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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照耀中国
1.18.3 三 实践中的统一战线


实践中的统一战线

一九三六年九月初,我在宁夏和甘肃的前线的时候,彭德怀部队开始西向黄河移动,再南向西兰公路移动,要同北上的朱德部队取得联络——这次行军在十月尾顺利地告了结束,这时西兰公路以北的整个甘肃北部都被“赤色联军”占领了。

但因为决定“强迫”国民党军队抗日而与之妥协,红军日益变成了政治宣传队,而不是专凭胜仗夺取权力的军队。中国共产党发出新训令,要红军在未来的行动中注意“统一战线的战术”。什么是“统一战线的战术”呢?当时我的行军日记恐怕是对这问题的最好的回答:

九月一日,在包头集。红一方面军的司令部离开预旺堡,步行四十多里路,彭德怀司令常跟骡夫开玩笑。所过的地方大都是山地。司令部在这小村庄里一个回族农民家里过夜。

他们立刻在墙壁上挂起地图,装好无线电。消息传来了。彭在休息的时候,喊进回族农民,向他们说明红军的政策。一个老妇人坐下来,同他谈了近两小时的话,陈诉她的苦难。同时红军的收获队打旁边经过,他们是去收割一个地主的稻,因为这个地主已经逃走了,因此把他当作“奸细”没收了他的土地。另一小队奉命守卫当地的清真寺。他们跟农民的关系似乎很好。农民已在红军的治理下过了好几个月不纳税的生活。一星期前,一个代表团送给彭六车谷物和杂粮,以表对他的感恩。昨天几个农民送给彭一张华丽的木头床,这使他觉得非常有趣。他把这床让给当地的阿訇。

九月二日,在李家沟。清晨四点钟上路。彭早就起床了。碰到十个农民,他们从预旺堡随军来此,帮忙运伤兵回医院。他们为了打马鸿逵,主动要求做这工作。他们恨马鸿逵,因他强迫他们的儿子加入军队。一架南京政府的轰炸机在我们头上飞,认出了我们,我们四散躲藏起来。全军隐藏在自然风景里。飞机兜了两个圈子,掷下一颗炸弹——“丢下一个铁蛋”,或“落下一些鸟粪”,红军是这样说的——猛轰马匹,又上前轰炸我们的前锋。一个士兵躲藏得慢一点儿,腿上受伤——一点儿微伤——伤口包扎了以后,他仍能走动,无须别人帮助。

从我们过夜的这村子望去,简直望不见什么东西。敌军一团把守在附近的堡垒里,红十五军团的一部分在进攻。

从预旺堡传来一个无线电消息,报告敌机光临那里,攻击城堡,今天早晨丢下十个炸弹。农民有的被炸死,有的被炸伤。士兵无恙。

九月三日,在太堡子。离开李家沟,许多农民到路上,给士兵们送白茶,白茶就是热水,那一带乡人惯用的饮料。回族的小学教员前来向彭告别,多谢他保护他们的学校。我们逼近太堡子的时候(这时离预旺堡西一百多里),一队从孤立的阵地撤退下来的马鸿逵部下的骑兵,逃到我们的后方。严参谋长[1]派一队司令部的骑兵去追他们,他们就在尘埃的旋风中疾驰而去。一个红军的输送队被袭击,另一队兵被派去保护骡子和物品。输送队安然回来。

今夜几则有趣的消息揭示在布告牌上。李王堡[2]被围,一个迫击炮弹落在那边附近的堡垒里,几乎落到徐海东的司令部。一个少年先锋队队员被炸死,三个士兵受伤。附近另一个地方,一个白军排长被袭击队所俘。红军士兵轻微打伤了他,把他押解回司令部。彭对着无线电机大声呐喊,因为排长被打伤了。“这不是好的统一战线战术,”他解释道,“一句口号抵得过十颗枪弹。”他对部下讲解统一战线在实践上怎样来应用。

农民在路上贩卖水果和甜瓜,红军士兵购买任何东西都付现钱。一个青年士兵跟一个农民有过很久的交易,用他的爱兔换了三个甜瓜。吃完了甜瓜,他非常烦恼,又想他的兔子回来。

电话传来一个报告:敌军一团被红一军团第二师一部所包围。他们用欢迎的呐喊、亲善的口号和号声“迎候”敌军。红军送给他们二百只羊,因为他们没有东西吃,又附上一封信,说明红军的政策。白军答应当天下午回复。红军在信里提出统一战线的纲领,彼此和解,如果对方撤退,他们也不开火。到两点钟,那些白军(马鸿逵的部队)撤退了。“这是统一战线斗争中胜利的一着。”彭兴高采烈地说。有些红军士兵仍旧向他们开火,但这些士兵仿佛是少数“个人主义者”。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放弃那些武器。他们因此受到严厉的斥责,长官又对他们讲了一番统一战线。有些士兵不能理解,还想俘虏白军,但他们被阻止了。这次红军本来可以俘虏一队骑兵,也被命令阻止了。

士兵们反对统一战线的倾向,今晚由彭和政治部人员加以讨论。大家认为须“做更多的教育工作”。

又一消息:在马良湖,一群敌兵来到红军防线内参加抗日大会。他们丢下来复枪,接受红军的邀请,前来听讲,他们的团长同来。他说:“对于日本军,我们是准备打的。只消告诉我怎样打法。”他告诉红军,他本团以及马鸿逵所部的各团里,不管是汉族士兵或是回族士兵,至少都有三个法西斯(蓝衣社)侦探在内,所以一定要秘密合作。

徐海东骑着他那匹大骡子,前来跟彭和红一军团军团长左权开会。过后,他报告红十五军里一个“小鬼”的故事,他是前线的信差。他奉命传送一批公文,在路上不得不绕过一个敌堡。他不走山路,却不慌不忙地沿大路走,走过敌堡炮位的前面。白军一看见他,就派一队骑兵来追他,但他骑的是一匹没有马鞍的快马,便使敌兵远远落在后面。“他老是这样的,”徐叹息道,“但他是前线最好的信差。”

为了庆祝今天的消息,彭德怀举行了一个“西瓜宴”——这里的西瓜真是价廉物美。

九月四日至五日,在太堡子。政治部的刘晓现在李王堡附近的回兵中工作。今天他送来一个报告,讲到近来当地工作的开展。马鸿逵部下有一团兵要求红军回兵团派一个回民去跟他们谈话。团长拒绝接见红军代表,但允许红军代表跟他的弟兄谈话。

王(红军回兵团代表)回来报告他在兵营里到处看见红军的传单。他说同士兵们谈了几个钟头,他们越听越感兴趣,最后团长也来听,但听得恼怒起来,决定逮捕他。士兵们提出抗议,他就安然被护送回到红军防线。该团送来一封信,答复王带给他们的信。他们说不愿撤退,因为上官命令他们守住这个区域,他们不得不如此做;他们说准备订立抗日协定,但红军应该同他们的师长商议;他们说如果红军不打他们,他们也不打红军;他们说红军送给他们的信和小册子都已分发给弟兄们。

今天两架飞机轰炸这里附近的红军骑兵队。士兵和马匹都未被炸中,但一个炸弹丢中了一个乡村清真寺的屋角,炸死三个老年的回民侍役。这一举动不会增进当地百姓对南京政府的感情。

九月六日,在太堡子。休息一天。红一军团全体司令官聚集在彭德怀的司令部里,大吃甜瓜。士兵们在休息,在游戏,也有他们的“甜瓜宴”。彭召集所有中下级长官开一个大会,接着又开政治会议。他们允许我参加。下面是彭的演词的提要:

“我们之所以来到这些区域,原因有三:第一要扩大、发展我们的苏区;第二要跟第二、第四两方面军(在甘肃南部)的进军取得联络;第三要消除马鸿逵和马鸿宾在这一带的影响,直接同他们的军队结成统一战线。

“我们必须扩大这里统一战线的基础。我们必须坚决地去影响那些同情我们的白军军官,使他们明确地转变到我们方面来。我们已经同他们中许多人联络得很好,我们必须继续我们的工作,跟他们通信,在我们报纸上写文章,通过代表的关系,通过秘密团体的关系,等等。

“我们必须尽可能地赶快解放这里的回民群众,他们一经组织起来,建立起他们自己的代议政府,我们立刻武装他们,使抗日回军早日形成。

“我们必须在自己的队伍里加强教育工作。近来有几次,我们的弟兄向我们同意其撤退的白军开了火,违犯统一战线政策。又有一次,弟兄们不愿交还俘获来的步枪,使长官们不得不再三命令他们这样做。这不是破坏纪律,而是对长官的命令缺乏信仰,这表明弟兄们没有充分了解这种行动的缘由,实际上有些弟兄正在诅咒颁发‘反革命的命令’的领导们。一个连长接到白军连长的信,看都不看,就把它撕了,说:‘他们都是同样的货色,这些白军。’这表明我们必须更进一步教育队伍;我们最初的演讲没有使他们明了自己的处境。我们必须征求他们的意见,经过详密讨论和解释,使他们认识到我们的政策做出这样的改变是必要的。我们必须使他们了解:统一战线政策不是愚弄白军的诡计,而是一种基本政策,是同我党的决议相符合的。

“在江西,蒋介石散布关于我们和我们政策的卑鄙的谣言,他的封锁阻止我们向苏区以外的中国人民辩解。现在他的法西斯党徒们正在这里散布关于我们的谣言,用中日物力的对比来打击我们的抗日政策。蒋介石抹杀了真理,他不提中国抗日运动并不是孤立无助,而是有我们的友军的,例如苏联和日本国内的无产阶级。我们必须使敌军充分了解抗日运动的根据,击破法西斯的欺骗宣传。

“东征(进入山西)以后,我们许多同志来到甘肃、宁夏这里,感到灰心,因为我们在这里所激起的军民的反应同那里一比,相差太远了。他们感到苦闷,因为这里地方如此穷困,民众的政治热情的水准又如此低。不要灰心!更加努力工作吧!这里的民族也是兄弟,他们对于我们的待遇,也会像别人一样起反应的。我们切不可失去一个机会去说服白军士兵或回族的农民。我们工作还欠努力。

“至于群众,我们必须督促他们去领导每个革命行动。我们自己切不可去碰回族的地主们,但我们必须明白地指示民众:他们有这样做的自由,指示他们,我们会保护他们做这种工作的群众组织,这是他们劳动的成果,是属于他们的。我们必须加强自己的努力,唤起群众的政治意识。记着:他们直到如今,除了种族的仇恨外,没有什么政治意识。我们必须唤起他们的爱国意识。我们必须在哥老会里和别的秘密组织里深化我们的工作,使他们不单被动地而且主动地结成抗日战线。我们必须同阿訇们取得良好关系,督促他们领导抗日运动。我们必须把一切回族青年组织起来,加强革命政权的基础。”

彭的演说完毕,红一军团和红十五军团的政治委员相继作了详细的批评发言。他们两人都申述自己在“统一战线教育工作”中的努力,暗示工作的进步。全体长官都记下很多笔录,接着开了一个很长的辩论会,一直开到吃晚饭。彭提议两军各募五百名新兵,有人附议,一致通过。

晚饭后,红一军团戏剧教育部根据过去一星期的经验,开演新戏。它在有趣的方式下演出长官们和士兵们在实践新政策时所犯的错误。第一场是演一个长官同一个士兵的辩论;第二场演两个长官的辩论;第三场演一个连长撕碎一封从白军送来的信。

第二幕表演这一切错误都被改正了,而红军同抗日回军一同前进,歌唱着,肩并肩地抵抗日军和国民党军队。戏剧教育部的工作看来是惊人地敏捷。

来了一个报告,说南京政府的飞机猛轰由国民党军队驻守的李王堡。显然飞行员以为自己的军队已经撤退,因为那地方全是红军。在轰炸的时候,有些回民士兵逃到城外,躲藏在山洞里,但红军并未向他们开枪。彭说在江西常常发生这种事情,有时蒋介石自己的飞机毁灭了整个市镇和民团或南京政府的军队,而飞行员以为自己在轰炸红军。

先锋还没有到达海原,暂时中止前进,肃清少数敌军的防地。这些防地都在李王堡和马良湖。整个固原河流域和固原河以西的区域首先变成了苏区。红军现在开进了多山的区域,此后必须等到他们到达黄河流域,到达清原[3],才是中国人口稠密的区域。

在此后一个月中,每个中国红军的注意力都热切地集中在接连的行军上,一切红军的主力部队都联合起来,集中在整个一大区域里,这在苏区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这应该归功于这次从南方北上的大军的领导——朱德,“全中国”红军总司令,他曾在西藏的冰天雪地中行军,度过了一个凛冽的寒冬,而现在又在意想不到的勇敢和成功的进军中领导红二和红四大军涌进西北。


[1]严参谋长:应为聂参谋长。

[2]李王堡:应为李旺堡。下同。

[3]清原:应为泾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