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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电影编剧:观念与技法
1.8.3 5.3 电影素材的来源:社会新闻(一)
5.3 电影素材的来源:社会新闻(一)

如果亲身经历的生活比较苍白平淡,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甚至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故事,那么我们就要尝试将他人的生活变成剧本的题材。这个“他人”包括自己身边人的故事,也包括各种社会新闻、历史故事。我们要记住的是,任何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故事要变成一个剧本都不是轻而易举的。反之,一个再平淡,再波澜不惊的故事,也可以在编剧高超的技巧和深入的思考中被打造成一个优秀的电影剧本。

我们可以看看杨德昌当年如何将一则社会新闻改编成一部优秀的电影:

杀死小情人 茅武被起诉

生性残暴恶性重大 要求刑庭从重科刑

[本报讯]轰动社会的不良少年茅武刀杀小情人刘敏一案,昨经台北地检处检察官张庚清侦查终结,被告茅武被依刑法二百七十一条第一项杀人罪嫌提起公诉。检察官在起诉书中指出:被告茅武系一不良少年,仅因女友不顺从其意,竟拔刀连续猛刺女友七刀,生性残暴,恶性重大,应请刑庭从重科刑,以昭炯戒。

被告茅武,十五岁,住南港镇中央研究院外宿舍十六号,在押。起诉书中说:茅武原系建国中学补班二年级学生,素不良,本年五月间,因组织“璧玉帮”为该校开除。在校读书时,结识该校女同学刘敏,两小无猜,感情亲密,惟自茅武退学后,彼此接触机会减少,刘敏则渐渐与其他同学交往,茅武疑其另交男友马积申,怀恨在心,乃预约马积申于本年六月十五日晚上十时十分,在本市美国新闻处门前决斗,惟马积申畏惧未去。适刘敏放学,途经该处与之相遇,茅武遂偕其走至本市牯岭街七巷内理论,并要求海誓山盟,以示爱心不移。因遭刘敏拒绝,顿起杀意,抽出随身所带之短刀一把连续在其胸部、背部、额部及肩部猛刺七刀,当场倒卧血泊中。

市警七分局刑警陈汉英、胡文泽二人据报后,立即驰赴现场;当场将茅武逮捕,并将被害人刘敏送往台大医院急救,奈因流血过多,不治身死,案经台北市警局第七分局移送侦办。【《联合报》,1961年7月12日,第3版】

我们从上述新闻报道中得知,杀人少年品行不端,缺乏管教,终于酿成大祸,被逮捕算是罪有应得,天理昭昭。面对这样一则社会新闻,如果创作者不进行深入的思考,确立剧本的方向,并明确自己对于主人公的情感立场,剧本很有可能散发着一种社会教化的味道,至多表达“多行不义必自毙”之类的因果报应、惩恶扬善的主题。时隔30年之后,导演杨德昌再想起这则社会新闻时,却将它改写成了一个时代的侧影,那就是著名的影片《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我们可以试着设想杨德昌的思维过程:

(1)明确主题。杨德昌不希望将这则“杀人事件”仅仅聚焦于“情杀”,或者“意气用事”“年少冲动”之类的范畴,而是想通过这则社会新闻记录一个特殊时代里青少年的迷茫、痛苦与绝望,从而控诉那个压抑、扭曲的时代。用标准的主题陈述句来概括的话,应该是“少年的纯真与正直如何在不公正的时代里遭到毁灭”,这个陈述句里包含了人物、冲突和结果,表述准确具体,而且能大致勾勒情节框架。

(2)思考这个主题是只停留在现象表面,还是具有更为深广和普遍性的内涵;同时也要思考主题与时代的关联。杨德昌用小四捅向小明的尖刀,告诉人们,这些少年,就是在这么一个残破的社会里,在一个单纯与复杂交织的时代里,早早地开始接触人世的丑陋。而在那个躁动而狂乱的年代里,政局不稳,人心惶惶,少年缺乏正直而温暖的关怀。至于像小四父亲那样的人,固然刚直而倔强,但又显得古板而粗暴,同样不能成为这些少年的引路人。这样,小四和小明的悲剧,就不仅仅是一出因青春冲动而酿就的情杀事故,而是因为整个时代的阴影投射在他们身上织就了一张令人窒息的网。这张时代之网,扼杀了这些少年的纯真、浪漫,使他们要么变得过于世故,要么过于幼稚和单纯。因此,这个主题没有停留在题材的表面,而是以幽深却犀利的笔触透视了特定的时代背景,深刻而普遍,令人深思。

(3)塑造主人公,明确创作者对于主人公的情感立场。杨德昌塑造的小四是个单纯、善良、敏感、倔强的人物,他身上有幼稚的一面,但也有理想化的一面,他不想在污浊的世界中沉沦,但又常常得不到来自成人世界的支援和鼓励,因而处于无力挣扎的状态。小四的三个维度大致是清晰的:生理(15岁,男性,长相英俊),社会(从大陆迁到台湾的第二代居民,父亲是政府职员,比较耿直,母亲是小学教师,家里兄弟姐妹众多,他排行第四,上有大姐、二姐、三哥,下有小妹,生活比较拮据),心理(敏感、自尊、理想化)。创作者对于小四是持理解、同情立场的,偶尔有对他幼稚、单纯、理想化的痛心与惋惜。

(4)赋予主人公一个真实可信的动机,让他去行动,并为这个行动设置各种障碍,进而形成冲突,发展成情节。小四的动机是得到小明的爱情,并渴望在一个动荡时世里保持一份纯真的情怀。但是,他的动机遇到诸多障碍:小明过于世故、成熟、功利,让他的纯情显得可笑又可悲;世界过于复杂、动荡、冷酷,小四得不到安慰、鼓励、指导,只能任由自己的迷茫与冲动支配自己的行为。

(5)在情节发展链条中,除了为主人公设置压力下的选择,也要在适当的时机发展升级冲突,以进一步考验人物,营造更为紧张、强烈的冲突。影片的情节拐点来自小四爱上小明,压力下的选择体现在这些地方:被老师误会之后,是妥协还是坚持;看到小明与小马的关系之后,是默认还是反抗;小明尖锐地嘲讽小四的幼稚时,小四是认可失败还是绝望争取……当小四对小明,甚至对整个世界都失望之后,他遇到的实际上就是“升级冲突”。此前,小四的选择不过是坚持还是妥协的问题,但面对自己投入了深情,寄托了希望的小明,小四无法再退缩,他面临的难题是对世界与人性仍然保留希望,还是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完成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控诉。

(6)考虑情节的高潮与结局,既要呼应主题,也要考虑影片的类型与风格。情节的高潮是小四用刀捅向小明,结局是小四被判刑,人生从此黯淡,他的家庭也将因此深陷灾难与痛苦。

在这个过程中,杨德昌的主情绪、主题把握都是清晰的,对题材的挖掘与处理远远超越了原社会新闻的惊悚性、娱乐性和道德劝诫性,对于人物态度也是明确的,这样才能保证影片无论涉及多少个人物,都能保证一种凝聚力。否则,影片就容易迷失在诸多人物和情节的洪流中不知所措,对于最后要表达的主题也模棱两可,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