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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照耀中国
1.17.2 二 阶级战争在中国


阶级战争在中国

有三天,每天午后和晚上,有数小时,我继续询问徐海东自己和他的部下。所提的问题,是他们个人的历史、他们的军队、他们在鄂豫皖苏区中的斗争、他们在西北的现况。我是第一个来参观他们生活的外国新闻记者。他们没有新闻麻醉剂,没有现成贩卖的故事,没有好听的公式的谈话。我必须以种种问语,从他们那里取得点儿事实。不过我以为从那些不惯向外国人宣传的人们的反应中,听得率直赤裸的谈话,是很使人振奋的,你总觉得,他们所说的都可使人深信。

由于这个信念,所以我听到徐海东答复我的问句时,总端坐倾听,很感兴趣。我问他:“你的家属现在什么地方?”他的答语,非常率直,而没有掩饰。我决不能怀疑它的可靠程度。

“我的一家都被杀死了,只剩得我的一个阿哥,他现在红四方面军中。”

“你说他们是阵亡的吗?”

“不,不,我只有三个阿哥当红军,其余的都是被国民党将领汤恩伯和夏斗寅所杀死的。国民党的军官,统共杀了我们徐姓族人六十六个人。”

“六十六个人!”我不甚置信地重复地说着。

“是的,他们中有二十七个人是我的近房族人,有三十九个人是我的远房族人——在黄陂县中徐姓是大族。老年、青年、女人、幼童甚至婴孩,都被杀死了。徐姓一族,完全消灭。只有我的妻子逃出。我的三个阿哥和我自己,现在红军中。当红军的三个阿哥,有两个阵亡了。”

“现在你的妻子呢?”

“我不晓得她现在怎样了,当一九三一年,白军占领黄陂县的时候,她被白军掳去,以后听说她被卖给一个近汉口某地的商人,做了小老婆。这些都是我逃出来的阿哥告诉我的。在第五次‘围剿’中,徐族有十三个人逃出黄陂逃到礼山县,可是在那里,又被捉住,男的砍头,女的和小孩都被枪杀。”

徐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冷酷地笑说:“这是常事,并不用奇怪的。红军将领们的家属,遭逢一律如此,不过我们姓徐的一家,死亡格外多。白军曾有命令说,徐海东所居住的那一县陷落时,凡姓徐的一律须处死。”

就这样子,我们开始谈到阶级的报复。这里,我不能不承认,这一个题材,本来可以略过不谈的。因为收集人间残忍的故事,实在不是一件可喜的工作。但为表正义的同情起见,我不能不说说他们的仇敌是如何毁灭他们的。十年来,国民党对于苏区,施行完全的新闻封锁。另一方面则以可怖的故事在全国宣传。因此,现在听一遍红军人士所讲的关于国民党的行为,当不是一件多余的事。

我一页一页地写了许多笔记——都是徐和他属下的军官所说的。凡国民党军队蹂躏鄂豫皖苏区人口的事件、日期和地点,我都有详细的记录。但我不能重述他们所描述的最惨的事实。这不但因为它们不能宣之于印刷物,而且对于天真的一般人士,他们不知人间阶级仇恨如此深刻,对于我的记录,是不会相信的。我们必须记取,在第五次“围剿”中,南京的高级军官曾有命令,叫各区军队实行消灭当地人口的行动,这据说是出于军事的必要。因为总司令在有一次演说中,曾分明说过,在久已成立苏区的地方,“要把‘赤匪’和老百姓分别开来,是不容易的”。这方法在鄂豫皖苏区内应用得更彻底。这是因为那统率这方面“反赤”军队的将领们,多数为该区的土著。他们多数是失了土地的地主们的儿子,所以对于报复,存了无限的狠心。所以到五次“围剿”终了时,该区人口减少了六十万。

在鄂豫皖苏区红军所采的战略,是在大区域中出没活动。每一次“围剿”最初发动时,他们的主力就移出苏区,而在敌人的地盘内,与敌人作战。他们并没有重要的军略基础要防卫,他们只是从这里移动到那里,以引诱敌人,分散敌人,并取得运动战的优势。不过这使他们的“人口基站”的周遭完全暴露,而便利敌人的攻击。在前四次“围剿”中,国民党的军队见苏区内人口各安其业,倒并不虐杀农工。

在第五次“围剿”中——也像在江西一样,国民党采取了新的战略。他们避免与红军在广大地面上接触,南京的军队以大量集中的单位迈进。军队的前面,一步步建筑碉堡,深入苏区;一面有系统地消灭或迁移苏区内外的人口。他们要把整个区域变成荒芜而无人居住的地方,使将来红军重得此地时,不能给红军给养。南京方面最后充分了解红军唯一的基础,是在农村人口——这些基础必须加以毁灭。

数千个儿童做了俘虏,被移到汉口及其他大城镇,并被卖为各种的学徒。成千的少女和少妇也被移到大城市,被卖作工厂的包身工、家庭的奴婢,或者娼妓。他们被标卖的名称,是“逃荒者”,或“父母为红军所杀的孤儿”。我于一九三四年,亲见有整队的妇女,奔到中国各大工业中心。买卖人口的贸易大为兴旺,有中间人能专向国民党军官买得妇孺,而转卖给他人。这买卖人口的交易极盛时,几乎威胁了整个军队的精神。教会中人开始讲到这些事,致使作为基督教徒的蒋介石总司令不得不亲下命令,禁止官员受贿敛财,凡参加不名誉贸易的要加以严罚。

徐海东说:“在一九三三年的十二月,鄂豫皖苏区有一半成了荒地。昔日大片的富裕乡村,只有极少的几间屋子存在。牛羊都被赶走了,田地没人整理了。白军过处,每个村落均有积尸。湖北有四县,安徽有五县,河南有三县,几乎全成废墟。从东到西四百里,从南到北三百里,在这一大片土地上,人口全被杀死或移走。

“在一整年的作战之中,我们曾从白军手中夺回了几县。我们回去时,发现昔日的沃野半成了荒田。只有老年男女留在区内。他们所讲的故事,真使我们吃惊。我们不相信中国人对中国人会下如此辣手。

“在一九三三年的十一月,我们从天岱山[1](译音)和洛钟山[2](译音)方面退却——这是当时有着六万人口的苏区。两个月以后,我们回去时,发现农人们被赶走了,他们的房子被毁了,区内只剩了三百个老人和几个病孩子。就从这些孑遗的老百姓那里,我们得知了两个月来他们所遭逢的种种。

“白军到时,军官们立刻划分区内的少妇和少女。凡剪发的、天足的,都被认为共产党,而遭枪杀。高级军官自己先行视察被掳的少女,拣美丽的自己享用,其余的让下级军官去选择,再其余的让士兵当娼妓去泄欲。军官对士兵们说,这些女子都是‘赤匪’的妻女,他们可以为所欲为。

“区内不少青年,已加入了红军。那留剩下来的——甚至有几个老年人也在内——见此情形,就决心想方设法去杀死这些白军的军官。他们有向白军军官抗议的,都作为共产党被枪决。那些留下不死的人告诉我们说,白军中有因分取妇女不均而自相格斗的。他们把夺得的妇女送到各大城镇中去出卖,只留下最美丽的作为军官们的小老婆。”

“你指的都是国民政府的军队吗?”我问。

“是的,这些军队分别是汤恩伯的第十三集团军和王均的第三集团军。夏斗寅、梁冠英、孙殿才也难辞其咎。”

徐又讲到另外一县的事情,那是湖北的黄冈县,一九三三年七月时,红军从王均手中夺回去的。他说:“在句容集镇上,有一条苏维埃合作社所在的繁盛的街道,这条街全毁了,只留下几个老年人没有死。他们引我们出镇外去看,我们在那里看见了十七具女尸,都半裸着身子,她们是被奸以后再被杀死的。白军退却时,显得非常匆促。他们只能剥去女子的一只裤管。这一天,我们开了一个会,军队则开了一个追悼会,我们都哭起来了。

“接着在麻城,我们回到了以前我们经营的运动场,在场上一个土窟中,我们看到十二具同志的死尸,他们的皮,已被剥去了,他们的眼,已被挖出了,他们的耳朵和鼻子,已被割去了。对于这样一个野蛮的景象,我们不禁极度愤怒,而放声大哭。

“在同一个月份内,就在黄冈县境内,我们的红二十五军,到了欧公集,这也是一处居民繁庶的地方,可是也成了废墟了。我们走到镇外去看,见半山上一所农人的草舍有炊烟冒出,我们就爬上去看看,草舍中,只有一个老年人,样子看上去已经疯癫。我们回到山下各地,又看见成堆的男女尸体,数数有四百多具,这显然是在最近极短的时间内被杀的。在有几处地方,血流达数寸之深,有几个妇女,卧在血泊中,手中还紧抱着孩子,尸体交互地堆积着。

“突然间我看到有一具尸体在那里动,跑过去一看,是一个男子,还没有死。其余活着的还有好几具,一数共有十余个。我们把他们搬到一处地方,加以救治。他们就告诉我们一幕悲惨的情形。他们从镇上逃出,在山谷下躲避,露天住宿下来。不幸有白军军官,领了一队军队,也到了这里。他立刻命令士兵,就在山腰架起机关枪,朝下向他们扫射。白军扫射了几小时,以为人都已死了,军官也不跑到山谷下去看看,就拔队开走。”

第二天,徐领了他的全队,走到这山谷,把尸体指点给他们看。有几个士兵,认出在这死尸堆中,有他们曾经熟识的农人。他们的家,曾经收容士兵暂住过,他们曾经卖西瓜给士兵吃,或在合作社中互相交易过。士兵看了这惨象,非常受触动。徐说,这经历使他的部下,更具决心,要抗战白军到底。所以在最后大“围剿”的十二个月中,没有一个士兵离开红二十五军。

徐继续说:“当第五次‘围剿’将终结时,区内各村,每一所屋宇中,必有死人。我们常常走进一个村落,初以为全村已空无一人,及至看到那些颓垣破屋,我们乃发现屋中、门边、灶下,到处有死尸。就是猫犬,也逃开了村落。当这些时候,我们用不着间谍去侦察敌人的行踪,我们只消遥望远处有大火焚烧村舍的地方,就不难跟踪觅得敌人了。”

这些,只是我从徐海东及其同伴口中听得的故事的极小极小的一部分。他们经年作战,辗转西行,军队虽保存,人口基站却被毁。村中山谷,满是青年们的血液。苏区的心脏,是被摘出了。这一个极大的故事,此地只能说到一点点。后来我又与从鄂豫皖苏区来的战士们谈话,他们所讲的故事更凄惨。他们只是被我问得紧了,才说出来。他们的悲惨经历已深深地印入了脑子。他们的阶级憎恨,恐将终生不能消灭的了。

这些是不是可以说,红军自己是不犯仇杀和阶级报复的罪行的呢?这我不敢作如此想。诚然,在我与红军同住的几个月光阴中,就我闻见所及,他们只杀死过两个老百姓。诚然,我不曾见过他们焚村烧舍,也不曾从农人们口中闻得红军犯过烧杀的行为。不过,我同他们在一处的经历,只限于西北。红军烧杀之事,也许在别处有过,我不能做是否之判断。同时,我们如对于国民党和外国报纸数年来所发表的“反赤”宣传的大部分(百分之九十),不怀疑其为荒唐诞妄,也未免太忠厚了。因为这些宣传,确有百分之九十缺乏可靠的证据。


[1]天岱山:应为天台山。

[2]洛钟山:应为老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