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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电影编剧:观念与技法
1.4.5 1.5 主题不是靠说,而是靠呈现
1.5 主题不是靠说,而是靠呈现

明白了主题的重要性之后,我们还要记住,一部影片的主题最忌讳通过第三人称的旁白,或者通过人物的独白宣讲出来。一百多年前,恩格斯在《致敏·考茨基》一文中就指出,“我认为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同时我认为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绘的社会冲突的历史的未来的解决办法硬塞给读者”。同理,在影片中,创作者的价值判断应该通过人物塑造和情节发展不动声色但又十分有力地表达出来,而不是创作者或者人物声嘶力竭地向观众“布道”。毕竟,电影是呈现而不是告诉。

影片《泰坦尼克号》的主题从来不曾由人物直接说出来,而是让观众通过杰克与露丝一见钟情,在面对死亡时不离不弃的细节强烈地感受到主题。在现实时空里,老年露丝将“海洋之心”抛入海洋来纪念杰克,纪念那份永恒的爱情,也是爱的宣言,但这份宣言是含蓄克制的,是自然而然的,不显得做作和直白。

反之,在影片《英雄》(2002)中,导演张艺谋试图表达“超越个体性的仇恨,才能具有天下的视野,拥有和平、统一的情怀”,这个主题在影片中表达得非常生硬和苍白:无名、飞雪、长空为了个体性的家仇国恨而想刺杀秦王,为此,他们积极奔走,甚至以性命相托,但这一切在残剑看来格局太小,自私心重,不值得赞赏;残剑在四个侠客中境界最高,他理解了秦王的雄图霸业,对于无名的刺秦大计不以为然,并以天下相劝。即使如此直白,创作者还是担心观众把握不住影片的主题,于是让秦王在无名面前对着残剑那幅书法直接将他的顿悟讲出来(图10):

寡人悟到了,残剑的这幅字,根本就不含剑法招式,写的是剑法的最高境界。剑法,其第一层境界,讲求人剑合一,剑就是人,人就是剑,手中寸草,也是利器。其第二层境界,讲求手中无剑,剑在心中,虽赤手空拳,却能以剑气杀敌于百步之外。而剑法的最高境界,则是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是以大胸怀,包容一切。那便是不杀,便是和平。

图10

这段话看起来充满禅机与哲理,显得深沉而蕴藉,对“和平”主题的提炼看起来也具有超越性的视野与胸怀,但是,这一切都是人物说出来的,观众面对那幅书法根本看不出任何意义,更不可能悟出什么剑法的三重境界。这说明,《英雄》的主题不是通过呈现来实现的,而是通过宣讲来强迫观众接受,这是主题表达中最糟糕的处理手法。理想的状态是影片没有任何地方讲出了“和平”两个字,但观众通过情节和人物命运自然而然地概括出了影片的主题,这才是电影、文学等艺术样式所推崇的艺术境界。

在《英雄》的人物谱系中,观众最容易认可的是无名、飞雪、长空,这三人本着个体性的动机去行动,最疑惑残剑何以境界那么高,也高度怀疑秦王统一六国究竟是出于个人野心和权力欲,还是为了造福苍生,恩泽中华。最后,观众也难以索解无名为何在与秦王只有十步之遥时突然顿悟,意识到此前的自己是多么的狭隘。可见,影片的主题表达缺乏基本的情绪逻辑和人物内心的情感支撑,也没有通过情节和场景的推进不动声色地让观众领略并理解创作者的价值立场。

再以微电影《我是一条鱼》(2010,中国)为例,影片虽然不乏巧妙的构思、对比强烈的人物设置、风格化比较明显的场景设置,但影片在主题表达上仍然显得刻意而呆板,容易引起观众的反感。影片想突出“理想的生活只存在于遥不可及或不可久留的别处”的主题。影片设置了两个主要人物:生活在渔船上的海生;从上海来到乡村散心的欧阳珊珊。海生认为自己的生活环境闭塞、落后、孤单,像一潭死水,毫无生机和乐趣;珊珊则认为上海的环境里充满了虚伪和欺骗,乡村反而显得清新、质朴、纯粹、奔放。两个人都厌倦自己的生活环境,都有对于“生活在别处”的向往,但两人都宿命般地无力逃脱:海生在上海一无所长,可能颠沛流离;珊珊以游客的身份才会短暂地喜欢渔船,不可能将渔船作为安身立命之所。

《我是一条鱼》的主题设置没有问题,但在呈现方面却不尽如人意。影片并没有通过丰富的细节和场景向观众表明海生如何在渔船这个环境中活得有多么痛苦,更不可能通过画面的方式告诉观众上海的氛围如何让珊珊绝望。影片只好通过一些刻意的细节和台词尽可能地将主题讲述出来:

海生:上海好吗?

珊珊:好啊,你没有去过啊?

海生: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珊珊:这里的海漂亮!我讨厌城市里的味道,还有人和人之间的那种关系。(图11)

图11

借助珊珊的台词概括城市的生存环境和人文环境,这对于编剧来说是最简单和偷懒的方式,但这样的概括对于观众来说只有抽象的认识和被动的接受。

还有珊珊发现海生在那条鱼面前挂了一面镜子时,海生回答:鱼是很害怕孤单的,它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它就不会孤单了。这种文艺腔调的话语根本不可能从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农村孩子嘴里说出来,而且这句话和主题的呼应也比较牵强(这句话透露出的不是人生的两难,而是人如何在孤单中自我取暖)。随后,珊珊说,“我觉得,应该把它(鱼)放回大海去,去了解更广阔的世界。”珊珊的这句话过于书面化,与主题的关系也比较遥远(这句话强调了人应该跳出现实的局限或固有的生活圈子,以实现自我成长)。而且,这两句话使人物成为“传声筒”,替代编剧说出了影片的情感倾向,并不是理想的艺术创作手法。

其实,只要编剧预先确立了主题,并以主题作为试金石来一一检验情节和人物设置,就能保证情节和场景与主题息息相关,根本不用画蛇添足地借人物之口强行将主题说出来。

《我是一条鱼》中的珊珊既然说“我讨厌城市里的味道,还有人和人之间的那种关系”,编剧就要设置一些细节来呈现这个意思,最后使观众能够归纳出珊珊的这种感觉。事实上,珊珊上船时接的那个电话就是一种比较成功的电影化处理手法,她对电话那头的男人说:“向你老婆去解释吧!”随后将手机扔进水里。这一句话和一个动作,形象地展示了珊珊的性格以及她受欺骗后的愤怒,也暗示了城市里人与人之间那种虚伪、欺骗的情感关系。有了“城市”这个反例之后,影片还要通过画面和动作的方式来展现“乡村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淳朴、真诚”。影片有些细节做到了这一点,但显然还不够,还要继续挖掘和创造,让观众和珊珊一起去感受乡村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了这些铺垫和渲染之后,情绪上的对比已经产生,接下来再展示两人都不可能离开自己的栖息之所,主题就有了附着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