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镜中》故事大纲的评析

这是复旦大学新闻学院2010级本科生马故渊写的故事大纲，名叫《镜中》，我们可以来分析其得失。

镜中（主人公和咨询师由同一演员扮演）

【主题】主人公一直很孤独，但又害怕孤独。故事讲述她是怎样与亲人和解，唤醒爱的能力以及亲近别人的勇气的。

【背景】生物学专业大四本科生刘天歌的妈妈几年前去世了。她的爸爸是个无能的木匠，爱酗酒。一直以来，刘天歌用奖学金、助学金供养着自己和爸爸，她爱爸爸但是又以他为耻，关系很疏离。这种家庭关系影响了她的人际交往，她很想与同学亲近但又显得冷淡，因此总是很孤独。

（以上背景以心理咨询形式穿插，以暗示的方式揭露。）

【开端】刘天歌最近一直失眠，她睡在上铺，害怕坠落。因此她开始进行心理咨询，影片一开始咨询师让她做房树人测验。她画的房子又小又破，一个小女孩孤独一人被一圈篱笆围着，离房子远远的。

【发展】刘天歌面临着毕业。朋友经常聚在一起讨论要不要请家人参加毕业晚会这些问题，她总是在一旁独自坐着。有时，他们会忽然想起她的存在，问她和谁一起走红毯。她摇摇头，他们就又转过头去顾自谈笑。

爸爸打来电话，说他最近买了一注彩票，中了两百块钱，高兴得不得了。这让刘天歌不耐烦地冲他吼，没出息，所有会做的事只是在妈妈死时给她打了一具棺材，她愤怒地吼完又开始后悔。爸爸沉默了。挂了电话，她把寝室里养了一条鱼的鱼缸给砸了。

她愈发感到自己的孤独，只能一个人拼命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她有一只被单独关起来的做实验用的兔子，她触景生情，把它放回了兔子堆里。

【高潮】刘天歌忽然接到爸爸电话，他来到了她的学校。他给她带了她小时候爱吃的麻糍，以前是她妈妈经常做给她吃的，她没有想到爸爸也开始学着做。爸爸还给她带了家里全部的存款，说她就要毕业工作，需要钱。爸爸走的时候，刘天歌忽然叫住他，让他多留几天。她决定邀请爸爸做红毯男伴，她要让大家知道，这是她最爱和最爱她的人。

【结局】红毯就要开始了，刘天歌穿着裙子牵着爸爸在后台准备，遇到了好多同学，向她打招呼，夸她漂亮，她向他们介绍爸爸。快要上台了，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咨询师。

她来到了咨询中心，却发现面前的只是一面镜子，她看到了充满自信的自己。

看完这个故事大纲之后，我们能隐隐感觉不满意，但一时又说不出具体的症结所在。一部微电影，似乎也只能有这么多的题材容量，主题也算正面健康，人物的性格和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也还算清晰。总之，这是一个挑不出大毛病，但又不算出彩的故事大纲。如果不在写成正式剧本和拍成电影之前解决大纲中的相关问题，最后的成品会将情节、人物和主题中的缺陷加倍放大，甚至让创作者不忍直视。

先看主题。主题是方向标，它对一个剧本的情节走向、人物设定起着引导甚至决定性的作用。主题不需要太过复杂，也不需要非常深刻，只要能表达创作者的某个观点就可以了，但主题的表述中要突出冲突与结果。

创作者将《镜中》的主题表述为：主人公一直很孤独，但又害怕孤独。故事讲述她是怎样与亲人和解，唤醒爱的能力以及亲近别人的勇气的。这个主题的表述不够简洁明了，虽然也包括了冲突和结果，但这段话里有许多歧义丛生的地方：剧本究竟是想强调“主人公在与孤独作斗争的过程中终于克服了孤独”，还是“主人公从与父亲隔膜、厌恶的关系，最后完成了对父亲的理解与接纳”，抑或“主人公从自卑、逃避的状态中慢慢找到了自信，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甚至“主人公从自我封闭的状态，最后唤醒了爱的能力？”这段话里实际上包括了至少四个主题，每个主题都可以单独发展成一个完整的微电影，将四个主题放在一个微电影里却可能一事无成。

从情节内容来看，创作者想表达刘天歌与父亲之间从冲突到和解的过程，但作者在结尾又这样写：“她来到了咨询中心，却发现面前的只是一面镜子，她看到了充满自信的自己。”这样看来，剧本要表达的似乎是刘天歌通过与父亲的和解，最后建构了强大的自我认同，获得了信心与勇气。不是说这种逻辑绝对不可以，而是显得比较牵强，观众也很难在情节发展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得出上述结论。

创作者应在故事大纲阶段就完成对主题清晰明确的表达：在父亲的宽容和牺牲面前，刘天歌终于理解并接纳了父亲。这个主题表明剧本将围绕父女之间的隔阂与和解而展开（也就是“冲突”与“结果”），最终歌颂的是亲情，是父亲的宽容和牺牲。也许，将剧本的重心放在父亲身上并非创作者的初衷，但从故事大纲所提供的情节来看，父女之间的和解之所以能够完成确实是因为父亲的转变（虽然这个转变比较牵强，也缺少情感力量），而非刘天歌在修复父女关系中有什么积极的努力（最后邀请父亲做自己的红毯男伴不过是父女关系修复之后的结果，而非原因）。

从故事大纲来看，主人公刘天歌的三个维度还是比较清晰的：生理维度方面，大约22岁，女孩；社会维度方面，某大学生物专业学生，母亲几年前去世了，父亲是个无能的木匠，爱酗酒；心理维度方面，性格冷淡，略微孤僻，内心压抑。其实，对于读者或者观众来说，这样的人物设定仍然是不够的，不是说我们要像查户口一样了解刘天歌的所有信息，而是我们要了解与剧情相关的核心信息，与人物性格相关的关键信息。从情节发展的需要来看，刘天歌所读学校的档次，刘天歌的长相和爱情状况，刘天歌毕业后的去向都会影响刘天歌的心态甚至性格。

假如，刘天歌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有一个身世不错的男朋友，两人感情很好，就要谈婚论嫁了。这时，刘天歌想到她那窝囊的父亲，隐隐地认为父亲的出现会破坏她和男朋友之间的爱情。这实际上就给刘天歌和父亲之间的和解增加了障碍，使人物之间的冲突更加尖锐，剧情张力也就可以提升一个层次。再假设，刘天歌所读的学校档次一般，生物专业在求职市场上又没什么优势，加上女生所受的职业歧视，刘天歌直到毕业前夕仍没有找到工作。在绝望无助的状态中，刘天歌恨老天不公，恨父亲无能，不能为她提供任何经济保障和人脉支持。这样，刘天歌和父亲之间的和解也将变得困难重重。再或者，刘天歌所读的学校是中国前几名的大学，她已经被保送攻读本校的硕士研究生，是同学和亲人眼中的成功者，但父亲却认为她自私，不尽快参加工作，却浪费时间去读研究生。这时，刘天歌对父亲是鄙视加仇恨，和解之路渺渺难寻。

可见，对人物三个维度的不同设定可以将情节冲突引向不同的方向，可以有效地增加剧情的张力和情感的强烈程度，但是，创作者为我们塑造的刘天歌却多少有些面目模糊。她全部痛苦的根源似乎仅仅是有一个不争气的父亲，而非对自己爱情、未来等方面的焦虑。这对于一名大学生来说难以理喻，也很难引起观众的认同。

这个故事大纲的核心人物就两个，情节主线是父女之间的隔阂与和解，所以，父亲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同样需要让观众对他有比较全面深入的了解。在现有的故事大纲中，我们只知道这位父亲是个无能的木匠，爱酗酒，而且目光短浅，境界低下（买彩票中了200元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一生无能（一生唯一的业绩是妻子死时为她打了一具棺材）。整体而言，这是一个完全负面的父亲形象，观众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正面的、闪光的东西。

为了构成冲突，许多剧本会在塑造人物时有意识地突出前后对比，进而呈现人物转变的“弧光”：从好到坏，从坏到好……创作者先将父亲设置得极为窝囊、失败，后面又展现他对女儿的爱与关心，这就带领观众和刘天歌一起完成了对父亲的重新理解，重新发现：父亲不是世上最无能的人，而是一位有责任心、有担当、有爱心的男人。只是，按照故事大纲的内容，创作者在塑造父亲时出现了偏差，未能注意恰当的铺垫与暗示，导致人物的转变缺乏可能性与合理性。或者说，刘天歌可以对父亲有极大的偏见与误解，但这种偏见与误解应该来自刘天歌视野的限制、心智的不成熟、阅历的有限，而不能来自父亲道德和思想境界上的缺陷、人品上的污点。但从故事大纲来看，父亲买彩票中了200元就忘乎所以确实是没出息的表现，也表明了父亲的思想境界和人生价值观。至于酗酒这个设定更是容易从根本上影响观众对于父亲的认识，会认为这是一个在自我控制力、责任心方面有致命弱点的人。由于创作者对于父亲这个人物的态度比较疏远，基本持俯视的视角，剧本要让这样的人物完成幡然醒悟就比较困难。

从故事大纲来看，《镜中》两个主要人物的塑造都存在一定的缺陷，人物的关键信息未能交代清楚，人物性格对于剧情发展的意义未能表达充分。

再看情节脉络，其实也比较单薄和刻意。父女之间的互动只有两次：一次是父亲中了200元彩票向刘天歌炫耀，引发刘天歌的狂怒；另一次是父亲从老家为刘天歌带来了麻糍和家里的全部存款，让刘天歌感动。仅仅是因为父亲从老家带来的麻糍和存款，刘天歌就实现了与父亲的和解，邀请他做自己的红毯男伴，“她要让大家知道，这是她最爱和最爱她的人”。这种转变太突然了，用这种方式来解决剧本的核心冲突是非常偷懒的方式，过于轻巧。由于刘天歌的情感逻辑观众无从索解，自然也就无法产生共鸣。

按照故事大纲的人物设定以及刘天歌对父亲的一贯认识，父亲即使带来了麻糍和存款，刘天歌仍然会认为父亲无能，只能带来没有实际意义的麻糍和微薄的存款（既然她父亲是个无能的木匠，又酗酒，存款自然不会太多），不能解决她的任何实际困难，也不能使她在同学面前获得尊严。更重要的是，父亲的这两个行为与他一向的行为处事方式有跳跃感，不能帮助观众深刻地理解父亲的内在本质。而且，靠情感铺衍和往事回忆的方式来解决情感问题，是散文比较通行的方式。在电影中，要靠行动去解决冲突，填平鸿沟。

正常的编剧思路应该是，刘天歌一直认为父亲无能、失败（但没有道德瑕疵），她以自己有这样的父亲为耻。毕业前夕，刘天歌就要在一个新的城市工作了，她准备回老家在母亲的坟前进行祭拜，算是对母亲的一种告慰。在老家，刘天歌有机会与父亲相处一段时间，也有机会走进父亲的内心，最后，她终于真正理解和认识了父亲，于是邀请父亲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在这个编剧思路中，最大的困难在于编剧设置一些什么样的事例来完成父女之间的和解，这是最核心的情节内容，也是对编剧最富挑战性的考验。

对于故事大纲中的另一条线索：刘天歌心理疾病的疗救，必须以某种方式实现与主线的融合，否则就没有出现的必要。假如主题和主情节是父女和解，就可以将刘天歌的心理问题设置成因为对父亲的怨恨与鄙视所引发的孤僻、自我压抑，当父女和解完成之后，这些心理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如果要完善《镜中》的故事大纲，我们可以用简表的方式将《镜中》的故事大纲罗列如下：

1.大四学生刘天歌性格比较压抑，与父亲关系比较僵，对父亲充满了鄙视和厌恶。（故事的开场和铺垫）

2.刘天歌准备在正式工作之前回家拜祭母亲。（情节拐点）

3.刘天歌看到父亲每天就是捣腾木头，极为不屑。（情节发展）

4.父亲拿出珍藏的一根樟木，准备为刘天歌打造一只小木箱。刘天歌厌烦到了极点，直接拒绝，认为父亲一点出息都没有，根本不知道时代的变化。（刘天歌和父亲之间的冲突加剧，刘天歌遇到了考验，即要不要接受父亲的这份礼物）

5.父亲坚持赶制木箱。（冲突加剧）

6.刘天歌和父亲去拜祭母亲，刘天歌发现母亲的坟整饬得非常漂亮，还种了一棵小小的枸杞树。在坟前，刘天歌与父亲发生争吵，认为是父亲的无能才导致家庭贫困，母亲早逝。（冲突加剧）

7.父亲做完了木箱，木箱里放了几袋麻糍，还有一叠各种面额的钞票。（刘天歌遇到更大的考验，即要不要理解并尊重父亲）

8.刘天歌终于知道，能力有大小，但父亲的爱意和担当其实一直都在。她邀请父亲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做她的红毯男伴。（冲突解决）

9.刘天歌挽着父亲的胳膊，甜蜜地走在毕业红毯上。（结局）

这个故事大纲并不算成功，冲突比较平淡，解决冲突的方式比较表面化，剧情设置没什么新意，也没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悬念或者突转，对人物心理的挖掘也不够深入，但是，至少这种剧情设置的方向是对的，保证了主题的集中，情节冲突的紧凑，人物之间互动的展开与深化。这也再次证明，编剧的套路可以很快就掌握，真正的考验在于创意和新意，而这些东西，有部分来自天赋，也有部分来自后天的学习与训练，还包括刻苦的调查、丰富的社会阅历、练达与睿智的人情，等等。

综上所述，《镜中》的故事大纲在主题表达、人物设置、情节安排方面都存在一些不足之处，这些问题必须在大纲阶段就合理解决，否则会对剧本的质量产生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