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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照耀中国
1.16.4 四 游击战争的战术


游击战争的战术

在这里我想述说我和彭德怀的一次最有兴趣的谈话,这是关于红军如何及怎样成长起来的问题的。我的记忆是这样的:我们坐在预旺堡前县政府衙门里,这是一所两层楼的房子,有一个带栏杆的瞭望台,在上面可以越过宁夏的平原望到蒙古。

在高大坚固的预旺堡城墙上,有一小队红军号兵在练习吹号,从城墙的一角上,飞起一面大红旗,上面黄色的斧头和镰刀,从和风中不断地发出声音来,好像有一只拳头在它后面打击。往下看去,在一边有一个干净的院子,那里有一些回族妇女,正在磨谷子晒粮食。在院子的另一边悬挂着一些洗了的衣服。在较远的一块方场上,有一些红军士兵在练习爬高、跳远和扔铁饼。

彭德怀在湖南和毛泽东是同一县的人,虽然在红军组成以前,他们彼此并没有遇见过。他说着南方的土语,有着像机关枪一样的速度。仅当他慢慢地简单地说的时候,我才能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可是通常他是不耐烦这样做的。为这一次的会见,北平一位年轻的大学毕业生,他的英文是很好的,来替我当翻译。我希望他现在还活着,将来有一天,能读到我在这里对他表示的最深的感谢。

彭德怀开始说了:“中国游击战争发生的主要原因,第一,经济破产,特别是农村破产。帝国主义、地主制度、军阀战争,结合到一块,来破坏农村经济的基础,不消除它的主要敌人,农村经济是不能恢复的。沉重的捐税与日本军事的和经济的进攻,由地主来帮助着,增加了农民破产的速度。豪绅在乡村中榨取权力,造成了大多数农民的生活艰难。在乡村中有严重的失业问题。穷苦的各阶层,都准备着为一种改革而斗争。

“第二,游击战术,是因为内地的经济落后而发展起来的。缺乏交通、马路、铁路、桥梁等,使人民能够自己武装组织起来。

“第三,虽然中国的军事中心地点,都多少被帝国主义者所操纵着,但这种统治是不平衡而且不统一的。在帝国主义势力范围之间,在很宽的空隙地带,可供游击运动很快地发展。

“第四,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在许多人的心中,深植了革命的观念,而且即使在一九二七年的反革命和在城市里的大屠杀以后,许多革命者,拒绝投降,而采取了一种反抗办法,因为在大城市里的帝国主义买办阶级联合统治的特别制度,以及因为开始没有武装部队,不能够在城市区域里建立根据地,所以许多革命的工人、知识分子和农民,回到农村区域,去领导农民起义。不能忍受的社会和经济情形,造成了革命的条件:它只需要给这种农村群众运动一种领导形式和目的就行了。

“一切这些因素,都帮助了革命游击战争的发展和胜利。但在这里都只十分简单地说到,而没有深入隐在它们后面的较深的问题。

“除了这些原因以外,游击战争之所以成功,游击队伍之所以发展,也是因为战争部队和人民大众的一致。红色游击队,不仅是战士,他们同时也是政治宣传家和组织者。他们所到的任何地方,都带着革命的使命,很耐心地对农民大众解释红军的真正任务,使他们明白,只有经过革命,他们的要求才能实现,并且告诉他们,为什么只有共产党,才能领导他们。

“说到游击战争的特殊工作,你刚才问及,为什么在某些地带,游击战争很快地发展,成为一个强大的政治力量,可是在某些别的地带,它很容易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了。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第一,中国的游击战争,只有在共产党的革命领导之下,才能胜利成功,因为只有共产党,愿意而且能够满足农民的要求,只有共产党明了在农民中,经常的广泛深入的政治工作和组织工作的必要性,而且能够实行它所宣传的政策。

“第二,游击队单位的活动的作战领导,必须是决定的、无畏的、勇敢的。领导如果没有这些特点,游击战争不仅不能够发展,而且它会在反革命的进攻中,衰弱死亡。

“因为群众只关心他们的生计问题的实际解决,所以只有‘马上’满足他们最迫切的要求,才能够发展游击战争。这就是说:榨取的压迫阶级,必须很快地解除武装,消灭他们的活动。

“游击队永远不能停留不动,这样做的话,只会遭受摧残。他们必须不断地扩大,在他们自己周围,建立永远的新的外围和保护部队。政治的训练,必须要伴随着每一斗争方面,而且必须从每一个参加到革命的新部队里,发展出本地的领袖来。从外界来的领袖们,只能引进到一种有限的程度,假如运动不能够鼓动、唤醒及不断地从本地的群众中创造新的领袖们,那么持久的胜利,是不能得到的。”

这些述说是很有趣味的,它们无疑是很重要的。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知道领导红军的军事原理,这些原理,使他们成了南京政府最难对付的敌人,虽然南京军队的武装,比起他们来,是无数倍的可怕。读过阿拉伯的劳伦斯[1]将军及其征战事迹的人们,一定要把中国红军的战略,和这位伟大的英国天才的游击战争战略相比较。和阿拉伯人一样,红军在阵地战少数几个大进攻中,所表演的只是平凡的演习;可是,和阿拉伯人一样,在运动战中,他们是所向无敌的。

为什么张学良渐渐地尊敬起红军(这是他受命要去消灭的敌人)来了呢?这主要原因就是他被红军在这种斗争形态中的技巧所感动了,他慢慢地相信,在对日作战中,是可以利用他们的。自从他和红军间有了一种停战协定之后,他请了一些红军教官,到陕西东北军队所开办的新军官学校里去教书。在这学校里,共产党的势力很快地发展起来。张将军和他的许多军官,是激进的抗日者,他们渐渐地相信了,在对日作战中,中国终必依靠优越的活动性和游击能力。他们很想知道,红军在十年作战的经验中,所学习到的一切关于运动战的战略和战术。

关于这些要点我问过彭德怀。我问他:“能不能把‘红色游击战争的原则’归纳一下?”他同意了,写下了一些笔记,开始念给我听。关于这一问题的较详细的讨论,他介绍我参考毛泽东写的一本小书,这是在苏区出版的,但是我没有能得到。

彭德怀解释说:“如果新发展起来的游击队伍想要得到胜利,有几条战术的原则是必须遵守的。这些是我们从长期的经验中得到的。虽然依照情形,它们是变化无常的,但是我相信,如果违背这些原则,则一定会被引导走上被消灭的道路去。主要的原则,可以十分简单地总结起来,像下面这样:

“(一)游击队不打任何打不赢的仗。除非有很大的胜利把握,否则他们应该拒绝任何的作战。

“(二)很好地领导游击部队的进攻战术是突击。静的战争必须避免。游击队伍没有辅助队伍,没有后防,除了敌人的给养及交通线外,没有自己的给养及交通路线。在长期的阵地战中,敌人有一切有利条件,而且一般说来,随着战争的延长,游击队胜利的机会就随之减少了。

“(三)在发起或接受任何作战以前,必定要制订出一种关于进攻的,特别是关于撤退的谨慎细密的计划。发起任何的进攻,没有充分的初步准备,一定会使游击队伍遭受敌人的包围。优越的游击能力,是游击队的一种最大的长处,而它的错误使用,等于被敌人消灭。

“(四)在游击战争的发展中,最大的注意力应放在民团身上,这是地主豪绅最初的最末端的而且也是最顽固的反抗线。民团的武力必须破坏,但必须尽可能地在政治上,把他们争取到群众这边来。除非在一个区域里的民团被解除武装了,被取消活动能力了;否则想动员群众,是完全不可能的。

“(五)在和敌人正规军队作战中,游击部队必须在数目上超过敌人。但是如果敌人的正规部队正在移动、休息,或很不注意戒备的时候,对于敌人防线有机可乘的致命地点,从侧面施以迅速的决定的突击,则可以由队员较少的游击队伍来承担一切。许多红军的‘突击’,都是由几百人对千万人的敌人来进行的。惊奇、迅速、勇敢、不动摇的决定,计划周密的游击,选择敌人部队最易击伤而最致命的地方——对于这种攻击的完全胜利,这些是绝对重要的。只有经验丰富的游击部队,才能达到这点。

“(六)在实际作战中,游击队阵线必须有最大的伸缩性。一旦发现他们对于敌人的力量或备战能力的估计有了错误,他们应该马上用开始攻击时的速度,来解散和撤退。在每一个单位里,必定要发展可靠的组织,在作战中伤亡的任何指挥官,必须能够完全补充起来。游击战争,是很依赖于士官的源源接济的。

“(七)必须要熟练分散兵力、诱敌、转移视线、埋伏、诈计,以及激怒敌人等战术。这些战术,中国叫作‘声东击西’的策略。

“(八)游击部队必须要避免和敌人的主要军力作战,把部队集中在最弱的一环上或者最致命的地点上。

“(九)必须用一切的小心,避免让敌人发现游击队的主要部队。因为这种缘故,当敌人前进的时候,游击队应该避免集中在一处地方,应该常常改变他们的位置——在开始攻击以前,在一天或一晚间,应该改变两次或三次。在行动中的神出鬼没是游击队胜利的主要条件。攻击后的撤退、分散的周密计划与正确的集中、迎击敌人的前进是同样重要的。

“(十)除了优越的活动性以外,游击队和本地群众是不可分开的,它有着优越的情报优势,而这点必须很大地被利用起来。理想地说来,每一个农民应该是属于游击队的情报部的,这样敌人们便不能移动一步,而不让游击队知道。应该用很大的小心,来保护关于敌人的情报路线,而且必须永远保持好几条辅助的情报路线。”

依照彭指挥说来,这些是红军建筑它的力量的主要原则,在扩大每一苏区中,它们是必须被运用的。彭德怀这样来结束:

“现在你明白了,胜利的游击战争,要求这些根本的东西:不惧怕、迅速、聪明的计划、活动性、秘密性,在行动中的突然出奇和坚决。缺少任何一件,游击队是很难获取胜利的。假如在战争开始,他们缺乏很快的决定,那战争一定会延长的。他们必须要迅速,不然敌人会增援起来。他们必须是流动而有伸缩性的,不然他们就失掉了运动战的优点。

“最后,游击队绝对必须取得农民群众的拥护和参加。实在说来,如果没有武装农民运动,就不会有游击队基础,而红军就不能存在。只有把自己深深地植在人民的心中,只有实行群众的要求,只有在农民苏维埃里巩固一个基础,而且只有在群众的掩护之下,游击战争才能取得革命的胜利。”

彭德怀在瞭望台上踱着,每次话说完了一点之后,就走回到我所坐着的写字桌前。这次他突然停止了,站在那里深思着。

他说:“没有事情,绝对没有事情,比这件事更重要,即红军是人民的军队,是因为人民帮助我们,它才生长起来的。

“我记得一九二八年冬天,那时候我的军队零零落落只剩下两千多人,而且我们被包围了。国民党军队焚毁了包围区域三百里内的一切房屋,抢夺了那里一切的食粮以后,把我们封锁住。我们没有布,用树皮来做短的里衣,剪断我们的裤脚来做鞋子。我们的头发好久没剪,我们没有居住的地方,没有灯光,没有盐。我们都病了,饥饿到半死了。农民也不比我们好,我们绝不轻动他们所仅有的东西。

“可是农民鼓励我们。他们从地下挖出隐藏下来不让白军知道的粮食给我们吃,他们自己只吃红薯和野菜。他们仇恨白军焚烧他们的房屋,抢劫他们的粮食。在我们来到以前,他们已经和地主捐税征收者战争过,所以他们欢迎我们的到来。许多人参加到我们队伍里来,而且几乎一切人都多少从某方面帮助过我们。他们是盼望我们能战胜的!因为这种缘故,我们继续战争着,冲破了封锁。”

他转脸对着我,简单地结束说:“战术固然是重要的,但是如果人民大多数不拥护我们,我们是不能生存的。我们并不是别的东西,只是人民打击他们的压迫者的拳头而已!”

不管他是对的或是不对的,但我不能不深感到在他的语言后面的坚决的信心。他也许是一个“疯人”和一个“土匪”,至少他是一个“反叛者”。可是我很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反叛者”,是具有很伟大的一副心肠的!


[1]劳伦斯(1888—1935):英国军人、作家。因参加阿拉伯人反对土耳其的起义,被称为“阿拉伯的劳伦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