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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影
1.7.11.4 趣人李逵
趣人李逵

梁山好汉中,最有意思、最有趣的是李逵。

先说他的绰号。从《后汉书·朱隽列传》等记载可以看出,绿林好汉起绰号,从汉末绿林起义时便有了。绰号,往往如影随形般将人物特征更加个性化、具体化,水浒英雄个个有绰号,或形容体貌(如九纹龙、青面兽),或比附古人(如小李广、小温侯),或表现性格(如霹雳火、急先锋),或突出本领(如智多星、神行太保),或说明使用武器(如大刀、双鞭),或赞美品德(如及时雨、玉麒麟),不论粗俗还是俊雅,都折射着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与价值追求。李逵绰号“黑旋风”有两个含义:一是炮名,《三朝北盟会编》卷六十六就记载过金人以旋风炮打宋军的事,李逵正像那门一点就炸的“大炮”;二是形容李逵的相貌和作风,他“一个黑凛凛大汉”,满脸胡乱的髭须,“力如牛猛坚如铁”“凶是没头神”,所到之处,犹如卷起一阵黑色的旋风,而旋风,是不分方向乱刮的。

李逵的绰号,实在是形象而又传神。他那许多令人忍俊不禁的“趣”往往伴着一点即爆的炮而发、随着乱刮的旋风而生。

李逵浑身都是毛病:打架、骂人、赌博、撒谎、贪杯、耍赖,尤其是不守纪律,不讲政策,有时杀起人来,不分男女老幼,不辨黑白善恶,江州(州治在今江西省九江市)劫法场时,他“火杂杂地抡着大斧,只顾砍人”。晁盖叫着提醒:“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他根本不听,继续“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

法场看客,大多是百姓,李逵如此滥杀无辜,该是多么严重的错误,但是很奇怪,人们并不因此而讨厌李逵,容与堂本《水浒传》第53回批语甚至批驳因此责怪“李逵太凶狠”的人,骂他们是“真如放屁”的村学究!

李逵缺点甚多,但古今读《水浒传》者,却多喜爱李逵、赞颂李逵。

这是为什么?

首先,要从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和思维特性说起。由于小农自然经济的基础和宗法制、专制制度的社会政治结构,造成了中国伦理型和政治型的文化范式,即所谓的“德性文化”,其特点是“德”置首位,成为价值判断的第一标准。这又与政治选择紧紧相连,使得政治倾向的选择远远重于政治行为的成败得失,这就是《三国演义》中的曹操为什么那么能干却落得一个“奸雄”的恶谥,而关羽有那么多失误却享有“义绝”盛誉的原因。同样,对于李逵,人们首先看到的是他忠于梁山事业,他痛恨贪官恶霸,他对梁山兄弟和贫苦百姓一腔赤诚。江州劫法场又发生在特殊情况下,在李逵心目中,杀开一条血路,救出宋江和戴宗,才是天底下第一位要紧的事,其他都顾不得了,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中国文化善于将“通体相关”的事物进行综合观照的整体思维特征,也使得人们看李逵时,更着眼于他对封建统治者的刻骨仇恨,他英勇无畏,以杀敌为乐,睡梦中也斧砍高俅等奸臣,醒了还大叫“快当”。他藐视官府和王法,对一切邪恶的态度,“我只是前打后商量”,甚至误听宋江骗娶他人之女,他便大闯忠义堂,欲杀宋江,他撕诏书、打来使、骂皇帝,最坚决地反对招安。小说写他死后,宋徽宗还梦见他抡双斧向自己砍来。这些,是李逵的“大节”,中国人是看“大节”而不太计“小节”的。

其次,李逵是一个蕴含着丰富幽默、十分风趣的形象,故当第37回描写李逵首次露面时,容与堂本的批语就是“趣人来了!”第53回更有“趣事趣话趣人,无所不趣”的眉批。

事实正如此。李逵一出场就很有“趣”,当戴宗领他到闻名江湖的宋江跟前时,他很不礼貌地问:“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责他“粗鲁”,并要他快些“下拜”,他却怕戴宗哄骗戏耍他,于是十分认真地说:“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表面看,李逵似乎极谨慎,却透着一种幼稚和天真,用金圣叹的话说是“呆”,这种“呆”发生在庄重的礼仪场合,显得悖理而不谐和,却生动自然地表现了李逵爱憎分明而令人发笑的坦直与真诚。

李逵敬重宋江,但其方式与众不同。他要隆重款待刚见面的宋江,但身无分文,便撒谎“借”了宋江十两银子,自以为将它作本去赌,可以赢很多钱来赔账请客,无奈赌技太低,反将做本的银子也输掉了。怎么办?他来了个一赖二抢,不但不认输,反而“就地下掳了银子,又抢了别人赌的十来两银子,都搂在布衫兜里,睁起双眼就道:‘老爷闲常赌直,今日权且不直一遍!’”骗、赖、抢、赌,都是恶习,但此时发生在李逵身上,却可笑,也可爱,他骗宋江是为了宋江,他耍赖还要公开声明是“权且”不得已的,那态度分明是说:“不管你们怎么看,老爷今天就是要赖一回,我是赖定了!”

李逵的“趣”,透着极大的“真”,一种无私无畏、义薄云天的真!

电视剧第35集《李逵坐堂》,把他的这种“趣”和“真”都发挥到了极致。我认为这是源于小说又极大地超越了小说、改编和表演得最成功的一集。李逵胡乱披挂着官服,他一会蹲在官位上,一会从官位上高高站起来,一会盘腿坐到公案上,最不像“官”,但他审的几桩案子那么快捷,那么爽利,那么正确、公道,不知比那些大大小小的狗官要高明多少倍!寿张知县奉承他“知书达理,知识渊博”,他马上回答:“扯你个鸟淡,俺一天书没读过”,然后指着自己的胸膛教训知县:“坐这个位置,要把心放在这儿,别让它长在屁股上!”李逵一语道出了古今都极紧要的“为官之道”。

目的的崇高与行为的鄙俗、内容的严肃与形式的诙谐、心灵的美好与言行的粗野,常常矛盾而又交融地发生在李逵身上。他见别人父子团聚、探亲省母就哭,埋怨“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他对一再让位的宋江说:你只管让来让去,假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甚至叫喊“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理由也是“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他言语有“趣”,行为举止有“趣”,而这“趣”又伴随着纯净的天真、至诚的柔肠、无我的勇猛,他因此而被金圣叹称为绝假存真的“上上人物”。李逵虽然最后令人十分痛心和惋惜地成了宋江招安的可悲的殉葬品,但他的趣、他的真、他的善、他的美,都使他无愧为叶昼推许的“梁山泊第一尊活佛”!

还在他刚出场时,金圣叹就动情地批道:“李大哥来何迟也,真令读者盼杀也,想杀也。”

我们所盼杀、想杀的,岂止是一个只抡两把板斧的李逵!

1998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