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草”字

“草”字出现很早，3600多年前，它就在甲骨、青铜器上登场露脸了。

甲骨文

金文

两者相似，均为象形字。稍异在甲骨文似乎还突出根，大概这根是横埋在土中，而金文的叶直长向上，突出了茎。

小篆

隶书

楷书

秦代以小篆统一文字，草逐渐离开象形，变成了形声字，此后的隶书、楷书皆沿袭为形声字；“艹”为形旁，表义；“早”为声旁，表音。

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有部，小篆写为

该书解其为：草木初生也。但读音为chè，且既讲草，也说木。《说文解字》另有，解：“百卉也。”百卉，即草的总称，也就是说这时的草才读cǎo，而且指各种各样的草。当草由象形变为形声字后，艹为形旁，指义，故草字头的字绝大多数与草有关，而“早”为声旁，表音。

草的本义为“初生”，即开头。

开头，即创始，创始必然不可能完善，更未臻于极致，于是有了这些词：

草创——像草初生那样的开创、创造。

草立——开始创立。

起草——开始拟草稿。

由于是开头做，难免不完善，于是许多含“草”的词都有某些欠缺，如：

草昧——天地初开时的混沌状态，混沌用于人指蒙昧无知。

草包——形容无真才实学行为鲁莽者。

草稿——尚未成熟的初稿，未定的“草图”与之同义。

草架——古代称建筑设计的草图，亦称“定侧样”“点草架”。

如今装草的框架也叫草架。

有时作出一个决策或方案之前，需要讨论或听取多方意见，方能获得批准、实施，这尚未批准的决策或方案，叫作“草案”。与此类似，没有开垦种植的田，称为“草田”。

我小时候到农村外婆家，有一种从田地里扒开熟土层，取出含有草木叶、根茎，比生土显出黑黄色的土块，较为疏松，可以点燃烧水煮饭，村民们普遍用它作为生活燃料，大人们称之为“草皮”，我亲自搬运过的。这与人工生产做成草坪的“草皮”不同。现在看来，那是一种尚未炭化自然生成的“准煤炭”或者说是一种尚未变成功的煤炭，故以“草”冠之。

这种“不成熟”“不完全成功”，表现在言、行、决定、决策、军事等方面，就是“草率”“草草”，于是有了草率发言、草率从事、草率了结、草草收兵、潦草塞责，等等。

比不成熟更严重的是智力水平低、没有点实学，这种人名曰“草包”；即使能打仗、当了大臣，也因少了点智慧、谋略而被称为“草莽英雄”“草莽之臣”；民间临时搭台组班演戏的剧团叫“草台班”所演叫“草台戏”。

这些都是从初生、草创等演化而来，因为初生，尚未成长，于是“草”有弱小、轻柔之义，它形不伟岸，力不强大，势不雄悍，转喻社会，草几乎成了社会底层人物、生活弱者的代称；出身贫寒者叫“草根”，无权无势百姓叫“草民”，人与细小之物“芥”相配为“草芥”。

草与同样柔弱的“茅”相配为“茅草”，草与菅（又细又长的草）相配为“草菅”，“草菅人命”指权势者视贫弱百姓为草菅，轻易剥夺他们的生命，显得异常骄横残暴。

古代汉语有将名词、形容词“动化”，即变为动词的现象，王安石诗“春风又绿江南岸”形容词绿就成了动词“变绿”。“草菅”在此名词活用为动词，即把百姓生命当成草菅一般任意践踏摧残，毫不怜惜。“草薙禽狝”与此近似：草薙（剃的异体字，指把草除去），禽狝（xiǎn，把禽兽杀尽），寓肆意屠杀，无所顾惜。

草，动词化为“割草”，古已有之。《礼·祭统》曰：“未发秋证，则民弗敢草也。”意思是没有朝廷或政府的凭证，老百姓是不敢随便割草的。

别看草似乎微不足道，古代却是重要的战略物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说的是军粮和马草要在部队开动之前准备好。《孙子兵法》说“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其中“委积”就指储备粮草和财货。可以说，粮多草广，囤积粮草，是古代打仗必备的保障条件之一。

正由于此，周代设官，名“草人”，以“掌土化之法，以物地，相其宜而为之种”。

“草木初生”说明草与木常常连在一起，最早见于《尚书·禹贡》：“厥草惟繇，厥木为条。”厥、惟是虚词；繇（此音为yáo），茂盛；条，长高。意思是草很茂盛，树长得高。草木同在词组中对举的有草木愚夫、草木黄落、草衣木食、草木皆兵、丰草长林、草木知威、草木荣枯、草木俱朽、草木萧疏以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等等。

草木入诗，往往构成美的意境或深的哲言，如：刘向“草木秋死，松柏独存”；李白“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张九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王维“青苔石上劲，细草松下软”；等等。

草与花相连，亦能绘出美丽的画面，或抒发独到的情怀。如：奇花异草，瑶草琪葩，万草千花，野花闲草，锦花绣草；“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野花向人开如笑，芳草留人意自闲”；“草青临水池，头白见花人”；“花如解语迎人笑，草不知名随意生”……

有意思的是“草”的角色并非一成不变；它很柔弱，但生命力极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它很卑微，但意志坚强，“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

人们把不阳刚的雌性动物赋名“草”，草驴、草马、草鸡，即母驴、母马、母鸡。但却喜欢“草鸡蛋”（即土鸡蛋）胜于洋鸡蛋。有人虽“草命”（生命微弱）、食“草具”（粗劣食物），着“草衣”、穿“草鞋”、住“草房”，但引吭高歌“没有花香，没有树高”的《小草》，则尽情抒发了不慕功名与荣华的自尊和不寂寞、不烦恼，被太阳照耀、大地拥抱的自豪！

很有意思的是，草也会有“多种面孔”，在自然界，它很美，

从陶渊明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到丘迟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到刘禹锡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以及唐诗的“春尽杂芳歇，夏初芳草深”“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到宋人的“草薰风暖摇征辔”“茅屋低小，溪上青青草”“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

如果草被拟人化、社会化，那么形形色色的比喻，草就变成了人们随心所欲、表达个人意志的载体。屈原《离骚》中的“香草”，体现了他追求美政的理想，“百草”表达了他对人才的期冀。对于失落或失恋的人，我们可以用“天涯何处无芳草”“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加以劝慰；其他如“墙头草”“顺风草”“救命稻草”“善于捞稻草”“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兔子不吃窝边草”“好马不吃回头草”，对行为不端的男人说他拈花惹草等等，都能形象表现出人们的“三观”和价值判断。

草，既能表现美的意境和优秀人格，也能描绘衰败、荒芜的景象，如荒烟蔓草、风蚀草露、西宫南内多秋草，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动辄宣布优秀的文学作品、经典书画，甚至有价值的传统文化为“大毒草”，肆意损毁，至“草”无故冤乎枉哉，可谓“细思极痛”啊！

说几个“草”的特殊用法：

草止——野外露营

草市——城外集市

草行——涉草而行

草妖——古代将草木的变异现象附会人事吉凶

草麻——用“黄麻纸”书写，特指起草诏书、草制（制书为诏令之一）

草英——亦称黄甲，古人用以计历

草窃——草野盗贼

草缨——古代罪犯冠上加草带，以示羞辱，有虞舜时代替劓刑（割去鼻子的刑罚）

草芙蓉——荷花

草中英——茶（形象突出茶之异于一般草）

草上露——喻难以持久（草上朝露，消失极快）

草创刀圭——乳腐别名。宋代陶谷《清异录·药》引《高丽博学记》说：酥名“大刀圭”，醍醐名“小刀圭”，酪名“水刀圭”，乳腐为“草创刀圭”。刀圭，乳酪类食物的别名

草腹菜肠——不沾荤腥

草俗——会泽方言，谦称条件差的凡俗

草酌——设宴请客的谦称

本草——中药的统称。类似的有“草药”“中草药”

云南曲靖一带方言中，有一个风趣的词：抖草！用于讽刺缺乏自知之明的炫耀和不知深浅的显摆，有时也不乏善意。古代无“抖草”，但有“斗草”，这是个有着至少1500年的传统习俗和游戏，唐诗宋词多有描写，《红楼梦》也留不少斗草的精彩文字。若要论述斗草的历史和详细故事，可成一长文。抖草与斗草的关系、渊源，值得探究。

与“草”有关的典故不少，且不说大家耳熟能详的“草木皆兵”“结草衔环”“神农尝百草”，再举两例：

草头木脚：宋代苏绅与梁适同在两禁（翰林学士直舍在皇宫北门两侧，故“两禁”借指翰林院。禁，宫禁），为人奸险，时语：“草头木脚，陷人倒卓”，倒卓，头朝下倒立，倒竖。人们对二人敢怒不敢言，便隐言二人为“草头”（苏姓）“木脚”（梁姓）。

佛系比丘：佛教故事说，佛在世时，被跋蹉国比丘的生草系之，恐坏生草，不敢解缚，自待饿死，后遇国王为之解。《大涅槃经》云：“宁舍生命，不毁禁戒，如草系比丘。”比丘，梵语音译，意为和尚，比丘尼为尼姑。

作为汉字字体的草书，书法家能写、善解，而非我所能，不言为妙。

写到此，不禁勾起我“草的一生”。

生在牛圈，蒙昧未开，稍醒味觉，草粪奋发之气味，今似可闻。

童年看老水牛吃草卷舌、听它反刍的嚼草声，还会玩“秧草钓鱼”（见拙著《人生四季》）。

少年剔灯草，与小伙伴卖作油灯的灯芯，赚得两分钱即可买一个烧饵块。

八岁和九岁，穿草鞋两次步行于会泽与昆明间，约两百千米长距，均穿草鞋行，让我收获了若干脚底血泡。

青年读中学，课余上山打柴，有时带上两双草鞋，方可避免赤脚走山石路。

已在高校任教了，作为两个女儿的父亲，探亲时会帮母亲将她们打好的草席挑好送至公司，由公司销售。

如今我告别草鞋多年了，但没有彻底告别中草药，园子里还会野生出些疗治小疾的草药来。

我当教授了，自认是一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欠缺很多的“草根教授”！

现有一个网红热词，曰“种草”，意思是把自己喜欢的事物分享给别人、让别人也喜欢的过程。我拉拉杂杂说了许多关于“草”的话，说明我喜欢头脑里有一大片任马驰骋的“草”，并以图文分享给大家，而大家喜欢不喜欢，就不是我的事了。

（原发于曲靖M　2022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