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渡河上的英雄

过渡大渡河是长征中最关紧要而奇特的一件事。如果红军在这里失败了，它十分可能会被消灭。这种命运，在历史上早有了前例。在古代的大渡河两岸，三国时的英雄们和后来的许多战士们，都遭遇了失败。十九世纪时在这些同样的山峡之间，太平天国的最后一批残留者，那由翼王石达开所领导的十万大军，即在此被有名的曾国藩指挥之下的清朝军队，包围着而完全击溃。蒋总司令对军阀刘湘、刘文辉，他在四川的联军，以及他自己的指挥追击部队的军长们，颁发电报，教他们重演太平天国的历史。在这里，红军是可能会被消灭的。

但是红军也知道石达开的事。他们知道石达开失败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一种代价过高的延缓。当他到达大渡河岸的时候，翼王石达开停留了三天的工夫，来庆祝他儿子的生产。这几天的休息使他的敌人有集中军力的机会，敌人很快地前进，到达他的后方，封锁了他退却的路线。当石达开发觉了他的错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努力想击破敌人们的包围，但在这种窄狭的山峡地带，完全是不能行动的。结果他被毁灭了。

红军决定不要重犯这种错误。他们从金沙江（长江的上游）很快地北进走入四川，他们很快地走进了好战的土著居民区域——“白”彝和“黑”彝的独立区域。这些桀骜的彝族，从来没有被征服过，从来没有被住在他们周围的汉人所吸收过去，他们好几世纪占据着四川这一带深林和多山的区域。它的边界，正在西藏的东方，被长江向南流的大弓形包围着。蒋介石很自信地打算，红军在这一区域里长期停留以致衰弱，将使他有时间在大渡河的北岸，集中兵力。彝族仇视汉人是传统的。从来没有汉人军队，能够经过他们的边界，而不遭受重大的损失或被消灭的。

但是红军有一种办法。他们已经很平安地经过了贵州、云南的苗民、瑶民等土著民族的区域，取得了他们的友谊，而且甚至募集了许多部族，加入他们的队伍。在这里他们先派了些专员去和彝族谈判。在前去的道路上，他们占领了许多靠近独立的彝族区域的城池。在这些城池里，他们看见了许多关在牢狱里的彝族酋长们，那是被汉人军阀们拘押当作人质的。红军既释放了这些人，则他们回到家里见着自己的人民时，自然会称赞红军的。

在红军先遣队伍里有指挥员刘伯承，他从前是四川军阀军队里的一个军官。他知道这种民族的情形和他们族内的争斗和不满。他特别知道他们对汉人的仇恨，而且会说一些彝族话。他接受和彝族人民商谈友谊联合的使命，走入他们的区域，和他们的酋长们开会。他说彝族人民既然反对军阀刘湘、刘文辉和国民党，红军也恨他们。彝族人民需要保守他们的独立，红色政策正赞助中国一切少数民族的自主。彝族人民仇恨汉人，因为汉人压迫他们；但是正如同有“白”彝和“黑”彝一样，汉人也有“白”汉人和“红”汉人，而屠杀压迫彝族人民的是“白”汉人。“红”汉人和“黑”彝是不是应该联合起来，反对共同的敌人“白”汉人呢？彝族人民对这些游说很感兴趣。他们很狡猾地请求枪支子弹，去保卫他们的独立，帮助“红”汉人和白军作战。对于这狡狯的请求，红军竟都给予了他们，这使他们完全惊异。

这交涉使红军很快、很安全而又非常快乐地过了境。好几百彝族人加入了“红色汉人”，前进到大渡河，去攻打共同的敌人。这些彝族人有许多一直走到西北。刘伯承在彝族的高级酋长前面，喝了一杯新宰杀了的鸡的鸡血，酋长也喝了，他们用种族的仪式，宣誓结成血族的兄弟。用这种誓词，红军说，谁破坏了他们联合的条款，谁就比他们刚杀了的鸡还软弱胆怯！

这样红军第一军团的前锋队伍，由林彪带领，到达了大渡河。在这进军的最后一日，他们从彝族区域的树林里（在这种树林里，南京的飞机驾驶员，完全失掉了他们路线）出现了，他们突然地来到了河边的城镇安顺场——正如以前他们突然地来到皎平渡一样。由彝族人领导着，他们在狭窄的山道上爬走，前锋部队偷偷地来到了这座小镇甸，从高处往下望着河岸。使他们非常惊奇而高兴的是他们看见了渡上的三只渡船，有一只很快向“南岸”开来！命运之神，又一次对他们表示友谊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那时在对面岸上，只有刘文辉将军（四川省的协助独裁者）部队的一旅人。别的四川军队，以及一些从南京来的增援军队，正在清闲地向着大渡河前进，他们以为在他们没有来到之前，这里单独的一旅人也就够了。事实上，他们把船都停泊在北岸，一旅人原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是这一旅人的指挥官，是这一区域里的本地人，他知道红军所必须经过的地带，而且也知道穿过这一带到达河岸需要多少时间。他对他的士兵说，红军到来还需要很多的日子呢。而且，他的妻子是安顺场本地的人，所以他必须过河到南岸去拜访他的亲戚朋友，并且和他们宴会。结果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红军突然来到这座城池，俘虏了这位指挥官和他的船，夺得了到北岸去的交通。

先遣部队的五个大队每队里自告奋勇选出十六人，坐着第一只船渡河去带回那另外的船只，同时在南岸上，红军就山边安上机关枪，越过了河放射出一道保护的火线，火力集中在敌人暴露出来的阵地。这时候正是五月，水从山上倾泻下来，河流得很快，而且比长江还宽。从很远的上游动身，渡船需要两小时才能到达对岸。安顺场的住民平心静气地从南岸望着。他们以为他们都会被射死！但是不要忙。他们看见过河的人几乎在敌人枪火之下登了岸。他们以为他们是会被葬送完了的。可是……在南岸有红军的机关枪不停地响着。旁观者看见这一小队人爬上了岸，很快地选择了遮蔽物，接着慢慢地爬上了一座高陡的山峰，下临敌人的阵地。在那里他们安上了他们自己的轻机关枪，对着沿河的敌人们的防地，向下施放子弹。

突然，白军停止了放枪，扔弃了他们的防卫地，逃跑到第二道，接着又逃跑到第三道防卫线。从南岸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和“好呀”的叫喊，声音过河传到那已经夺得了渡口的这一小队人。这时候第一只船回来了，并且还拖着两只船，第二次过渡每船都拖着八十人。敌人完全跑走了。那一天和那一天晚上，第二天，第三天，安顺场的三个渡船，往返地工作着，直等到最后，竟有了将近一师人，被输送到北岸了。

但是河水流得越来越快，过河也越来越难。在第三天，运一船人从这岸到那岸，需要四个钟头！如果依这速度，则整个的军队和驴马以及给养等，需要好几个星期后，才能开始行动。在这种行动还没有完成以前，他们是会被包围的。红一军团这时已经拥挤到安顺场，后面紧跟着左右两翼、辎重和后队。蒋介石的飞机已经发现了这个地点，极猛烈地来轰炸。敌人的军队从东南急速地赶来，还有一大队，也从北方赶到。此时林彪急忙召集了一个军事会议。而朱德、毛泽东、周恩来和彭德怀则已经到达河岸。他们定下了一个决议，马上就开始把它执行出来。

在安顺场北约四百里的地方，山峡十分高，水流十分狭，河床深而水流快。那里有一座有名的铁链子悬桥，名叫泸定桥。这是在西藏东方大渡河上最后的一个可能的渡口。赤着脚的红军战士，现在向着这个地点前进，沿着一条盘绕着这些山峡的窄狭山道，有时候需要爬上好几千尺，又低落到水流的平地，他们在深到腰部的这样的泥泞中打滚。假如他们能够占领泸定桥，那么整个的红军就能够走进四川中部。如果失败了呢，则他们必须循着来时的旧路，经过彝族区域，再入云南，向西作战，投奔丽江（靠近西康边界），这种回转在三千里路以上，必这样，他们才能够有生存的希望。

当红军主力部队沿着西岸向北推进的时候，在东岸的红军也同时前进。有时候在他们之间的山峡非常狭窄相近，两支红军队伍能够彼此隔江相呼；有时候他们之间隔离很远，他们害怕大渡河会把他们永远地分开。这样他们更快地前进着！在夜间，当他们像一条龙似的围绕着山峰转，点起一万多支火把，矢形的火光斜射在黑暗的不可捉摸的水面上。这些前锋队伍，日夜用加倍的速度前进着，只停留短短的十分钟来休息和吃饭，在这个短短的休息时间，士兵们听着他们的已经疲倦了的政治工作人员的演说，反反复复地解释这一行动的重要性，劝勉他们每一个人贡献出最后的一息呼吸、最后的一点儿力量，争取摆在他们前面的试金石的胜利。这是不能有松懈的步法，不能有沮丧，不能有疲倦的。胜利则生，失败一定是死亡。

第二天，在右岸的前锋队伍落后了。四川的军队在他们的道上设立了阵地，前哨的冲突开始了。西岸部队更紧急地向前推进。突然，在对岸上出现了新的军队，红军用望远镜看出是白军的增援部队，正急忙向泸定桥赶去！这两支部队，彼此沿着河岸赛跑了一整天，但慢慢地红军的前锋部队——红军的精锐把敌人的疲倦了的士兵扔在后面了。因为白军们的休息比较长，比较多，他们的精力好像消耗过多了，但他们毕竟不十分关心，去为一座桥而牺牲。

泸定桥是几百年前所建筑的，形式是像一切在中国西部广大河流上其他的桥一样。十六条很粗的铁链，长有六七百尺，横过河的两岸，两头都钉在两岸的岩石之下。很厚的木板，捆在铁链上面，做成了桥的道路。当红军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些木板，一半已经被毁坏了，只剩光光的铁链子，伸到河中。在桥的北头，敌人们的机关枪巢正对着他们，在这桥头的后面，有一师的敌人军队，布置了阵地。自然这座桥原是应该毁坏的。但四川人对于他们所有的这几座桥，非常重视。因为再想要建筑它是很不容易而且用钱很多的。单说这座泸定桥吧，据说是由“十八省捐来的财富所建筑的”。谁能想到红军会用几条光光的铁链子就过河，这不是发疯吗？可是他们做的却正是这类的事！

一分一秒钟都是不容许浪费的。在敌人的增援部队没有来到之前，这座桥必须要占领下来。这时又一次征求敢死队了。红军战士们一个个地都站上前来，请求拿他们的生命来冒险。在这些自告奋勇的人中，选择了三十个人。在他们的背上捆上了手榴弹和毛瑟枪。很快他们就爬到奔腾的河流上去了，双手握着铁链往前行进。红色的机关枪对着敌人的设防地带开火，子弹像雨一般地洒在桥头。敌人用他们的机关枪扫射做出回应，从埋伏的地点对着水浪中颠簸着的慢慢前进的红军扫射。第一个红军战士被击中了，掉到下面的水流中。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可是当他们来到离链子的近处，那些没有被毁去的桥板，多少保护了这些敢死的人，许多子弹都飞过了，或者打到对岸的悬崖上。

四川人从来没有看见过像这样的中国战士！这些人当兵不是只为了一碗饭，这些青年为争取胜利而愿意自杀！他们是人类？是疯人？或是神仙呢？——迷信的四川人这样惊叹着。他们自己的斗志受了影响；或者他们已经不能瞄准射中了；或者在他们之中有人暗暗祈祷，盼望他们能成功达到目的！最后有一个红军战士爬上桥板，解开一个手榴弹，十分准确地扔到了敌人的设防地。军官们完全着了慌，下令把桥上没有毁掉的桥板完全炸毁。可是这时已经太晚了。更多的红军已经爬到面前来了。桥板上倒了许多煤油，开始燃烧起来。在这时，约二十个红军正用手和膝盖爬着前进，手榴弹一个又一个地向敌人的机关枪巢扔去。

突然，他们在西岸的同志们开始快乐地叫喊起来。“红军万岁！革命万岁！大渡河三十位英雄万岁！”因为白军正实行退却，乱七八糟地逃亡了！冲锋的红军，用全力跑过桥上那一段没有毁掉的桥板，敏捷地跳到敌人的设防地，掉转了敌人们所放弃的机关枪，对准敌人追击着。

这时候更多的红军拥挤到铁链上，帮助扑灭桥上的火，重新安置桥板。没有多久，在安顺场渡过河的红军的一师人也出现了，他们从侧面攻击敌人的那些还保留着的防地，这样没有多少时间就把白军完全赶跑了——这就是说：或者是逃亡了，或者是参加了红军！因为有将近一百名的四川军队，抛下了他们的来复枪，转身过来联合追赶他们的人。一点或两点钟后，全部的红军军队，很快乐地迈着大步，一壁高声唱着走过大渡河，走入四川境内。蒋介石的飞机在他们头上发怒而无力地号着，可是红军也快乐到发狂地向他们挑战。当共产党军大批过河的时候，这些飞机想努力击中铁索桥，可是它们的炸弹只能在河里溅起许多好看的水花而已。

安顺场和泸定桥的英雄们，因为他们惊人的勇敢，都得了红星奖章，这是中国红军最高级的奖章。后来在宁夏的时候，我遇见了几个这样的英雄。他们的年轻使我吃惊，因为他们都是在二十五岁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