认为的。反正从昨天起我就躺在这儿了,并且一直在考虑自己过去的心境到底怎么样,对整个的生活,你知道,以及对生活提出的要求到底抱着怎样的态度。我生性相当严肃,对粗鲁和喧闹的事物一直抱有某种反感;——最近我们还谈过这个话题,还说起有几次我差点儿希望去当教士,由于我对哀伤的和虔诚的事物感兴趣……例如一张黑丝巾,你知道,上面绣着银色的十字架,或者‘愿死者安息’这几个拉丁文字……这在我看来乃是世间最美好的话语,比什么‘万岁,万万岁’可亲得多,那不过是瞎起哄罢啦。这一切的一切,我想根源都在我自己也有点儿毛病,都在我打小儿对疾病就感觉亲切——眼下在这儿可不就表现出来了吗?情况既然如此,我到山上来并且接受了体检,那就可以讲乃是幸运;你根本用不着有一丝一毫的自责。要知道你已经听说了:我如果在平原上继续那么混下去,没准儿整个肺叶都一下子会全报废。”
“这谁知道呢!”约阿希姆回答,“这样的事情,真叫没谁会知道!看来呀你肺上已经有过一些病灶,尽管也没人管就自行痊愈了,结果现在只是有些地方敲起来声音沉浊一点儿,并没有什么关系。你眼下被诊断出的几个浸润点多半也会如此,要是你没有偶然来我这里的话——谁个知道呢!”
“是啊,简直没法知道,”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因此嘛也就没理由过分担忧,例如也包括对我疗养期限的预测。你说过没谁知道我几时能出院,能去造船厂上班;可你的意思听起来挺悲观,我觉得操之过急,到底谁都还不知道嘛。贝伦斯没有讲期限,他是个谨慎的人,不肯充当预言家。再说都还没有透视和照片喽,只有它们能客观说明情况;谁知道会不会真查出什么问题来,谁知道我会不会还没查烧就退了,就立马可以对你们说‘再会’呢。我主张咱们别没到时间就出牌,别急着给家里人讲海上遭遇海盗的可怕故事。即使很快要写信回去——我自己会写的,用这儿的自来水笔写,等我稍微坐得起来以后——那也只写‘严重伤风感冒,发烧卧床休息,暂时不宜旅行’就够啦。往后是怎么样便怎么样。”
“好的,”约阿希姆应道,“暂时可以这么办。其他事情也等等再说吧。”
“什么其他事情?”
“别不长脑子啦!你的手提箱不是只准备了三个星期的东西吗?你可需要更多的换洗衣服,更多的内衣、外衣和冬衣,更多的鞋子呀。最后,你还得再让家里汇些钱来是不是?”
“对,”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是需要所有这一切。”
“那好,咱们就等着瞧。不过人家叫咱们……不,咱们最好自己别抱幻想!”约阿希姆说,同时激动得在房里走来走去。“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不会不清楚情况。如果贝伦斯说什么地方声音欠清晰,那差不多就是有了杂音……当然喽当然喽,咱们是可以等着瞧!”
这次谈话就此结束。接下来,平平常常的日子又按八天和十四天的周期进行着调剂变换——尽管以他目前的状态,汉斯·卡斯托普仍然置身其中,虽说不能直接参与和分享,却能通过来看他的表兄的口述得到弥补。每一次来,约阿希姆总要在他床沿上坐一刻钟光景。
那只用于礼拜天早上送早餐的托盘上,现在放了一小瓶花作为装饰;还有今早上餐厅里上的精美糕点,也没忘记送上一份给他品尝。过了一会儿,下边花园里和露台上热闹了起来,随着喇叭和黑管奏响,两周一次的星期音乐会便开始了。这时约阿希姆也来到表弟房中,坐在门外的阳台上看演出;汉斯·卡斯托普则半躺半坐在床上,侧靠着脑袋,目光中流溢着愉悦和虔诚的神情,聆听着从下边飘送上来的悠扬悦耳的音乐,听着听着想起塞特姆布里尼所谓音乐“在政治上可疑”的论调,内心里也不禁耸了耸肩膀。
除此而外,这些天发生的其他事情和活动,如我们说过的他就让约阿希姆给他讲述。汉斯·卡斯托普刨根问底,想知道星期天女士们是否穿上了节日的盛装,也就是带花边的长裙什么的——这时节穿带花边的裙子可是太冷啦——,还有下午是不是驱车出去郊游了——确实有一帮子人出去了:“半边肺协会”的全体成员去游览了克拉瓦德尔。到了星期一,约阿希姆从克洛可夫斯基的报告会上回来,在中午的静卧之前来他房里看他,汉斯·卡斯托普又要求他转述报告的内容。约阿希姆看上去懒于开口,不乐意转述那个报告;——对了,对上一次的报告,哥儿俩之间也再没有提起过。然而这次汉斯·卡斯托普坚持要知道个究竟。他道:“我躺在这里,付了全部的费用,因此对提供的服务也应该有份。”说时他想起十四天前的那个星期一,想起那次给他造成了不小麻烦的独自外出散步,便讲出自己的如下推断:正是这次散步,对他的身体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让潜伏着的疾病爆发出来啦。
“此地讲话的方式真有意思啊,”汉斯·卡斯托普嚷起来,“那些普通老百姓——那么庄重、文雅,有时听起来简直像朗诵诗。‘喏,多谢您,请保重!’”他复述并模仿当地一位樵夫说话的口吻。“我在林子里听见的,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再忘记了。这样的话语和别的印象以及记忆结合在一起,你知道,将至死还回响在你的耳朵里。——这么说,克洛可夫斯基又讲了‘爱欲’什么的?”他问,并在说出那个词儿时扮了个鬼脸。
“自然是喽,”约阿希姆回答,“不讲这还能讲啥。它原本就是他的题目嘛。”
“今儿个他到底怎么讲来着?”
“嗨,没什么特别。你上次听过,自己也知道就那些玩意儿。”
“可终归得拿出点儿新鲜东西吧?”
“没啥新鲜的……对了,今天他扯的纯粹是化学。”约阿希姆勉勉强强开始讲起来。据他转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认为“爱情”产生于中毒,产生于人机体的自我毒化,而这毒化的起因,又是一种遍布在人体内的不明物质发生了分解;这一分解的生成物又对人的某些脊椎神经中枢起着麻醉作用,那情形完全跟吸毒成瘾的人服用吗啡或者可卡因一个样。
“结果呢听众便一个个脸蛋儿绯红!”汉斯·卡斯托普接过话头。“你瞧,不是值得一听吗。他真个叫无所不知——学识渊博。等着吧,有朝一日他终归会发现那种遍布我们全身的不明物质,将它制成种种可溶解的、麻醉人中枢神经的毒剂,然后便可以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蒙骗病人啦。也许从前已经有人取得过这样的成就。听他的报告不禁想到,过去传说中讲的那些春药什么什么的,倒真有那么回事儿哩……你要走了吗?”
“是的,”约阿希姆回答,“我无论如何还得静卧一会儿。昨天我的体温曲线又升高了。你的事可对我也有些影响啊。”
这就是星期天,星期一。再过一个晚上又一个早晨,就到了汉斯·卡斯托普单独禁闭在房里的第三天,也即为星期二,一个在疗养院里没啥特别的日子了。不过呢,正好是这一天他来到了山上,在这个地方已经整整度过了三周,所以也就促使他给家里写一封信,至少向他的舅公和舅舅们报告报告旅途经过和目前的状况吧。他在背后垫着床小绒毯,用院里印制的信笺写道:他原计划的归期不得不推迟了。眼下他感冒发烧卧床不起,按照贝伦斯宫廷顾问的诊断显然不好掉以轻心,因为大夫甚至已把他本身的体质整个儿联系了起来。要知道刚刚一认识,这位医学权威就断言他严重贫血;总之一句话,他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定的疗养期限,在权威方面看来是远远不够的了。余容后禀。——这就成了,汉斯·卡斯托普想。话虽一句不多,却绝对够对付一阵子。——信没有投邮箱,而是交给院里的杂役,直接送上了最近那趟邮政班车。
信送走以后,咱们的冒险家就差不多感到万事大吉,尽管还受到咳嗽、鼻塞和头昏脑涨的困扰,却已不妨心安理得继续过日子,静待形势发展;这日子呢平常仍分割成了许多小段,永远地刻板而又单调,既说不上快活,也不好讲无聊。清早,在一阵通通通的捶门声之后,按摩师跨进房来;这精力旺盛的老兄外号叫“体操健将”,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小臂上青筋突露,说起话来颇为艰难,声音咕噜咕噜的只是在喉咙管里打转。跟对所有病员一样,他也用房号称呼汉斯·卡斯托普,并涂上了酒精替他做按摩。按摩师离开没多久,约阿希姆就来了,已经穿戴齐楚,来是为了向表弟道早安,询问他清晨七时量的温度,同时报告自己的测量结果。随后他到楼下进早餐;汉斯·卡斯托普则背靠小绒毯坐在床头,以开始了新生活的好胃口完成着同样的事情——尽管这时大夫们已巡视完餐厅,正脚步匆匆地穿行于卧床静养的客人以及垂死者的房间,他仍照吃不误,没受这例行的营业活动干扰。嘴里塞满罐头食品,他嘟囔了一句“睡得不错”,眼睛越过咖啡盏的边沿望去,看见贝伦斯宫廷顾问正两个拳头撑着屋子中央的桌子面,迅速地审视上边摆着的体温纪录;接着,汉斯·卡斯托普拖长声调,漫不经心地回应了大夫们离开时道的早上好。随后他点上一支雪茄,瞅着已经去做完晨课回来的约阿希姆,好像根本没有想他曾离开过似的。他俩又东聊西聊,从这会儿至第二次早餐——其间约阿希姆还要静卧——间隙时间如此之短,即使是个没脑子的人或者傻瓜白痴吧,也都不至于百无聊赖;——何况汉斯·卡斯托普还有来山上头三周的印象够得他咀嚼,再加上眼前的处境以及可能产生的结果也值得好好思考思考,至于那两大本从院图书馆借来的画报杂志嘛就根本轮不上翻阅,只好晾在床头柜上啦。
接下来的差不多一个小时,汉斯·卡斯托普没任何别的事,约阿希姆则去达沃斯坪做了第二次散步。他回来后又走进表弟的房间,给他讲散步途中留意到的这个那个,在病床边上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临了儿又去做午间静卧去了——你问午间静卧多长时间?又只有差不多一个小时吧!把双手叠放在后脑勺底下,你瞅着天花板还没想多一会儿心事,锣声已经当当当敲响,要求卧床的客人和垂死的病号做好准备,该去享用正餐啦。
约阿希姆走了,送来了“中午的汤”:对于随即端上的饮食而言,这只是一个单纯的、象征性的名字!须知汉斯·卡斯托普定的不是病号饭——又干吗要他吃病号饭呢?病号饭,可怜巴巴的一点儿吃的喝的,压根儿不适合他的情况。他躺在这儿,缴的是全额费用,在这雷打不动的时刻供应给他的就并非“中午的汤”,而是不折不扣、应有尽有、菜品多达六道的“山庄大餐”——在平常日子已属丰盛,在礼拜天更是一桌豪华、排场、奢侈的宴席,只有一个在欧洲培训的高级宾馆大厨师才能做得出来。负责伺候卧床客人的“餐厅女儿”送来食物,食物盛在讲究的小锅里,上面盖着镀镍的盖子;那本已存在的独腿食几——一个能自动保持平衡的奇迹——让她横着推到了汉斯·卡斯托普面前,他于是开始享用满桌的美味佳肴,快活惬意得就跟那个小裁缝坐在一张自动上菜的小桌前大吃大嚼一样[1]。
汉斯·卡斯托普刚刚吃完,约阿希姆也回来了;接着这位又去到自己的阳台上,整个山庄疗养院也因开始了主要的静卧而笼罩在寂静之中,时间就差不多两点半了。不是正好,而是几乎;准确地讲才两点过一刻。只不过呢这整点之间的一时半会儿是忽略不计的;这就正像在旅行途中,火车一坐几个小时,或者处于空虚的等待状态,人们一门心思就是如何把时间过掉,消磨掉,眼下人们也如此慷慨大度地消费时间,十分钟一刻钟什么的便被吞掉了。两点过一刻——干脆算三点差四十五;以上帝的名义,既然已说出了三,就讲三点得啦。那差的四十五分作为二至三之间的整点的准备,可以内部消化掉:在类似情况下,大伙儿就这么干。如此一来,那主要的静卧的长度,最终和事实上又限定在了一个钟头——这一个钟头到头来也贬值了,削减了,就像加上了省略号。这省略号呢,正是克洛可夫斯基博士。
是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独自来查房了;他不再画一个圆圈绕开汉斯·卡斯托普。汉斯而今已算院里的人,不再是短暂停留的匆匆过客,而成了真资格的疗养客人,得过问他的病情,不能把他晾在一边,像在此之前他每天都曾经历并因而心生隐痛那样。那是个星期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第一次现形在他房间里——我们说“现形”,是因为用这个词儿来描述当时汉斯·卡斯托普不禁产生的印象,一种感觉奇怪的甚至有些可怕的印象,可谓恰到好处。他正躺在床上进行半小时或者一刻钟的假寐,突然惊醒过来,发现医助已站在自己房中,但并非从门进来的,而是从房间的外侧走向他。也就是他没有经过走廊,而是穿越外边的阳台,通过敞开的阳台门径直踱到房里,让汉斯·卡斯托普不禁生出一个他是从天而降的印象。反正他没头没脑地站在了自己的床边,脸色黑里泛白,肩膀挺宽,矮墩墩的,这位一个钟头静卧时间的省略号;他挺有男子气地微笑着,露出了两撇胡子中间泛黄的牙齿。
“见到我您好像感到意外,卡斯托普先生,”他绝对做作地拖长了声调说,嗓音柔和,介乎于男低音和男中音之间,发r这个上颚音时舌尖不颤动,只是在门牙的背后那么点了点,平添了一些异国情调,“可我来只是完成一项愉快的使命,就是来瞧瞧您好不好。您与我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一夜之间,您已从一位客人变成我们的同志了……”——“同志”这个词着实吓了汉斯·卡斯托普一跳——“谁想得到啊!”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同志式地说笑着……“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欢迎您,您呢,可以用您完全健康的声明反驳我的错误观点——当时它确实是错误的——,那个晚上谁想得到啊!我相信,当时我只是表示了一点儿怀疑什么的,我向您担保,我所指并非那么回事!我不想装得比实际上更有远见之明,我当时并未想到有浸润点,我是另外的意思,更一般的意思,更哲学的意思,我只是表示怀疑:‘人’和‘完全健康’能凑合在一起。即使今天,即使在您接受检查之后,我依然故我,与我可敬的上司仍旧保持着距离,并不把这儿这个浸润点——说时伸手用指尖轻轻触了触汉斯·卡斯托普的肩膀——看得有多么值得大惊小怪。它对于我是第二位的……肌体永远是第二位的……”
汉斯·卡斯托普打了个冷战。
“……至于您的重感冒嘛,我看就更加次要啦,”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轻描淡写地补充道,“现在怎么样?卧床静养肯定很快产生了效果。今天测体温结果如何?”从现在开始,助理大夫的访问有了寻常的查房的性质,在随后的一些天和一些周,情况始终如此: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三点三刻或者甚至更早一点儿,穿过阳台走进来,以男子汉的快活方式问候问候卧床的病员,提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医疗问题,间或也插入一小段私人之间的闲扯,再同志式地说上几句笑话——尽管这一切也不无一点点可虑之处,可汉斯·卡斯托普终于还是会习以为常,如果这可虑仍然停留在自己的界限以内;他很快就不再对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例行访问有任何反感,他已属于日常的内容,已成了主要静卧时间的省略删节。
话说助理大夫再退回到阳台上去时已经四点——也就是讲真正到了午后啦!突然之间,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到了真正的午后——继续这么着,没得说的,一会儿已是傍晚:须知等到喝完下午茶,下边餐厅和三十四号房间里一样逼近了五点,再等到约阿希姆散完第三次步回来看他表弟,离六点已经差不多,只需稍稍化零为整,晚饭前的静卧就仅仅剩下了一小时——要打发一个小时真好比儿戏,如果你脑子里有想法,床头柜上还摆着一大摞画报哩。
约阿希姆离开表弟去进餐。晚饭送到房里来了。山谷中早就暮霭沉沉;汉斯·卡斯托普吃着喝着,眼看白色的房间里就迅速黑了下来。吃完了,背靠绒毯坐在那里,坐在那张杯盘狼藉的自动上菜的小桌前,凝视着迅速加深的暮色,心想这今天的暮色与昨天的、前天的或者一周以前的,真是难以区分。眼下已是晚上——可刚刚还是早晨。汉斯·卡斯托普惊喜地,或者也不无疑虑地发现:这分割了的、人为地弄得好过的日子,在他看来真真正正是被手捻成了碎末,化为了乌有啊!须知在他这个年龄,还不知道对此感觉恐惧。他只是觉得,他“自始至终”都还在观察。
一天,可能在汉斯·卡斯托普卧床静养了有十天或十二天之后,也在这个时间,即是说在约阿希姆去进晚餐和参加娱乐活动回来之前,突然有谁敲起他的房门来;随着他的一声带着疑问的“请进”,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槛上——与此同时,房间里一下子变得雪亮了。因为来访者顾不得关门,第一个动作就是揿亮室内的顶灯;经过雪白的天花板和家具反射,一霎时充满房间的亮光似乎微微地在颤动。这些天,在所有疗养客中,这意大利佬可算汉斯·卡斯托普唯一向约阿希姆真正指名道姓打听过的人。约阿希姆每天来他房里十次,每次都在表弟的床边坐上或者站上个十分钟,问不问反正都要向他报告院里平平淡淡的一天可能发生的小事以及变化,汉斯·卡斯托普设若提出问题,那性质也是一般的和非个人的。离群独处的年轻人的好奇,局限于打听是不是又来了新的疗养客啦,在熟面孔中是否又有谁出院啦;但看来真正能满足他的,只是前一种情况。“新人”倒真来了一个,一个面色青绿、脸颊凹陷的青年,吃饭时座位分在皮肤呈象牙色的莱薇小姐和伊尔蒂斯太太旁边,紧挨着表兄弟俩的右首。喏,汉斯·卡斯托普可望见到他啦。至于有没有谁出院吗?约阿希姆眼睑一沉,干干脆脆地否定了。可是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是每隔一天就重复一次,尽管他终于有些不耐烦地说,据他所知“没有任何人即将出院,想从这儿出去可没有那么简单”,企图来个一劳永逸。
至于塞特姆布里尼么,汉斯·卡斯托普确实是指名道姓地专门问过,想要知道他“对这件事”说了些什么?对哪件事?“喏,就是我卧床静养,被认为有病。”塞特姆布里尼对此确实说过什么,尽管话没两句。就在汉斯·卡斯托普人不见了的当天,他就凑过来向约阿希姆打听客人的下落,显然是等着人家告诉他,年轻人已经走啦。听罢约阿希姆的解释,他只回应了两个意大利词儿:先是Ecco,后为Poveretto,译成德语意思就是:“我说是吧”和“可怜的小家伙”,——要想明白这两个短语的意思,也无须乎比两位年轻人懂更多的意大利语。
“怎么就‘可怜’了呢?”汉斯·卡斯托普道。“他自己不也待在这山上,连同他那由人道主义和政治构成的文学,对社会现实一点儿促进作用都没有嘛!他少这么居高临下地同情我,我无论怎样也会比他早些下山哩。”
话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时突然站在了他灯光明亮的房中——汉斯·卡斯托普用胳膊肘支持着身子,头转向房门,眯缝着眼睛瞧着客人,在认出他来时脸不禁红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如既往地穿着他那大翻领的厚呢外套,格子花的裤子,翻出来的领口已有相当的磨损。他来时刚吃晚饭,嘴上习惯性地还叼着一根木头牙签。在他弯曲得很漂亮的两撇胡子底下,嘴角咧着,露出了他那已为人熟悉的笑容,那文雅的、冷静的、愤世嫉俗的微笑。
“晚上好哦,工程师!可允许我来瞧一瞧您?要允许,那就需要光明不是——请原谅我不请自来!”他说,说时朝天花板上的顶灯一挥他那小手。“您正沉思默想,我压根儿不愿打扰您。处在您的地位,喜欢思考我完全可以理解,再说聊天嘛毕竟还有您的表哥。您瞧,我完全明白自己纯属多余。可尽管如此,咱们共同生活在一个这么狭小的空间,人与人也就难免相互同情,精神上的同情,心灵中的同情……不见您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望着底下斋堂中您空空的位子,我真的已开始想象您已经走了。少尉却纠正了我,往坏的方面,噢如果这样讲不是不礼貌……干脆说吧,情况如何?您干些什么?感觉怎样?不会太垂头丧气吧?”
“原来是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太好啦。哈哈,好个‘斋堂’!您这又说了个笑话。别客气,请坐这把椅子。您一点儿不打扰我。我刚在这里并且思考——思考一词太言过其实。我干脆懒得连灯都不愿意开。非常感谢,我自我感觉不错也就是差不多正常吧。经过静卧我感冒基本好了,只不过呢我听大家讲,那仅仅是次要现象。体温反正仍旧是不正常,一会儿三十七点五摄氏度,一会儿三十七点七摄氏度,这些天还老是这个样子。”
“您定时测量了吗?”
“是的,一天六次,跟你们山上所有人一样。哈哈,请原谅,对您称我们的餐厅为‘斋堂’,我还忍不住想笑。在修道院里才有这个叫法,可不是吗?咱们这儿确实也有点儿那种味道——我尽管还从来没去过修道院,但在想象中也差不多就这德行。‘清规戒律’我也已背得溜溜熟,并且严格遵行。”
“好个虔诚的修道士。可以讲您的试修期已告结束,已宣完了誓。我衷心祝贺您。您确确实实已经在讲‘咱们的餐厅’。再说呢,您让我觉得不像一位年轻修士——希望这样讲不致伤及您男子汉的尊严——而更像一位小修女,一位委身于基督的天真女孩儿,她刚刚才削了发,一对大眼睛流露着献身的决心。过去我曾在这里那里见过这样的小羔羊儿,每一次见到……每一次见到总不由得心生恻隐。唉,是的是的,令表兄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在最后一刻,您到底还是接受了体检。”
“我发烧来着——我请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患了这样的重感冒,就在平原上我也会看大夫不是。而在这儿,守着院里的两位专家,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是——似乎也有些荒唐,如果……”
“当然喽,当然喽。那就是说还在他们叫您量以前,您自己已经开始测体温。还有呢也立刻向您提出了这个建议。体温表是米伦冬克护士长塞给你的吧?”
“塞给我的?是因为情况需要,我从她那里买了一支来着。”
“我懂了。公平交易,没得说的。还有呢,头儿判了您多少个月?……我的天,这我已经问过您一次了!您还记得吗?当时您初来乍到。当时您回答得那么干脆……”
“我自然记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那以后我经历了许多新鲜事,可仍然记得当时说的话,就像那是在今天。当时您就如此幽默风趣,称贝伦斯宫廷顾问为地狱的判官……为拉达麦斯……不,请等等,是另一个称呼法……”
“拉达曼提斯来着?可能我顺便这么叫过他。我记不住所有偶尔从自己脑子里蹦出来的东西。”
“拉达曼提斯,不错!弥诺斯和拉达曼提斯!当时您也立刻给我们讲了卡尔杜齐……”
“请原谅,亲爱的朋友,让我们把他先放在一边。此刻从您嘴里说出这个名字来,叫人觉得不是滋味!”
“也好,”汉斯·卡斯托普笑了笑,“不过通过您,我可是学到了许多有关他的知识。是啊,当时我茫然无知,会对您说只来三个礼拜,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刚好克勒费特小姐用气胸嘘了一下招呼我,我因此确实有些失态。不过当时我也真的觉得发烧,因为山上的空气不只是有利于治病,也有利于发病,有些时候疾病是通过它才真正爆发出来;这个嘛归根到底有必要,如果打算治疗疾病的话。”
“一项动听的假说。贝伦斯宫廷顾问也给您讲过那个德国血统的俄国妇人吗,她去年——不,前年在这里住过五个月?没讲过?他真该给您讲讲。这位和蔼可亲的年轻女士,论出身为德国血统的俄国人,已婚,有小孩儿。她来自东方,患有淋巴结核和贫血,并且看来也颇严重。喏,她在这儿住了一个月,抱怨感觉不好。可得有耐心啊!第二个月过去了,她继续抱怨并没见好,相反却更加糟糕。于是向她解释,她身体情况到底如何,唯有大夫能下判断;她只能讲自己的感觉——而这没有多少意义。对她的肺部大夫是满意的。好,她沉默了,接受了治疗,于是体重一个个礼拜都在减轻。到了第四个月,她在体检时晕倒了。这没关系,贝伦斯解释说,他对她的肺部非常满意呀。可到了第五个月,她连路都不能走啦,便写信告诉她在东边的丈夫;于是贝伦斯收到了她丈夫的来信——信封上用遒劲的笔触写着‘亲收’和‘急件’字样,我亲眼看见的。是啊,贝伦斯说,说时耸了耸肩膀,看来情况很明显,她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呗。德裔俄国妇人给气疯了。贝伦斯早该告诉她呀,她大叫,她一直感觉,她完完全全给毁了!……让我们希望,她回到自己东方的丈夫身边以后,重新恢复了体力。”
“真精彩!您讲得太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您用的每一个词儿都那么生动。还有那个在湖里洗澡的小姐的故事,说是院里因此发了她一支‘哑大姐’,也常常还令我忍俊不禁。是啊,无奇不有。真得活到老学到老不是。至于我本身的情况嘛,还完全没有数。宫廷顾问说什么在我身体里发现了一点儿小问题——我自己不知道一些早先的老病灶,在叩诊时我是听出来了的;现在据说在这儿又听出了一块新鲜的——哈,‘新鲜’,在这儿搭配着说出来怪特别。不过目前还仅仅是根据声音做的推断,要想确诊,还得等我下了床去透视和拍片以后。到那会儿,我们就会知道正确的结论了。”
“您认为?——可您知道吗,X光片呈现的斑点常常被诊断为空洞,其实呢却只是一些阴影;反之,真有毛病的地方有时倒显不出斑点来?圣母保佑,如此X光片!这里曾经来过一位发烧的钱币学家,正由于发烧,在X光片上就清楚地看见了空洞。大夫们甚至声称听见了空洞的声音!于是就当它是肺痨病人施治,一治便治死啦。尸体解剖表明,他的肺一点儿毛病没有,他的死是某种球菌引起的。”
“喏,您听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刚才您说到了尸体解剖!可我的情况还不至于此啊。”
“工程师,您真叫滑头。”
“可您是个彻头彻尾的吹毛求疵者和怀疑主义者,我不得不讲!甚至对精密的科学您都不相信。您的片子上是不是有斑点呢?”
“有,有一些斑点。”
“那您是否也真有点儿病呢?”
“是的,遗憾我还病得相当厉害。”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回答,并且垂下了脑袋。谈话停顿了一会儿,他清了清嗓子。汉斯·卡斯托普保持着舒适的半躺卧姿态,拿眼睛打量缄默不语的客人。他似乎觉得,他这么简单地提两个问题,就驳倒了塞特姆布里尼所有可能的怪论,甚至包括他关于共和国和美好文体的说道,使他终于哑口无言了。为把谈话继续下去,他不肯采取任何主动。
过了一阵,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又微笑着,重新提起兴致来。
“现在请告诉我,工程师,”他说,“对您的这个消息他们怎么看?”
“什么消息,您指?我推迟回去的消息吗?嗨,我家里的人,您知道,我家里的人仅仅是三位亲戚,一位舅公、两位舅舅即舅公的两个儿子;我和舅舅相处得更像是表兄弟。除此我再没有其他亲人,我是很小便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家里怎么看?家里了解的情况还不多,不比我多。一开始,我不得不躺下时给他们写了一封信,说我患了重感冒,不能旅行。到了昨天,看来要待长一点儿啦,我又写了一封信,说贝伦斯宫廷顾问由感冒注意到了我肺部的情况,坚持要我延长疗养时间,直到查清我的健康状况为止。这个消息,他们会很冷静地看待的。”
“那您的职位呢?您讲过您打算进入的实际工作的行业。”
“是的,当实习工程师。我已在造船厂暂时请了假。您可千万别以为人家因此会大失所望。再长时间没有见习工程师,他们照样能干下去。”
“很好!从这方面看,也就是说万事大吉,全线平安无事。在你们全国,人们都头脑冷静,不是吗?然而也精力旺盛!”
“哦,当然,也精力旺盛,非常旺盛。”汉斯·卡斯托普说。他从远方审视着家乡的人情世态,发现他的对话者判断很准确。“头脑冷静而又精力旺盛,他们确实是如此。”
“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继续说,“您要待得久一些,那就不可避免:我们将在山上结识令舅大人——我指的是您的舅公。无疑他会上山来看您的。”
“根本不可能!”汉斯·卡斯托普大声回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用十匹马也拖他不上来!我舅公很容易中风,您知道,人胖得几乎没了脖子。不行,他需要适当的气压,到了山上健康会比您那位东边来的女士更糟,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真叫我失望。容易中风是吗?在此情况下头脑冷静和精力旺盛又有何用!——您的舅公大人该很富有?您也富有?您家乡的人都富有。”
对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作家式的以偏概全,汉斯·卡斯托普微微一笑;随后便姿态舒适地凝视远方,心神已经回到故乡的环境氛围中。他回忆着,极力不带个人的成见,与故乡的距离鼓励他这样做,也是他能这样做。
“那里人是富有,对——或者也并不富有。如果是不富有——就更糟糕啦。我吗?我不是百万富翁,不过经济倒有保障,可以不依靠别人,自己过得下去。就别谈我了吧。您要是说:那边的人肯定富有——那我同意您。因为假使人不富有,或者只是曾经富有过——那就惨啦。‘这家伙吗?他到底还有没有钱?’人家会问……话就是如此,嘴脸也完全如此;我常听见这样的问话,并且记住了,深深铭刻在了心里。尽管我早已习惯听这样的话,但我感觉还是有些特别——不然便不会铭记住了。或者您怎么看?不,我不相信,例如您作为一位人文主义者会喜欢我们那里的情况;甚至土生土长的我,我事后发现也常常感到不痛快,尽管我本人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谁家里的餐桌上端不出最好、最贵的酒,别人就根本不登他家的门,他的闺女们也就嫁不出去。世风如此。我躺在这里从远方观察,心里就感觉不是滋味。您怎么说好呢——头脑冷静?还有精力旺盛?好,可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狠心,冷漠。狠心和冷漠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残忍。那下边的空气就是残忍的,无情的。这么躺着从远处观察,心里不由得感到害怕。”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专心听着,不断地点头。他一直如此,直到汉斯·卡斯托普的批判暂时告一段落,不再言语。随后他舒了一口气,说道:“人生自然是残酷的,在您的故乡却有了一些特殊的表现形式,对它们我不想加以美化。反正一个样,对于残忍的指责,归根到底还是带了一些感情色彩。在彼时彼地您不会做出这样的批判,是害怕在自己眼里也显得可笑。您有权把它让给那些愤世嫉俗的人去干。您现在批判了,表明您已与过去有某种程度的疏远;这样的疏远我不乐意看着它越来越严重,因为谁习惯了进行批判,谁就很容易脱离生活,脱离他生来就注定过的生活方式。‘脱离生活’意味着什么,工程师,您知道吗?我却知道,并且每天在这儿都目睹它发生。最多只需半年,一个上山来疗养的年轻人——而上山来疗养的几乎全是年轻人——头脑里除去谈情说爱和量体温,就不会再有任何别的想法。而至迟一年以后,他也再不能容忍任何别的想法,而会认为任何别的想法都是‘残忍’的,或者说得好听一点儿,都是错误的和无知的。您喜欢听故事——我乐于效劳,可以给您讲讲一个儿子兼丈夫的年轻人的故事。他在山上住了十一个月,我认识他。他比您大一点,我相信——甚至大得相当多。人家认为他好了,试着让他出了院,他回到了家里亲人的怀抱中;不是他的舅公和舅舅,而是母亲和妻子。从此他整天躺着,嘴里含着支温度表,其他任何事情都不知道。‘你们不懂,’他说,‘要在山上生活过,才知道必须这样。山下的人缺少基本常识来着。’事情的结局是他母亲做出决定:‘再给我滚回山上去,你已无可救药。’于是他又上了山,又回到了他的‘故乡’——您知道,人只要在这里生活过一次,就会称它为‘故乡’。他完全疏远了自己年轻的妻子,因为她缺少‘基本常识’便一脚踢开了她。他妻子看出来,他在‘故乡’会找到一个‘基本观念’一样、志同而又道合的女人,和她永远待在一起。”
汉斯·卡斯托普像是只用一只耳朵在听,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房间里灯光照得雪亮的墙壁,像是凝视着远方。对塞特姆布里尼说的话,他迟迟地才笑了笑说:“他称这儿为故乡?那可真带了点儿感情色彩,如您所说。是啊,您的故事多得数不清。我刚才还在想我们说的关于冷酷和残忍的话,这些天我已考虑过许多次。您瞧,人必须相当地麻木不仁,才会生来便完全同意平原上人们的思维方式,同意那些类似‘这家伙到底还有没有钱?’的问题,以及与此相适应的嘴脸。我感觉这根本就从来不自然,尽管我连一个人文主义者也称不上——而事后,我更觉得那太离谱啦。我觉得它不自然,也许跟我不自觉的疾病倾向有关——我自己听见了那些老病灶,贝伦斯声称在我体内又查出了一个新的小问题。这是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但归根结底并不令我惊讶。我实在从来不觉得自己坚如磐石,加之我的双亲又死得那么早——我从小就完全是个孤儿,您知道……”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头、肩、手一起协调动作,得体而快意地以形象表示他的诘问:“那又怎样?还有什么?”
“您是一位作家,”汉斯·卡斯托普说,“一位文学家,您一定明白这个道理,知道在此情况下不能那么麻木不仁,称人们的残忍是完全自然的——您知道那是些普普通通的人,他们到处走来走去,在那里笑和挣钱,在那里大吃大喝……我不知道,我是否正确地……”
塞特姆布里尼鞠了一躬,解释道:“您是想说,早早地、反复地接触死亡,造成了您某种根深蒂固的心境,就是对轻率的尘世生活的粗暴、严酷,我们说玩世不恭吧,特别厌恶和反感。”
“正是正是!”汉斯·卡斯托普兴高采烈地叫着。“完美无缺的表达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与死亡接触——!我知道嘛,您作为文学家……”
塞特姆布里尼朝他伸出一只手,脑袋歪在一边,眯起了眼睛——这是一个非常优美的姿态,含义是请对方打住,继续洗耳恭听。他那么坚持了几秒钟之久,即便汉斯·卡斯托普早已住嘴,有几分尴尬地等着他下面的演说。他终于又张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摇风琴的艺人的眼睛——继续说:“请允许,工程师,请允许我对您讲,并希望您牢记在心,看待死亡唯一健康、高尚,再说也——我想明确地补充——也唯一虔诚的方式,就是把它理解并感觉为生的组成部分和附带现象,乃至于生的神圣条件,而不是在精神上将它分开,使之对立,甚或相对地将它否定和贬低——这样的方式是健康、高尚、理性和虔诚的反面。古代人往往用生命和生殖的图像装饰他们的石棺——对于古希腊罗马的宗教而言,神圣事物与淫秽事物常常是一码子事。那时的人懂得尊重死亡。死亡是生命的摇篮,复活的母体,因此也就尊贵。与生分割开来,死便成了幽灵,成了鬼脸——甚至更坏的东西。因为作为独立的精神力量,死这种力量极端轻浮,它那邪恶的诱惑力无疑会造成人精神极为可怕的迷乱。”
说到这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缄默不语了。他一直是泛泛而谈,结论却十分肯定。他是认真的,并非聊天似的随便说说,也不屑于给他的对手以接嘴和反驳的机会,而是在论述终了时压低调门儿,打上一个句号。他抿紧嘴坐着,两手交叉在怀中,穿着格子花呢裤的双腿一条叠在另一条上面,眼睛死死盯住那只在空中微微摇摆的脚。
汉斯·卡斯托普也闷声不响。他围着鸭绒毯坐在那里,脑袋冲着墙壁,指头儿在被盖上敲打着鼓点。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教训、指摘和责骂,在一声不吭中多有孩子似的桀骜不驯。谈话冷场得相当久。
终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又抬起头来,笑了笑道:“您大概记得,工程师,我们已经进行过一次类似的讨论——也可以说同样的讨论?我们当时——我想是在一次散步途中——谈到了疾病和愚蠢,您声称把两者结合在一起实乃荒谬,而且是出于对疾病的高度尊重。我称这种尊重为阴郁的怪念头,他会玷污人类的思维;我很高兴,您似乎并不完全反感,愿意考虑我的不同看法。我们也谈到了青年的中立态度和精神摇摆,谈到了他们的选择自由,以及他们对什么立场观点都想试上一试的倾向,还有就是不应该、也无必要把这种尝试看作已经是最后定型,将终身严格遵行。请您允许我——”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微笑着从椅子上向前弓着身子,双脚并排站在地上,两手握在膝盖之间,稍稍朝前探着脑袋,说道,“请您允许我在将来”,说时微微显出激动,“将来在您历练和实验的过程中稍稍施以援手,在一旦面临得出有害结论的危险时刻予以纠正”。
“当然可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汉斯·卡斯托普急忙改变拘谨、执拗的拒绝态度,不再用手指头儿叩击被盖,仓皇而友善地转脸望着客人。“您这真是用心良苦,一片好意……我真的问自己,我是不是……也就是讲,我这样是否……”
“您是想是否也完全免费”,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模仿贝伦斯用拉丁文说,同时站起身来。“谁愿意让别人当作穷光蛋喽”,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这时外边的一扇门开了,接着里边的门也被拧开。是约阿希姆参加完晚间的娱乐节目回到了房间。跟汉斯·卡斯托普早些时候一样,他也一见意大利人脸就红了,这使他本已让阳光晒红的面孔显得更黑一些。
“噢,你有客人。我给耽搁了,对你却再好不过。他们硬逼着我玩儿了一盘桥牌——说桥牌是敷衍外人,”他摇着头说,“归根到底完全是另一码子事。我就赢了五个马克……”
“但愿别使你上瘾才好,”汉斯·卡斯托普说,“嗯,嗯。这段时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帮我过得非常之美好……美好得无以言表。你们那伪称作桥牌的玩意儿怎么说呢,可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使我这段时间过得充实而有意义……一个正正当当的人,必须千方百计离开这个地方——在你们中间竟有人已经开始玩所谓的桥牌。然而为了经常能聆听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高论,在与他的交谈中获得帮助,我几乎已在希望无限期地发烧下去,以便在你们这里坐稳位置……临了儿人家还不得不给我一支‘哑大姐’,免得我再耍花招。”
“我再说一遍,工程师,您是个滑头。”意大利人说,说罢便以极其优雅的姿态告了辞。终于与表兄单独相处,汉斯·卡斯托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愧是位教育家!”他说,“一位人文主义教育家,你必须承认。他总在给你教训,而且教训的方式随时变化,要么给你讲故事,要么对你发议论。和他一起总能找到话题——有一些是你自己永远想不到能谈,或者能够理解的话题。设若我是在下边平原上遇见他,这些问题我也可能仍然不理解。”他补充道。
约阿希姆在他房里待了一会儿,牺牲了两三刻钟的晚间静卧。有一会儿他俩在汉斯·卡斯托普的食几上下象棋——约阿希姆从山下带了一副棋上山来。随后他嘴里含着体温表,带着自己的全部行头上阳台静卧去了;汉斯·卡斯托普呢,也量了最后一次体温。这时候,从底下夜色迷蒙的山谷里,远远近近地飘来了轻柔徐缓的音乐。十点正,静卧结束,听见了约阿希姆的响动,也听得见“差劲儿的俄国人席”弄出的响声……汉斯·卡斯托普取了一个侧卧的姿势,期待着进入梦乡。
夜晚是一天里比较麻烦的一半,汉斯·卡斯托普经常醒来,不少时间是一连几个小时地醒着躺在那里,也不知是体温不完全正常,因此特别兴奋呢,还是睡眠的欲望和能力,全让水平的生活方式给消耗掉了。代之而来的是似睡非睡的迷蒙状态,伴以如此千奇百怪、如此鲜活真切的梦境,以致他醒了躺在床上仍能流连其中。如果说各式各样的分割和穿插,使白昼变得短促好过了的话,夜里时间前进的步伐就单调而含糊,而且总是朝着一个方向。早晨终于临近啦,瞅着房里渐渐发灰变白,家具什物慢慢褪去纱幔,显露出来,室外的天空也由晓雾迷茫而变得晨光朗照,倒是很好的消遣。这么瞅着想着,突然之间那位按摩师已乒乒乓乓地打起门来,宣告已经开始新的一天的日程。
汉斯·卡斯托普来疗养没带日历,所以并不总是弄得清楚日子。时不时地他得向表兄打听,这位对此也并非随时都有把握。好在还有那些个星期日,特别是那些间周也即每十四天开一次音乐会的星期日,能够成为汉斯·卡斯托普的依靠;现在差不多可以肯定,九月已经过去相当长时间,差不多到了月中啦。他开始静卧的时候,外边的山谷中还晦暗而寒冷,可如今阴冷的天气已让位给一连串数不清的明媚夏日;这样,每天早上约阿希姆穿着白色长裤出现在表弟房中,都忍不住要真诚地表示他青春的心灵和肌体感到的遗憾,遗憾汉斯·卡斯托普白白地错过了这大好的季节。有一次,他甚至嗓音低沉地说了一声“可耻”,竟让他这样子失去了机会——可随后又为安慰表弟而补充道,就算他能够自由活动吧,也干不了比眼下多多少的事情,因为根据经验,此地是严禁大活动量的。再说呢,躺到外边宽敞的阳台上,也可分享夏日的温暖、明媚来着。
然而,在汉斯·卡斯托普遵命离群独处行将结束之时,天气又变了。入夜都多雾而又寒冷,山谷整个笼罩在湿乎乎的风雪里,室内则充满暖气干燥的气息。白天依然如此,汉斯·卡斯托普禁不住在大夫们早上查房时提醒贝伦斯顾问,到今天他已躺满三个礼拜,请允许他下床吧。
“真见鬼,您已经到时候啦?”贝伦斯说。“让我瞧瞧;真的哩,到了。上帝啊,人怎么会不老呢?这期间您的情况变化不大吧。什么,昨天是正常的?是吗,在六点钟下午测体温之前。喏,卡斯托普,那我也不想说什么,同意打发您返回人类社会就是了。下床去走走呗,伙计!当然是在许可的范围和强度内。过几天给您做透视。请预先记住!”说毕用自己肥硕的大拇指按了按汉斯·卡斯托普的肩头,然后就朝外边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去,一双充血的、泪汪汪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他那苍白的助手……汉斯·卡斯托普离开了“单马栏”。
身裹竖起高领的大衣,脚穿橡胶雨鞋,他第一次陪着表哥走了个来回,一直去到了水槽边的长凳旁;途中,他忍不住提问道,如果他不主动指出已经到期,宫廷顾问大概还会让他躺多久。约阿希姆呢目光迷茫,张着嘴像是无望地想叹一声“唉”,冲着空中做了一个“天晓得”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