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的女性世界

“《水浒传》中有一百零八位好汉”，人们常这样说，其实这不确，因为其中有三位不是“汉”，而是巾帼英雄。

这三位便是孙二娘、扈三娘、顾大嫂。

孙二娘在小说第27回出场；当时她在十字坡开黑店，卖人肉包子，不过此店不坏三种人：云游僧道、行院妓女与流配罪犯。小说写她“眉横杀气，眼露凶光”，粗腰大手脚，“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又“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她绰号“母夜叉”，“夜叉”乃梵文YAKSA音译，意译为“能啖鬼”或“捷疾鬼”，佛经说它是吃人的恶鬼。撇开偏见，这绰号与孙二娘的体貌、行事（实则只坏官府的人和恶人）倒也吻合。她在送武松投二龙山后，不久与张青亦去入伙，三山聚义打青州时同归梁山，做了打听消息邀接来宾的头领，仍开酒店为山寨做耳目，并常与官军厮杀，有时还乔扮民妇，混入敌营，配合义军行动。她泼辣豪爽类似顾大嫂，且不乏精细，为武松改装扮即其例。

扈三娘开始出现在小说第48回，那是宋江二打祝家庄时。小说写她生得“天然美貌海棠花”，骑“青鬃马”，使“两口日月双刀”，善用红锦套索生俘对手。她绰号“一丈青”，“一丈”言高大，“青”是黑色，以此形容扈三娘包含着贬抑的偏见，实际上，她很漂亮，否则就不会弄得矮脚虎王英神魂颠倒、“手颤脚麻”，束手就擒了。

后由林冲俘获，宋江做主，嫁给才貌大逊的王英，这本是极不匹配的婚姻，但她深感宋江义气深重，应允了，看来“义”在她心中是比“情”重的。婚后，夫妻二人做了专掌三军内务事的马军头领。征方腊时，她为救丈夫而被郑虎以铜砖打死。扈三娘是富家小姐，有大家闺秀的沉稳与聪慧，而少孙二娘、顾大嫂的泼辣豪爽。

顾大嫂出场在小说第49回，她在登州东门外十里牌开酒店。小说写她生得“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头异样钗环，露两个时兴钏镯……生来不会拈针线，弄棒持枪当女工”。她绰号“母大虫”，即母老虎。她性情剽悍泼辣，表弟解珍、解宝被毛太公父子陷害下狱，她闻讯后，又是与丈夫孙新商量，又是邀登云山头领邹渊、邹润协助，还装病把在登州做提辖的大伯孙立“请”至家中，逼其一同劫牢，自己则暗藏尖刀，扮作送饭妇人先入牢中策应。劫牢成功后，她与众人一起上梁山，与丈夫仍开酒店为梁山做耳目，她作战英勇，还扮村妇打入敌营，救出失陷弟兄。招安征方腊后，她不愿受赏而重回登州为民（电视剧改为战死），表现出特有的高风亮节。顾大嫂是勇于斗争、善于斗争又功成身退的女英雄，和扈三娘比，她显得更具粗豪的野性；和孙二娘比，她表现了更多的精明，结局也比征方腊时死于杜微飞刀之下的孙二娘好。

三位女英雄疾恶如仇，本领高强，与梁山众头领共同创造着惊天动地的伟业，表现出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小说反传统的妇女观；但小说把她们写得野蛮、暴躁（一丈青则表现出更多冷漠），连绰号都透着凶杀之气，又说明小说作者并没有完全摆脱世俗偏见的束缚。

有观众说：“电视剧中的三员女将太漂亮了，没有忠于原著。”对此，孙二娘扮演者梁丽说：“说我太漂亮了，孙二娘不漂亮能把人勾进酒店里来吗？都不进来我拿谁做包子？”且不说梁丽这话是调侃，还是解释；我则认为，电视剧作为观赏艺术，是不宜把三员女将表现得狰狞丑恶、凶悍野蛮的，站在今天的高度，反一反传统偏见，让美的体貌与美的精神在梁山女英雄身上实现统一，也许正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何必一定要沿袭老套子荡尽她们身上的女性美、女儿气，将她们视作恶魔呢？

应该说，在总的方面，小说的妇女观是落后的，除三员女将外，小说所写的女性，不是“淫妇”，就是歹毒的“坏女人”，而男性，能被称为真好汉者，都是不近女色、能抗拒美女诱惑的人，他们杀起女性来，毫不手软，那李逵乔装捉鬼，把一对热恋中的情人狄太公女儿与王小二无辜砍死，似乎竟成了维护“风化”的义举。这些，表现了小说的历史局限，因为小说成书于封建理学盛行的时代，“女色祸国”“存天理、灭人欲”的观念有着深厚的社会心理基础，《水浒传》作者未能例外。今天改编电视剧，自然不能完全承袭小说的妇女观。我觉得电视剧对此处理得很好，既没有改变小说的主要人物和情节，又掺入现代意识，对之进行了新的演绎。以潘金莲为例，小说中的潘金莲，年轻貌美，爽朗泼辣，“是一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她心灵手巧，“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小说一方面把她写成“淫妇”，另一方面也写她作为女奴敢于抗拒主人调戏、敢于追求自以为幸福的婚姻，她是中国古代小说中较早出现的追求个性解放的女性形象。电视剧进一步丰富了潘金莲的性格内涵，也揭示了促成她毁灭的种种外部因素，可以设想，如果没有武松出现与武大郎形成强烈反差搅动她的心境，如果没有西门庆投合其心、其情、其欲的纠缠，如果没有王婆十分高超而极其到位的撺弄，那么，潘金莲至少是会认命、安分守己地跟武大郎过下去的。

潘金莲本来不坏，她的追求合情合理，她对张大户的反抗精神可贵，但最终她没能获得应有的幸福，也没有保住凡人易有的宁静，反而沦为罪犯，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毁灭。潘金莲是被那个时代、那个社会所吞噬的。她不幸、她可悲、她无奈，她的追求、她的人生以至于她的一切都是难以说尽的！

对阎婆惜、潘巧云、卢俊义夫人贾氏这类“坏女人”，电视剧也合理地表现了她们之所以“坏”的内在逻辑依据。

小说《水浒传》写到的女性还很多，除上述之外，还有贤惠善良者，如林娘子；柔弱受欺凌者，如金翠莲；贵妇如梁中书夫人、张都监夫人；妓女如李师师、李瑞兰；皮条客，如王婆；好汉娘，如李逵母、雷横母、公孙胜母；小民妻，如李小二妻、李鬼妻；受歹徒凌辱的，如张太公之女、刘太公之女；在故事发展中有特殊作用的，如刘高妻、白秀英、玉兰、程太守女儿；此外，小说中有九天玄女，电视剧中多了个庞秋霞……

如果说《三国演义》中不多的几个女性主要是作为一种政治符号存在的话，那么《水浒传》中的女性则构成了一个多姿多彩的大千世界。

孙中山先生说过，女人拥有世界一半的真，百分之七十的善，百分之九十的美（大意）。在众多男性冲荡踔腾的《水浒传》中，有了这么一个女性世界，小说的历史感、生活感、真实感以及审美效果都大大地增强了。

1998年2月25日

附记：

《水浒漫话》每周连载一篇专文，前后历时一个半月，与央视电视连续剧1998版《水浒传》的播出基本同步，受到观众欢迎，一时间，竟有人专门搜存该系列文章，并与我交流电视观感和读文评价，令我十分感动。

1999年4月，该栏目荣获云南省新闻工作者协会、云南省新闻学会、云南省报刊副刊研究会“云南省，98报纸副刊好作品二等奖”（当年地州报纸专栏唯一最高奖），令我倍受鼓舞。

需要说明的是，《水浒漫话》整个系列的插图，除单个人物像取自网络外，其余全取自明代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容与堂百回本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