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海东——一个红色的窑工
某一个早晨,我到彭德怀的总部去,那时他正同几个将领举行完了会议。他们把我请进去,开了一个西瓜请客。当我们围坐在桌上,吃着西瓜,吐着瓜子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青年将官,是以前我未曾见过面的。
彭德怀看见我在注视着他,就俏皮地说:“那边是一个有名的‘赤匪’,你认识他吗?”那个新来的将官,听了这话,立刻笑起来,面孔有点儿发红,很天真,一开口露出了唇齿间的一个窟窿,这窟窿应是两个门牙占据的地方。这表情显得他有点儿孩子气而顽皮,围坐的每个人都笑了。
彭德怀又补充说:“这就是你急于去看的人,他也想你去看看他的军队,他的名字是徐海东。”
目前,所有中国的红军领袖中,可以说没有一个会比徐海东更声名显著,更神秘。关于他的事,外间很少知道。一般人只知道他是湖北某地的一个窑工。蒋介石曾对他施过文明的鞭笞。最近南京的飞机访问红军阵线时,散下许多传单,引诱红军离队,许诺每个红军携枪归向国民党,可得赏一百元。此外更有如下悬赏:
“凡能杀死毛泽东或徐海东投诚政府军队的,当赏洋十万元;能杀死其他‘赤匪’领袖的,也分别有赏。”
可是在这里,徐海东的孩子气的双肩上,还高踞着一颗头。对于这颗头,南京政府的估价,并不少于彭德怀的头。
对于徐海东的间接邀请,我表示愿意,同时心中暗想,要是一个人的一条性命对自己的属下而言值那么多钱,则处此境时,真不知作何况味。我又问徐海东是否真的要邀我去看看他的军队。徐是红军第十五军团司令,他们的总部,离此间西北向约八十里,其地名预旺县。
对于我的询问,徐海东答:“我已经在钟塔中替你布置了一间房间,只要告诉我你在什么时候去,我可以派人来接你。”
我们就此约定下来。
几天以后,我随身携了一柄从红军军官处借来的手枪,出发赴预旺县。护送的有十个红军,皆肩荷来复枪及毛瑟枪——因为我们的路上,有几处红军据点离前线非常近。正和陕西、甘肃境内常见的高山深谷的地形相对比,我们所走的一条路——那走向长城和内蒙古草原的一条路——经过高平原,到处点缀着绿色草地、高长野草,以及低低的小山。小山上有羊群在吃草,鹰隼在天空高飞。有时突见羚羊群起于身旁,迅速奔逝没入山冈隐处。
经过了五小时的时间,我们到了预旺县。这是一个古旧的回民县城,城中有四五百户人家,周围有砖石的城墙,城外有一个清真寺,美丽的光砖砌成的寺壁依然无恙。不过其他的建筑,却不免留有红军围城时的伤痕。那曾为县长公署的两层建筑物,一部分被毁了。大门的额壁,深陷有子弹的孔洞。据说城外这些建筑物,全系红军初围城时,马鸿逵的守军所毁。守军从城外退入城内时,把城外的屋宇,放火毁掉,以免红军凭借此等建筑物,以攻击城墙。
后来徐海东告诉我说:“当这县城攻下时,只有极小的接战。我们围攻预旺县,只有十日的时间。城内有马鸿逵的骑兵一旅,此外是一千民团。我们并不攻城。直到第十日,我们才动手。这一天非常黑暗,我们就城墙架梯子,一队士兵爬上了城,守兵才发觉。我们的士兵用机关枪守住梯子,大队士兵就也爬上了城。
“上城以后,就没有什么战斗,在天未明时,我们已将民团的武装解除,接着就包围骑兵。我们只死了一个人,伤了七个人。对于民团,我们每人给洋一元遣散;对于骑兵,我们每人给洋两元。他们有好几百人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县长和旅长,早已于骑兵缴械时,从东城墙逃走了。”
我在红十五军团中住了五天,始终保有高度的兴趣。在预旺县中,他们称我为“苏区考察者”。对我这样一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徐海东自己的故事更有价值了。我每夜同他谈话,我同他到过七十三师的前方去,我同他到过红色剧院,他第一次告诉我鄂豫皖苏区的历史,大率为外间所未知者。以这样一个巨大苏区——仅次于江西的中央苏区的大小的党军的组织者的资格,徐海东是详细知道它的历史发展的。
结合“我”在前文中对徐海东的描写,谈谈你对徐海东的印象。
我对于徐的印象是,他是我所遇到的红军领袖中,有最强的阶级感的人——在姿态上、外表上、谈话上,以及背景上——除了贺龙之外,他是红军将领中唯一的纯粹的无产阶级者。红军中的中下级将领,虽多是无产阶级出身,但多数高级将领,则皆来自中等阶级——中农以及知识分子。
徐却是一个明显的例外。他以出身普罗[1]自傲。他常笑着自称一苦力。我们可以这样说,他确切深信中国受苦的人——农人和工人——多是好人。他们仁慈、勇敢、不自私而诚实。而富人们则专有了一切罪恶。我以为他是为了排除罪恶而斗争,这在他是同样的肫挚简单。这一种信仰的绝对主义,乃能使他对自己的猛鸷和他的军队的优长,凡有陈述,听似无稽,而实非荒唐欺妄。他说:“每一个红军可当五个白军。”这说法,在他也是一个不能否认的事实的陈述。
徐的自傲和热烈,虽不免有点儿朴野之感,可是他是十分诚恳的。他的部下,对他如此信服,这秘密,也许就在此。他对于他的军队,十分自傲——他们一个个的人格、他们的战斗技术、他们的骑术,以及他们的革命精神。他非常自傲于他们的列宁俱乐部、他们的富有艺术性的标语,他又自傲于他部下各师的师长。师长中有两个是和他同样的苦力出身,有一个才二十一岁,已在红军六年了。
这样一个天真、诚恳的“青年农人”,却是已有十年从军经历、身经百战的革命战士了!
徐海东非常重视表现体力勇武的行动。他深悔十年来身受的八处伤痕,不免妨碍了他勇武的体力。但他不抽烟,不喝酒。他还有一个挺直的身体,看去四肢百体,都有坚实的肌肉。他的腿上、臂上、胸口、肩上、膝上,都受过伤。曾有一颗子弹,从他的眼下穿入,从耳后出去。但他还保持一个青年农人的形象。这青年农人,似乎是刚跨出了田亩,放下了裤管,参加了过路的战士的队伍。
我又知道了他的两颗门牙的故事。它们是在一次骑马失坠的事件中失去的。有一天,徐骑着马在路上走,他的马踢着了一个士兵,徐在马鞍上转身去看士兵有没有受伤。马受惊奔逸,把徐撞在一棵树上。两星期后他恢复意识后,发现他的两颗门牙,深嵌在树上了。
我问他:“你怕不怕日后有一天会受伤呢?”
他大笑着说:“倒并不惧怕,我在幼年时,就受人家的鞭打,我现在已习惯于此了。”
事实上,他的幼年生活,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现在成为革命者。关于他的生活,我继续问他,从他口中取得答语是很困难的。因为也像别的红军一样,他只喜欢讲战争,而不大喜欢讲身世。从我所记的许多字句中,我拣出了些似乎有意义的事实。
徐海东出生在一个贫穷的窑工之家,从小饱受苦难,这也为很多青年为什么会成为革命者提供了一个解释。
徐海东一九〇〇年生于湖北的黄陂县——接近汉口的一个大县。他的一家,数代以来,都做窑工。他的祖父曾有些田地。因为水旱赋税的缘故,他们一家逐渐地普罗化。他的父亲和他的兄弟五人都在黄陂一家窑厂做工,生活少有可恃。因为他们都不识字,所以他的父亲对于他怀有相当的期望。因为徐海东是父亲的第六个孩子,最小而最聪明,他们父子凑起钱来,把他送入学校。
身为穷人家的孩子,徐海东从小就经受着不公平的待遇。
徐海东告诉我说:“我的同学们,差不多都是地主和商人的儿子。因为穷人们的儿女,是很少进学校的。我在同样的台子上,与他们共同学习。可是他们多数厌恨我,因为我不穿鞋子,衣服又破旧。他们骂我时,我不得不同他们打架。我去告诉教师,教师一定打我,却不打别人。地主们的儿子去告诉教师时,遭打的也一定是我。
“当我在学校第四年时,年十一岁,我卷入了‘贫儿对富儿’的争斗之中。我被一群富家儿赶到墙角落,我们苦儿们只好以砖石乱掷,我掷的一方石子,把一个姓黄的地主的儿子的头撞破了。这富家儿立刻去向他的父亲哭诉,他的父亲赶来,说我忘却了出身,又用脚踢我打我,教师也帮着打我。从此以后,我就脱离了学校,不再回去,这件事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子。从这时候起,我深信一个贫苦孩子,要伸张正义,是不可能的。”
徐在一家窑厂中做学徒,在当学徒这几年中,他的工作,得不到任何报酬。在十六岁时,他才得正式满师,做一个正式工人。在三百个工人中,徐还是工资最高的一个。徐笑着夸说:“我能做很好的窑器,能做得与任何的中国窑工一样快。所以中国革命完成的时候,我依然可以做一个有用的公民!”
他又讲一个故事,这故事使他不能不更憎恨中国的所谓缙绅先生。他说:“有一个旅行戏班,到了邻近的村庄上,窑厂工人们都去看戏。绅士们以及官员们的内眷,也都在那里看戏。工人们好奇心重,不免要向那些严密保卫的官眷们,频频注目,要看看她们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对于工人们的行为,绅士们大为不悦,他们命民团来驱散我们,于是工人和民团打起架来。后来我们的厂主,只好设宴招待那些‘受辱’的贵眷,并燃放鞭炮,以消解官眷们因被工人注视而产生的不洁感。厂主想要从工人身上刮取那因宴席而损失的钱,可是工人们立刻发动斗争,厂主不得不断此念头。这是我的第一次经验,知道组织团结,是贫苦人防卫自己的利器。”
厂主和绅士们的丑恶嘴脸在这一事件中暴露无遗。在残酷的压迫下,工人们萌生了抗争意识,唯有工人们团结一致,才能赢得斗争的胜利!
当徐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因家庭琐事争吵而脱离了家庭。他走到汉口,又从汉口到江西去。在江西,他做了一年的窑工,积了一点儿钱,想返回黄陂去。可是他不幸生了霍乱病,把积蓄的钱全部用光了。他因无颜空手回家,只好投入军队。他在名义上,虽可有十元一月饷银,可是他所得到的,只有鞭打。其时国民革命的北伐军,方发动于南方。有好些共产党党员,在徐的军队中宣传,他们中有几个被发现砍了头,徐则开始于共产主义有兴趣。他厌憎这私人的军阀的军队,他跟了一个下级军官,离开湖北,到了广东,加入了张发奎所带领的第四军。他留在广东,直至一九二七年。他在那里的职位是排长。
一九二七年的春天,国民党的势力,分裂为左、右两集团。在张发奎的军队中(此时已开到了长江流域),这个分裂特别尖锐。徐因加入了左翼集团,不得不逃走。他秘密地逃回到黄陂,此时他已是一个纯粹的共产党党员,深深地受了学生们的宣传的影响。在黄陂,他立刻组织了一个中国共产党的支部。
一九二七年四月,发生了右派的政变。中国共产党只好成了一个地下组织。可是徐还是公开活动,他觉到这已是他自己独立行动的时候了。他把窑厂里的工人和就近农民组织起来,从这些人中,他又选择组织而成最初的湖北工农军。这开始只有十七个人,只有一把手枪八粒子弹,那是徐所携来的。
后来的红四方面军的六万人,就是从这个核心组织发展开来的。到一九三三年时,红四方面军控制下的苏维埃区域,约有爱尔兰那样大。这区有它自己的邮政组织、金融组织、矿业、合作社、纺织工厂——一个组织调整的经济,一个公选的政府。黄埔出身做过国民党军队的军官的徐向前做了红四方面军的统将,而曾经做过“五四运动”领袖的留俄学生张国焘,做了政府的主席。
也像江西的一样,这鄂豫皖的苏维埃共和国,也力抗了那前四次南京方面所发动的“围剿”;也像江西的一样,在南京政府的同样军事策略下的第五次“围剿”中,它不得不将红四方面军的主力,做战略的退却。他们先退到四川,然后退到西北。
“把苏区以内的人口完全消灭”,是多么荒唐而残酷的政策啊!
除了经济封锁、飞机轰炸,以及沿苏区建筑碉堡之外,南京的将领们,又执行了另一个政策,就是要把苏区以内的人口完全消灭。因为南京方面最后觉到红军的真正根据地,是在农村大众,所以他们就有计划地来消灭这苏区的农村大众。当第五次“围剿”时,湖北、安徽的“反赤”军队——人数约达三十万人——大抵由身受法西斯训练的军官们率领。对于这些军官们,蒋介石以整年的时间,在南京、南昌两处军事学校中灌注“反赤”的理论,结果乃有和西班牙相差不多的残酷的内战。
统治阶级的政权,如果受威胁时,它的报复,总采取同样野蛮的方式,这是不问国家、不问种族的,到处都是如此。不过所采方法略有不同。此不同处,大有警告价值。下边所说的,就是这种报复在中国境内所采的方法。
[1]普罗:“普罗列塔利亚”的简称。指无产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