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妈妈来了

一头高大的鹿突然从树林里冲出来，这次差点把陈淼淼撞飞。

它是一头棕色的、高大的、带着两只角的驯鹿。陈淼淼闻到一股野鹿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在暖烘烘的皮毛气味里，还有一股丁香的气味。

它长着淡蓝色的肚子，头上的角，左边是残缺的。

苏丝是高中里品学兼优的十二年级生，赶去芝加哥，接受罗德岛设计学院招生处老师的面试。可是，突然，她就死了，就死在陈淼淼到达路易城小机场的那天下午。

就是它害的。

可它圆圆的棕色眼睛里，此刻却喜盈盈地闪烁着一朵小蓝花。

然后，那朵小蓝花像蝴蝶一样飘飘摇摇地从眼睛里飞了出来，飞到陈淼淼面前。

“淼淼。”

寂静之中，陈淼淼心里听到五雷轰顶。原来所谓五雷轰顶是真的五个炸雷，一个接一个，直接掉在头顶上——这比五个一起炸还要吓人，因为这是没完没了的轰炸：

1.这就是妈妈。

2.它被艾比看到过的。

3.小蓝花的声音真好听。

4.它是杀人犯。

5.天涯海角，没路可逃。

陈淼淼二话没说就夺路而逃，好像见到鬼一样。她看到心里出现一个大字：唉。

一路上她看到好几丛颜色艳丽的红蘑菇，都是有毒的。淼淼心里突然掠过几个血淋淋的问题：它现在到底吃什么呀？喝什么呀？这里没听到青蛙叫呀。

可它知不知道红蘑菇是不能吃的呢？

陈淼淼只好又跑回去，用鞋底把那些红蘑菇都从树干上蹭下来，再踩成烂泥。

可不知为什么，她见到艾比时，却什么也没说。

那天她一点都不饿。

连可乐都不碰了。

“你这是怎么了！”艾比没用问句，只是一声感叹。

陈淼淼只是非常非常安静，坐在那里，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远远地望着艾比钉在树干上的那张磨得差不多稀烂了的照片。

那天下午，艾比终于拿出了弗罗斯特的《诗合集》。这下弗里曼小姐的书单子算是完整了。作为普及版的弗罗斯特诗歌，和作为升级版的艾略特诗歌都有了。

陈淼淼因此体会到弗罗斯特的宁静和艾略特的内心澎湃，到底是不同的。她居然更喜欢艾略特诗歌里内心澎湃带来的力量。即使是五雷轰顶以后，内心一片焦土，陈淼淼还是悄悄得意了一下。

我知这是谁家树林，

他家老屋就在村中。

他未见我伫立在林边，

正静观那雪中深埋的树林。

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His house is in the village, though;

He will not see me stopping here

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

“这是对美国大地上那种宁静思绪最好的描写。”艾比那天也很安静，甚至好像陷入了忧郁，“美国人喜欢打哈哈，咧着大嘴笑，可是，在没人看得见的幽暗的内心，堆着像雪那样冰凉洁白的思绪。美国人的心大，能装下许多积雪。”艾比自顾自说着，她并不需要陈淼淼回应。有次瑞秋问起艾比的情形，她说在中西部大平原上，真的有艾比这样一类离群索居的人，有时对着树洞说话。

这正是陈淼淼需要的宁静。她觉得，艾比说的那种美国人，就像喜欢打哈哈的自己。当她说不喜欢诗歌的时候，弗里曼小姐流星闪电般地瞥了她一眼，如今她想起来，弗里曼小姐大概比自己更早地洞悉了她心里的积雪吧。

那悲喜交集的感觉啊。

为艾比读这首诗的时候，在树林边缘遇见的那头鹿又回到陈淼淼心里。正如庞德诗里写的一样，它的面容像幽灵般显现。这次，淼淼看到它淡蓝色的肚子上，也有着小蓝花形状的白色斑点，与照片上的梅花鹿相似。

她回忆着，发现妈妈不光断了一侧的鹿角，它毛茸茸的长脖子上还有道伤痕，伏在褐色的皮毛中间，好像一条小蛇，长而卷曲。

妈妈你怎么受的伤啊？淼淼在心里碰触着那道伤疤，还有残缺的鹿角。

我的小马也许惊异

要如此停留于旷野里

在这冰湖与雪林之间的旷野里

在这一年中最黑的夜里。

My little horse must think it queer

To stop without a farmhouse near

Between the woods and frozen lake

The darkest evening of the year.

想象妈妈独自在冰湖和雪林间走来走去，在一年中最黑的夜晚。

妈妈为什么成了一头疯了的野鹿呀？你真的失心疯啦？这是为什么呀，妈妈？

妈妈，你受伤的时候没疼死啊？

谁给你擦红药水呢？

可你怎么把别人家小姑娘撞死了呀！你成了小城报纸上公告本城居民可以射杀的野鹿啦，在逃杀人犯呀！

陈淼淼的心碎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比小时候看到妈妈杀青蛙时更心碎。

苏丝是一个热爱画画的好女孩啊，我们这个中学，年年都有考上哈佛和麻省理工学院的好学生，可那么多年，她是第一个要去罗德岛设计学院的学生，是我们西中的艺术曙光。你多不应该啊，妈妈！

因为她，我才知道罗德岛设计学院是全美国最好的设计学院，去那里读书的小孩都很了不起。

瑞秋伤心得在家里躺了两天才来上学呢。瑞秋是个多么明亮多么简单的好人啊，妈妈。她对我格外好，我知道这完全是因为我也是个东方人的缘故。她会把她妈妈新烤好的曲奇饼带到学校来给我，也是因为苏丝喜欢她妈妈做的曲奇饼，所以她以为我也会喜欢。她看着我吃曲奇，满脸喜悦和难过的神情，真让人感动。

我都不敢想要是李雨辰被车撞死了，我要怎么办。我，肯定是要亲手砸扁那辆车的。

你为什么总有让人不能接受的血腥气啊，妈妈。

可是，它到底是不是妈妈呀？陈淼淼想起鹿身上那股暖烘烘的气味，而妈妈身上的气味总是凉凉的、清爽的。妈妈从来不用沐浴液洗澡，因为沐浴液里有一股石油的哈喇气，被热水一熏，就从香精里跑出来了，难闻。陈淼淼以为自己早就忘记妈妈这些奇谈怪论了，可是并没有。因为后来，她自己也闻到沐浴液里有哈喇气，特别是水太烫的时候。

也许你到底不是妈妈。陈淼淼松了口气，但是这样想却很伤心，伤心得好像就要没有心了一样。真是奇怪啊，小时候妈妈离开的时候，并没这么难过。有时难过起来，也会对自己说，会好的啦，慢慢地，忘记了，一切就好起来了啦。这样就自己听了自己的。但是现在，想起来，反而更难过。

妈妈的小蓝花的确是从野鹿眼睛里飞出来的。

好吧，无论如何你是妈妈。

“多想，多想，多想，多想看看你啊。”陈淼淼记起小蓝花说的话。一个夕，两个夕，三个夕，四个夕，中国古人用“夕”来泛指岁月的长度，再多一倍的“夕”，在树林与小湖之间，比四季还多出一个四季来。这意味着妈妈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年吗？正好那一年陈淼淼进入有交换生的高中。这些“夕”，把她的心像吹一只气球一样一点点吹大起来，飘飘荡荡，大得让她不知所措。

陈淼淼突然不能肯定“夕”到底是指漫长还是短暂，她突然谴责自己在中国没有好好背诵课本里的古诗词了。现在好想自己有文化呀。

“queer是个文雅的老词，表示感觉古怪，而且是令人不适的那种古怪。从前我们这地方形容同性恋的人，就用queer。”艾比向陈淼淼解释说。

嗯嗯，就像这个中文里的“夕”字。

静寂冬夜，风声细索

林子深暗可诺言如许

可我在安眠之前

尚有漫漫前程。^[8]

The only other sound’s the sweep

Of easy wind and downy flake.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唉，唉唉！陈淼淼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了想，实在太沉重，只能再叹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命啊，在上海时自己是个精灵的孩子。可在路易城，自己更不正常了，成了一头野鹿的孩子，而且是一头疯了的野鹿。

她悄悄摸自己的头，难不成头上也要长出妈妈一样的角吗？翅膀的问题还没解决呢。

陈淼淼怕极了，摸了自己的后背，再摸自己的头，这个身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怪胎啊。

“春天来得太猛烈。这林子里有许多古老的植物，许多欧洲移民来这里以前，就在这里生长的纯美洲植物。所以林子常常会让人过敏。”艾比轻轻说。

“在春天里，读一首描写冬天林子的诗歌，总觉得啥地方不适应。”淼淼轻轻说。

“春天就是个残忍的季节。”艾比轻轻说。

“我看到丁香林那里，风一过，遍地都是白色的花瓣，就像fill up（堆积）的是冬天留下的积雪。”淼淼轻轻说。

“世上没什么是一去不复返的，雪在天上等着，冬天到了，会再落下来。”艾比轻轻说，“丁香那时已经腐烂了，沉入了树下的泥土，但它们变成第二年的新叶。”

“唉。”淼淼想起小时候看到爸爸睡在长沙发上的样子，后脑勺上翘起的一撮头发，它看上去那么无助。

她静悄悄地在心里点着头：原来世界上没什么事情，是真正一去就不复返的。这听上去是桩好事情，但却不一定真的就是。

原来活着是这么地不容易。每个人都有一些诺言要遵守，每个人都有许多路要独自走。

那天朗读结束后，艾比照例在门厅里陪陈淼淼换鞋出门。

在门厅圆桌的一只白洋铁皮的大桶里，艾比新插了一大桶白色的梨花和粉红色的桃花，它们让陈淼淼感到伤心，因为太好看了。世界上真正好看的东西，就是让人喜欢到伤心，这是陈淼淼最新的发现。她其实不喜欢这种油然而生的细腻，它让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插满了雷达线，感觉复杂到爆棚。陈淼淼宁可开心，或者愤怒，这两者都能让她产生力量，变得开朗，这是对生活很重要的事。可是感觉复杂到底有什么好，陈淼淼不能确定。

隔着门廊上的纱门，陈淼淼看到坡上的野梨树盛开着白色的花朵，它好像突然比一星期前长大了许多，而且柔软了许多，远远看去，竟然不像一棵树，而像一朵沉重的白云落在了树林里。

陈淼淼还没见到过这么充满感情的树林。小时候，世界很简单，好的就是全然的幸福，坏的就是全然的令人愤怒。现在，眼前这个树林子，却勾起了一种令人感动却又感伤的复杂感情，就像妈妈离开以后的第一个艳阳天；就像门厅里妈妈的拖鞋终于不见了的第一个放学后的下午；就像飞机离开地面，眼见得上海变成了一堆火柴盒子的那些时刻。陈淼淼发现，自己的心，越长大越复杂了，现在复杂到想要假装没察觉也是做不到的。

“这林子里有许多古老的植物，许多欧洲移民来这里以前，就在这里生长的纯美洲植物。所以林子常常会让人过敏。”艾比重复了一遍她刚刚说过的话，“所以，这林子有自己的花语。”

插着花的大桶边上，一些小东西端端正正、干干净净地围了一圈。

一块淡黄色的树脂、一朵白色的梨花、一朵淡黄色的椴树花、一朵白色的苹果花、一朵黄色的蒲公英花，还有一小条褐色的松树枝。

艾比解释说：

树脂代表爱；

梨花代表宽恕；

椴树花代表爱别人的能力；

苹果花代表智慧；

蒲公英花代表对爱的等待；

松树枝代表顽强。

“你知道得真多，艾比。”陈淼淼赞叹。

艾比耸耸肩，无声地笑了：“应该的吧。”其实她没有肩膀，长肩膀的地方，骨头削了下去，好像一只鸟。

“大多数都是与爱有关的。”陈淼淼归纳了一下，在那块淡黄色的树脂上，她看到有浅浅的牙印子，“你收集的？”

“不，邻居送过来的。”艾比点点门廊的木头台阶，“她放在那里，我就捡起来收着。”

此刻，那里又端端正正地放了一枚褐色的菌菇，椭圆的，带着长长的、苗条的淡褐色枝干。“啊，那是松茸，非常鲜美，更加稀少，而且难得遇见。”艾比介绍那枚形状比大多数蘑菇都要秀气的蘑菇，“它代表珍贵的相会，一期一会。”

“对爱来说最珍贵的，就是对相会的盼望。”艾比的脸沉入金色的阴影里。陈淼淼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等自己长大了以后，有一天，自己也会这样站在夕阳的阴影里，说这句话给自己的孩子听的。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小孩，背上匍匐着一对翅膀。

树林子此刻被金灿灿的夕阳笼罩了，下午淡绿色的光线，变成了金红色的。

林子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野鹿傍晚出来散步了。

陈淼淼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是妈妈，而是上次见过的那头小野鹿。这回它跟在两头大野鹿后面，站在野梨树下吃花。

“鹿平时吃啥？”陈淼淼问。

“它们吃草和叶子吧。春天它们有许多花可以吃，秋天它们吃果实。”艾比微笑了一下，“去年夏天树上结了比以往都多的红莓，天又特别热，到秋天时，红莓果熟透了，提前发酵，野鹿都吃得醉醺醺的。鸟也醉醺醺的，飞也飞不动。”

“会吃比它们更小的动物吗？比如小鸟。”淼淼胆战心惊地问。

“当然不会。”艾比回答。

“真的？”陈淼淼问。

“我想是的。”艾比回答。

“你真有足够的关于鹿的食物的知识吗？”陈淼淼接着问。

“我想是的。”艾比回答。

这时，陈淼淼看到了一朵小蓝花。它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无辜地躺在艾比家门廊的台阶上。

艾比走过去将它拾了起来：“这个也是有意思的。”

“什么意思？”

“感谢。”艾比说。

哦。可所有的花都是感谢的意思呢。陈淼淼想，艾比是不知道它的特殊啊。

“让我先把它养在水里。”艾比握着它，踢踏踢踏地走回屋里去。

等艾比回来，陈淼淼还是不肯起身：“艾比，我肚子痛。”

艾比赶紧也蹲下来：“右边痛吗？”

从前妈妈也是这样问的，然后就跟淼淼讲盲肠炎的故事。

“不是盲肠炎。”淼淼赶紧声明，“就是单纯的肚子痛。”

“世界上并没有单纯的肚子痛，我的姑娘。”艾比否认，“拉肚子吗？”

“也不是，就是我……我生理期到了吧。”陈淼淼找到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理由。

艾比点点头，说：“那我开车送你。”

艾比原来有一辆落满灰尘的全自动汽车，车窗上挂着的残疾人标志上结了一个小小的蜘蛛网，蜘蛛网里网了一只小飞虫，小飞虫的尸体都脆了。“能不开车，我就不开。”艾比说。

她们绕了一个大圈，从堂堂正正的高速公路上，直接回到陈淼淼住的公寓。

吁。

四周终于没有人了，不用装。

陈淼淼在自己的房间里走了一圈，进储藏室去转了转，又去卫生间走了一圈，开了一下热水龙头，冲了冲手。

打开的窗子里，能听到树林里黄昏时鸟儿的各种叫声，陈淼淼就去窗前站了一会儿。她闻到有点辛辣的气味：“这是橡树和柏树。”接着她又闻到芬芳的气味，“这是丁香。”

感觉好奇怪啊，这是在做梦吗？

然后她走到厨房里，又打开热水，冲了一下手，看着手掌在水流下变成了更深的粉红色。无论如何都很奇怪，今天的水流好像一块布一样。然后，陈淼淼开始做一包康师傅辛辣方便面吃，这是她的思乡晚饭。

方便面汤里，放了两只荷包蛋、五片从附近阿米什^[9]村里买来的熏火腿，以及一棵生菜。从前，每当自己做面条吃，陈淼淼就拍几张照片给爸爸传过去，微信很方便，爸爸看到她吃中国东西，就会很高兴。这次陈淼淼还拍了一下方便面的料包，她只用了一点点，因为爸爸说料包里有防腐剂，这种东西会粘在肠子上，很久都不能代谢。看到她只用了一点点料包，爸爸也会很高兴。

爸爸正好在线上，不在手术室里，他马上就回了：“我女儿厉害。”

“那是。”

“电话一个？”爸爸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

“不行。我得做作业。”陈淼淼立刻就下了线，还把手机趴着放到一边。

小蓝花果然来了。

你为什么变成了一头野鹿，而不是一个女人呢？不是说，有角的鹿都是公鹿吗？为什么妈妈你是一头公鹿呢？

“因为感情是世界上最黏的胶水。小人鱼不是也只能变成泡沫嘛。”

就是因为没有爱吗？

“你长大啦，真好看啊。呜呜呜。太高兴的笑就是哭啦，你晓得？”

淡定淡定，一般性好看，我基本上是瞎猫撞到死耗子了。

“瞎三话四哦。你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小姑娘。”

还记得瞎三话四这句上海话呀？即使变成了一头发疯的公鹿。

“还有乱话三千呢，侬迭个戆大。”

妈妈实际上是个容易开心的人啊，陈淼淼像妈妈。

“有礼物给你。”

啥？

小蓝花飘了起来，等在大门口。

陈淼淼跟着它走下楼，走到楼下停车场里的一棵大橡树下。

妈妈就从大橡树后迎了上来。

她灰色的鹿角在明亮的月光下变成了黑色的。

她眼睛喜盈盈的：“我给你带来了礼物。”

大橡树下的柏油地上，井井有条地放着许多来自树林的小物件。那种有棱有角的整齐，让陈淼淼想起小学时，妈妈要走的时候，给陈淼淼买了那么多内衣和袜子，也都是叠得整整齐齐，有种特殊的严肃；那种井井有条，让陈淼淼想起妈妈当年的调色板，一小坨一小坨的颜色总是排好队。

陈淼淼看到大橡树下靠着一只很大的蜂巢。

“这是野蜂家特地腾出来，送给我装礼物用的。”妈妈脸上好得意啊。

这就是神秘林里的花语，艾比家里也有啊。

“是我送过去的呀，这是给你准备的礼物。你小时候最喜欢收礼物了。”

对的，我小时候不要脸哦。

“现在你不喜欢了？”

嘿嘿，照样喜欢。

“嘿嘿，严肃点。我要给你讲解一下礼物。总的题目是女儿书。”

“晓得？”

为啥跟艾比说的不一样呢？你又说胡话了？

“哪有。花语每个人都可以解释的嘛。”

你可真是妈妈啊，变成一头鹿，还不忘记说胡话。

“那是。你不是最喜欢妈妈说自己的观点吗？你妈就是独一无二。”

妈妈，你还是那么会夸自己，哼。

“晓得？”

晓得了。关键是不能安静也是于事无补的，对？

“聪明。”

嘿嘿，那是。

“晓得？”

你瞎三话四了对？我不要喜欢一个长着猫耳朵的人。

“你会慢慢喜欢的。”

我也不要跟人亲嘴，口水好臭。

“哎呀，亲爱的，你喜欢的人，口水就不臭了。关键是你得跟他说你不想做什么。”

我不想臭口水。

“哎呀，好吧。那你就跟他说，接吻只亲嘴唇，不亲舌头。”

咦。

“晓得？”

当然不晓得啦。

“哟，不好意思啦。”

你又不是真的人，你怎么晓得性爱不性爱的。

“所有动物都懂性爱的呀，我老实告诉你，动物比人自然多了，正常多了。”

好吧，你这个疯子。我记住了。

“晓得？”

晓得的。重点是不要为所欲为。

“聪明。”

“晓得？”

明白。不过我们校医看上去还不如我朋友呢。

“我派小蓝花去看过了，他是好医生，好医生都不大惊小怪的。他们好医生有职业口号的：有时能帮助，总是能同情。他就是胖点，胖子都是好人。”

好吧，那我放心了。

“晓得？薄荷很重要。”

可是，干吗是薄荷叶呢？

“因为薄荷叶不光清新自己，也清新所有碰到它的嘴巴。”

那不是正好相反，薄荷叶要别人跟它一样味道，薄荷叶正好象征着不同情。

“所以你要做的就是相反啦。”

哼，你又现编。小时候你说什么怪事，我都相信是真的，这些年我才慢慢发现，好多事都是你编出来的。我跟人家当真理一样讲，大家都觉得我在说梦话。薄荷叶是不是在神秘林的花语里，正好是相反的意思？

“哈哈，就是为了让你这种小崽子记得住，有时候要用反话呀。”

哼。

“晓得？”

这点倒是很重要的。算你厉害。

“我一直都在想，小短裤和小袜子都用光了的时候，我该给你什么呢？别人的妈妈都在身边唠叨，我又不在。我一直在神秘林里学花语，这也算是一种人类用得着的哲学。”

谁教你呢？

“橡树。橡树是这里最老的树，然后是菩提树，在古老的民族里，它们一向是神树。它们都喜欢教我，它们知道我准备给我家女儿礼物。”

“晓得？”

晓得。

“晓得？跟薄荷叶子的道理一样的，不要用痛苦去感染别人，别人不需要的。”

晓得了。对自己要硬气一点，这个我拿手。

“我心疼的。”

我发现其实许多人都是松树枝，爸爸也是。

“爸爸有女朋友了吗？他们手术室的小护士总是喜欢他的。他杀别人肚子，但是人那么温和，又瘦长。”

爸爸没有呀。爸爸越来越瘦了。爸爸很可怜的。

“你想他了。我知道。”

爸爸说人长大了，就该离开家，去过自己的新生活。我就走了。

“是的。你长大了，是要去过自己的新生活的。”

爸爸妈妈在一起，就不这么孤单。陈淼淼在肚子里悄悄说。

“晓得？我知道你讨厌做淑女，你存心要粗鲁一点，你想当个男孩子。但是男孩子也可以是很有礼貌的。”

我在餐桌上还是很有礼貌的。艾比教过我，把茶杯放在膝盖上的时候，要先铺块茶巾，两个膝盖要合拢的。我去图书馆借书，人家都说我怎么那么有教养。

“那要谢谢艾比。”

母鹿吃草真的不出声的？

“当然，要不然拉圣诞老人的雪橇去全世界派送礼物，怎么轮得着我们驯鹿。”

你还挺光荣的呢。今年给我要个好礼物，装在袜子里哦。

“一句闲话。”

哈哈哈哈哈。

“想要啥？”

我得仔细想想。

晓得啦，我也喜欢考古学，好神秘哦。小刷子在土里一刷一刷，发现了一大块金子做的皮带扣。

“将来你想当什么人呢？拿把刀杀人肚子的医生，在放大镜下面造一棵树的科学家，还是拿小刷子刷土里埋着的东西的人呢？他应该叫什么？”

考古学家啰。

“你想当啥？”

还不知道。我还没真的想过这事呢。有段时间我很想当强盗的，不过是好的强盗，打坏人。

“这个大概不行哦。我不要紧，你爸要吓死掉的。”

对啊，所以我还没想好。

“慢慢想吧，一辈子那么长，又不着急。总要做一样你会一直喜欢的事，才能幸福。”

想起来就很烦，责任太大了，你怎么知道就一定会喜欢到底，一辈子那么长。

“所以要慢慢想呀。等着，等这样喜欢的东西来找你。”

我倒是愿意，可要是它总也不来，怎么办？弗里曼小姐就等到了，她的那份是个金苹果。她说我的那份一定已经在路上了，我的是个骑白马的王子。

“相信弗里曼小姐的话吧，她到底是写小说的人。这种人都像上帝一样，能造世界的。”

那好吧。再等会儿。

晓得啦，我目前只有瑞秋一个人是最好的朋友，不过，还有缇娜，她们两个人原先就是好朋友，还有那个女孩。缇娜跟我在一个年级，我们三个人常常一起在图书馆做作业。我们正好是三角形。

“你们在一块儿说些什么呢？有跟李雨辰那么好吗？”

那是不可能的。李雨辰是跟我一起在南京西路上飞过的朋友啊，是为我号啕大哭过的朋友啊。不过，瑞秋喜欢我，她说要请我去她家过周末呢。我们学校里最要好的朋友才会在一家人家聚着，一起过周末。我还从来没被邀请过呢。

“她家有几口人啊？爸爸妈妈是干吗的？谁来开车接你？”

不要激动，就是说一说，还没定呢。

“那她家有几口人啦？爸爸妈妈到底是干什么的啦？谁来开车接你啦？”

都不知道呢。不要烦，接着说下去。

“反正小姑娘不好随随便便去别人家过夜的。”

晓得啦。

“晓得？”

晓得。

“你马上就笑眯眯的了哦，拉长的脸立时三刻就圆了。”

这个太晓得啦，我就是金黄色的小卵石本尊。

“你真是个天性欢快的女孩啊。赞一个！”

淡定淡定，有时候也是松树枝啊。

“那是瘌痢头儿子自家好，我就是个瘌痢头。”

唉，妈妈，这句话不是说瘌痢头的儿子，瘌痢头自己总归看着顺眼的，而是说自家的儿子就是生了满头瘌痢，看着也顺眼。

“那好吧，你生了满头瘌痢，我看着也觉得就是开了满头梨花。这次对了吧？”

我才不要生满头瘌痢呢。

“啊呀，就是那么一说。”

“晓得？”

嘎严肃的，晓得了。

“晓得？”

这个晓得的。不过现在我觉得诗歌也不错啊。

“诗歌和童话是一个道理。它们都一样老。”

你是指它们都是人类童年时候就有的文学样式吗？

“对呀。老的东西都比较值得信赖。它们那么多年都活下来，总归有它们的法道。现实最讨厌，一股肉腥气。”

哈哈，让薄荷叶子去搞一搞吗？

“晓得？”

现在还不晓得，先收着再说。

“晓得？”

晓得。

“晓得？”

跟金黄色小卵石那条接近，妈妈，你得学下代数里的合并同类项。

“算你现在数学好了？太阳难道从西边出来了？”

我现在是高中数学俱乐部的成员哦。你小看我。我去数学竞赛时坐第一排哦，因为我算得快。

“因为我帮你背乘法口诀吧，啊啊啊，我的功劳。”

哼！我在美国就一举变成了数学天才。

再学会拒绝。不要借给别人钱，那人真的需要，就直接送给他。这样人们还感激你的帮助。要是那人还不起，或者本来就不想还，你还记得他借去了钱，反而生了是非。

“晓得？”

临走时，爸爸也这么教我。

“要我告诉你一件惊人的往事吗？这条也是你爸爸教我的。”

啊，爸爸也知道神秘林？

“不是，在神秘林里的花语，野醋栗的意思是骗猴子朝三暮四。”

倒是跟中国古人留下的故事一样。

“晓得？”

你小时候就教过我这招了，抠人眼睛。

就是我在艾比家桌子上看到过的树脂啊。原来那上面的牙印就是你的。因为你没有手了，要靠嘴来叼。

“我每天在树林里可忙了。一年只有几个月时间在这里，天一冷，就得动身去北极，然后再长途跑回来，驯鹿从来就是这样奔忙着度过一生的。”

那你还能飞吗？还有翅膀藏在背上吗？陈淼淼念念不忘。

“没有了。但我能跑得很快。特别是吃了森林里一种特殊的红蘑菇以后，就能飞一会儿了。”

什么！红蘑菇是有毒的。

“对人来说。对我们不一样。我肯定不要告诉你红蘑菇有多鲜。你看到我没眉毛了？别想那么多，我知道你怕我吃了中毒，才把红蘑菇都踩碎的。现在还有许多时间让红蘑菇劫后余生的呀。”

真的？

“一句闲话。”

个么，树林子里的驯鹿都是不开心的精灵变的吗？小湖边湿地上的那些小蓝花都是精灵养在那里的眼睛吗？好像失物招领处一样？为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圣诞老人拉雪橇送礼物，就是你们每年去世界北方的原因吗？

“淼淼，你真长大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求我帮你飞过去偷看考卷了。”

我要听圣诞老人的故事。

“世界上不止一个圣诞老人的。你知道，最艰难的差事是去非洲送礼物，即使是十二月，也热得要死，而且他们那里也没什么烟囱可以钻的，都放在院子里。”

突然，两道明亮的灯柱像张开的剪刀一样，“哗”地剪开宁静的夜色：有邻居驾车回来了。

还没等陈淼淼反应过来，妈妈“忽突”一声就不见了。

四周一片叫喊声。

楼里的门被人“砰”地推开，更多的邻居跑了出来。

在医院工作的邻居大妈冲到陈淼淼面前，用手电筒上上下下照着陈淼淼。

大家都跟着手电筒的光查看陈淼淼，七嘴八舌地问：“伤着了吗？需要帮助吗？”

他们都以为那头疯鹿又出来攻击人了。

有人找到大橡树下的一对翅膀，陈淼淼认出来，那就是自己在林中小路上见到过的那对翅膀。妈妈为什么把它带来呢？她还没来得及解释。

在手电筒的强光里，它们散发出了一股遗言般的气息。

“它又不是猫，可居然还杀死了一只鹰。”大妈恨恨地说，她家养了两只蜂鸟，“这鹿真该杀！”

那天晚上，等大家都回家以后，陈淼淼才回到大橡树下，把被众人踢散了的东西一一放进蜂巢的小洞穴里，悄悄带回家，放在自己房间的衣帽间里。

那对翅膀是在垃圾桶里找到的，那些大小不等的羽毛变得又干又硬，但是很干净。它们的分量原来轻得令人难以置信，比一张A4的白纸还要轻。陈淼淼相信妈妈带来它们，总有妈妈的道理，所以她把它们抖抖干净，收了起来。

陈淼淼坐在桌子前直到夜深，明亮的月亮高高挂在天空中央，照亮了整张桌子。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想这么久。

格外想念爸爸，她决定给爸爸打个电话。

可接电话的却是手术室的小护士。爸爸开刀去了。

“你爸爸真不愧是一把柳叶刀啊，把粘连在腹膜上的癌症病灶全都剥出来了，满满一大桶。”小护士说。

“跟我爸说我想他啦。”

“哟！宝贝女儿说了，你爸肯定酥掉。”

“跟我爸说我爱他。”陈淼淼当然没说出口，就是心里大声嚷了一句。

还是睡不着，陈淼淼决定做作业。

写电影《大鱼》的笔记。

“一个小孩的确要等自己也慢慢长大，才能理解小时候父亲告诉他的那些胡言乱语。巨人啦，精灵啦，不是影片中的爸爸欺骗他，愚弄他，这的确是爸爸心目中的现实。每个人心里的现实不一样，所以看到的世界也不一样。所以，最后爸爸死了的时候，他也接受了爸爸的现实，帮助爸爸实现他最后一个胡思乱想：死在溪流里，变成一条大鱼。

到这时候，儿子能理解小时候接受过、后来又难以接受的事物了。不是因为他又返回了童年，而是因为他此刻真正长大了。世界上的事有时是很复杂的。

这可真是部好电影。我认为暑期阅读很重要。这是我在继弗罗斯特诗歌后，再一次由衷的发现。感谢暑期阅读书单，感谢弗里曼小姐。”

陈淼淼打量了一下这句话，觉得太肉麻，就把它删掉了。

万籁俱静的深夜里，陈淼淼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坐在窗前，闻着夜雾里神秘林丁香的气味。她听到了妈妈小时候读睡前故事的声音，爸爸看的电视剧里的声音，还有楼下弄堂里门卫老头子提醒大家当心火烛、关好门窗的铃声。

[8]本章三段诗行均出自弗罗斯特的诗作《雪夜林中小驻》。佚名译。

[9]阿米什人（Amish），生活在美国和加拿大安大略省，由德裔瑞士移民后裔组成。他们摈弃骄傲，崇尚谦卑，拒绝使用电力、汽车等节省劳力的技术，过着自给自足的简朴生活。他们不照相，不从军，不接受社会福利，许多人也不购买保险。在这一群体中，协力比竞争、灵性比拥有的物质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