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苏维埃工业
在我到前线去的路上,在离保安西北几日路程的地方,我停下来访问吴起镇,这陕西苏维埃的“工业中心”。吴起镇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因为它在工业科学上有何成就,像美国的底特律或英国的曼彻斯特一样,只是因为它是那里仅有的工业城镇罢了。
在它周围几百英里之内,都是半畜牧的地域,百姓跟他们几千年前的祖先一样,住在洞穴式的屋子里,许多人仍然留着绾在头上的发辫,而马、驴和骆驼就是唯一的交通工具。这里用菜油来点灯,蜡烛是奢侈品,电灯却是无人知道的东西,而外国人之稀少,简直犹如因纽特人之在非洲。
在这中世纪般的世界中,突然碰见了苏维埃的工厂,看见了许多机器在转动,一大群工人在忙碌地制造着红色中国的货物和工具,实在是使人惊讶的事。
我晓得中国共产党在江西时,曾经不顾巨大的阻碍(缺乏出海口,遭受封锁,以致与现代一切重要工业根据地隔断开来),而创立了几种繁盛的工业。例如,他们开采了中国蕴藏最丰的钨矿,每年出产一百万磅钨,并秘密地卖给陈济棠将军经营的广东钨砂专卖处,而瑞金山中的中华苏维埃印刷厂,雇用了八百个工人,许多书籍、杂志,还有一家大规模的“全国性”机关报——《红色中华》日报就是在该厂印刷的。
在江西还有纺纱工厂、织布工厂和小规模的机器作坊。各种小企业生产了足以供给他们基础需要的物品。共产党说他们在一九三三年曾有一千二百万元以上的“对外出口贸易”,这些大部分是由南方冒险的南方商人经手贩卖的,他们偷越广东的封锁线,由此获得了极大的利润。但制造品的大部分还是手工业和家庭工业的产品,由各个生产合作社承销。
照毛泽东的报告,一九三三年九月,江西苏维埃有一千四百二十三家“生产与分配”[1]的合作社。国际联盟调查员的文件也证明中国共产党在这集体经营的方式上是成功的——甚至当他们的政权还未稳固的时候。国民党也想在华南师袭这种办法,但在完全放任的资本主义底下,要实行这种合作制度,结果如非完全不可能,便是极端的困难。
但在西北,我全没有料到会有工业存在。中国共产党在这地方遇到比南方更大的困难,因为在苏维埃建立之前,这里连小规模的机器工业都不存在。在整个的西北,包括陕西、甘肃、青海、宁夏和绥远各省,其面积几乎等于除俄罗斯外的全欧,而其机器工业的总投资却连一个大工厂——如福特汽车公司的一组大机件的总值还不如。
西安和兰州有几家小规模的新式工厂,但大部分还是倚赖着东面遥远的几个较大的工业中心。只有从外面输进技术与机械,大规模的工业在西北一带才有发展的可能。如果西北两个大城市——西安与兰州的情形是如此,那么占领了甘肃、陕西和宁夏各省更落后的地域的红军,其所遭遇的困难自然更不用说了。
国民党的封锁不消说使苏维埃政府无法从外界输进机械和“输进”技师。关于后者,共产党说现在他们的供给还很充分,机械与原料才是比较严重的问题。红军曾经为几架车床、几架织布机和一些引擎与矿铁等打过几次仗。当我在那儿时,当地所有可称为机械的东西完全是“缴获”来的。譬如,一九三六年进兵山西时,他们夺获了不少机器、工具和原料,这些全都用骡子驮运,越过陕西境内那绵延不绝的群山,载回他们那古怪的、挖山筑成的洞窟的工厂里去。
南方的共产党到了西北之后,就兴起了“工业的繁荣”。他们随军带来了许多车床、回转机、提净机、铸模机等,这些东西都跟他们走了六千英里,经过了世界上最难行的道路。他们又带来了一打左右的胜家缝纫机,现在就靠这些机件建立了好几个缝纫工厂。他们从四川的赤色矿山那里带来银子和黄金,又带来了石印石和小型印刷机。共产党对于马和骡子都很珍惜和爱护,尤其是对那些从南方驮来了重载的有力的牲口们,这自然是不足为怪的。
当我访问苏区时,苏维埃工业包括保安和河连湾(甘肃省)的缝衣厂、军服厂、制鞋厂和造纸厂,毗近长城的定边的毛毡厂,出产中国价格最贱的煤炭[2]的永平(在延安附近)的采矿工业,其他几县的毛织厂和纺纱厂——所有这些工厂都计划着生产足够的产品,以应甘肃、陕西苏区四百家合作社之需。现行“工业计划”的目的,依照国民经济部部长毛泽民所说,是使红色中国在“经济上自足自给”——使之强大到在国民党封锁之下也能生存,假如南京政府拒不接受共产党提出的结成统一战线的建议,而继续内战的话。
最大和最重要的苏维埃国有企业为盐池(位于甘肃边界沿长城处的大盐湖)的精盐工厂和永平、延长的油井。后者出产汽油、挥发油、凡士林、蜡、蜡烛和其他副产品。盐池的盐藏是中国最优良的,它生产了大量洁白的晶盐。因此苏区的食盐比中国其他各处更便宜、更丰足。红军占领盐池之后,便打破了国民党对全部盐产的垄断,允许长城以北的蒙古人分得一部分食盐,因之很博得他们的好感。
陕北的油井是中国仅有的,以前各井的出产是卖给一家美国公司,这公司还租借了区内其他各藏油池。红军占领永平之后,又加掘了两个新的油井,据说现在产油量已比从前,即永平与延长在“非土匪”的统治下的任何时期,增加了百分之四十。这就是说,在三个月内,增加了“汽油两千斤,一等油两万五千斤,二等油一万三千五百斤”。[3]
此外还努力在过去种罂粟花的田地上种植棉花。共产党在安定开了一所纺织学校,每期收女生一百名。这些工读的女生每日上普通课程三小时,其余五小时则教以纺织。三个月后,全部课程教授完毕,这些女生被派至各区开设手工纺织厂,毛泽民曾谓:“两年之后,陕北全部衣料即可自给。”[4]
吴起镇是苏区最大的产业工人集中地,而且又是红军主要兵工厂的所在地,所以更加重要。这里控制着一条通往甘肃的重要贸易路线,而近处两个旧堡垒的废墟,已说明它早先是战略上的要点。现在的吴起镇高高地建在一条峻峭的泥堤上,下面就是一股急流,镇上有一半是“洋房”——陕西土著对有四壁和一面屋顶的房子的称呼,另一半则是窑房。
到吴起镇时已经入夜,我非常疲倦。供给前线部队的给养委员会的委员早先已接到我要来的消息,所以他骑马出来迎我。他把我安顿在工人的列宁俱乐部里——这是一间泥地的窑房,有着干净和刷白的四壁,屋内悬着一幅以彩色纸圈装饰的不朽的列宁的肖像。
热水、干净的面巾(上面印着“新生活”的标语)和肥皂立即摆上来,随后便是一顿丰盛的晚饭,配着上好的烤热的面包。我开始感到舒适。解开被包,把它铺在一张乒乓球桌上,我点起了一支香烟。然而人终是一种难以满足的动物。所有这些奢侈和殷勤,只让我想到了我最爱喝的饮料。
接着,出人意想的,这位给养委员竟拿来了——天晓得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一些褐色的咖啡和白糖!吴起镇真得我心。
“我们的五年计划的产品!”给养委员笑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的没收的产品吧。”我修正说。我想那里一定还有水果,因为一切非分的享用品那里是全都具备的。
[1]见《红色中国:毛泽东关于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发展的报告》,第二十六页。——作者原注
[2]苏区煤炭售价,每八百斤(约合半吨)售洋一元。见毛泽民所撰的《甘陕苏区的经济建设》,刊载于《斗争》(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四日陕西保安出版)。——作者原注
[3]见上注。——作者原注
[4]见上注。——作者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