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真好汉

武松，一个最为群众喜爱的传奇英雄。

早在《水浒传》成书前，关于武松的故事就很多了。在诸多传说中，武松形象各不相同。其中一种据清代王思厚《豆棚夜话》中《〈水浒〉鳞爪》一卷说，他原不姓武，因杀了人逃到少林寺，要求出家当和尚，少林寺主持问他姓名，他见僧人在松树下练武，便指武为姓，指松为名，从此叫了“武松”。还传说他原先武艺不行，因逞能与一卖膏药的比武被打败，执意要拜这卖膏药的为师，师傅提出条件：学好武艺只能用以干好事，不能干坏事。武松答应了，学好武艺便“日除双虎”：一是上山打死一只伤害人畜的猛虎；二是除了一个奸占卖煎饼小贩老婆的恶霸。

《水浒传》没有完全按传说写武松，但显然采用了其中一些内容作素材，并把“煎饼”改成了“炊饼”。炊饼，即蒸饼，为避宋仁宗讳“桢”而改“蒸”为“炊”。按《三遂平妖传》所写，炊饼即今之馒头（电视剧中写武大郎卖的炊饼就正好是馒头），而当时叫作“馒头”的，则实为今之“包子”，故武松在十字坡问孙二娘：“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孙二娘回答说：“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

武松出场在小说的第22回，因在清河县酒醉怒打了本处机密（此指主管机密事务的官吏），在柴进庄上避难，当时因害疟疾正在向火，被也是避难的宋江不小心踏在火锨柄上，火炭掀在脸上，于是劈胸揪住宋江，大喝道；“你是什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即使病中寄人篱下的武松，也是如此气性、如此刚烈！

而一旦得知面前是久仰的宋江时，他又“纳头便拜”，痛责自己“甚是无礼”“有眼不识泰山”，武松就是这样的豪直爽快！

武松登场后的第一个壮举是打虎。这是最为脍炙人口的一篇锦绣文字，对其精妙绝伦，前人之述备矣！虎的扑、一掀一剪，人的三闪、一劈一跳、一顿拳脚以及“三碗不过冈”却喝了十五（有版本及电视剧作十八）大碗、读庙门榜文欲待转身又恐人耻笑，打死真虎后，“手脚都苏软了”，被猎户扮的假虎惊得大叫“啊呀！我今番罢了！”等等描写，都应了金圣叹评的：“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

虎年来临，武松打虎逗引起我一点遐想：武松在景阳冈打的是老虎，李逵在沂岭杀的是老虎，解珍、解宝在登州猎的还是老虎，以至英雄们的绰号，也以带“虎”字的为最多，如插翅虎雷横、锦毛虎燕顺、矮脚虎王英、跳涧虎陈达、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打虎将李忠、笑面虎朱富、青眼虎李云。当时又叫虎为“大虫”，那就还有病大虫薛永、母大虫顾大嫂，“彪”有小老虎、虎皮纹的意思，所以还应算上个金眼彪施恩。水浒英雄们出没的地方，到处有虎豹，到处是密林，而这些都在黄河中下游，如今这些地方变得城市喧嚣，人群嘈杂，全国所余不多的几只老虎，成了重点保护的野生动物，连有万株绿树、遍地茅草、虎豹出没的黄泥冈，也变得一马平川人烟繁盛了。人们生存环境的这巨大变迁，喜耶？忧耶？

还是收回话头继续说武松吧。

武松山上打猛虎，实是为人间除恶虎张本的。

就在景阳冈打虎后，武松接连演出了斗杀西门庆、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斩除飞天蜈蚣王道人等等一系列威武雄壮、尽吐百姓心中恶气的活剧，他宣称“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武松高扬打虎精神，专打人间恶虎，在那恶霸横行、民不聊生的时代，是倍受劳苦大众爱戴和敬佩的。电视剧中郓哥送别刺配孟州（治所在今河南孟县南）的武松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你回来，教我本事！”传达的就是这种心声。

和鲁智深、林冲相比，武松更具江湖好汉的特点，也几乎具备了江湖好汉的一切优点。小说和电视剧都充分表现了他的这种特点和优点。作为人物小传，武松的故事在小说中最完整、最连贯、最充分，有所谓“武十回”之说，即从第23回至第32回都在集中写武松，而电视剧也用了整整7集（占全剧1/6）来集中演武松，使武松的形象“天人”般矗立在我们面前：他力大无比，能赤手空拳打死“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的猛虎，把个七八百斤的石礅轻举过顶；他本领非凡，从狮子楼，到快活林，到飞云浦，到鸳鸯楼，一次不同一次，但其武艺高超绝伦，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他豪食海饮，“三碗不过冈”，却喝了十五大碗，外加食了好几斤牛肉；打蒋门神前，他“三不过望（酒旗）”，竟喝了三十五六碗酒；这些夸张的描写都在说明武松的非凡，表达了市井小民对他们心目中真好汉的极度推崇。武松不仅刚毅神勇，而且精细干练，他对武大郎被害调查得那么周全到位，他在十字坡将毒酒趁机倒掉，他大闹飞云浦时心眼极活，这都不是一般的什么“粗中有细”，而是丰富生活经验的积累所致。在武松的人生历程中，他不乏受骗上当之事，但每次上当受骗之后，他都能总结出经验而找到最好的处置办法，例如，在人证物证面前，受贿的阳谷知县拖延武大郎被害案，他就自己调查，自己杀了凶手，自己去讨回公道；血溅鸳鸯楼时，他杀了无辜的丫环以及似乎不该杀的玉兰、马夫（小说写二人无辜，电视剧改为参与了谋害武松，其中玉兰是被迫参与的，故她被武松杀死前自叹“玉兰自作自受”，并无怨地叫了武松一声“哥”），那也是他在一再受骗（张都监的骗局堪称登峰造极）之后的坚决回击！

生活不断教育着武松，武松是在生活的炼狱中锻铸成英雄的！

武松作为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本不好色，否则潘金莲不会成为他的刀下鬼，玉兰也不只是他“妹妹”，但为什么在十字坡会挑逗孙二娘，在快活林要叫蒋门神娘子“相伴我吃酒”呢？这一方面是武松对坏人（当时孙二娘在武松眼里只是个开黑店的）清醒而理智的戏耍，同时也反映了江湖好汉的风趣和人情味，另外如在孟州牢营中“吃软不吃硬”的一系列表现，在鸳鸯楼痛杀仇敌之际，还趁小隙从容地、悠闲地、颇带讽刺意味地在张都监庆功席（此时成慰劳宴席了）上喝酒吃肉，这些都使武松这样神奇的英雄带上了平民化的色彩，是很使市井小民感到亲近、快慰的江湖大侠行为。鲁迅讲《三国演义》《水浒传》“为市井细民写心”，武松这样的江湖好汉不仅充分表现了市井细民的思想、愿望，也表现了他们的情趣和思维方式。

武松最突出的品质是恩怨分明、豪侠仗义、敢做敢当、能爱能恨。他恨，恨得切；他爱，爱得深。他视靠讨百家奶、卖炊饼抚养自己长大的兄长如父母；他把阳谷知县赏给自己的一千贯钱散与了饥寒交迫的众猎户；他知恩必报，为施恩夺回快活林，杀尽张都监全家后，他光明磊落地写下了“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八个大字。武松是近乎完美的义士、英雄，他浩气贯长虹，正气满乾坤，所以金圣叹极力赞美道：“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怨毒而非歹毒——笔者），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不亦宜乎？”武松，不愧为顶天立地的真好汉！

威风震寰宇，人心中记一头饿虎；

冷眼观世情，我背后带两把戒刀。

景阳冈上的这副对联，是对武松精神的礼赞，也是对英雄气概和民族精神的呼唤！

1998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