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诗歌
艾比早早地就在门后面那条温暖的走廊里等着陈淼淼,就像好多年前妈妈还在家的时候那样。陈淼淼只用一根手指头按门铃,一根手指头。“吱扭”一声,门就打开了。
里面是一块红色的秘鲁羊毛地毯,厨房里牛奶煮沸的温暖气味扑面而来。
直接就进了厨房。厨房桌子上已经放好了艾比准备的蛋糕和茶,也像妈妈还在家的时候那样。这跟任何学生食堂里的点心都不一样,它们带着一种美好的希望和温暖的担心:“你一定饿了。”那张桌子这样悄悄说话。
挂钥匙的小孩陈淼淼,如今在放学后,能敲敲门就走进这样的房间,心就好像化了的太妃糖那样又甜又软。
人啊,就是不能有比较。
陈淼淼总是悄悄对自己说,哇哦。
艾比的微笑在面颊上留下的阴影好甜蜜,哇哦。
陈淼淼也和她这个年龄所有的小孩一样容易饿,随时都能吃一大盆食物。可是,她像大多数东方的小孩那样更喜欢吃咸的,而不是甜的。所以,艾比桌上的下午点心,很快就从蛋糕变成了鸡肉派和牛肉饼三明治。它们被整整齐齐安放在红白小格子的桌布上,茶则换成了可乐。从小不准喝可乐的陈淼淼,现在一星期可以喝两次可乐啦。简直太放飞自我啦。
陈淼淼觉得自己的心又变成太妃糖了,而且是一块巧克力味的太妃糖,那么香。
然后,朗读诗歌的时间就到了,排在嘴巴里的甜蜜后面的,就是诗歌带来的多愁善感。
这种多愁善感像一双温暖的手那样,先轻轻剥掉了陈淼淼心上包裹着的纸盒子,又轻轻剥掉了包得挺严实的泡沫塑料,再轻轻剥掉了缠得密不透风的保鲜膜,陈淼淼的一颗心,眼看就要被这诗歌带来的多愁善感碰到,她吓得将它一把推开:“做撒啦?”
但是她不能拒绝艾比,艾比喜欢诗歌。陈淼淼看到柳条篮子里有本墨绿的硬皮书,那正是她跟弗里曼小姐替换掉的弗罗斯特的《诗合集》。艾比没让她读这本书,已经上上大吉了,陈淼淼知足。
陈淼淼只是在心里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勇敢啦!”她对自己说。
明月朗照
松树的树冠
弯成霜一般蓝,淡淡地
没入天空,霜,星光
除了靴子的吱嘎声
兔的足迹,鹿的足迹
我们知道什么[3]
“这是松树和鹿最好的描写了,是美国诗人斯奈德写的。要感受得到美国冬天树林的诗意,你才能爱上这块地方。”艾比说。
“你爱这里吗?”艾比笔直地注视着陈淼淼。
“不知道。”陈淼淼在这样的目光笼罩下,不能随便回答。看在艾比那些好吃的下午点心的分上,她认真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学校,自己的房间,自己的老师,还有瑞秋,最后停留在林中小路中间的那对翅膀,以及它们根部的血迹上,才决定说不知道。
这么复杂的事,怎么可以没有解释,只有“是”与“否”这样机械的答案。“人生才不是这么简单。”陈淼淼在心里嘀咕。
艾比却满意地微笑了:“你得花更多时间才会明白自己的内心,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最重要。要是现在你就说你喜欢,就太早了,这样的喜欢不结实,用来喜欢的材料不结实。”艾比奖励了陈淼淼一块结实的德国冷肉饼。那天晚上,陈淼淼就不用再吃晚饭了。
艾比虽然戴着厚厚的眼镜,但并没陈淼淼想象的那样视力糟糕。她的双眼在镜片后被放大了,大得好像是鸟的眼睛,陈淼淼总觉得她甚至能望见一些平时望不见的东西。可艾比的确行动不便,她的肩膀歪得厉害,而且总用围巾包着。
艾比家的厨房好大,厨房窗前高背椅旁的地板上,跟碗橱一样高大的书架里,以及桌子边上的柳条筐里,到处都放着书,比图书馆还多。与其说艾比在厨房里看书,倒不如说她在书房里做饭。
可最令人惊奇的,不是厨房的屋顶是玻璃做的,整个厨房就像个暖房,而是在厨房中央,真的种了一棵松树,它活得不错,高高的树干从玻璃屋顶里钻了出去,尖尖的树梢上结着青褐色的松果,甚至在树杈上还有一个松鼠的巢。
“你一定不能相信树的来历和它受到的款待。但这就是住在神秘林里的福利。”艾比拍拍树干说。
有一年夏初时,平原上刮了一次非常厉害的龙卷风,龙卷风正面攻击了这个山坡。
“你知道我们这里就是龙卷风的故乡。厉害的龙卷风都直接进了《绿野仙踪》,我希望我们有天可以读这个童话,我们这平原上的生活方式也在那本书里。龙卷风警报响了以后,全家都去地窖里躲着,多萝茜家躲的那种地洞,我们这里每家都有一个,躲进去后,在里面插上木头门。
“我妈妈总是在我们躲龙卷风的时候,给我读这本书,就像一个情景剧。那天也是。上面传来许多响动,我爸爸很担心,但我妈妈很开心,因为声音的效果和心中的想象都很好。”
艾比微笑的样子很好看的。
“等警报解除的笛声响了,我们走出去一看,我家的房子倒是在原地,可我家厨房正中央竖起了一棵树,它。”艾比又拍拍那棵树,“屋顶被它砸开了一个大洞,龙卷风把树带过来,直接插到厨房里,它直接站在地板下的泥地里,而且它还活着。妈妈就让爸爸把它种好,说这是我家的幸运树。我家从前每年圣诞节都用它来装饰的。礼物都放在树下,这是一棵真正的圣诞树。”
“它一直在长高吗?”陈淼淼问。
“一直在长高。所以每年都要修屋顶,也修枝。”
艾比一定很爱这棵树,所以她自己用的写字台就放在树下面。陈淼淼知道一个人的写字台是核心私人地带,非请莫入的,所以她只远远望了一眼,就移开了眼睛。就这一眼,陈淼淼看到树上钉着一只小镜框,里面有一张看上去被磨得影像斑驳的照片,它是那么熟悉。
她不认识照片里面模糊的面容,可她认识照片被磨损的样子:当年送妈妈离开时,被时空磨损的照片就是这样的。
陈淼淼吓了一大跳。
这也是她赶紧移开眼睛的原因。
可艾比却站在陈淼淼身后解释说,这就是她小时候的照片。
“怎么这么旧啊。”
“啊,我妈妈不小心放进洗衣机里去了。”
“这样啊。”
“嗯。”
她家其实已经有了那么多书!许多书里夹着便条,上面写满了娟秀的花体字,有时夹着一片干花,白色花瓣有点透明了,显得有点伤感。陈淼淼猜,大概艾比是想听一个外国口音的人读诗歌吧。“啊,我这外国口音居然这么值钱呀。”陈淼淼沾沾自喜地想,“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到了美国陈淼淼突然对中国成语特别爱好起来。
第一眼见到艾比,她立在门厅暗处,亚麻色的头发好像反射着太阳光一样,照亮了她脸上欢乐的笑容,她的脸有种阳光不至的苍白,显出笑容里真正的喜悦。好像她早就认定要陈淼淼来给她读书,连试用都省了。
来艾比家试工前,瑞秋找了一段《汤姆·索亚历险记》里的内容,来纠正陈淼淼的发音。瑞秋替陈淼淼紧张,这样高级的工作在路易城实在太难得了。
“可怜的苏丝,只找到给Target[4]拍减价品广告的机会。”瑞秋说过的。
瑞秋交叠着手指,这是“祈求好运”,就像中国人双手合十那样。
“跟我说, rain,ring,run(雨,戒指,跑)。舌头薄一点呀。”瑞秋交叠着的食指和中指都不敢松开。
本来陈淼淼一点也不紧张,可被瑞秋单独把这三个单词挑出来说,反倒说混了,从此就说混了,成了大舌头。
“怎么才能把舌头弄得薄一点呢?”陈淼淼在嘴里弹着舌尖。
可在艾比家,陈淼淼都没用上这苦功夫,艾比让陈淼淼觉得自己什么都顺理成章的。
艾比家窗子外面,正对着一片林中空地。就像诗歌里描写的那样,一棵接一棵的松树,一丛接一丛的松树林。它那么严肃的墨绿色,让树林有了种沉思的样子。到了太阳移到松树高高的树梢之间,深深照进了厨房时,鹿就三三两两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低着头在树下找松果吃。浅棕色皮毛上长着白色斑点的,是梅花鹿;头上长着树杈一样灰白色的角的,是驯鹿。褐色的一晃而过的,是跑得飞快的野兔子;灰色的一晃而过的,是无声地从树梢跳下地的长尾巴松鼠。
神秘林里,被山毛榉树和松树层层围着的,是另外一个世界。
“那么,你爱它吗?”陈淼淼问艾比。
“比爱更爱。”艾比飞快地瞥了陈淼淼一眼,“这就是诗里说的,等你知道了它。”
“可我是一个不那么懂得抒情的人,”陈淼淼说,“别的女生看到下雨下雪,都想得出悲伤什么的。可我一抒情,就觉得肚子里好痒。”
艾比就“嘎嘎”地笑,说:“那就挠一挠。”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5]
“这是曾经和我们住在一个平原上的艾略特写的。你应该在经过树林时,沿着艾略特的眼光来认识这片树林,这片树林很古老,欧洲人到达美洲前就有了。在这里,荒地上不光长着丁香,还长着各种和希腊神话一样古老的月桂树,我有时去摘月桂树叶子来泡澡。在这里,你能够放心相信一些现在被人称为神话的事,比如达芙妮不肯喜欢阿波罗,就把自己变成一棵月桂树,相信世界上有理所当然长着翅膀的人。”
“希腊神话里人人会飞,一点不稀奇。”陈淼淼感叹道。
“在这样古老的树林里,你也可以相信这一点。”艾比说话,就好像崭新的棉布枕套一样清晰干净,而且舒服。每次听到艾比说话,陈淼淼都觉得她嘴里的舌头一定薄得像一片涮羊肉一样。
“要是有七色花,你还想再回到过去的日子吗?”陈淼淼有时会问题外话。
艾比摇摇头,说不想。
陈淼淼也摇摇头,自己也不想,太痛苦了,只想run away(逃离)。
陈淼淼跟许多在东方长大说英语的人一样,除了rain、 ring、run的问题,还常常分不清R与L的发音。每次艾比都纠正她:“舌头舌头舌头。”所以有时,陈淼淼觉得还不如说艾比是自己的文学老师和发音老师。
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挣朗读费的人,工作得很不称职,对不起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所以,从艾略特的诗歌开始,她会提前读几遍,有时从电子辞典上学发音,有时找瑞秋帮忙,有时也问弗里曼小姐。
弗里曼小姐看到陈淼淼递过来的诗集大为惊叹:“哎呀,你真的运气太好了。”
比起弗罗斯特的作品,艾略特的作品本来是弗里曼小姐课上的进阶读物,在为那些特别爱好文学的学生开的补充书单里,她没想到陈淼淼在艾比家跳了级。
“来了吗?”有时弗里曼小姐问。
“还没。”陈淼淼说。
“一定快了。以我的经验,它是突然降临的。我知道自己会一辈子写作的时候,正好我父母出去看电影,我一个人在家。那天夕阳穿过屋后的树林,在落下时照亮了整个厨房。我正在洗一只苹果。它就突然到来了。”弗里曼小姐歪了一下头,那些耳钉“叮叮当当”闪烁着光芒,“真幸福。”从来说话都理直气壮的弗里曼小姐,说到这里,竟然腼腆地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真好看,就是她不常这样微笑。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应该写作,写作能让我幸福。”弗里曼小姐说,“叮。”她指指天空,学了动画片里面灵感降临时发出的声音。
就像希腊神话里说过的那样,弗里曼小姐的理想长得像一只金苹果,陈淼淼的则是一匹奔腾而来的白马。
那天,艾比给陈淼淼烤了一个玉米粉蛋糕带回家,金黄色的,沉甸甸的,上面流着一汪蜜糖。这是为了奖励她认真对待那些在单词里藏着的韵律,要是读音不准,就损失了单词里的韵律。“诗意是从韵律里散发出来的,这与简单的多愁善感不同。”艾比说,“它总有一天会感动你的心,而不是骚扰你的肚子。”
“做撒!”陈淼淼双手往前一推,将诗意一把推开。
我为美死去,还不曾
安息在我的墓里——[6]
“这是和我们一样的女性,孤独的艾米莉·狄金森写的。”艾比端坐在一把她妈妈留下的摇摇椅上。艾比家里到处都是她妈妈的痕迹,摇摇椅是她妈妈留下的,门厅里的地毯是她妈妈留下的,还有那棵神奇的树。陈淼淼从不问她妈妈现在去哪里了。渐渐熟悉了艾比的家,但是,陈淼淼从没看到过艾比妈妈的照片。
“你孤独吗?”陈淼淼问艾比。艾比独自住在树林深处的房子里,独自度过漫漫黑夜,独自听黎明时分鸟儿的争吵,独自看黄昏时分鹿群的散步。虽然能站,但她走路要用拐杖,那是一次医疗事故留下来的后遗症。在陈淼淼看来,这样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地孤独。
“是的。”艾比点点头,“但是我要跟孤独相处很久很久,也许一辈子。所以我得跟它做朋友。”
“怎么做呢?”陈淼淼暗自吓得一哆嗦。
“就是明白自己是孤独的。狄金森写了那么多安静的诗,这就是她与孤独相处的方法。”艾比说,“孤独不是可耻的事。对有心灵创造力的人,像狄金森这样的,孤独甚至可以说是她灵魂的面包。”
“可是,总有点不想被人看出来的。”陈淼淼接着艾比的分享,去讨论艾米莉·狄金森的孤独。
不过,她想起那些光着脚吃冰激凌的深夜。
有时候,路易城天空上的月亮,真是亮得就像太阳一样。在明亮的月光里走来走去,就好像在阳光里走来走去一样。
那时候,她不得不想起从前爸爸教她念的古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还有语文课本里教过的古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那样无声无息走来走去的静夜里,她想起来的,其实也是那些古诗词,古诗词里的韵律就是在心里那样回荡着,把陈淼淼变回一个感伤的小孩,那个在还有妈妈牙刷和牙膏的厕所里独自伤心的小孩。
但是陈淼淼再也不想变回那个小孩,她知道感情是世界上最黏的胶水,但感伤是身体上最没用的乌青块,除了不能碰,就是难看。
陈淼淼说,在路易城,不上课的日子太多了,她宁可每天在学校图书馆里做完功课再回家的。爸爸打电话来问好不好,自己咧着大嘴笑,说:“忙!”她知道笑和不笑,说话的声音不一样。陈淼淼一直都以为爸爸离婚后会变得快乐些,她想他们全家都是这么想的,才能做到骨肉分离。但是不曾想,爸爸却慢慢地委顿下去了,像一棵没见到过太阳的西瓜秧那样,苍白地,细弱地,不死不活地活着,这让陈淼淼不能接受。陈淼淼知道爸爸一定觉得抱歉极了,所以他乖极了。
陈淼淼不能想这些,一想起来,浑身都长满了乌青块。
艾比深深地看了陈淼淼一眼:“跟它好好相处,不要假装看不见它,其实能从它那里学到不少与心灵相处之道。孤独的人比较容易学到。”
“怎么叫好好相处?”陈淼淼问。
“就是对别人说,对了,我就是个孤独的人。”艾比说。
“哟!”陈淼淼拖长了声音,她想起爸爸在桌子上安静交叠在一起的双手。
“没关系,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要怎样,这是一个自由的世界。”艾比安慰陈淼淼说。
艾比给陈淼淼烤了一块苹果派吃,奖励她跟自己直截了当地讨论了孤独这个问题。不管怎么说,嘎啦果做的苹果派烤热了以后,慢慢流淌出来的蜜汁,实在让人觉得快乐。陈淼淼吧嗒着嘴,跟艾比说,她恨不得把被蜜汁粘住的嘴唇也一起嚼嚼吃了。
艾比笑了:“你知道你是个多甜蜜的孩子嘛!”
“当然不知道啦。”陈淼淼不好意思。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7]
“这是庞德写的。你读他的诗,要读得慢一点,清晰一点,想一想在自己生活中消失的人,那亲爱的脸。”那天,艾比眺望着窗外的景色,说。
五月的天气,林子里,幽暗处,积雪都还没来得及融化,可是,空气里突然就充满了春天温暖而凉爽的气息。所以在经历了严冬以后,艾比第一次打开了窗子。
树林在明媚的阳光中焕然一新,绿得非常年轻,而且温柔。
淼淼突然想起了妈妈老早画过的一幅插图,也是给一首诗歌配的插图,几乎完全一样的树林子。
淼淼突然想起了上海的家,有妈妈在家的时候的家。
淼淼点点头:“嗯。”
艾比仍旧看着那片深深的树林:“生活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在这样的河流里,我们只能勇敢往前走,实际上,即使是生翅膀的希腊人,也明白人不能够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别说我们这样的凡人。你说呢?”
陈淼淼想起妈妈没带走的那些照片,李雨辰那夜的哭声,自己那时不哭的英勇:“要勇敢。”
朗读结束时,正是中西部平原上夕阳灿烂的时辰。一股股充满阳光温暖气味的空气弥漫进来,将蹲着换鞋的陈淼淼和靠在门边看着她的艾比团团围住。沉甸甸的温暖里,饱含着树林里松树散发出来的辛辣硬朗的气味,又有日夜长大的野草和野燕麦的清新,像有人笑盈盈地抱你入怀时,你闻到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充满了爱的气味。只有最亲爱的人相拥时,你才能闻到这样沉甸甸的香气。
“你闻到花香了吗?”艾比突然吸了吸鼻子。
“闻到了。”陈淼淼说,“我今天来的路上就闻到了。林子那边的树上开了好多月白色的小花。”
“那是丁香开了。”艾比答。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艾比说。
“艾略特。”陈淼淼回答她。
艾比拍了拍手说:“我正好想去林子里散散步,我们一起去看丁香吧。”
陈淼淼其实不想去,不想纵容自己的心。但她不能拒绝陪艾比散步,所以她说好吧,就一起进了林子。
果然,林子深处,在橡树和松树之间,生活着高大的丁香树,树上开着成千上万朵艾略特诗歌里说到的丁香花。
有一只褐色的小鹿,正仰头看着那些花。
“那是野驯鹿。”艾比轻轻告诉淼淼,“花香迷惑了它,它闻不到我们来了。要不,它就会跑开的。”
原来驯鹿是那样一种鼻子过敏的动物,闻不得人身上的气味。
“别跑呀。”淼淼心里说,她看到小鹿圆圆的棕色眼睛瞥了自己一眼,又去看满树的花,它脸上那股子稚气,活像个小孩子。
那么小,那么安静,那么白,从容地散发着自己的香气,这就是丁香。
陈淼淼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丁香。
不只是一株,而是整个林中的山岗上,整整一片丁香林子。陈淼淼从未见到过盛开得这样无辜,又凋落得这样残忍的丁香林。她突然觉察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挣扎着,好像一条离开了水、怕得要死的鱼。艾略特在好多好多年前就点出了四月平原上的树林里,那种摧毁心灵屏障的力量。
春天平原上的太阳已经落下了,但它的温暖仍滞留在树林里,保护着那无数朵小小的、坦白的野丁香花接着盛开。它们毫无顾虑,好像从不知道落叶和冰雪是怎么回事似的。它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勇敢,或者说,有多幸运,它们就这样天真地开得满树都是。树林内部没有一丝风,温暖的花香好像一大朵云那样,笼罩在整个树林里。
淼淼好像被那香气窒息了一般,肚子倒是不那么痒痒了,可头那么昏,心里那么难过,许多年都没有流过的眼泪一点点聚集到了眼眶里,她觉得自己的脸都肿了起来。
“有啥用场啦。”她心里骂自己,“难过有啥用场
?只有更难过对?”
她一脚高一脚低地,跟在艾比身后,轻轻踏在柔软的花瓣上。每一步陈淼淼都觉得疼,因为那些是从树上落下来的,还活着的花瓣。
“丁香落下的时候,山岗上盖满了它们的落英,那才是林子里下的最后一场雪,告诉你分别的样子是美丽的。”艾比说。
穿过芳香的林子,前面就是绿色的小湖了。
湖面上没有一丝波纹,好像一面镜子似的倒映着蓝色的天空。北面的树梢上,一颗巨大的星星升了起来。“那是北斗星,指着的方向,是北极那里,被蓝色老冰封了一万年的大洋。”艾比说,“传说那里能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那是地球上的人奔向天堂的脚步声。而驯鹿们的队伍却几乎是无声的。”
有动物在林子深处,“沙沙”地走过厚厚的落叶。
“那也是野鹿。”艾比轻声解释。
它无声地站在丁香树下望着陈淼淼。它的确是一头鹿,可是它看她的样子,却是她熟悉的。歪着头的样子,喜盈盈的样子,担心的样子,就是妈妈从前说“要不我带你去南京西路飞一圈吧”时的样子。

陈淼淼紧紧闭着嘴,生怕自己要哭出来。她被自己心里的感动吓死了。
湖边潮湿的草丛里,有一大片蓝色的小花,五瓣的。这就是在26路电车上那个老人手心里的小蓝花,也是妈妈从眼睛里摘下来过的小蓝花——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它是平原上古老的花,只能活在潮湿的水边,只在春天开一次花。”艾比点给陈淼淼看那些蓝色的小花。
沉重的香气紧紧压着陈淼淼,不让她逃跑。“面孔幽灵一般显现,这是庞德。”于是陈淼淼对艾比说。

[3]选自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的诗作《松树的树冠》,赵毅衡译。
[4]美国仅次于沃尔玛的第二大零售百货集团。
[5]选自英国诗人托马斯·艾略特的诗作《荒原》,赵萝蕤译。
[6]选自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诗作《殉美》,余光中译。
[7]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的诗作《在一个地铁车站》,杜运燮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