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六 画一朵小蓝花

六 画一朵小蓝花

爸爸,我们电话一记?

周末的早上,到了陈淼淼跟爸爸约定打电话的时间。她在微信上写了一行字发过去,清了清嗓子。周末要是不安排好,陈淼淼独自在家里,两天两夜都可以不张嘴说话的。有时她觉得自己两片嘴唇的皮都粘在一起了。这次从瑞秋家回来,是星期六早上,到现在,星期天早上了,她还一句话都没说过。

清嗓子的声音也显得有点怪。

陈淼淼又清了清嗓子,再拍拍肚子:“要勇敢。”

“叮”的一声,爸爸这次闪回:来了来了。

爸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看上去变年轻了。他又穿那件扎眼的粉红条子衬衣了,显得喜气洋洋的。不过陈淼淼假装没看见。

嘿,爸爸,我代表我们高中数学俱乐部去参加州里的竞赛啦。

哟。结棍了嘛。赢了没?

没。不过我们同学都很厉害,我们没得奖杯,可报到我们学校的名字时,我们大家都站起来对自己欢呼。别的学校也搞糊涂了,以为我们得了什么名次呢。

那你告诉过我啦,上次。

是吗?我都忘记了。

哎呀,被爸爸记住了。陈淼淼真没想到爸爸记得这件事,可见他一直对自己的数学成绩很在意。

爸爸,我们树林子里有驯鹿的,我差点被驯鹿撞到。那头驯鹿我总看见它。

啊,怎么听上去好像住在野生动物园里一样。

它眼睛长得很奇怪的。

它被猎人打伤了,重伤。

陈淼淼的手指好像能感受到留在淡蓝色皮毛上烧焦的枪眼,那条边摸上去硬硬的,是子弹穿过时烧焦的痕迹。妈妈疼得厉害吧,她该躺在林子里抽搐了吧。

爸爸在对面干咳了几声,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之前就是这样的。

陈淼淼,我得跟你说个事。听听你的意见吧。我想我大概爱上一个阿姨了。

就是那个手术室的护士吧?我早猜出来了。

我自己都是在这个礼拜才比较明确,什么叫你早猜出来了。

我听你老是说她,她还帮你买衬衣,你看,你一直穿她买的衣服,我就猜出来了。

爸爸脸红了呢:她关心我。

这倒是真的。在陈淼淼的记忆里爸爸从来没收拾得这么周正过。他现在有种小男孩的样子,有种被人打扮过的、小心翼翼避开街上水塘的妈妈乖宝的样子,或者,像一条终于靠岸的船的样子。

哦。

你觉得好?我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这是你的事,你觉得好就行。又不是我跟阿姨结婚。

总归也要听你的意见的呀。

我没啥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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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不开心,我们就先不说这事了吧。

嗯,不要讨论了,不过我也没不开心。有人照顾你,我总归开心的。

好吧。

爸爸有点闷忒。

陈淼淼也有点闷忒了。

他们匆匆挂掉电话,好像有点赌气似的。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爸爸是不知道要不要再解释得合情合理点,他在上海慢慢脱掉护士喜盈盈地为他烫好的衬衣,换上一件旧帽衫,觉得整个人都松下来了。陈淼淼是体会到再也不适合跟爸爸说驯鹿的事了。她拿了一杯水坐下,房间里唯一的那张旧沙发朝着窗子。

窗外有棵浆果树,上面开了一万朵花。树上有个松鼠自己用树枝搭的窝,松鼠也是一个人住在上面,没有家里人。松鼠在家,陈淼淼看到它灰色的尾巴从窝里耷拉了下来,好像在跷二郎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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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美好的一天。蓝天高远,滑翔机掠过绿色的山坡,鹰在天上一动不动,好像正在享受阳光。陈淼淼想起小时候的惊奇:自己的世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可世界还照常运转着,甚至更加美丽了。她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是为爸爸感到高兴的,但是为妈妈感到悲伤。而自己,就像那个躺在窝里的松鼠,独自一个人。

好复杂的感情啊。

早上好,艾比。我是淼淼。

啊,早上好。

我打搅你了吗?

没有,我在嫁接我家的柠檬树呢。今天是美丽的一天啊。

我想,艾比,如果你有点空的话,如果你也有兴趣的话,我能不能来跟你讨论一次《绿野仙踪》?

太好了,来吧。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烤一个玉米蛋糕,可一个人吃不了。你随时来就行,我就在前院。

陈淼淼一跃而起。

见到艾比家的红屋顶时,陈淼淼正满脸是泪地穿过树林。今天的树林那么安静、那么明亮,没遇到任何动物。她仔细将脸擦干净,又使劲搓了搓脸,把泪水经过后紧绷的皮肤搓软和。

嘿!艾比,今天太阳真好啊。

说得是啊。今天不用急吧,反正不上学,等我把柠檬树伺候好了,我们就烤蛋糕。

艾比换了夏天的汗衫,但肩背上还是披着一块披肩,看上去很像玻利维亚的女人:啊,你看上去很累。

没觉得呀。

也许是太阳晒的?我们平原上春天到来时许多人都会过敏,会乏力,会犯头痛病。你先进去歇下。

好呀,我带来了中国的方便面,等下我也可以做一个中国面条给你试试。

我家的《绿野仙踪》在厨房书架里,你先去找出来。

厨房里明亮得像一座宫殿。

小蓝花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只玻璃瓶里。它正仰着脸望着这边,好像正在等她。

它难道真是那样的一朵小蓝花吗?那个湖边,长满了小蓝花的湖边,是不是精灵存着它们的小蓝花的地方?

它歪着头,好像也正悄悄打量她。似乎她和它都知道,陈淼淼是为它而来了。

你是谁呀?

——安静。

有种小蓝花,跟你长得一样,是精灵养在眼睛里的,你是吗?我是精灵的孩子,我妈妈也有一朵养在眼睛里的小蓝花。

——安静。

你能说句话吗?这里没别人。

——安静。

你不想跟我说话,因为我不是一个精灵的好孩子吗?那我也不是一个人类的好孩子,我是谁的好孩子呢?

——安静。

你知道我该怎么办吗?

——安静。

我长大了,该自己拿主意了,对吗?必胜!

艾比突然走进来,到柜子里找一把大剪刀。

这花好看啊。她说。

我想画画它呢。

桌上有纸笔,你随便拿。

陈淼淼找到彩色铅笔和一张白纸,假装画它。其实她想这样可以再安静片刻,理所当然地不必跟艾比搭话。

花瓣的背面长着细长发白的茎脉,好像手臂上微微隆起的静脉。这是陈淼淼从未注意到的。

花蕊的深处不是眼珠子,也不是嘴巴,而是寻常的淡黄色的花蕊,毛茸茸的。

她慢慢地在一张反面用过的A4纸上画出这朵小蓝花的样子,它怎么看,都散发着一种暖暖的、庄重的哀伤。

她把自己的画放到小蓝花旁边,好像为小蓝花比试一件新衣服一样。

突然,小蓝花用它张开的花瓣,中规中矩地点了点头,然后轻轻说了一句日文:卡哇伊迪斯,轰多尼。(“好看啊,真的。”看多了宫崎骏的电影,谁都知道这几句日语的。)

哦哈哈,你是个日本孩子的精灵妈妈啊!阿里噶多,库扎伊马西达(谢谢)。

你认识我妈妈吗?它现在是一头鹿。

干巴鲁。(加油吧。)

你认识我妈妈吗?

——安静。

艾比干完活进来了。

艾比去烤蛋糕了。

画完啦?我看看。艾比看了眼,好看呢,淼淼。

真的?我看不出来好坏。

艾比从柜子顶上找出一个旧镜框来,放在小蓝花的画上面,被那个镜框一框,小蓝花真的好看起来。看,不一样了吧?镜框有种特殊的功能,就是让一幅画显出它的精神。

真的,没想到啊。

你有天赋,淼淼。也许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全世界都有名的画家。

哎哟,怎么可能,我就是画一下。

你会认识到的。我们可以赌一整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要不,普希金的诗也可以。

或者,阿赫玛托娃?

啊呀!艾比,我就是个小孩子,让小孩子害怕是不好的呀。

哈哈,好吧,小孩子。那么我们读《绿野仙踪》吧。说着艾比就找来了一本旧旧的《绿野仙踪》。

厨房里渐渐充满了玉米蛋糕特殊的香气,一种比面粉甚至巧克力更爽朗的香气。陈淼淼心里渐渐放松下来,压在旧镜框下的小蓝花真安静啊,好像一座避难所。

原来这本书就是那本里面夹着一朵干花的旧书,原来书里那些花体字是艾比妈妈写的。“亲爱的艾比,看看狮子的胆小。”她这样写道,“致你的十岁生日。”原来这是一件生日礼物。

我妈妈给我这样的生日礼物,因为我从小就很胆小,我最后一个学会跳马,一直都没学会游泳,从不愿意看鬼片。想都不敢想能像你这样到另一个国家来读书。淼淼你一定要知道,你是一个勇敢的小孩子。

那你怎么敢一个人住在神秘林里呢?

一个人住才是最安全的,对我来说。

艾比把书翻到干花夹着的那一页,那是第六章——

“你怎么会变成胆小鬼?”多萝茜问,她惊异地望着狮子,它是个庞然大物呢。

“这是一件神秘的事,”狮子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呀,大概生来就胆小。林中的其他野兽都以为我是英勇的,因为狮子总被人叫做百兽之王。要是我大吼一声,动物们都害怕,都会四下逃散。可我遇到人,就非常害怕,我对他吼,他却落荒而逃,他也怕我。不过要是大象、老虎和熊来了,那我就赶快逃:我就是这么外强中干的。”

“百兽之王是个胆小鬼,这可不对头。”稻草人说。

“我知道,”狮子回答说,一边抬起尾巴擦去眼中泪,“我自己也愁死了,这日子可怎么过。我一遇到危险,就心动过速。”

铁皮人道:“你怕是有心脏病吧。”

“可能哦。”狮子说。

“如果你有心脏病,”铁皮人说,“你应当庆幸,因为那证明你还有一颗心。我没有心,所以不会有心脏病。”

“那么,”狮子想了一想说,“要是我没心,也就不会是一个胆小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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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句话下面,有人画了一道红线:要是我没心,也就不会是一个胆小鬼了。

陈淼淼拿书给艾比看,微笑了一下: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艾比看了一眼就笑了:我小时候画的。你知道,童话经常能说出未被日常生活的唯物主义破坏了的真理。这句就是。

艾比,你觉得这句话里面有没有一种委屈啊。

艾比聪明地看了陈淼淼一眼:我是过来人啊。

那你怕什么呢?

我怕跟别人不一样。

真的?我在中国的时候,一直听说美国大妞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特立独行的。

哈哈,其实全世界的人都一样。每个人都有一颗心,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恐惧。那么淼淼,你又怕什么呢?

我也很怕跟别人长得不一样。陈淼淼不由自主地将手背到身后去摸了摸后背。

你后背那里怎么了?

突然痒痒了。

唔。

路易城这里比上海干燥多了,我洗澡以后,只要不擦身体油,就会很痒。抓一下,皮肤上就会有鼓起来的抓痕。我到网上去查过了,这种情况叫抓痕症。我背上和大腿上特别痒,我在网上又查过了,椰子油最有效,就订了一罐,可背上不容易擦得均匀。不过我鼻子出血倒是好多了。说着说着,陈淼淼突然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就像老太太一样,老是钻在健康问题里出不来。

艾比起身去烤箱里取玉米粉蛋糕,厨房里充满了玉米粉特殊的、结实的香气。

越过艾比,陈淼淼看到窗台上的小蓝花,它微微垂着花瓣,好像一个若有所思的日本人。

然后,然后,它看了艾比一眼。

然后,然后,陈淼淼看到艾比路过它的时候,朝它亮了下手掌。这个姿势陈淼淼太熟悉了。小时候,在淮海中路上,一辆26路公共汽车路过时,妈妈也是这样跟车窗里的一个老人打招呼的——这是精灵彼此打招呼的姿势。

艾比让陈淼淼读后面的几章,看那胆小而且忧郁的狮子是如何渐渐成为百兽之王的。

只要拼命努力,一切都会好的。陈淼淼最后说。

但是艾比却叹了口气,说:人在小时候都会抱有这样的信念,因为童话给予的力量还没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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