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的悲剧

电视剧《水浒传》播完了，梁山义军（已成官军）与方腊义军残酷厮杀而两败俱伤的惨烈景象仍历历在目，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

谁之罪？

蔡京？高俅？宋江？都是，又都不完全是。

宋江，无疑是《水浒传》的第一主人公。从明代郎瑛的《七修类稿》看，小说最初就不叫《水浒传》而叫《宋江》，且罗贯中“编本”与施耐庵“的本”都叫《宋江》，可见宋江之于《水浒传》的重要。

但宋江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物。尽管他是书中好汉们一见就要“纳头便拜”的偶像，但书外读者大都讨厌他，金圣叹就用了许多最激烈的文字来表达他“独恶宋江”的感情，电视剧当初选李雪健饰演宋江，他因一向反感宋江而坚决不干，以致剧组想通过文化部来做他的思想工作，是后来他看了剧本，觉得宋江挺不容易，从一个“科长”干到“兵团司令”，最后又被奸臣害死，其中颇多蕴含，才决定出演的。电视剧写宋江刺配江州，一次喝酒时感叹，自己“已过而立之年，一事无成，官做不成，寇当不成，连做个顺民也不成！”岂止如此，在人们心目中，梁山好汉的位子，他也坐不成；他所能充当的，只是以投降派面目出现的警示后人的反面教员！

宋江，实在是一个悲剧人物。

史载宋江确有其人，是一个活跃在河北、山东、江苏、安徽等广大地域、使“官军莫敢撄（迫近、触犯之意——笔者）其锋‘的’剧贼”，从《宋史·张叔夜传》看，他是战败被迫招安的，不久因受不了官军歧视与官场“鸟气”，再次举义。据《宋故武功大夫河东第二将折公（可存）墓志铭》载：1121年，折镇压了方腊余部后，又去镇压宋江，宋江最后是壮烈战死的。总之，至今尚无足够的史料证明宋江是否征讨过方腊。至于小说写宋江主动招安，大约是受《大宋宣和遗事》中“朝廷无可奈何，只得出榜诏谕宋江……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这些话的触发吧。

现在电视剧写他接受招安、征方腊，是采用100回本小说《水浒传》改编的。

《水浒传》版本很多，就文字描写看，有繁本，有简本；就回数看，有70回本（含71回本）、90回本、100回本、105回本、115回本、120回本、124回本等等。各种版本，从内容到回目回数，从语言到诗词，差异很大。从现有资料看，明万历年间汪道昆在《水浒传叙》中根据“故老传闻”所讲的“洪武初，越人罗氏”的100回本，可谓是最早有文字根据的一种繁本，但此版本已失传；今天能看到的完整的100回本，是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的“容与堂本”。电视剧选择100回本来改编，能更好地表现梁山起义军从兴起、鼎盛到招安、毁灭的全过程，更具悲剧的震撼力。鲁迅说金圣叹评改的《水浒传》砍去了宋江招安、征方腊部分，成了“断尾巴蜻蜓”，就指失去了这种完整性。两相比较，选择100回本更好些，而电视剧中的宋江形象也更完整、更丰满、更富悲剧内涵。

宋江的悲剧何在？

他虽然不满奸佞当道的黑暗现实，有被压抑的苦闷和壮志未酬的憾恨，但他受封建思想影响极深，始终恪守忠孝节义等封建伦理道德，他虽在面临绝境时被迫上了梁山，但自觉是在做不忠不孝的“贼寇”，是万不得已、极不情愿的。所以，即使做了义军领袖，他也不打算与朝廷对抗到底，更不打算推翻腐朽王朝的统治，在思想观念上，他从来也没有与封建统治者决裂过。立志报国、忠孝两全、光宗耀祖、封妻荫子、青史留名，是宋江上梁山之前、之后所一以贯之追求的，这突出表现为他“招安”的思想和实践。上梁山前，他在瑞龙镇送别决心去二龙山落草的武松说：“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地到了彼处。入伙之后，少（此为稍稍之意——笔者）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看，他不仅鼓动武忪“招安”，还要武松去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上梁山后，他更不断表白“招安”的思想，如计赚徐宁上山后，他说：“现今宋江暂居水泊，专待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到菊花会上，他在《满江红》的结尾，更露骨表示：“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接着，他把这种迫不及待的“招安”思想逐一变成了招安的实践。

宋江以为招安以后，就可以实现他“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的宏愿了，但极富讽刺意味的是，宋江口口声声要维护梁山兄弟们“清白”的名声，结果却让他们的英名受到了严重的玷污；他竭力要为梁山兄弟谋个好归宿，结果却把他们带上了绝路；他要尽忠报国，结果却连自己也被所忠之“国”害死。

这是宋江的悲剧，是“忠义”精神枷锁束缚下梁山英雄的悲剧，也是我们民族因历史局限而曾有过的悲剧！

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宋江对梁山兄弟的真情和美好愿望，但他坚持的投降路线事实上否定了这一切。我们在对梁山军征方腊时的“英勇”感到痛心、对武松独臂擒方腊感到遗憾和惋惜的同时，更对促成他们如此的“宋大哥”感到愤慨。这里要说明的是，许多观众对宋江非常讨厌、反感，这正是唾弃投降派的一种义愤，但不要像恨黄世仁就迁怒陈强一样，也因此而迁怒李雪健。当然，剧中的宋江也过于猥琐了些，使江湖上对他的仰慕失去了应有的依据。

小说写宋江征方腊，梁山头领战死59位（电视剧为63位），10位包括林冲途中病故（电视剧改林冲为因宋江阻拦杀高俅未成而气死），除鲁智深“坐化”（电视剧改为留在大相国寺未南征）、武松出家外，还京者仅27位，还大多或“求闲”或“为农”或“云游”去了。阮小七被诬，回石碣村去打鱼为生，他成了后来“打渔杀家”的萧恩；卢俊义被奸贼“赚来京师”，在御酒中掺入水银毒死；紧接着宋江也被毒死，可恶的是，他害怕李逵再次造反，“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故唤来李逵同饮御酒，将李逵毒死；吴用与花荣得知此事，赶到楚州，“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起义就这样失败了！

一支叱咤风云的英雄队伍就这样毁灭了！

电视剧对小说的情节有若干改动，但悲剧的结局是渲染得和小说一样充分的。

69年前，鲁迅说：“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流氓的变迁》）

23年前，毛泽东说：“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宋江由追求“忠义双全”“青史留名”到成为奴才、投降派的典型，其特殊认识价值和教育意义，是具有永恒性的。

1998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