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拾零

一、人不知而不愠

《论语》是儒家思想的奠基之作，而儒家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是构成中华文化和民族精神的重要基因，两千多年的积淀，使得即便不识字的中国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践行和传承着其精神，如“要做君子不当小人”即其一。

一万多字的《论语》，“君子”二字出现不下百处。

做君子须修为。“修为”本佛道语，指通过修炼后达到的境界，我借用它来指修炼并作为。

《论语》开篇首条在讲学习、会友后，孔子接着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意即能做到别人不知道、不理解自己，也不生气，不恼怒、怨恨，不也是君子了吗！

就复杂的人际关系而言，我们应该多知、多理解别人，尤其是具有君子品格的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呼唤“理解万岁”！但就个人来讲，则不必亟亟于求人理解，不要为一点委屈就寝食难安，只要“打铁本身硬”且“我心光明”，即使别人误解、曲解，甚至恶解亦无妨！

法国前总统希拉克有次被一个小女孩紧跟着，他问：“你是要我给你签名吗？”小姑娘说：“不，不要签名，天太热了！我走在你的影子里凉快些。”希拉克并没有因小孩不知他这位大人物而“愠”，反觉自惭，当晩写了《我愿给你们带来阴凉》的演讲稿，后来将之引进他的施政纲领中。

我在安厦集团当文化顾问，起初为小区业主比赛当评委，主持人介绍评委时，恰恰将坐在中间的我漏掉，物管领导后致歉“对不起”，我说：“我与主持人无冤无仇，一时疏忽难免；再者，它说明我融入集团还不够，大家对我缺乏了解，我还要努力做事，真正跟大家融合在一起。”

君子，我距离他还很远，但我心向往之！

要走近君子，就从“人不知而不愠”开始修为吧！

二、宅心仁厚

在日本宣布投降72周年之际，我不禁想到为抗战胜利付出巨大牺牲的中华儿女，尤其是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烈，无论将军还是士兵，都做到了孔子说的：“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

仁，是早期儒家思想体系的核心，也是儒家含义极广的道德范畴。孔子讲“仁”，包括爱、善、诚、谦、和、恭、宽、信、敏、惠、智、勇、忠、恕、孝等内容，而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实行方法，他还认为如果能做到“刚、毅、木、讷”即刚正、坚毅、质朴、言语谨慎，也就“近仁”即贴近仁德了。

君子是孔子推崇的理想人格，仁是君子应该达到的最高境界，其修为并不容易，连孔子都自谦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

在民族危亡关头，英烈们既以生命践行了对国家的仁爱，又表达了对亲人、后代子孙的仁怀。最近，我看到一组照片，反映由清华大学毕业生、归国华侨、名门望族子弟等构成的“中国史上第一代战斗机飞行员”在起飞前告别亲人的情景，有的写信告慰家人不要为自己可能牺牲而难过，有的与新婚才几天的妻子深情拥抱，有的把年幼孩子举过头顶笑闹……接着，他们起飞了，他们成仁了，他们把1700多个年轻的生命交给蓝天了！

看着照片，想着他们20多、30来岁的青春，我想这些年轻的飞行员就是君子！

那么，和平年代、日常生活中如何修为成君子呢？

《论语·颜渊》篇中仲弓向孔子求教怎样做到仁，孔子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意思是：外出办事要像接待贵宾一样有礼貌，使唤百姓要像让他们承担重大祭祀一样庄重认真。自己不想要的，不要强加给别人。努力做到在“邦”（诸侯朝廷）里不被人怨恨，在“家”（卿大夫之领地）里不令人讨厌。

我再举个例，反右时，有位先生批判过启功，后启功名显，他见了启功很不好意思，启功说：“那个时候好比在演戏，让你唱诸葛亮，让我唱马谡，戏演完了就过去了。”那位批判过他的人听了非常感动。

启功先生名显后，社会上出了许多其书画的盗版，有人劝启功先生投诉，启功先生说：算了，这些人也要生活啊。有些仿作本是赝品，为了以假乱真，还在某些细部作了精心加工。有人问如何辨别真假？启功说：凡是画得或写得比我好的，都是假的！

我想修为到启功先生这样的“宅心仁厚”，就是君子了，我们一时做不到，也应该心向往之，至少要感染点君子之风、沾点君子之气吧！

三、 君子不器

《论语》是语录体，绝大多数一条仅短短一两句或几句，一条不足10字者相当多。

我手工统计得出：全书20章共511条，有两条仅4个字，《为政》篇第十二条“君子不器”即为其一。

虽然才4个字，内蕴却极为丰富。何谓君子不器？从字面上看，是说君子不能成为只具某一功用的器物，如杯子装水成水杯，盛油成油杯，满酒成酒杯，但仅仅只是个杯子，绝不可能成为住的房子、穿的鞋子，或小小的钉子。

我曾同事过一个部门党支部书记，被免职另安排工作时，教书，不会；教辅，不能；财会，不懂；看大门，身体差；那会干什么呢？他说“我只会当党支部书记！”这回答在小范围内一时传为笑谈。

他称只会当党支部书记，姑且算吧，也不过一“器”而已，离君子远甚哉！君子不器，并非要求君子成为能满足人们一切需要的千手千眼观音，也不是要成为具有全知全能的高人神仙。

为了培养高素质的学生，孔子施教，设置了“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6门课程，意在通过思想行为规范、艺术气质修养、射箭技能培训、车辆驾驶技术、识字书写能力、数理思维训练等教学，让学生成为“不器”的君子。

孔子本身是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杰出编辑，他当仓库保管，恪尽职守，升任专管牧场养殖的“司职吏”，取得了“牛羊满圈”的良好效果。孔子会射箭，擅驾车，还能当官，什么中都宰、大司空、大司寇（兼相国）等等，都当得风生水起。他在齐国听到“韶”乐，竟陶醉得好几个月尝不出肉香味，还感叹“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意思是：想不到韶乐竟然美到如此迷人的地步！足见他也是一位深谙乐舞（韶乐是舜时歌舞诗融而为一的宫廷乐舞）的大艺术家。

我有些年轻朋友，嗜好读书，善于思考，勤于实践，其理论修养和实践经验的有机结合，使他们无论去到哪个领域，都能很快找到感觉、进入角色，把工作的常态变成创意迭出的新常态！且不说这是否已修为成君子了，但至少他们已具备了“不器”的品格。

“不器”是否君子修为的终极目标呢？显然不是。孔子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学而》）他强调君子要“务本”，要致力于根本，即确立以“仁”为核心的儒家之道。

由此看来，“不器”并非根本，君子应该从“不器”修为至“本立而道生”。

这个意思转用到今天，君子首先要确立健康、科学的“三观”，不要单单只追求成为某个方面的能人、高手，在解决了“三观”问题的前提下，能相对地成为各种“器”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我想这才是“君子不器”的题中应有之义。

四、 自轻不自贱

成语“自轻自贱”出现较晚，明清始见，轻、贱皆贬义。

但于君子修为，我的观点是：自轻，有益；自贱，不好！

大艺术家英若诚年少时，为让人看重自己，在一次吃饭时故意藏起来，以为众人皆会到处找他。由于他家是高门大族，用餐者多达20余人，吃饭时偏偏忽略了他，他苦等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寻找，自觉没趣，只好灰溜溜跑出来吃点残羹冷饭了事。由此他悟到：别把自己太当回事，还是自轻一点好！

孔子道德文章无与伦比，但他常常自轻，并不自恃天才，说“我非生而知之者”（《述而》），也不会大摆权威架子，进了太庙，便虚心地“每事问”（《八佾》），他是万世师表，却自轻为学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述而》）。他不像有些人，自命不凡，恃才傲物，耻于下问，不懂装懂，出了洋相还硬是不认错，显得小人气十足。

自轻，不是自卑、妄自菲薄。孔子在放低身段、发出“若圣与仁，则吾岂敢”的感叹后，接着说“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述而》），意思是：圣与仁，我不敢当，但朝向圣与仁方面前行，我还是努力为之而不厌烦，教诲他人而不倦怠，则是可以无愧这么说的。由此可见，与丧失信心被动认命的自卑不同，把自己看得轻一点的自轻，则是充满自信的主动定位。

自轻，不是心虚，而是虚心。虚心是基于自知之明做好接纳准备，以充分吸收的心胸扩大，而心虚则是拒绝吸收，也无能吸收还要找借口加以的掩饰，或者言不由衷地作秀为谦虚状。

我亲身体会到自轻颇有好处：当我真诚地从心底把“教授”颠倒为“受教”后，我感到了处处在学习、时时有收获；当我把浪得的“名人”之虚颠倒为“人名”之实后，我发现青年朋友会主动地、无顾忌地教我许多东西，他们是我晚年珍贵而难得的老师。

孔子自轻，但决不自贱。他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子罕》），他想搬到落后的少数民族聚居的九夷去住，有人劝：“陋，如之何？”他答：“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子罕》）此时他无愧地说：“我一个君子去住，何谈其陋呢？”这掷地有声的“何陋之有”，成了唐代刘禹锡《陋室铭》的点睛之笔！

君子修为，应该做到真诚地实在而睿智的自轻，而不能堕落为随意糟践自己、虚伪地贬损自己人格和尊严的“自贱”。

（原发于曲靖M　2017年5月17日之一8月17日之二8月30日之三9月8日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