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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照耀中国
1.13.4 四 通过大草地


通过大草地

平安地渡过大渡河以后,红军乃到达了比较自由的四川西部,在那里碉堡组织还没有完成,而且作战的计划大部分握在红军自己的手里。不过战争的困难,还没有完全过去。在此后六千里的行军中,还有七个大山岭,在前面等待着他们。

以一个军团为例,用真实的数据和事实指出红军在过雪山时因恶劣的自然环境而损失惨重。

在大渡河北,红军爬了一万六千英尺高的大雪山,从它的空气稀薄的山顶上,向西望去,可看见一片带着雪的山峰——西藏。已经是六月天气了,在平地上是很热的,可是当他们过大雪山的时候,这些服装破烂、皮肤细薄的南方人,不习惯于高空的地带,有许多竟因受不住风霜而死亡了。更难的是攀登无人烟的炮铜岗[1],在这上面,他们等于建筑了自己的道路,他们斫下长的竹竿,放在弯弯曲曲的没过腰身的泥水上,铺成一条过道。毛泽东告诉我:“在这个山峰上,有一个军团的军队,损失了三分之二的运输牲口。好几百的战士倒下来,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他们往上爬着。第二个是邛崃山脊,人和牲口又损失了一些。接着他们登上那可爱的梦笔山和打鼓山,爬登这两座山红军又损失了许多性命。最后,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日,他们走入很富足的毛尔盖区域(在四川西北部),而和红四方面军及松潘苏维埃区域取得了联络。在这里他们终于长期休息了一下,清算一下他们损失的数目,改编了他们的队伍。

短短九个月,红军的队伍就失去了一半人!在这个惊人的数字背后,我们能深深感受到长征的艰难。

红一、红三、红五、红八和红九军团,在九个月以前,以九万人的数目从江西开始出动以来,现在能够在斧头镰刀旗帜下集中起来的,不过四万五千人。这所缺少的人数并非全是损失了,还有逃跑了或被俘虏了的。在湖南、贵州、云南等处红军前进的路线后,留下了许多小股的正规军队,推行它的防守战略。他们在农民中组织游击队伍,以便在敌人军队的两翼,发动扰乱并执行分散军力的活动。成千上万的由红军夺得的来复枪,沿路散发,在从江西到四川的一路上,有着许多新的足以烦扰南京的区域。贺龙那时仍旧在湖南北部保有一块小苏维埃区域,而且在那里正和萧克的军队联合了。许多新建立起来的游击部队正开始慢慢地向那一区域前进。南京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都没有能够把贺龙驱逐离开那里,直等到后来,红军总司令部才命令他们开入四川。这一个开赴四川的行动,是需要克服在路上的种种惊人的困难——经由西藏——才能完成的。

红军从江西一路而来的旅行,使他们有了许多回想的材料。他们得了许多新朋友,可是也得了许多凶狠的仇敌。沿路上他们没收了富人们——地主们、官吏们、官僚们和大豪绅们的财产,来供养他们的军队。他们保护穷人。没收财产完全是依照苏维埃法令很有组织地来执行的,而且只有财政委员会没收部才有权力分配并处置这些没收来的东西。这个委员会主管着军队的财富,各种没收都由无线电报告委员会,由它支配了长征部队每一支队的给养数量,这些队伍是常常像一条长达五十英里的长蛇,在山上爬着。

红军常常将“过剩的东西”分配给本地的穷人,还将所经之地的地契毁掉、捐税废除,这种行为获得了群众的信任、拥护和支持,为抗战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

常常有大宗的“过剩的东西”——多到红军不能携带,就分配给本地的穷人。红军在云南从富足的火腿栈房中,没收了好几千只火腿,农民就从好几里外来领受这一份不要钱的火腿——这是火腿业历史上一件新奇的事情。照这样的办法,他们又分配了好几吨的盐。在贵州的时候,许多地主和政府官吏们的鸭田被没收了,红军天天吃着鸭子,直吃得讨厌。从江西他们自己的国家银行里,他们带来了大批南京政府的钞票、银洋和自己的国家银行的银块,就在他们路上的穷苦区域里,他们用这些钱来买所需要的东西。地契都毁了,捐税都废除了,穷苦的农民被武装起来了。

真正关心和体恤百姓的军队和领导者才能受到百姓的爱戴。历史再次证明,真正决定战争胜负的不在金钱,而是民心所向。

红军告诉我,除了他们在四川西部的经验之外,他们到任何地方,都被农民大众欢迎着。他们的名声,在他们军队的前面传播着,常常有被压迫的农民,推派代表前来欢迎他们,要求他们绕道到他们的区域里去“解放”他们。自然他们很少懂得红军的政治纲领。他们所知道的,只是红军是“穷人们的军队”。这就够了。毛泽东带笑地告诉我一个故事,即有一次一队这样的代表团,来到他们面前,欢迎苏维埃先生!可是这种乡村的农民,比起福建军阀卢兴邦来,不见得怎样更没知识,因为卢兴邦有一次在福建全省,贴遍了布告,悬了很大的赏金,要“逮捕这位苏维埃先生——活的或死的”。卢兴邦在布告上说,这位“匪徒”,曾在各处做了无穷的罪恶,所以必须加以逮捕而处以极刑!

在毛尔盖南方的红军休息了三个星期。在这期间,革命军事会议、党及苏维埃政府的代表们,讨论着将来的计划。我们想必还记得红军第四方面军,在一九三三年春,已在四川有了它的根据地。这红四方面军原是在鄂豫皖苏区里组成的。它过河南到四川的进军是由徐向前和张国焘两个老红军所领导的,关于这两位将来我还要提到他们的惊人的胜利和悲剧的挣扎——他们在四川出了名,四川的整个北部,曾经一度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下。他们在毛尔盖和南方来的布尔什维克会师的时候,徐向前军队的数目有五万人。所以一九三五年七月,那集中在四川西部的红军联合力量,是将近十万人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将红军路线定下来,新的情况就出现了。

在这里这两支军队又分开了,一部分南方军队继续北上,而其余的和红四方面军留在四川。关于这要执行的正确路线,红军间有些不同意见。张国焘和徐向前赞成在四川停留,打算在长江南部,重新建立共产党的势力。毛泽东、朱德和中央委员会的大部分人,决定继续到西北去。这个不能决定的犹疑时期,终于被两个因素影响而告终结。第一个是蒋介石军队的包围形势很快地完成了,他从东方、北方把军队推进到四川,无异于在这两支红军之间,钉进了一支木梢。第二个是四川的一条急流的河陡然涨水,这河把两支军队分开了,因水涨乃不能过渡。此外,还有一些别的因素掺杂其间,在这里是不需讨论的。

八月间,从江西来的红军主力,用红一军团做前锋部队,继续向北前进,把朱德留下来指挥四川,和徐向前、张国焘在一块。红四方面军后来在这里和西藏又停留了一年,和贺龙的红二方面军联合起来,大举直入甘肃——这是我将来要述说的。一九三五年八月,在向四川、西藏边界的大草地前进的红色队伍前头,是林彪、彭德怀、左权、陈赓、周恩来、毛泽东等指挥官们,江西中华苏维埃政府委员的大部分和党中央委员会委员的大多数。他们开始长征的最后阶段,人数约有三万人。

“强渡大渡河”的危险经历仍然历历在目,在这里,红军又遇到了什么更大的危险和挑战呢?

长征中最危险而最惊人的一段,摆在他们的前面,因为他们前进的路程要穿过独立的一些部族和游牧的藏族人所居住的地方了——这是西藏东部的一种好战的部落。经过这些部族和西藏人所在的区域的时候,红军第一次遇见了一种联合起来、对他们采取敌意的居民,红军在这一段长征中所受的损失,超过了过去的一切。他们有钱,可是不能买到食物。他们有枪械,可是不能看见他们的敌人。当他们走进深密的树林和丛草之中,越过十几条大河的源头的时候,这些部族的人民,远远撤离他们前进的队伍。他们把他们的房子里的东西都卷走了,运走了一切可食的东西,把牛和鸡类等家畜都赶到高原上去,这简直把整个的区域撤退一空了。

可是在路两旁半里路开外,是非常不安全的。许多红军战士,冒险去放一只羊吃草,就没有走回来。山里的人们,埋伏在深密的树林里,暗中射杀前进的“侵入者”。他们爬上了高山,等红军排队走过那深而窄狭的石路的时候——那里有时只能并肩过一个或两个人——他们就从山上滚下大块的圆石头,攻打红军的士兵和牲口。在这里没有机会去“解释红军对少数民族的政策”,没有机会去进行友谊的联络。他们的女主,对于任何汉人,有种不可解的传统上的仇恨,而在“红”与“白”之间,却不承认有任何的分别。她恫吓她的属下如有帮助那过路的人,她都要把他活活煮死。

除了用抢夺的方法以外,不能得到任何食物的红军,只好用战争来抢夺一些牛。那时他们有一句话:“买一只羊,要付一个红军战士的性命的代价。”可是从藏民的田地上,他们收割了绿色的西藏麦子[2]和甜菜、萝卜等蔬菜。据毛泽东说那些萝卜很大,够“十五个人吃”。用这样少得可怜的给养,他们通过了大草地。毛泽东很滑稽地对我说:“这是我们唯一的外债,将来我们一定要偿还藏民——这笔我们不得不从他们这里抢夺过来的给养。”只有俘虏了部族人,他们才能够得到引路的人。红军和这些引路人,结成了很好的朋友,这些人,出了藏区边界,还继续跟着红军前进。有一些现在是陕西党校的学生,将来有一日他们回去时,会告诉他们的人民“红”汉人与“白”汉人之间是有分别的。

红军和这些引路人不仅成了很好的朋友,他们还跟着红军继续前进,进入学校学习。由此可见,红军的政策和理念确实深入人心。

在大草地中,走了十天,没有人烟。十天中几乎是不断下雨,落在这一带湿地上。只有循着本地山里人所认识的一些纵横交叉的窄狭的足印,才能穿过它的中部。在这里红军又损失了一些牲口和人。有许多人沉没入这种湿草的沼泽里,在他们的同志还没有来得及拯救的时候,他们已经没入水草看不见了。这里没有柴火,他们不得不吃青的麦粒和生的蔬菜。这里甚至没有树木来藏身,而行军轻便的红军又是没有带着帐篷的。在晚上,他们大家拥挤在一块芦苇下过夜,这简直是不能遮雨的。可是在这种艰苦锻炼中,他们也胜利地渡过了草地——至少比起那些追赶他们的白军——我们可以这样说。那些白军迷失了他们的路,等到摸索回去时,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没有受损失。

出了草地,红军就到达了甘肃边界。前面又遇着好几次作战。这些作战中任何一次的失败,都会使红军遭受灭顶之灾。更多的南京军队、东北军队和回民军队,已经调到了甘肃南部,来阻拦他们的前进,可是他们终于冲破了这些障碍,而且在战争的进行中,他们从回族的骑兵队那里夺取了好几百匹马。这些回族的军队,人们一向预料他们会把红军一举消灭的。脚走痛了,人疲倦了,一切达到了人类所能忍受的最低的限度,红军最后走入陕西的北部,而直达长城之下。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从江西动身的一年以后,红一方面军的前锋队伍和红军第二十五军、第二十六军、第二十七军——红军的这三军在一九三三年,已经在陕西建立了一个小小的苏维埃政权的根据地——会合起来。这些将近二万人的战争的残余生存者,现在可停留下来休息,来领略他们所成就的事业的重要意义了。

本段用列数字的说明方法真实记叙了战士们在长征时期的艰辛。在如此危险的地带,平均每天走二十四英里,约三十八公里。这是多么惊人的数字啊!

关于长征的一种统计的摘要述说,是非常动人的。它揭示出来,在沿路上,平均几乎每天有一次小的战斗,有十五个整天从事于重大的决战。在路上的三百六十八日,有二百三十五日花费在白日行军中,有十八日花费在夜间行军中。在停留的一百日(有许多是用在作战上的)之中,有五十六日是在四川西北部度过的,因此在总长五千英里的路上只休息了四十四日,即每隔一百一十四英里停歇一下。这就意味着平均每天走了七十七里——二十四英里。如此大军以此平均速度走过许多世界上最危险的地带,这真是一种惊人的行走。

红军一共过了十八个大山岭,有五个是全年被雪覆盖着的,他们渡过了二十四条河流。他们经过了十二省的地方,占领了六十二县,除了打败、逃避或包围了中央政府所派遣去攻打他们的各种军队以外,他们还冲破了十省不同的地方军阀。他们走入并且成功地通过了六种不同的土著民族的区域,深入了几十年来中国军队从没到过的地方。

不管人们对红军怎样想,不管人们对于红军在政治上所代表的东西怎样认识(在这一点上,是很有辩论的余地的),可是没有人能够拒绝承认,他们这次长征,是军事史上最大的事业。

红军到西北的进军,无疑是一种军事上的退却,但这绝不能看成一种溃退,因为红军最后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而他们的基本队伍,并没有损伤,他们的军纪和政治毅力,很明显地依然和以前一样坚强。红军自己宣称,他们是向着抗日前线前进的,而且这是一种很重要的心理要素。它帮助他们把一种可能成为颓败的撤退,转变成为一种有精神的胜利的前进。历史最后指明,红军推重于他们出征的第二个理由,是非常正确的。这理由就是前进,向富有军事价值的西北进军。在这里他们很正确地预料他们会在中、日及苏的最近的命运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种宣传上的巧妙手法,必将被认为是一种聪明的政治策略。他们的历史长征能成功地结束,不能不说是由于这一个决策。

红军长征不仅仅是一种战略性转移,同时也是一次大型革命宣传,一路转移,一路宣传,有更多的人认识并接受了红军,热情地加入了红军队伍。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大众的迁移,是历史上最大的武装宣传游历。在大战争与小冲突之间,在每一个占领下来的城镇里,他们召集了群众会议,举行了戏剧的公演,重加了富人的课收捐税,解放了许多奴隶(有许多加入了红军),宣传“自由、平等、民主”的政治原则,没收了汉奸们(即官吏、大地主、捐税征收者)的财产,把他们的货物分散给穷人。有千百万的农民,看见了并且听见了红军说话,他们再也不惧怕红军了。红军给他们解释土地革命的目的和他们的抗日政策。他们武装了千万农民,留下了小的组织,去训练红军游击队,使南京的军队从此忙个不休。在这个长期的惊心的进军中,有许多人落后了,可是另外有许多人——农夫、学徒、奴隶、国民党军队的逃兵、工人,以及一切没有权位者——参加并补充了空缺。

关于这种惊人的征战,将来有一日会有人写成全部的叙事诗的。这种征战,即使把政治和战事除掉,也是近代历史中,青年们的一种动人的成就。可是我暂时必须要继续我的故事,因为我们已经把红军会合在西北了。现在我把毛泽东主席所写的一首诗,拿来当作结束,这位叛逆者既能领导远征,同时又写得一手好诗。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浪拍悬岩暖[3],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1]炮铜岗:现在的“泡桐岗”。

[2]西藏麦子:这里应为青稞。

[3]在1957年,毛泽东的《七律·长征》正式发表于《诗刊》创刊号上。发表时,颈联中的原出句“金沙浪拍悬岩暖”改为“金沙水拍云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