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情节的起点：情节拐点

无论一部影片采用什么样的情节结构方式，单一情节的发展顺序是亘古不变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也有编剧著作将这个顺序概括为三幕式结构：建置——对抗——结局，或者“冲突律”：平衡——平衡被打破——恢复平衡。无论采用哪一种命名方式，其核心要素没有变，都涉及最基本的“冲突设置”，即本来平静的生活因外力的破坏或者内在的欲望而无法再保持平静，主人公需要通过积极的努力使生活恢复平静或者达到令自己更满意的平静。在这条情节发展的链条中，最关键的就是那个平衡被打破的点，我们可以用“情节拐点”来命名。换言之，在情节拐点出现之前，主人公的生活是平静的，甚至是自己非常满意的，拐点出现之后，主人公无法再心平气和，而是必须奋发有为，积极行动，从而使情节在冲突中走向高潮。

情节拐点的出现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外力，一种是内力。所谓外力，是指主人公的生活本来很安稳，甚至很满足，但某种不可预知的偶然性，或者某种邪恶势力强行破坏了主人公生活的平静，由此主人公必须有所行动，使生活回到正轨。影片《守法公民》（2009，美国）中，男主人公的生活本来很安定，但两个劫匪杀害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之后，正常的生活秩序就被打破了。更关键的是，由于司法腐败，其中一名真凶只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因此，男主人公必须复仇，以告慰妻子和女儿，并使司法公正得到实现。

还有《飓风营救》（2008，美国）中，男主人公的女儿在法国被绑架之后，男主人公的生活安宁就被打破了，他单枪匹马，前往法国营救他的女儿，这正是使生活恢复平衡的一种努力。在这部影片里，女儿被绑架是情节拐点。

至于内力，是指主人公对现有的生活感到不满意，或者生命中出现了一种令人激动的欲望目标，他必须努力去追逐这个欲望目标，才能使内心满意。如影片《百万宝贝》中，女主人公的生活本来可以波澜不惊，即一辈子做女招待，孤老终生，或者找一位普通的丈夫，度过平常的一生，但是，女主人公心中有一个不可遏制的拳击梦。因为这个梦想，她无法再甘守平庸，她必须去追求更高层面的价值实现。

编剧在设置情节拐点时必须意识到，无论是外力还是内力，主人公必须是一个主动型的人物，才有可能在生活被改变之后产生积极的行动决心和行动能力。编剧还可以根据影片的题材、类型来选择改变现状的不同力量。如果一部影片想突出外在的动作性，选择“外力”是合适的；如果影片想刻画真实的人物性格，就应该着眼于人物内在的欲望动机。更经常的情况是，内力和外力齐头并进，隐隐重合或交织。

同时，编剧还要注意情节拐点出现的时机。一般来说，这个拐点不应太晚出现，否则就会使情节拖沓，节奏沉闷。在一部时长90分钟的影片中，建置阶段大约占时20分钟，对抗阶段大约延续60分钟，结局部分大约持续10分钟。也就是说，情节拐点最迟在20分钟左右出现（部分影片为了尽快吸引观众，可能在10分钟左右就出现情节拐点）。在这20分钟的时间里，编剧必须交代清楚这样几个问题：故事的主要人物是谁？他们的性格和处境如何？他们的戏剧性需求（动机）是什么？对于微电影来说，“拐点”出现的时机还要提前，但也不应显得仓促。如果在人物背景、人物处境、人物性格都不清晰的情况下就出现情节拐点，观众容易对接下来人物的选择与行动感到困惑。当然，也有部分微电影一开头就直接进入情节拐点，这样可以使节奏更紧绷，补救措施是必须在情节发展的间隙介绍人物的某些背景信息，这很有可能会打断情节发展的正常流程。

《末路狂花》（1991，美国）时长129分钟，影片用大约8分钟时间披露了两位女主人公塞尔玛和露易丝的职业、身份、家庭、爱情、性格等信息，以及她们准备外出度假的动机。在8分39秒处，两人开车上路，到21分35秒处露易丝开枪打死哈伦，影片完成了情节突转并建构了核心悬念，接下来，观众将关心两位妇女如何逃避警察的追捕，或者迎接她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可见，影片的情节拐点出现在21分钟左右，中间就是漫长的对抗阶段（约100分钟），表现两位良家妇女与社会偏见、男性歧视与伤害、自我命运的对抗。当塞尔玛和露易丝被大批警察包围并逼入悬崖边上时，影片进入结局部分，用时约8分钟。

影片《阳光小美女》符合公路片的模式，建置阶段介绍了奥莉芙家里各个成员的特点与处境，当一家人决定驱车900公里去加州参加一个选美大赛的决赛时，故事进入情节拐点，这个点出现在22分钟处。对于一部时长97分钟的影片来说，这种节奏的处理中规中矩，甚至略显拖沓。编剧可以找到其他办法来避免这种拖沓，例如减少出场人物，或者将部分人物的信息放在旅途中间通过间接的方式来交代，这都可以保证情节拐点尽快出现，使情节以一种紧凑流畅的方式展开。

也有部分影片的情节拐点出现得比较晚，但观众却不介意，甚至没有意识到影片有任何拖沓之处。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影片本身的节奏和风格就是偏向沉稳大气型的，情节的展开从容不迫，这在一些偏文艺或者史诗型的动作影片中都可以看到。如《阿拉伯的劳伦斯》（1962，时长216分钟）、《桂河大桥》（1957，时长161分钟）等。二是影片将情节拐点之前的情节进行了单独编排，将之发展为一个完整的叙事段落，由于观众已经在这个叙事段落中看到一个完整的情节发展过程，自然不会介意情节拐点出现的时机。如影片《拯救大兵瑞恩》（1998，时长169分钟）中，情节拐点直到第36分钟才出现，其时马歇尔将军说服下属，决定派人去战场后方找到大兵瑞恩。此前的36分钟影片在干什么？老年瑞恩在军方陵园里祭奠战友花了4分钟。当老年瑞恩在米勒上尉的墓碑前感慨万千并陷入深思时，影片切到了1944年的奥哈马海滩登陆战。也就是说，影片前4分钟负责营造一种氛围（庄严肃穆），并引入悬念。（这位老人是谁？这位已经牺牲的米勒上尉又是谁？为什么这位老人在米勒的墓碑前情难自已？）在随后的32分钟里，影片完成了三个完整的叙事段落：长达24分钟的登陆场景，这个场景有一个完整的情节发展过程，有开始——发展——高潮——结局，观众已经被血腥惨烈的场面完全镇住了，加上情节仍在推进（如何胜利登陆），所以不会在意情节拐点何时出现？第二个叙事段落是军方发现有一位母亲将收到三份阵亡通知，于是一级级上报，最后马歇尔将军拍板决定派人去找瑞恩，这里同样有情节层层推进的过程；第三个叙事段落相对而言比较简短，就是瑞恩的母亲在接到三份阵亡通知，彻底崩溃了。可见，《拯救大兵瑞恩》在情节拐点出现之前固然要完成基本的铺垫工作，而且这个铺垫拖得有点长，但影片通过讲述完整的叙述段落以有效地避免观众在进入核心事件之前的单调乏味。

《拯救大兵瑞恩》的核心事件是“找到瑞恩”，在影片的107分钟处，小分队找到了瑞恩，按理说影片可以结束了，但瑞恩却拒绝跟随小分队回去，小分队无奈之下也决定与瑞恩所在部队完成一场阻击战。也就是说，影片在107分钟至158分钟实际上讲述了另外一个故事：疲惫不堪、装备不足的美军小股部队如何对抗人数占优、装备精良的德军，并在付出巨大牺牲后取得胜利的过程（图28）。

大致而言，《拯救大兵瑞恩》的情节可以分为六个段落（军部决定找瑞恩和瑞恩母亲接到阵亡通知是用交替剪辑交织在一起的）：

①老年瑞恩去美军陵园凭吊战友，尤其是米勒上尉。（一头一尾约7分钟）

②1944年，美军在付出巨大牺牲之后成功完成奥哈马海滩的登陆。（24分钟）

③在登陆战之后，美国陆军总部同意派遣一支小分队去后方找到瑞恩；与此同时，瑞恩的母亲收到了三份阵亡通知，情绪崩溃。（8分钟）

图28

④米勒上尉带领一支小分队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瑞恩。（71分钟）

⑤米勒上尉的小分队和瑞恩所在的部队齐协力，胜利完成了桥头堡阻击战。（51分钟）

除了瑞恩母亲接到阵亡通知的那个段落比较短，缺乏一个完整故事所必需的起承转合之外，其他几段情节都比较完整，都可以独立成篇。这保证了观众能够时刻被情节吸引。但影片也多少有点断裂之感，不符合电影编剧的常规套路，而是将一个作为背景的情节铺垫无限拉长，发展为一个完整的叙事段落（奥哈马海难登陆战），又在主情节结束之后另起炉灶开始讲述另一个故事（桥头堡阻击战）。当然，由于影片将奥哈马海滩登陆战和桥头堡阻击战的场面进行了尽情的渲染，对观众进行了不间断的视听轰炸，从而使观众忽略了它们对主情节造成的延宕和断裂，但是，这种处理方法仍然存在一定的风险，即如何保证每个叙事段落都能形成主题上的凝聚力，实现“形散神不散”的效果。

值得庆幸的是，《拯救大兵瑞恩》在主题的凝聚方面做得比较成功：

①老年瑞恩去美军陵园凭吊战友，尤其是米勒上尉。（那场战争中的牺牲者对于后人的影响——守护了和平自由的生活）

②1944年，美军在付出巨大牺牲之后胜利登陆奥哈马海滩。（那场战争中伟大的牺牲）

③登陆战之后，美国陆军总部同意派遣一支小分队去后方寻找瑞恩；与此同时，瑞恩的母亲收到了三份阵亡通知，母亲情绪崩溃。（美国陆军认为，美军士兵是为了世界的自由、解放而战斗，每一个牺牲都理应受到尊重）

④米勒上尉带领一支小分队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瑞恩。（对于为自由和解放作出牺牲的母亲，理应受到敬重和关爱）

⑤米勒上尉的小分队和瑞恩所在的部队齐心协力，胜利完成了桥头堡阻击战。（在一个大的背景下，个体不应计较一己生死，而是应当投入到实现世界自由、解放的战斗中去）

可见，《拯救大兵瑞恩》是一部地道的美国主旋律影片，但从电影编剧的角度来说，它仍然是成功的，它的主线虽然不够集中，铺垫和支线过于张扬，但是，编剧仍然保证了每条线索、每个叙事段落都能为同一个主题服务：在世界反法西斯斗争中，每一个美国士兵都是为人类的自由、解放而战斗，每一个牺牲都值得尊重，都是不朽的（主题的冲突点是个体生命与人类自由、解放事业之间的权衡，结果是应该以人类自由、解放事业为重）。

对于大多数编剧来说，《拯救大兵瑞恩》的编剧方式并不值得效仿，因为影片在用耗费巨额资金制作的特效场面和战争场面来弥补情节主线不够集中的缺陷。对于一般制作规模的影片来说，很难想象花24分钟来铺垫背景而不使观众厌烦，花51分钟来另辟一条新线索而不使观众错愕，这背后除了天才式的情节构思能力之外，还要依靠巨额的资金投入和一流的特效团队。对于微电影来说，《拯救大兵瑞恩》这种编剧思路几乎是一场灾难。

一部微电影的时长常常只有10分钟左右，情节拐点的设置确实是费思量的。如微电影《卖自行车的小女孩》（2011），时长9分钟，讲述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的故事（图29），她对邻居帅气的男孩萌生好感，但因内向羞涩而不敢表白，于是将自己的自行车贱卖掉，只求能够每天坐着男孩的自行车一起上学。我们先不评论这个故事过于薄弱的情节冲突，从编剧对情节发展的节奏处理来看，效果不算理想。影片在情节开始的一分钟之内完成了情节铺垫（甚至可以说是情节拐点，因为建立了情节冲突：女孩暗恋男生，但男生无动于衷甚至毫无知觉）：海滩边正在进行排球比赛，男主人公沐浴在夕阳的暖光中，浑身散发着男性俊朗阳刚的魅力，旁观的女孩在高速摄影中含蓄而又深情地望着男孩，脸上的微笑像是从内心深处绽放的花儿。可惜，男孩只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享受着身边女孩的欢呼和喝彩。于是，女主人公只得独自骑着自行车离开，虽然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但身影终究是落寞的。这个场景没有借助对白、旁白和字幕，而是通过画面、动作的展示就完成了背景交代：女孩暗恋男孩，但男孩明显对女孩的心思是无视的。简单点说，女孩的生活本来是平静的，但当她暗恋上流水无意的男孩之后，她生活的平静就被打破了，情节冲突也就由此展开：女孩需要低调地用十二分的小心思去引起男孩的注意。就这个开头而言，微电影《卖自行车的小女孩》是成功的，但接下来的4分钟，影片重复了男孩对女孩心思的无视，等于重复了开头一分钟之内建立起来的冲突。直到第5分钟处，女孩决定卖自行车，算是将情节冲突进行了强化。可见，影片在情节发展的过程中缺乏张力，情绪和外在表现形态都比较柔弱，只是单纯地表现了青春期小女孩的一点小心思，像是一种细腻的影像记录，却在这种记录之外未能开掘出更有深度的意义空间。

图29

再看微电影《最后的枪王》（2012，时长27分58秒），其情节主线是李建南去省城还枪时意外擒获一个抢劫团伙。影片开头，南伯正在家里研究他那把有光荣历史的老步枪，认真地擦拭，私自制作子弹，孙女正在看动画片《美少女战士》。这时，村委会的人代表官方来收枪。这发生在影片开始后的1分10秒处。可见，《最后的枪王》以最简洁的方式完成背景介绍、人物介绍，当南伯决定进城还枪就进入了情节拐点（4分钟处）（图30），进而将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其后的情节发展中。对于刚刚从事电影编剧的初学者来说，尤其是在结构一个常规情节剧时，情节拐点的尽早出现是值得提倡的。

图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