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五次“围剿”

在这里我甚至不能大略地说一遍，中国共产党在华南六年统治中所经过的那动人而仅被零星记载写过的历史——这六年统治是长征时期的序曲，毛泽东曾简单地述说过苏维埃的发展和红军的产生。他述说红军如何从几百衣衫褴褛、半饥饿的然而是年轻坚决的革命者，创造出一支人数达数万的工农的军队来。到了一九三〇年，他们成了有力的政权竞争者，于是南京不得不发动对他们的大举进攻。第一、第二、第三和第四次的“围剿”，都失败了。在每一次“围剿”中，红军都击溃了国民党军队的许多旅、许多师，夺获了他们的武器和弹药，吸收了许多新的入伍士兵，扩大了他们的区域。

同时我们要问，在红色非正规军的不可冲破的防线以内，人们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呢？在华南苏区存在的整个历史中竟没有一个外国的考察者，进入过这一个红色区域——除了苏联以外唯一的为共产党统治着的国土——这实在是一件憾事。因此，凡为外国人所写的关于华南苏区的故事，都是第二手的东西，而不是直接的材料。不过在这些外国人的记载中，有几个要点可从别的记载——红军之友或仇敌所写的——得到印证。而这几点，正表明了红军的根基所在。土地是被重新分配了，捐税是减轻了，合作事业大规模产生了，一九三三年时，江西苏区内有了一千个苏维埃合作社。失业、鸦片、娼妓、童奴，以及强迫的婚姻，都被消灭了。非战事区域内，工农的生活状况改善了，民众教育也有显著的进步了。在有些县中，红军以三四年的时间，提高了农村大众的识字程度。这要比中国其他农村中的识字程度高出不少，这说法甚至包括了河北定县所进行的那个有洛克菲勒基金为助的平民教育的成绩。在苏区的模范县兴国，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口识字，这比定县居民的识字人口百分比，要高得多。

这些成就，现在已可由一些中立的证人来证明。关于苏区的其他方面，虽有很多的文献可征，但要讨论他们，免不了引起争论，这不是本书的范围所及。如果红军能久占江西苏区，而又能巩固它，则他们将成就些什么？在这里，我们将不免成为预言家之流，而因为主观的因素影响了所下的结论。

对于南方苏区的预言推断，在目前只是一件学院气的事。因为一九三三年十月，南京发动了第五次的“反赤围剿”，一年以后，红军被迫做总退却，当时每个人，都以为红军的出征乃是红军命运的终结；只可惜两年以后，证明他们的推断显然大错特错。两年以后，红军的声势重来。这重来的最高点，是西安事变这个机会，它使蒋介石总司令的生命，由共产党之手得到解救。这位总司令曾经说过：他已经“消灭了共产党的威胁了”。

直等到了对红军作战的第七年，南京方面才在消灭他们的计划中获取了显著的胜利。这时候红军在江西省的大部分，在福建和湖南的大片区域，有着实际的行政统治权。在湖南、湖北、河南、安徽、四川、陕西等省份里，还有一些不与江西苏区相连接的苏区。

在第五次“围剿”中，蒋介石动员了将近九十万人，这数目中大概有四十万人（约三百六十个团），在江西、福建区域，积极参加了前线战争。另外三十万则去攻打鄂豫皖苏区的红军，而江西则是整个“围剿”的中心。在这个时候，江西和福建的红军，可能聚集起十八万人的联合力量（包括一切后备军团）来，但他们只有十万支枪支的作战火力。他们没有大炮，小件军火的来源又有限——只在瑞金有一个兵工厂。

蒋介石用一种新的战略，来充分利用他的最大的财产——优势的资源，先进的设备，从外界取得的无限制的供给（红军与外界隔绝），机械化的战术，现代的空军力量（包含有将近四百架的战斗机，红军虽缴获了几架，可是他们没有汽油，没有修理匠，没有炸弹，他们仍不能运用）。蒋介石不进攻红色区域，也不用猛烈的优势军力去攻打红军，这种方法在过去已证明是失败的。蒋介石改用他的军队的大部分，来包围“赤匪”，并对他们实行严密的经济封锁。所以这实在是一种消耗的战争。

这是很耗费金钱的。蒋介石建筑了几千里的军事道路，几千个小的碉堡、用机关枪或炮火使他们连接起来。他的防卫式进攻的战术和战略，是要消灭红军在运动战中的优势，并利用他们人数少、资源乏的不利条件。在他有名的第五次“围剿”中，蒋介石实际上建筑了一道围绕苏区的长城，慢慢向里推进。它最后的目的是围绕着红军，用坚固的封锁线来消灭它。

蒋介石很聪明地避免把大量的部队，暴露于他的公路网和碉堡网之外，他只用很重的炮火、钢甲车、坦克车和很厉害的空军轰炸来掩护军队向前推进，而且只前进到超过碉堡联络线前几百码便停止。这种碉堡伸展于江西、福建、湖南、广东、广西一带。红军既失却引诱、埋伏，以及袭击他们的敌人的机会，乃不得不计划新的战略。他们开始把他们的主力，放在阵地战上——这种决定的错误，以及它的原因，后来是要提到的。

据说第五次“围剿”，大部分是出自蒋介石的德国顾问之手的，最著名的是西克特将军，他以前是德国纳粹党军队的总参谋，有一个时期曾是蒋总司令的总顾问。这种新的战略是很彻底的，但同时也非常缓慢、非常浪费。军事行动拖延了好几个月，但南京方面对于它的敌人的主要军力，仍旧没有给以决定的打击。不过封锁的效力，已为苏区所严重感觉到，特别是盐的完全缺乏，这个小小的红色根据地，慢慢地变得不能反抗那种加在它身上的军事和经济的压迫力。我敢说，在多年的抵抗“围剿”的努力中，红军对于农民必定有很好的利用。同时我们应该记着，他们的战士，大部分是有了选举权的农民，而且是新取得了土地的骄傲的领有人。单独为了土地这一件事，中国的许多农民，会愿意战斗到死。江西的人民，知道国民党的回归，就等于地主们的回归。

南京相信它的“肃清”的努力，是将要成功了。敌人被关锁住而不能逃跑了。千万的农民被每天的空中轰炸、空中的机关枪所戕杀，区域内因“肃清”而被杀的更多。据周恩来说，红军本身在这一次的围困中损失了六万人以上，而普通人民生命的牺牲更是可怕的。有许多区域的人口被整个消灭了，国民党有时候用强迫手段将人口全体迁移，有时候简单地将大批群众枪杀。国民党自己承认，在收复江西苏维埃的过程中，将近约一百万人民，被杀死或饿死了。

然而第五次“围剿”并不能收最后之效。它在它的最后目的即消灭红军的有生力量上是失败了。红军在瑞金召集了一个军事会议，决定退却，并迁移主要的红军到一个新的根据地去。为了这种大的出征——这种出征经过了整整一年之久——一切计划是非常完备而有效的。他们表现了某些军事天才，是在他们进攻时期所未曾表现过的。因为指挥一支战胜的前进的军队，是一件事；而贯彻一种计划，实行退却，又是另一件事。在他们的西北长征中，有着无数的困难，而退却就要在这些困难中完成，这是很不容易的。

他们从江西的撤退，是非常迅捷地、秘密地执行着。那红军部队的主要军力（估计约九万人）已经开走了好几天之后，敌人的总部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红军在江西南部进行了动员，从北方前线上撤退了他们正规军队的大部分，而用游击队去代替他们。这些行动总是在夜间实行，当实际上整个红军已经完全集中在江西南部雩都附近时，长征的命令才发下来。这是从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夜间开始的。

在三个晚间，红军向西方和南方推进两支兵力。在第四天晚上，他们同时攻打湖南和广东的碉堡防线。他们用猛烈的袭击占领了两方面的防线，把他们的敌人赶跑。他们一点儿没有停止，直等到他们占领了南方前线上封锁的战壕和碉堡线。这打通了他们到南方和西方的道路，沿着这个道路，他们的前锋部队开始了它的轰动一时的进军。

除了这种军队的主力以外，成千的红区农民，老的和少的，男的和女的，儿童们，共产党党员和非共产党党员，也开始了这种长征。兵工厂都解散了，一切的工厂都拆卸了，一切的机器都装运在骡背和驴背上——一切的东西，只要能够运带且有价值的，都和这支奇怪的行军一同行走。当行军日久以后，他们在路上不得不扔弃许多这些运带的东西。近来红军告诉我说，有几千支步枪和机关枪，许多机器，许多弹药，甚至于许多白银，都埋藏在从南方一路来的路上。他们说，在将来，现在被成千的白色军队所包围着的红色农民，有一天会挖出这些东西，来重新建筑他们的苏维埃。他们只等待着警号。

自红军主要部队从江西撤退之后，隔了好几个星期，南京军队才能够占领重要的红色城池。成千的农民、保卫队、游击队团结在一起，由几个红军正规军队的士兵领导着，举行了一次坚强的抵抗。这些红军领袖们很英勇地主动地停留下来，他们的牺牲精神至今为红军用许多方法来纪念着。他们尽了后方防卫的责任，在南京还不能动员充分的军力，去在路上包围和消灭他们之前，他们使主要的部队能够很好地前进。即在一九三七年的今天，在江西、福建和贵州，还有一些区域被这样的红军残部所占领着，所以最近南京政府又宣称要在福建开始另一个“最后肃清”的“反赤围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