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红军战士的生活

中国的士兵，在国外的名声是很不好的。许多人，以为他的枪只是装饰品；以为他们作战，只是用鸦片烟枪；彼此往还的来复枪弹，事前有互相约定，只是对着天空开的；以为他们作战是用银子，对士兵是用鸦片来发饷的。这些说法，对于过去大部分军队，很是真实，可是今日，武器精良的头等的中国士兵（白军和红军），绝不再是喜剧里的玩笑，这是全世界马上就会知道的。中国没有能力击退日本，这是不能拿来作为批评的标准的。除开上海那次怠工性的战争以外，直到现在，还没有举行过认真的抵抗。

中国今日仍旧有很多游戏的军队，可是在最近几年中，已经兴起了一种新的中国战士，他们很快就要替代那些旧的。内战，特别是“红”与“白”之间的阶级战争，代价是很高的，有时候战争很凶猛很痛苦地进行着，双方绝不允许部分的或是暂时的休战。中国这十年来的斗争，假如别无成就，至少已创造了一种作战力量的核心——熟习于运用现代技术及战略的军事头脑，这不久会建立一种有力量的军队。

问题绝不是在人才的本身。就我所知道的一九三二年淞沪战役，中国人和任何别国人同样能作战。把技术上的限制抛开不讲，问题是在军事当局不能训练这种人才以供使用，不能给其以一种军事纪律、政治气魄、争取胜利的决心。在这个地方伏下了红军的优越性。他们常常是作战中，能深切相信他们是为了某种目标而作战的唯一方面。红军建立了一种军队，使他们能够抵抗敌人的技术上的和数目上的优越性。而在这个工作中，最大的成功，实是教育。

能忍耐艰苦，能抵抗艰难而没有抱怨，这是组成红军的最大部分的中国农民所特长的。这从长征中可以看得出来。在这次长征中，红军从各方面遭受可怕的攻击，睡在露天中，许多日子吃着生的谷米过活，最后终于出现，成为一种有力的军事力量。这从红军日常生活的严肃和功课的繁重中也可以表现出来。也许有外国军队能够忍受同样的风霜雨雪、同样的粗糙食物及卑陋的住所等，可是我没有看见过。关于美国、英国、法国、日本、意大利和德国的军队，我知道得很详细，可是我相信，只有他们中最好的，才能支持红军士兵的艰苦的日常生活。

我在宁夏、甘肃看到的红军，是驻扎在洞穴里，在以前富足的地主们的马厩里，在草率建成的土和树木为料的营房里，以及在以前官吏们或驻防军队所放弃的营房住宅里。他们睡在硬的炕上，连草席都没有，每人只有一床毡子——可是他们的房屋都很洁净整齐。他们很少有长桌子或书桌，几堆砖块和石头就当作椅子用——敌人们在撤退以前就把大部分的家具毁坏了或运走了。

每一队都有它自己的厨子和委员。红军的饭餐是很简单的，小米和白菜，附带一点点的羊肉或猪肉，是他们通常的饭餐，可是他们好像过得很好。咖啡、茶、饼，各种糖类，新鲜的蔬菜，虽然不是没有遇见过，可是几乎是没有吃过的。咖啡罐子比咖啡更有价值，因为没有人喜爱咖啡，那味道好像是药一样，可是一个好的罐子，可以做成一个很有用的军用水壶！热水几乎是唯一的饮料——凉水是特别禁止不准喝饮的。

当不作战的时候，红军士兵是整天忙碌的。实在说来，在西北和在南方，他们有长时间的休整期。占领新区域的时候，红军便停留一个或两个月来建立苏维埃，或者是去“稳固”它。他们只安置很小的军力在前哨上。除开有一次举行划时代的大的“肃清围剿”以外，敌人们永远只是防守而不进攻。所以红军在他们自己或是敌人发起进攻的间隙，有着很大的休息和空间。

不在战壕或不在前哨岗位的时候，红军士兵一个星期休息一天。他们五点钟起床，晚间九点钟吹号安憩。每天的生活表是这样的：起床后一小时的运动，早餐，两小时的军事操练，两小时的政治讲习及讨论，午餐，一小时的休息，两小时的识字班，两小时的游戏及娱乐，晚餐，唱歌和聚会，吹熄灯号。

在跳远、跳高、赛跑、爬墙、盘绳、跳绳、扔铁饼及打靶上，都极力鼓励竞赛。观看红军跳墙、跳栏杆、跳绳子等，你就会很容易地明白，为什么中国报纸因为他们的爬山和迅快行动的技能替他们起一个诨名叫作“人猴”。对于个别竞赛，都悬赏有价廉的奖品，如笔记本、铅笔、钢笔、书籍之类。从连到旅，关于游戏、军事操练、政治知识、识字、公共卫生等竞赛，都可以得到小小的奖旗。我看见这些奖旗，在各部队的列宁室里陈列着。

每一连、每一旅都有一个列宁室，那里是一切社会和“文化”的中心。列宁室是各部队单位中的最好房间，可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像我所常见的，它们都是非常粗陋、可以临时移动的东西，它们之所以使人感兴趣乃在这些屋里的人类活动，而不在于它们的装饰陈设。

这些屋里，都有连或旅里的艺术天才所画的马克思和列宁像。同那些流行于中国的基督的像一样，这些像都带着明显的东方丰采，眼睛像针线似的，前额或呈球形，颇像孔子的像，或者根本就没有前额。红军士兵给马克思起了一个诨名叫作“马大胡子”，对于他好像有一种亲爱的尊敬似的。

列宁室的另一特色，是屋里有专为研究军事战术而设的一角。有一些泥土的模型。中国人在这一方面是有特长的。城池、山岳、要塞、河流、湖泽、桥梁等，在这些屋角上建设着。当上课研究到一些战术上的问题的时候，玩具的军队在这些模型上往返作战。这样，在有些地方，你可以看到上海中日战争重新演习着。有时候也可以看到长城战役。自然，一多半模型，都是用来表演过去国民党与共产党之间的战争的。这些模型也用来解释军队所驻扎的地带的地理形状，表演理想中的战争的战术，或者只是用来鼓舞红军士兵军事训练中的地理和政治课程的兴趣而已。在一个军医连的列宁室里，我看见排着一些身体各种部分的泥土模型，用于说明某些疾病的影响，并解释身体卫生，等等。

列宁室的另一角是用来学习认字的，在那里你可以看见每个战士的笔记本，挂在各人指定的钉子上。识字班有三队：（一）认字少于一百个的；（二）认识一百到三百字的；（三）能够读和写多于三百字的。每一队红军都有自己的印刷课本（以政治宣传当作学习的材料）。每一连、营、团、军的政治部，负群众教育及政治训练之责。他们告诉我，在第一军中，只有百分之二十，现在还在“文盲”班里。

红军第二师中那二十二岁的政治主任对我讲解说：“列宁室的意义是十分简单的。在这里的一切生活及活动，必须和士兵的日常工作及发展联系起来。它必须是简单而易于了解的。它必须把娱乐的价值和关于红军目前任务的实际教育混合起来。”

在每个列宁室里都有壁报，由士兵的委员会负责经常出刊。这至少比一般的列宁室里的“图书”新得多。至于列宁室里的图书，主要有：标准中国红军教科书及讲义，俄国革命史，各种从白区秘密输入或夺取的杂志，保存的中华苏维埃出版刊物，像《红中国报》[1]《党的工作》《斗争》等。

列宁室里的壁报，给你一种对于士兵问题及他的发展状况的真知灼见。许多这样的壁报，我整张用笔记下来并翻译成英文，九月一日第二师第三旅第二团的列宁室里的一张壁报，可以当作典型来看。它的内容包括：共产党及共产主义青年团每日或每周的布告；几篇粗陋的新文学投稿；革命的赞扬和标语；红军在甘肃南部胜利的无线电报告；应学的新歌；从白区来的政治新闻；最有意思的是一种叫作“红黑两栏”的，用来记载称赞及批评。

“称赞”栏记载着个人及团体的精神，勇敢、不自私、热情及别的好品德。在黑栏中，“同志们”彼此呼着名字责备着，责备的事件是没有能把枪擦干净，读书不用功，遗失了一个手榴弹或一把刺刀，站岗的时候吸烟，“政治的落后”，“个人主义”，“反动的习气”，等等。在黑栏里我看见一个厨子，因为把粥烧得半生半熟而受弹劾；在另一黑栏里我又看见一个厨子，弹劾一个士兵，说这个士兵常抱怨他做的食物不好吃。

听到红军喜欢英国的老游戏——乒乓球，有许多人会要发笑的。这真是有点儿奇怪，可是每一个列宁室里，中间都有一张打乒乓球的长桌子。通常都是两用，又当作吃饭的桌子的。在吃饭的时候，列宁室变成了饭厅，可是永远总有四五个“共匪”，手里拿着球拍子、球和网子，站在旁边催促同志们快点儿吃，因为他们等着桌子打球。每一队都有个乒乓球冠军，我简直不是他们的敌手。

有些列宁室里有留声机，这是从以前的官吏和白军军官那里没收来的。有一天晚上在音乐会上，他们用一张美国胜利公司的歌片来款待我。这是高桂滋送来的“礼物”，那时他指挥着国民党军队，在陕绥边界和红军作战。高将军的唱片，除了两张是法文的以外，其余的都是中国片子。法文的一张上有《马赛曲》和《蒂珀拉赖》（Tipperary），另一张是法国的喜剧曲。虽然他们听不懂一个字，也能大大地发笑。

红军自己有许多的游戏，而且不断地发明新的游戏。有一种叫作“认字牌”的游戏，帮助不识字的人学习基本的文字。另一种纸牌游戏，有点儿像“扑克”，但最高级的几张牌，上面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革命万岁！”“苏维埃万岁！”；下级的几张牌，写着一些标语，依照政治及军事的背景而变化。还有许多集体的游戏。共青团团员负责列宁室的课程，同时也是他们来领导每天的大众歌唱。

一切这些活动，使士兵们十分忙碌，也使他们十分康健。据我所见，没有随营的人员及娼妓曾和红军在一块。鸦片烟是禁止吸食的。在我所到过的兵房里和路上，我没有看见鸦片烟和鸦片烟枪。除了站岗的时候，烟卷也不禁止吸，可是一般宣传反对这种恶习。吸卷烟的士兵一定很少，当我请他们抽一支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拒绝不受。

好了，这就是在后方的“正规”红军士兵的有组织的生活。对于我们，这并不是十分新奇的，但这和宣传家们的故事是不同得多了。从那些宣传家的故事中，人们会以为红军的生活，是放浪的豪饮、裸体的舞女娱乐、饭前饭后的大行抢掠。这完全是荒诞鬼话。事实上任何地方的革命军队，一般所怕的不是放荡淫乐，相反，通常最怕的是节欲得太严厉了。

红军的许多理想现在已经被蒋介石的精锐的“新军队”，以及他的新生活运动所抄袭了。他们是有更多的便宜工具来实现这些理想的。但红军有一件事是白军所不能抄袭的，那就是他们的“革命意识”，而且正是在这“革命意识”上，他们建筑自己主要的精神堡垒。这种“革命意识”像什么东西呢？这可以从红军部队的政治集会上看出来。在这会议上你可以听到深印在这些青年脑子里，让他们为之奋斗和牺牲的简单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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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中国报》：应为《红色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