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关于贺龙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我和大约有四十个青年的交通队一同出发,他们是护送货物运输队到保安去的。
这一队人中,只有我自己、外交部的专使傅锦魁[1]和红军军官李长林三人骑着马。可是,我这么说并不完全确切。傅锦魁骑的是骡子,驮的东西已嫌太重了;李长林的驴子也同样载重过分;只有我总算骑着一匹孤独的马,但这匹马真的是否还在我的胯下,我有时也觉得模糊起来。
我的马,背如弯月,步伐如骆驼。它的四条腿,瘦弱得可怜,危险地蹒跚着,我怕它随时会摔倒,咽最后的一口气。当我们沿着峭壁所凿成的狭径前进时,它尤其困苦不安。我觉得只要我的身体突然一偏,我们就会一同跌落到下面的山谷去。
坐在行李堆尖上的李长林,嘲笑着我的局促不安。他说:“同志,你坐的是一副好鞍子,可是,鞍子下面的东西是什么哟?”
当然,以我的地位是不应该抱怨的,因为我究竟算什么呢?也应该是骑兵吗?可是,对于他的嘲笑,我禁不住要批评一下:“李长林,你们骑在这种狗一般的马身上,怎样能够打仗呢?你们红军骑兵用的马就是这样的吗?”
健壮的马匹在战场驰骋,瘦弱的马匹在后方运送补给,不同的马匹在不同的场合“各司其职”。
“不是!不是!你该明白!你的马不是‘坏了’吗?因为我们在后方用这样的坏马,所以我们在前线才有所向无敌的骑兵!如果有一匹强壮又能跑的马,就是毛泽东也不能把它留在后方。我们在后方用的,只有狗似的坏马。什么东西都是如此:枪炮、食物、衣服、马匹、骡子、骆驼、羊,我们都把最好的供给我们的红军战士!同志,如果你要一匹好马,请到前线去吧!”
我决定接受他的意见。
“可是,李长林,你自己为什么不上前线呢?难道你也‘坏了’吗?”
“我‘坏了’吗?绝不会!不过,前线少用一个好人,要比少用一匹好马容易!”
看起来,李长林真是一个好人,一个优秀的布尔什维克[2]和优秀的说故事者。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已经十年了,是一九二七年南昌起义的元老之一。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我时而骑马,时而步行,时而气喘,时而口渴,跟着李长林,他一件又一件地对我溯述往事。
他还是一个年轻人,三十一二岁,可是当他逐渐展开他的往事时,你就知道他出生入死已有十多次了。我从他的身上发现一种特殊的性格,这性格,后来我在中国革命战士坚固如铁的奇异结合中不断看到。某种东西使个人的苦痛与胜利,成为全体的负担或大家的快乐,某种力量使个人一律平等,消失了个人的判别,使个人真正忘记了自我,使大家在自由、严肃和艰难中共同努力。
假使你认识中国的话,这样的事情恐怕不会使你相信!可是,这却是事实,且待我以后再解释。
李长林是湖南人,当中国国民革命开始时,他还在中学读书。他加入国民党,直到一九二七年举行“清党”时,他才加入中国共产党。有一个短期间,他在邓发的领导之下,曾在香港组织工人。后来,他到江西的苏区,成为游击队的领袖。一九二五年,国民党曾经命令他和一个宣传队,去干一件责任非常重大的工作,要他们去会见“土匪领袖”贺龙。他们的使命是去说服贺龙,参加国民革命。现在国民党统治下的报纸上称为“罪恶昭彰”的贺龙,实则当初他是为国民党极力争取的。
我们在溪边的树林下休息时,李告诉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贺龙的部下也并非土匪。他的父亲是哥老会[3]的一个领袖。贺龙承袭了父亲的威势,年轻时声名就盖遍湖南全省。湖南人有许多关于他在年轻时的勇敢故事。
贺龙面对枪声,“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这一事例,充分体现了贺龙的勇气和胆量。
“他的父亲是清朝的一个武官。有一天,同僚宴客,他带了贺龙去。他夸奖贺龙的胆气。有一个客人决定要试验一下,便在桌子下面放了一枪。据说,贺龙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当我们会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收编为省军。他所管辖的区域,恰为云南的鸦片运往汉口的必经之路,他就靠征收烟税为生,并不剥削老百姓。他的部下也不像旧军阀的军队那样狂嫖滥赌。他也不准士兵吸鸦片。贺龙自己也不抽鸦片,但以鸦片敬客却是一种习惯。所以,当我们到达时,烟枪和鸦片都摆上了炕,我们便在烟炕上谈论革命!
“我们宣传队的领袖是周逸群,中国共产党党员,他和贺龙有着亲戚的关系。我们谈了三个星期。贺龙除了军事外,不曾受过多少教育,可是他并非无知无识的人。他很快就了解革命的意义,不过他也详细考虑,并和部下商议,然后才决定加入国民党。
“我们在他的军队中设立了一个党务训练学校。这虽然是一个国民党的训练学校,大多数的宣传员却是中国共产党,许多学生后来都成为政治上的领袖。除了贺龙的军队外,该校还培养了第三师的政治工作人员,那时第三师师长是袁祖铭。袁祖铭给唐生智的部下暗杀以后,第三师就归贺龙指挥,贺龙的军队扩充成为第二十路军,成为张发奎将军统率下第四集团军的一部分。”
据李长林说,直到一九二七年南昌八一起义时,贺龙才加入中国共产党。在这以前,他还效忠于汪精卫的武汉(国民党)政府。唐生智、何键等镇压打倒地主的运动,开始“农民大屠杀”,国民党的军阀们不仅杀戮中国共产党人,并且杀戮无数的农会领袖、工人和学生,贺龙才毅然转变为中国共产党。他出身于农家,完全对穷人表示同情,大屠杀激起他的愤怒。
国民党的大屠杀行为是反革命、反人民的。预示着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必将会走向失败。
何键是“反革命军阀中最野蛮最残酷的一个”,据李长林说,“我不知道他究竟杀了多少人,至少有几万。在我自己的家乡浏阳,从一九二七年四月到六月间,他杀了二万余农民、学生和工人。我也在那里,所以我知道。据说在醴陵,他也杀了一万五千人。”
我奇怪李长林本人怎样能够脱逃,所以我问他。他拉开蓝布短衫,指着一条长长的疤痕,笑着说:“你瞧,我没有完全脱逃啊!”
“南昌起义后贺龙怎么样了?”
“他的军队是打了败仗了。他和朱德向汕头推进。他们又吃败仗。他的残余部队退回内地,贺龙本人则撤往香港。后来他潜赴上海,化装重返湖南。
“据说,贺龙是靠了一柄刀把湖南的苏区建立起来的。这是一九二八年春的事情。贺龙匿居在一个乡村,和哥老会的弟兄们密谋起事,恰巧县政府的收粮员到来。他率领着几个乡民,亲手用自己的刀把那些收粮员杀死,并把他们的卫队缴械,这样,他获得了手枪和步枪,武装了他的第一支农民军队。”
贺龙在哥老会中的声望,是全国皆知的。据红军说,他可以赤手空拳到随便哪一个乡村去,通知哥老会,组成一支军队。他精通门槛中的礼节和术语。他擅长口才,据李长林说,“他讲话时能够‘把死人变成活人’”。
贺龙的红二方面军于一九三五年从湖南的苏区撤退时,据说有四万支步枪。这支军队在长征中遭遇的艰难困苦,要超过江西的主力部队。许多人在雪山上冻死,许多人饿死,许多人给飞机炸死。可是,在中国的农村中,贺龙的吸引力和声势非常之大,他的部下宁愿死在路上,也不愿中途离开,并且在长征中有许多人加入、补充他的队伍。最后,他到达了西藏的东部,始与朱德联合,已经只剩二万人左右了,大多数赤脚光腿,筋疲力尽。休养了几个月以后,他的部队又向甘肃出发。
贺龙的部下为什么如此忠诚,宁愿死也不离开队伍?贺龙究竟有着怎样的人格魅力呢?让我们带着疑惑继续读下去吧。
我问李长林:“贺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的身体是魁梧奇伟的,像老虎一样强悍。他虽然已是五十岁以上的人,还是非常健旺。他从来不会觉得疲乏。据说在长征中,他曾经携带许多伤兵。在未入红军以前,他的生活就和士兵一样简单。除了马,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真喜欢马。有一次,他得到一匹非常心爱、非常美丽的马。那匹马给敌人抢去,他追击敌人,终于把那匹马夺回!
不仅贺龙英勇善战,他的妹妹和夫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收集资料,了解一下这两位伟大的女性。
“他虽然生性暴躁,却十分谦逊。自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后,他忠实于党,从未破坏党的纪律。他常常要求批评,遵从忠告。他的妹妹很像他——真是一个伟大的女子。她曾经亲率红军作战,把受伤的士兵驮在背上。贺龙的夫人也是这样。”
贺龙憎恶富人这一件事情,已经成为传奇。许多农民因为他们的亲戚朋友牺牲于“农民大屠杀”,许多农民因为在何键的反动统治下受着苦痛压迫,都怀着复仇的情绪投奔贺龙。据说,地主士绅们只要听到贺龙距他们还有两百里路的消息,即使在南京军队严密保护的地方,也往往争先逃避,因为贺龙行动的敏捷是大家都知道的。
不久以前,贺龙拘获一个瑞士籍的教士鲍士哈(Bosshardt),其因间谍的罪状被军事法庭判决十八个月的徒刑。所谓间谍大概是指将红军移动的消息报告给国民党方面,许多外国教士都有这种习惯。当贺龙的军队开始长征时,鲍士哈的刑期还没有满,所以随着军队出发。刑期满后,鲍士哈恢复自由,贺龙给他旅费到云南。奇怪得很,鲍士哈对于贺龙并无什么怨言。恰恰相反,据说他曾经这样表示:“如果农民知道中国共产党到底是怎样的人,就谁也不会逃避了。”
晌午时分,我们决定到清凉宜人的溪水里洗澡。我们躺在一块长长的平平的石头上,浅水的波纹漾过我们的身体。几个农民走过去,赶着前面的一群羊;仰视天空,清朗碧澄。这里充满了和平与美丽的空气。
突然,我问李长林有没有结婚。
“我已经结过婚了,”他慢慢地回答,“可是,我的妻子在南方被国民党杀死了。”
我开始有点儿明白中国的共产党为什么能够打得这样长久,这样不妥协,这样非中国式。在之后行进的路上,我从其他红色伴侣那里知道了更多此类的事情。
[1]傅锦魁:应为红军战士胡金魁。下同。
[2]布尔什维克:俄语音译。列宁建立的苏联共产党用过的称号,意思是多数派。
[3]哥老会:帮会的一种,清末在长江流域各地活动,成员多数是城乡游民。最初具有反清意识,后来分化为不同支派,常为反动势力所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