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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孩子的另类科普:一万亿个外婆
1.9.2 2.每个人的遗言
2.每个人的遗言

两人踩着软软的泥巴,逆着风,走在晚潮退却的海滩上。黎明用心雕琢着属于自己的宫殿:乳白色的浪尖与片片游云相逢,托起天空的峻岭和幽谷。

“前头就到啦。”玉米小姐说。

星星摸了摸脑袋:“我们要去哪儿?”她想到了钢笔小姐,忽然又想到外婆,那个总是能用诙谐的言语赢得满堂喝彩的人。

对方还没有回答,那顶带轮子的帐篷又露出了坚硬的骨架。灰色的帐身就像是用混凝土浇筑出来的。“魔法!魔法!”星星大喊起来。

玉米小姐淡然一笑:“我们进去吧。”

这一回,里面没有巨人的剪影,舞台上也不见了水中漫游的小球,只有空荡荡的观众席依旧如故。蓝丝绒制成的帷幔再次徐徐拉开,一个穿着牛仔背带裤、头戴渔夫帽的人站在那里。

“钢笔小姐!”星星再次大喊。对方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捧着那个蓝色笔记本朗朗诵读: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1]

句子绕着灯柱旋转。星星有点恍惚:自己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们是凭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星星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唇也在不自觉地翕动。

“重新理解孩子和你的关系并不容易,但是基因一直在说这个故事。”玉米小姐注视着星星。星星更加困惑,她的“孩子”?是什么意思呢?

“很久以前,地球上还没有生命呢,没有什么是‘活着’的,你只能看到石头和水之类的东西,整个空间就像是一只冷却下来的炉子。有一天,一道闪电划过,无意间点燃了‘炉子’里头一些简单的物质,很可能是二氧化碳、水、甲烷和氨气,它们开始不断地碰撞、沸腾,制造出了一大堆新的物质,其中就包含了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分子。”玉米小姐停顿片刻,说道,“这个分子也像其他东西一样漫无目的地飘荡,没过多久,它就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变成了四个,这个小东西竟然可以完全地、不断地复制自己,这是其他物质从来没有过的能力。”

啊,这听起来可真有点儿巧合。星星想,但凡有一丁点儿物质改变了,这个奇特的分子就不会出生吧,就像配方偷偷换了一块小小的材料,做出来的食物就变了味。

“我们呢,就把这种可以复制自己的分子称作最早出现的‘基因’。云是水做的,冰也是水做的,只是这些分子拼凑在一起的模型不完全一样,可是每个模型都会找到一种生存的策略,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持续稳定地存在下去。冰的策略是等待气温降低,云的策略是等待气压上升,只要满足了条件,它们就迫不及待地出现。所以,基因也有延续自己的策略。”

外头的风好像厌倦了清晨的海浪,匍匐在地,低低地喘着粗气。

“至于生命呢,”玉米小姐继续自己平静的述说,“就是基因制造并信任的生存机器。所以你的孩子,又怎么会是你的孩子呢?那不过是‘基因’为自己构建的宿主,借由孩子的一阵阵心跳、一次次欢笑、一段段成长完成自己的旅程,孩子并不属于你,当一个身体逝去,‘基因’还将继续流浪,寻找下一个宿主,就像原子一般无止无尽……”

星星听得入了迷。原来她并不只是那位给她泡奶糊、剪头发的妈妈的孩子,她还有一位更加了不起的叫作“基因”的母亲。

“我们都只是人类基因谱系上一个小小的节点,你的外婆虽然死去了,我很抱歉,但是基因却携带着记忆,寄宿到了你妈妈的身上、你的身上,所以她和你们同在,通过这样的传承与永恒为伍,那么,一切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一旁的钢笔小姐也在出神地聆听玉米小姐的话。

“可是,如果一个人没有孩子,他是不是就真的死去了呢?”星星追问道。

玉米小姐将自己纤瘦的身躯转了过来。

“我想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就算是灭绝物种的身影,还飘荡在此时此地呢,今天,只要你不是非洲人,身体里就残存着尼安德特人的基因[2]。这种古人类在进化争夺中败下阵来,早就灭绝了,但是他们的基因仍然顽强地存活,继续攀附在我们这些现代人的生命之树上。非洲的毛里求斯岛上也曾存活过一种不会飞的鸟,笨重的身体让它们不断成为殖民者的盘中餐,最后,这种鸟灭绝了,可是基因也借由一种鸽子的躯体继续在世间旅行。我们可以查出来,那种鸽子就是它在基因上的近亲。”她轻声说道,“对于基因传递来说,个体是微不足道的,爸爸妈妈传给你的基因是一本厚厚的、经过了不同人很多次书写的书,即便丢失了你的这一页,书也还是书。”

帐篷里只剩下三个人的呼吸。星星站在原地,咀嚼着自己听到的话。

“你要明白,个体的死亡其实也是在成全基因繁衍的逻辑。”玉米小姐将手掌轻轻按在她的肩头,“一只雌螳螂会在交配完成后的婚床上啃食掉新郎的头颅,这是基因的指挥,它驱使新娘们用食物的能量更好地供养腹中的小螳螂,这样一来,基因就可以完成传递了。每个生命都是基因漫长旅行所搭乘的一班列车。死神可以剥夺一个人的呼吸,基因却是不朽的。”

星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她低下头,看到自己拍红的手掌,忽然发现那仿佛并不是属于自己的手。那双手有着柔软而又纤长的手指。屈膝的双腿长长地套在磨破了边的背带裤里,胸袋里竖着一支蓝色笔帽的钢笔。原来在这个灰雾沉沉的帐篷里,她穿上了钢笔小姐的外衣,已经是个大人了!


[1] 整首诗是由黎巴嫩诗人、作家纪伯伦创作的,选自《先知》第四章《论孩子》。全诗如下:“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他们是凭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你们可以给他们以爱,却不可给他们以思想。/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像你们。/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那射者在无穷之中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满,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遥远地射了出去。/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吧;/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

[2] 2010年的一份基因组序列研究,对比了尼安德特人和五个分别来自中国、法国、巴布亚新几内亚、西非洲及南非洲的现代人基因样本后,发现非洲以外的大多数现代人(包括欧洲、亚洲、美洲及大洋洲人)的基因有至少1%至4%源自尼安德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