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还泪”

前发《难忘此君》简略介绍了离我们已逝百年的苏曼殊，今就他的一首七绝与诸位交流。

据专家们考证，苏曼殊现存诗103首（确考89首），其中有10首名曰“本事诗”。

“本事诗”之称源自唐代孟棨。

孟棨《本事诗　续本事诗　本事词》一书，记录了唐代诗人许多逸闻趣事，故有人称其为“笔记小说”，亦有人称它是“诗论”，它保存了若干有价值的唐诗，又以诗叙事，成为一种创体。从另一个角度说，本事诗即一种依据实事而作之诗。

按柳无忌（柳亚子之子）《苏曼殊传》说，苏曼殊的这10首本事诗，是他1909年到日本住在陈独秀的清秀馆时，专为怀念日本艺伎百助枫子（眉史）写的。

静女调筝图

这是苏曼殊送百助枫子的《静女调筝图》明信片，图上有曼殊的题跋和“雪蜨（曼殊化名之一）拜”的落款。

其中有一首诗如下：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首句“乌舍”为印度传说中每天都会重生、外貌永如少女的美丽女神，喻百助眉史。“凌波”典出甚多，以曹植《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最有名。

请注意，曹植用的是“袜”（此读mò，意裙边）形容女子脚步轻盈，轻踩水面，裙边卷起的波烟如轻尘一般，这是在极表百助之美。

次句“红叶题诗”之典也甚多，而以书生于佑和宫女韩采的故事最有名。

红叶写诗

宫女与红叶

唐代宫女极多，玄宗开元、天宝年间竟多达4万余人，曾有上阳宫宫女写诗以表深锁宫中寂寞与哀愁于红叶之上，并将其投入御沟，让诗随红叶流出宫外。红叶诗传情喜结良缘的版本有若干个，其中之一讲的是唐僖宗时，宫女韩采的红叶诗流出宫外时，恰被书生于佑拾到，但二人皆不知对方为何人，由此这一对落魄书生与才情宫女都陷入了深深的刻骨相思之中。后经历一番曲折，终结良缘，应了佛家“因缘合则万物生”之偈语。

曼殊用红叶诗的故事来比喻他与百助本该有的美好姻缘，却因现在入了佛门而且决意不再还俗，故才有后面“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之极痛极惨语。

但曼殊始终牵挂着百助，为赎出百助，他拼命卖画挣钱，但尚未实现以钱赎人之举，百助却因被老板强奸而含恨投海自尽了！

百助父亲是海军军人，提升军官后抛妻弃女，另结新欢，百助母女本该相依为命，也许为了生存，母亲狠心把她带到东京当艺伎。百助出落得十分漂亮，其凄苦身世和绝佳才艺深深打动了曼殊，并对曼殊动了真情，但曼殊深知自己的时间、钱财、情感都不足以享有继续下去的美好，于是只好还她一钵“无情泪”，以一句“恨不相逢未剃时”的托词断了与百助的尘缘，最终酿成了更大的悲剧。

惹得曼殊“无端狂笑无端哭”的事例几乎充满了他的一生，此不一一赘叙，仅就他的“还泪”再饶舌几句。

有人说“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的创意，来自唐代诗人张籍《节妇吟》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原文：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译文：

你明知我已经有了丈夫，还偏要送给我一对明珠。

我心中感激你情意缠绵，把明珠系在我红罗短衫。

我家的高楼就连着皇家的花园，我丈夫拿着长戟在皇宫里值班。

虽然知道你是真心朗朗无遮掩，但我已发誓与丈夫生死共患难。

归还你的双明珠我两眼泪涟涟，遗憾没有遇到你在我未嫁之前。

我认为两者句式相类，确可仿用，但只是形式巧借，而诗的背景、诗的意蕴迥然有别。

因为曼殊写的是情，张籍表的是政。而以情喻政，用夫妻或男女之情比拟君臣、朋友、师生（徒）关系，在中国历代诗歌中不乏其例，《诗经》《楚辞》以及杜甫、李商隐等的诗歌都可以提供大量例子，因而几乎成了中国传统诗歌的一种特色。

当时藩镇之一李师道欲笼络张籍，拉他入伙，而张籍对此十分反感，坚拒而不便强抗，便写了《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以节妇口吻呈己心志，意思是虽然我“知君用心如日月”，但我“事夫誓拟同生死”！现在我只好把你赠我的“双明珠”还给你，你可要知道我还珠是痛惜得“双泪垂”的啊，你的好意我领了，遗憾在我们没有相逢于我“未嫁时”，现我已出嫁为人妇，只能守节了！这是对权奸十分委婉的回绝。

由此可见，苏诗虽受张诗启发，将“还珠”改为“还泪”，将“未嫁”改成“未剃”，但张诗还不能算是苏诗直承的文脉之源。

那曼殊“还泪”直承在哪儿呢？请看《红楼梦》第一回：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浇灌，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后来，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下世为人”，即贾宝玉和林黛玉。神瑛侍者浇灌的甘露化作黛玉的眼泪，以致她的眼泪多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历经世事沧桑，黛玉总觉得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需要酬报而尚未酬报，也无以酬报，思来想去，唯一之计只有将甘露化作的眼泪还给他，直到滋育自己的甘露枯涸，“泪尽而逝”，以“焚稿断痴情，冷月葬花魂”的凄寒巨恸，结束了一场缠绵纠结的无果爱情！

清代木刻版画：贾宝玉与林黛玉

清代画家改绮的雕版绘画

清代画家改绮的绣像画

10首“本事诗”表现曼殊对百助的赞美、怜惜、深爱、愧疚与无奈。本诗极写自己未能尽“浇灌之德”之憾，愧对了百助真情，只好还她“一钵无情泪”，并痛苦、无奈、违心地找了个借口：实在是“恨不相逢未剃时”啊！

曼殊身极冷而心极热，他在出家与娶百助间万分纠结，真可谓“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加上一生所负载的屈辱、孤寂、贫寒、病痛折磨、濒死挣扎、千灾百难，以及爱而不能得其所爱又不能忘其所爱的椎心泣血之痛，致使他“只求速死”，终在34岁时圆寂，去了另一个世界，实现了他临终前“一切有情，都无挂碍”的偈语。曼殊如此埋葬生前的“一切有情”，直令我齿冷骨寒、唏嘘不已！

众多文学作品着力写眼泪，说明眼泪是人最直接、最富感染力、最具抒发性的情感表达。如果说经典的眼泪描写让人荡气回肠，那么，曹雪芹、苏曼殊笔下的“还泪”更是内涵无限丰富、震撼力极其强烈的艺术创造！

（原发于曲靖M　2018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