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微电影《初吻》的编剧分析

微电影《初吻》（2010，导演邱琦）时长只有9分钟，其剧情如下：

赵欣在相亲多次后即将和未婚夫步入婚姻的殿堂，在她的面前，一段幸福美满的生活即将拉开序幕。然而，在赵欣的心中，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这个心愿，关乎她的初恋情人刘亮。可是，在前来祝贺的朋友中，赵欣并没有看见刘亮的身影，代替刘亮而来的，是一份特别的礼物。

赵欣所收到的礼物是一段钢丝，这段在别人眼中平常无奇的铁丝，却勾起赵欣和刘亮之间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记忆。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两人的青葱岁月，从前的一幕幕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赵欣的面前，汹涌而来的记忆令她潸然泪下，不能自已。

整体而言，《初吻》的编剧手法娴熟而老道，体现出创作者高超的构思能力和视听表现水平。

从人物塑造来看，编剧没有机械地将人物的全部信息披露之后再来展开情节，而是直接从场景入手，在场景的展开中让观众以一种主动的方式去了解情节前史以及人物的性格特征。当然，这个剧本的重心并不在于刻画人物，展现人物的命运轨迹，而是通过两个有代表性的人物来回首青春、回首初恋，从而感慨我们成长之后所失落的那些美好回忆和美好情感。因此，影片中的两位主人公赵欣、刘亮并不是圆形人物，而是扁平人物，编剧并不指望观众看到两个内心复杂、性格多侧面的立体人物，而是希望通过两个符号化的人物来讲述一段普遍意义上的初恋故事，从而引起观众的共鸣和思索。

当然，“扁平人物”并不意味着没有特点，或者没有性格。编剧在一个场景里就完成了对两人性格特点的揭示：

影片的2分23秒，赵欣回忆青春期的那个夏日午后，地点是一个人迹罕至的胡同，赵欣满带疑惑和紧张地寻找刘亮。在这个过程中，影片展示了赵欣的衣着打扮：最简单的白色球鞋，没有穿袜子；扎着马尾辫，素面朝天；上身穿着白色T恤，下身是浅白色的背带短裙。这个场景里的赵欣，衣着打扮都透出干净利落、不带刻意修饰的特点，浑身充满朝气，但又显得纯洁可爱、单纯朴素。这也提醒我们，编剧要调动一切视觉手段尽可能地在人物一出场的时候就使观众对其特点、气质有一个整体、直观的把握。这个场景的核心冲突是刘亮为了体现对赵欣的爱意，别出心裁地搞了一个充满“惊喜”的生日祝福仪式：将自己藏在一个纸板箱里，箱子外面写着“贵重物品，小心轻放”，还画了一个调皮的笑脸。当赵欣好奇地去抽箱子里“一枝独秀”的玫瑰时，刘亮“破壳而出”，手持玫瑰，投入地为赵欣唱生日祝福歌。赵欣又惊又恼，气得哭了起来。这个冲突可以概括为“刘亮充满创意和恶作剧的表达爱意方式与矜持单纯的赵欣产生了矛盾”。在这个场景里，我们大致了解了刘亮的性格，他是一个爱冒险，富有激情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耿直憨厚的阳光少年。

至此，我们大致了解了两位主人公：赵欣比较矜持含蓄，刘亮比较奔放直爽。这种性格设定代表了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大多数情况，而且编剧并不指望人物在情节发展过程中完成根本性的性格变化。因此，能在一个场景里展示两人性格中最鲜明的特点和差异就够了。我们在设置这种“搭档”人物时，一定要注意在他们的性格中制造差异和冲突。如赵欣和刘亮，两人性格明显不同，他们之间就会有冲突。有冲突，才会有“戏”；有冲突，情节才能发生和发展。试想，如果刘亮不是这种略带莽撞的性格，怎么会造成之后的强吻并钩住嘴唇的糗事（图39）？没有这件糗事，青春期的这段情节如何能够顺利推进？

图39

再看《初吻》的情节设置。由于影片有两个时空：现实时空是即将走进婚姻殿堂的赵欣在看刘亮托人送来的礼物（那段从牙箍上剪下来的钢丝）；过去时空是少男少女的刘亮和赵欣因为接吻导致意外，只好去医院剪断钢丝。影片的情节主体是回忆时空，现实时空只是起到一个“勾连”的效果（当然也有主题表达上的意义）。

我们主要分析回忆时空的那段情节设置。在这段情节里，刘亮躲在纸板箱里对赵欣表达生日祝福是一个铺垫，是编剧为了向观众交代两人的性格特征而必须有的一个暗示性场景。情节的真正开始是刘亮强吻赵欣，结果被牙箍的钢丝刺穿了嘴唇。这个点可以视为情节拐点。因为这个点之后导致平衡被打破，他们无法再继续体验浪漫而美好的恋情，必须尽快解决这个窘境。或者说，主人公在这个情节拐点之后有了一个强烈的动机（剪断钢丝），他们开始克服各种障碍追求这个动机。按照正常的编剧思路，这个过程应该是一波三折的，主人公追求动机一定不会顺利，而且还会在一番努力之后导致冲突不断加码甚至升级，最后主人公付出巨大的努力才实现（或没有实现）目标。

考虑到时长，《初吻》无法在两人摆脱窘境的过程设置太多障碍，只好让两人在经历了“自我解决——寻求修鞋大婶帮助——上医院”的过程之后就解决了问题。应该说，这个解决过程（克服障碍追求动机的过程）比较平淡，未能体现障碍的升级或者质的变化，“自我解决”与“寻求修鞋大婶帮助”都是比较一般化的解决思路，也未遭遇多大冲突，无非是稍微努力一下就证明无效。

他们只好去医院寻求帮助。这时，编剧为人物设置了一个压力下的选择：赵欣的母亲就是这家医院的，而且这天上白班。这个压力对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有一定的杀伤力，因为他们是早恋。编剧让刘亮比较轻易地克服了压力，顺利完成了选择：霸气地将赵欣抱进医院。按理说，人物在压力下作出选择时，必须让观众相信他只能这样做，必须这样做，“我”是他的话也会这样做。在刘亮这个举动里，观众固然感动，但其实心存一丝疑惑：只要还有另外一家医院，他们就应该会逃离赵欣妈妈所在的医院；既然这里出现了赵欣对于早恋被妈妈发现的恐惧，但随后的情节中没有任何呼应，这就说明这个细节存在的意义不够充分。

当然，《初吻》的重心并不在于讲述两人少年时代的那件糗事，而是通过两个时空的对比，完成对于“成长”的某种感慨。也就是说，《初吻》是双线并进的情节设置方式。编剧在遇到两条或多条情节线索时，会将每条线索梳理成因果式线性结构，然后再打乱顺序，或者进行交替穿插。

在《初吻》中，编剧担心观众会迷失在多条线索发展中的压力是没有的。因为，影片的时长有限，两条线索也十分简单，还存在明显的人物妆容和空间、色彩、光线的对比，观众不会混淆。更重要的是，编剧选择了比较高明的时空过渡法（或者说剪辑法）：让现实时空里的赵欣端详刘亮送来的礼物，这个礼物又分两个部分，一是一张写着“贵重物品，小心轻放”的纸条，二是那段钢丝。于是，赵欣每看到一个部分，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与这个物品相关的场景。这样，编剧实际上在两个时空过渡时为剪辑师找好了剪辑点。从影片的最终效果来看，编剧的这种设置体现了巧妙的心思，也实现了较好的效果。

我们知道，编剧应该先确立剧本的主题表达，然后才能开始构思情节的走向和线索的安排。没有“主题”的规范和制约作用的话，“初吻”这样的题材可以有多种情节设置的方向，如“父母的干涉如何压制青春期的美好爱情”，或者“青春期的热烈浪漫如何在世俗偏见中凋零”，等等。编剧却另辟蹊径，通过两个时空的对比将观众的思考引向另一个方向。

当一个剧本中有两个时空时，这两个时空最好能在某种维度上产生对比的效果，进而在主题表达上产生互文或对话的意义。如果《初吻》中的现实时空仅仅是为那段回忆的出场提供一个机会，那现实时空在剧本中的存在意义将十分薄弱。反之，如果现实时空和过去时空既能形成一种结构上的交织和平行，又能对主题表达产生积极的意义，这才能体现编剧的精妙构思。

《初吻》中现实时空与过去时空在多个维度形成了对比关系。如赵欣在过去时空里简单的衣着打扮，就与现实时空里的盛装打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现实时空里，赵欣的衣服以红色系为主，身穿红色的旗袍，这呼应了结婚的场合和气氛。同时，赵欣的头发不再是那种简单舒适的马尾辫，而是精致地盘起，还要插花，加上耳朵上的吊坠，以及精致的妆容，都与过去时空的平淡朴素形成对比。这说明，成长所带来的固然有成熟、美丽，但在某种意义上也失去了某些更直率更自然的品质。

再看两个时空里赵欣的状态。在现实时空里，赵欣一直是精神饱满、笑意吟吟，她唯一潸然泪下的时刻是看到了刘亮的礼物并想到了那些如歌往事之后。回忆时空里，赵欣却是率真而质朴的，她哭了三次，一次是被刘亮的恶作剧吓哭了，一次是钢丝取不出来急得哭了，还有一次是想到妈妈这天就在医院时吓得哭了。回忆时空里的赵欣是真性情，想哭就哭。现实时空里，赵欣可能更成熟坚强了，不会哭了，但这也表明她失去了自由表达情感的机会和勇气。果然，现实时空里，赵欣独处时想到那个夏日午后哭了，但一听到司仪叫新郎新娘闪亮登场的声音，立马擦干眼泪，利索地收拾好刘亮的礼物，袅袅婷婷却又决绝地开门出去。

再联系开头那几句对白，我们更能明白赵欣在长大之后究竟变了多少。在片头，人物还没有出场时，编剧设置了人物的画外音对话。其时，应该是赵欣站在门口迎接宾客，其中一位女宾说：“哇，欣欣好漂亮呀！这次总算修成正果了。”短短的两句话，却透露了许多信息。前一句话是客套性的恭维，可以忽略不计，重要的是后面一句“这次总算修成正果了”。这暗示观众，赵欣在此之前一直在相亲或者谈恋爱，但总是未走到结婚这一步。这一次终于结婚了，说明此前赵欣一直不满意。观众会好奇，赵欣这次的结婚对象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编剧当然不会通过字幕或者别人之口透露新郎的信息与性格特征，而是选择了最高明也最难的方式：通过呈现的方式，调动观众的主动性去概括人物信息。

在影片的1分15秒，赵欣的丈夫出场了，标准的新郎打扮：西装革履，头发整齐。新郎来到化妆室，看到新娘正在梳妆打扮，故作惊讶地走到旁边，对伴娘说：“哎哟，你看我老婆，今天多漂亮啊！”这一句话表明新郎情商很高，会说话，会讨人喜欢，是比较圆滑机智的人（与刘亮那种直爽的性格形成对比），是在社会上八面玲珑的人，也是在与人交往中如鱼得水的人。随后，赵欣征询丈夫的意见，她应该戴哪个饰花。新郎装作十分投入地比较鉴别了一番，然后为赵欣选择了饰花和佩戴的方位（图40）。马上，新郎就走开了，问赵欣：“哎，还有烟吗？”这说明，新郎走进化妆室根本不是为了看望新娘，而是为了找烟。但是，新郎善于掩饰和表演，能够在不同的场合照顾所有人。这时，新郎的手机响了，他回应：“哎，陈总，对对，国贸。”这个接电话的细节看似无意，但其中隐藏了诸多信息，从新郎结交的朋友来看，新郎应该是生意场上的人，至少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再看他们举办喜宴的地点，是国贸，感觉上应该是当地很高档的酒店。这也暗示新郎是一位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物。

图40

至此，观众通过归纳与总结，知道了赵欣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有一定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的成功人士，情商高，为人圆滑但又让人觉得舒服的有阅历和能力的人。这类人，当然和青春期那个莽撞的刘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同时也暗示赵欣之所以这次终于“修成正果”，是因为她一直在找一位有钱有地位、会做人会做事的如意郎君。赵欣对待婚姻的主动选择与清醒判断，使影片走出了“父母干涉”与“自由爱情”冲突对抗的情节俗套。因为，从过去时空到现实时空，影片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情节空白点：赵欣和刘亮曾经爱得那么热烈，为什么成年后未成正果？是外力的作用，还是现实的差距？影片暗示，原因是成长之后带来的务实与功利。赵欣可以在少女时代无保留地爱上刘亮，但也会在成长之后从现实层面选择能给自己带来利益最大化的夫君。

《初吻》对赵欣丈夫的介绍方式，再次证明了编剧的电影化思维方式是多么重要。对于电影来说，人物信息的揭示是鼓励通过场景和动作来完成的，如果一定要借助人物的对话来交代，那么这种对话既要是自然的、生活化的，又必须设置丰富的“潜台词”，使观众能够像一位无意中听到人物对白的旁观者一样，从中捕捉到与人物特点和情节发展密切相关的信息。在电影中，场景和动作是优先于对话的，场景的呈现会比对话更自然，对话又比旁白和字幕更自然。

假如，编剧为了避免用旁白来介绍新郎，设置两位宾客在聊天：

甲：新郎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能够在这么高档的地方办婚宴？

乙：你还不知道啊？新郎是天河贸易公司的老总。

甲：天河，这可是我市最有名的贸易公司了，身家得有几千万吧？

乙：何止几千万，至少有一个亿。

甲：怪不得赵欣会嫁给他。

乙：如果光有钱也算了，这新郎长得也一表人才，待人接物都十分成熟。

甲：赵欣可真有福气，这简直是白马王子啊。

看起来，编剧也没有直接介绍新郎的身家和为人，而是让观众“偷听”宾客的一段对话来“归纳”关键性的信息。但是，这种方式与场景相比，明显太过刻意。而且，这个场景里根本没有冲突，完全是为了交代人物信息而生硬地加上去的，只会让人觉得多余。假如这两个宾客对后续情节没有任何意义，这样突兀地出现也会让观众觉得莫名。

在影片的8分38秒，随着新娘完成了回忆之后擦干眼泪走出化妆室，并“呯”的一声关上房门，走进结婚的现场，影片其实可以结束了。但是，编剧在此之后又加了一个结尾，让刘亮用画外音念了他随着礼物一同送给赵欣的一封信。并在刘亮念信的同时用画面展现护士正在收拾一张病床，病床上挂着的信息卡片写着：刘亮，27岁，血癌，病危。

观众对这个结尾褒贬不一。编剧可能认为赵欣在长大之后迅速抛弃了对于爱情不切实际的浪漫想象，变得务实、功利、世俗，选择了多金又体贴的丈夫，早就将刘亮排除在理想的结婚对象名单之外。在这样一个越来越市侩的世界里，纯情的刘亮像是孤独的坚守者，注定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异类，只能以死亡的方式自我放逐。或者说，刘亮的死亡也是“纯情”在这个世界的“死亡”。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结尾其实是有隐喻意义的，延伸了编剧对于主题的表达。只是，从剧情发展的正常逻辑和编剧的基本规律来看，这个结尾又是突兀的，没有任何铺垫（开头有人为刘亮送来礼物，观众只是认为两人不好意思见面），而且有强行煽情的味道，刻意向“虐心”的韩剧致敬。

《初吻》的意义来自现实与过去两个时空的构建，以及两个时空之间的对比与对话。就现有的完成情况来看，编剧对于现实和过去两条情节线索的表现都是完整的（虽然过去时空那条线索未必令人满意），两条线索都有清晰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脉络。因此，这个让刘亮病逝的结尾就显得相当莫名，它不属于现实时空这条情节线的必然结局，是编剧强加上去的，其中的断裂和跳跃痕迹相当刺眼。这个结尾虽然在主题表达的角度上是有意义的，但从编剧的角度来看并不算成功。

总体而言，微电影《初吻》的编剧成就还是有目共睹的，编剧在两条线索的交织和编排，用电影化的方式来介绍人物、交代情节和暗示主题方面都比较成功。即使现实时空那条线索篇幅比较短，但信息量仍然十分饱满，并通过设下悬念的方式让观众一步步跟随赵欣进入回忆时空。

尤为难得的是，现实时空不仅在主题表达上十分重要，而且编剧还保证了这条线索的情节完整（接到刘亮托人送来的礼物是这条线索的情节拐点，之后就一步步揭秘这个礼物是什么东西，这些东西暗含的意义是什么）。当然，编剧在过去那条线索的处理上还缺乏亮点，冲突比较平淡，缺乏情节发展所必需的曲折和紧张度（当然也和剧情长度有限有关）。此外，结尾的处理也略显刻意，不仅破坏了现实时空那条线索的完整性，还将观众从陷入沉思的状态中拖入质疑、批判的疑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