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人物的“弧光”
电影最重要的特性在于运动,这种运动不仅是指人物的运动,摄影机的运动,还包括通过镜头剪辑组合所创造的时空运动。其实,电影的情节也呈现出特殊的运动轨迹,例如上升或下降,或者波浪形前进。同时,人物的性格、命运、价值观在影片中也应该呈现出一定的运动轨迹。好莱坞的编剧教练麦基将人物的这种运动轨迹称之为“人物的弧光”,所谓“人物的弧光”就是人物本性的发展轨迹或者变化,无论是变好还是变坏。“人物的弧光”满足了观众看到变化、冲突在人物身上所打下的烙印,进而以一种更为生动直观的方式见证了一段情节的发展。
许多优秀电影都会通过非常细腻、合情合理的铺垫以呈现人物的变化。如《辛德勒的名单》(1993)中的辛德勒,从一个唯利是图的资本家,到一个倾家荡产拯救犹太人的义人,中间的“弧光”不可谓不强烈,但影片能够做到让一切都看起来理所当然,丝丝入扣,观众也毫不觉得生硬突兀。这就是编剧的功力所在。
《辛德勒的名单》中的辛德勒并没有在一夜之间就从商人变成义人,而是在创作者的精心设置和耐心铺垫下,使辛德勒的性格和行动呈现出一道逐步上升的“弧光”:
影片开始时,辛德勒是一个精明、圆滑、长袖善舞的商人,对于犹太人是熟视无睹的。后来,辛德勒出于逐利的需要,开始和犹太人做生意(图15),并巧取豪夺,从犹太人手中劫收了工厂。这时的辛德勒是一个标准的商人形象,甚至比一般的商人手段更高明一些。
影片发展到中间的时候,辛德勒在山上骑马时看到了山下德国人正在屠杀犹太人(图16),是一幅惨无人道的末世图景。在这个场景里,影片中出现了那位著名的“红衣小姑娘”。黑白场景中的红色非常醒目和刺眼,这抹红色也灼痛了辛德勒,他甚至将生命和希望的亮色寄托在这抹红色上。

图15

图16
目睹了犹太人命若蝼蚁的无助境况之后,辛德勒开始同情犹太人,并从集中营要了部分犹太人到他的工厂里做工。这时的辛德勒性格中出现了转变的“弧光”,但这道“弧光”并不强烈,其弧度显得非常平缓。因为,辛德勒行为背后的心理动力仅仅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悲悯。而且,辛德勒让犹太人到他工厂里做工,并不需要担负任何风险,还兼顾了他作为资本家的逐利之心。因为,用犹太人比波兰人更便宜。
后来,通过与他的会计斯坦的接触,辛德勒对犹太人逐渐有了同理之心,并越来越信赖甚至依赖这位会计。当辛德勒在司令官的别墅里遇到犹太姑娘海伦时,他和海伦有一场平等的对话。他俯下身来,用心触摸到了海伦身上的屈辱、痛苦,内心深处的恐惧与绝望。辛德勒安慰并鼓励了海伦。这时,辛德勒才开始将犹太人当作“人”来看待,在情感和精神上将犹太人作为朋友来对待。这是他突破资本家身份的一道变化之光,他从“俯视”到能够平等对待,并理解、尊重犹太人。这也可以理解,辛德勒在他的生日宴会上不顾德国人的侧目,真诚地亲吻了给他送蛋糕的犹太女孩(图17)。也是在这里,辛德勒的情感天平不仅开始倾向犹太人,而且开始远离纳粹德国人。

图17
当辛德勒将犹太人运到捷克开办兵工厂时,辛德勒站在站台上伸开双臂向犹太人发表讲话。这个动作暗示了辛德勒虽然在情感上认同了犹太人,但在客观身份上,他与犹太人并非平等关系。因为,辛德勒是上帝般的拯救者,而犹太人是如羔羊般的被拯救者。这时,辛德勒得知有一火车女工被误操作送到了奥斯威辛集中营。辛德勒前去德国军部交涉,军部答应赔偿他相同数量的女工。如果辛德勒还停留在居高临下地同情犹太人的层次,他会答应这个方案。因为,对于没有投入情感的资本家来说,这一车犹太人跟另一车犹太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也不影响他对犹太人的同情。但是,辛德勒经过前面的心理嬗变之后,他与犹太人之间已经并非简单的资本家与雇佣工人的关系,他对于犹太人也不仅仅是悲悯,而是有了理解、尊重。这时,那一车从波兰运来的女工对他而言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他付出巨大代价之后终于要回了那一车女工。这批女工回到捷克时,显然是劫后余生,辛德勒走在她们中间,明显融入其中,成为犹太人中的一分子。
后来,辛德勒将会计视为家人一般的关系。有一个场景中,辛德勒一边搂着会计,一边搂着妻子,影片甚至通过构图的变化,将辛德勒的妻子从画面中切掉,观众只看到辛德勒亲热地搂着会计。这时的辛德勒对于会计,对于犹太人已经超越了老板和雇员之间的关系,而是真正的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朋友关系。辛德勒还冒着巨大的风险允许犹太人在他的工厂里过安息日,这是对犹太人宗教传统的尊重,当然也是对于犹太人作为一个种族的尊重。这时的辛德勒相比于开始,已经有了更为明显的“人物弧光”。
最后,当辛德勒要告别犹太人时,会计送上了全体犹太人的一点心意,一个用金牙做成的戒指,上面刻了一行字“拯救一人,便是拯救全世界”(图18)。辛德勒非常感动,并深深自责。戒指掉在地上时,辛德勒俯下身去捡。这是辛德勒在影片中唯一一次比犹太人低,像是一种谢罪的姿态。辛德勒将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这本来是戴婚戒的地方,犹言这个戒指对于辛德勒的意义。
本来,在辛德勒告别犹太人,犹太人送上戒指和情况说明书时,辛德勒身上的“弧光”已经到达顶点,即他从一个唯利是图的资本家,成为一个为了救犹太人倾家荡产的义人。但是,辛德勒在犹太人面前俯身的动作却让我们看到这场拯救的双向维度,即不仅是辛德勒拯救了犹太人,在某种意义上犹太人也拯救了辛德勒。试想,如果不是拯救犹太人,辛德勒的人生将会是空虚无聊的,他的内心将会是麻木干涸的,他的人性将会是冷漠而卑劣的。正是因为拯救犹太人,辛德勒的人生变得不一样了,他不仅复苏了作为人的情感和人性(对照纳粹司令,他拒绝人性复苏,最后被处死),更因良知的照耀而使他的人生变得高贵而充盈,超越了他此前设定的挣钱的人生目标。这时的辛德勒真正成了一个传奇,成了犹太人口耳相传的英雄和上帝,被犹太人世世代代纪念,这种人生高度,正是拜拯救犹太人所赐。

图18
在影片《辛德勒的名单》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有层次的人物转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影片创作者显得从容而有耐心,细致铺垫,稳步上升,让观众看到了人物变化的完美“弧光”,影片也因这道“弧光”而具有了情节发展脉络,即有了情节运动的“弧光”。
我们在编剧时,也要注意处理人物的这种性格变化或者命运轨迹,使剧本呈现出人物性格与命运的运动和情节的运动相交织的状态。一个最简单有效的测试方法是,我们可以将剧本开头的人物与剧本结束时的人物作一个对比,看看他们之间是否有了明显不同。这种不同可以是性格方面的,也可以是处境或命运方面的,更可以是内心感受和价值观念上的。如果一个剧本中的主要人物在开头和结尾之间只能划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说明这个人物在剧本中没有经历变化,或者说那些情节中的冲突没有在人物内心深处打下烙印。对于这样的剧本,观众会觉得平淡而乏味。
在设置人物时,编剧要先想好人物的结局或者说命运终点,从而有意识地制造“弧光”。例如,一个人物的最后结局是失败,那么他在剧本的开端就应该是成功;一个人物最后成了英雄,那么他在剧本的开端可能是一个平庸的失败者;一个人物最终收获了美好的爱情,那么他在开始的时候和女神之间一定充满了误会、偏见、差距,甚至彼此对立和敌视。总而言之,剧本中要有运动的轨迹,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要有“弧光”,这样才能产生节奏和情感上的冲击力。
要处理人物运动的“弧光”,我们可以借助公路片的情节发展图表来进行训练。公路片一般采用单向线性的叙事方式,非常适合于因果式的情节结构。在公路片中,影响着主人公思想发生变化的是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一般没有情节上的连贯性,相互处于独立的游离状态,但由于都是围绕着主人公而展开的,因此人物的命运给整体故事带来了严谨性和凝聚力。
公路片中的人物会在一段路程里运动,这段路程有起点和终点,而起点和终点之间会体现出人物命运或性格明显的变化,无论这种变化是上升的还是下降的。显然,这段路程和情节脉络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重合,从而将抽象意义上的情节发展具象化为具体可感的道路旅程。更重要的是,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变化轨迹也同时铺演在这段路程上,让观众可以看到清晰的变化路线。我们可以设想,假如《辛德勒的名单》是一部公路片的话,辛德勒在这段路程的起点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在路上,辛德勒遇到了犹太人,但视若无物。后来,他目睹了犹太人的悲惨命运,开始同情犹太人,帮助犹太人,拯救犹太人。这样一路下来,辛德勒到了路程的终点时,他已经成了一名义人,成为犹太人眼中的“上帝”。从“商人”到“义人”,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运动“弧光”,这段“弧光”对于某些观众来说只看到了起点和终点的差异,却可能忽略了过程中的一点点铺垫。如果是公路片的话,观众就可以在辛德勒性格变化的脉络里找到一个个相对应的路标。
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个题材:阿昊是一名大三的学生,他为了获得保送研究生的资格而到西部边远地区支教。这一天,他发现班上少了三名学生:小明、小红、小青。其他同学告诉阿昊,这三名同学要外出打工了,不会来上学了。阿昊有一种无所谓的冷漠,但校长劝他还是去家访一次,尽量让学生不要辍学。于是,阿昊在班长小玲的带领下开始了家访。
这个题材就可以处理成一个极佳的公路/道路电影模式。阿昊从学校出发时,他的心态是冷漠的,价值观比较功利,只关心自己如何顺利完成一年的支教任务而不关心学生的前途。这个点,就是道路的起点,也可视为阿昊性格的起点。在家访的过程中,阿昊一路看到了小明、小红、小青的家境,也了解了他们的想法,他们的痛苦与渴望。最后,阿昊受到了触动,开始关心这三个孩子,积极为他们想办法,超越了一己功利私心,变得更有爱心,更有情怀和境界。这是情节的终点,也是路程的终点,还是阿昊性格和心理变化的顶点。
至此,我们可以勾勒出阿昊性格发展的“弧光”:从自私冷漠到富有爱心和责任心。这是一条逐渐向上的运动轨迹,这条轨迹上升的过程中有三个点:小明家、小红家、小青家。在这三个地理意义上的路标上,阿昊的内心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触动,开始一点点变得有同情心和爱心。阿昊的变化不是一步到位的,而是有一个逐渐上升的过程,他的认识和思想起伏有一个慢慢累积,最后完成质变的路径。这样,阿昊内心的变化曲线就重叠在他一路家访的道路上,从而化抽象为具体,化笼统为直观,让观众清晰地看到人物内心运动的“弧光”和情节起伏的曲线。
有了上述训练之后,我们就可以超越公路片或者道路片的局限,在处理剧本中主要人物的变化时设置好节奏,设想好人物变化的起点和终点,在起点和终点之间大约要经过多少次量变,这一次次的量变应该间隔多长时间出现,从而合理地完成情节节奏的处理和人物转变的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