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丸
——支仓访欧使节团与朱印船落幕

德川幕府的朱印船贸易集中于西太平洋，但不止于西太平洋，甚至想把生意做到大西洋，并且选定当时的海上强国西班牙为贸易伙伴。

德川幕府与西班牙的交往始于1609年，这一年西班牙大帆船圣弗朗西斯科号在菲律宾马尼拉至新西班牙（今墨西哥）阿卡普尔科港的途中，遭遇恶劣天气，在江户（今日本东京）附近的千叶失事。西班牙船员们被救起，并受到热情款待，船长罗德里格·德比维罗（Rodrigo de Vivero）与德川家康会面，双方不仅有了初步的贸易约定，还决定派遣幕府使者到西班牙王室进行访问。

既然要访问欧洲，就要准备有远洋能力的大帆船。德川幕府把造船与访问的双重任务交给了东北陆奥国仙台藩主伊达政宗。此人曾受丰臣秀吉之命派三千兵出征朝鲜，丰臣秀吉死后，他加入德川家康阵营，其领地得以保留，并成为德川幕府的近臣。

1613年，持有朱印状的日本海商或在暹罗订制中国改良帆船，或自行打造中、西、日融合的帆船。伊达政宗约请西班牙人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诺（Sebastian Vizcaino）建造一艘纯正的西班牙盖伦大帆船。需要说明的是，这不是日本人第一次建造盖伦大帆船。

1598年英格兰探险家威廉·亚当斯（后定居日本，日文名为三浦按针，他和中国人李旦后来成为少数几个拿到朱印船牌照的外国商人）在太平洋遇险，一路漂流，于1600年4月来到日本九州丰后县。德川家康得知他的航海经历后，任用他为日本建造了第一艘西洋大船。

亚当斯1607年为日本建造了一艘小型盖伦船，排水量仅为120吨，命名为圣布宜纳文图拉号（The Santa Brenaventura）。德川家康把此船借给西班牙商人罗德里格，赴新西班牙进行贸易，并派了一批日本人随同去美洲访问。新西班牙总督热情款待了日本人，却找个罪名没收了圣布宜纳文图拉号。日本生产的第一艘盖伦船就这样消失了。

伊达政宗督造的这艘船是日本建造的第二艘盖伦大帆船。

《伊达治家记录》（伊达氏正史，全书529卷578册）一书载：伊达政宗召集了800名造船工、700名铁匠以及3000名工匠，花了45天建造出这艘盖伦大帆船。此船全长55.35米，船体外壳长47.10米，船内部长34.28米，主桅杆长32.43米长，前桅杆长28.05米，后桅杆长18.19米，龙骨长26.06米，船宽11.09米，船深4.55米，吃水深3.80米，龙骨底部到主桅杆高48.80米。此船分为船舱、主甲板、上甲板和船尾楼甲板四部分。船舱用来放置预备用的帆布、缆绳、木桶装的食品与水以及各种压仓物。上甲板的船头部分是船员吃饭的地方；船尾两边是用来放航海用具的地方。此船排水量达到508吨，是一艘小型盖伦船，但比起之前亚当斯督造的盖伦船大了许多。虽然这并不是一艘战舰，但在主甲板上仍装有8门火炮用以自卫。1613年9月15日，这艘船正式完工，依藩主伊达氏之名被命名为“伊达丸”。

为了一睹这艘日本造的盖伦船“真容”，我特意赶到仙台石卷市牡鹿半岛的月浦湾。因为这里有一艘按1∶1比例复建的伊达丸，岸边还建了一个“宫城县庆长使节船博物馆”，详细介绍了伊达丸的前世今生。

1993年宫城县费时3年终于复建成伊达丸，这一年恰是伊达丸首航欧洲380周年。1613年，即日本的庆长十八年，伊达丸从月浦湾出发，远赴欧洲去执行比其他朱印船更为远大的任务。因这一事件发生在日本庆长年间，伊达丸也被称为“庆长使节船”，但当年西班牙人将此船命名为圣胡安·包蒂斯塔号（San Juan Bautista）。

伊达政宗选派的特使是家臣、藩士支仓六右卫门常长（通称支仓常长）。为何要选他做特使呢？因为支仓一族是平家的后代，先祖曾从属于陆奥伊达家之祖伊达朝宗，和伊达家的渊源很长。此外，出使之前，支仓常长曾加入1597年侵略朝鲜的部队，担任足轻及铁炮组头（步兵及火枪队长），拥有海上航行、异国作战和领导能力。

支仓常长带领的使节团有武士10人，仙台藩士12人，日本商人、水手、仆役120人，西班牙、葡萄牙外国水手40名，共180人。这是继1582年“天正遣欧少年使节”到罗马晋见教皇之后，日本第二次派出使团访问西洋。

日本造的西洋船伊达丸，由熟悉盖伦船和西洋航路的西班牙传教士路易斯·索提洛（Luis Sotelo）担任船长；经过90多天的航行，伊达丸成功横渡太平洋，登陆美洲新西班牙阿卡普尔科港。随后，支仓常长又带访欧使节团转乘欧洲帆船，横渡大西洋到达西班牙，于1615年1月30日在马德里谒见了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三世，并转交了藩主伊达政宗请求通商的信；2月17日，支仓常长由菲利普三世的私人神父授予洗礼，教名为菲利普·弗朗西斯科·支仓。

其后，支仓常长又带使节团乘三艘西班牙的三帆快速战船驶向意大利，由于天气不佳，在法国圣特罗佩停留。日本使节团到访法国被记录在当地的编年史中，其条目为“菲利普·弗朗西斯科·支仓，出使教宗的使者，陆奥国王伊达政宗家臣”。许多奇特的细节也记录在案：比如“他们从不用手指触及食物，而是用三根手指夹住两根小棍子来夹食物”，“他们用手掌大小的柔软的丝绸似的软纸擤鼻涕，并且一张纸绝不使用两次，所以用过后就扔弃在地。他们很欣喜地看到我们的人围过去把纸捡起来”，“他们的剑锋利无比，吹纸得过”。这是日本与法国最早的外交记载。

1615年11月，支仓常长访欧使节团终于到达罗马，拜见了教皇保禄五世，并呈递了伊达政宗的信，其中含有日本和新西班牙通商的请求，以及要求教皇派遣传教士去日本。教皇同意派遣传教士，但却把要求通商的决定转给西班牙国王。随后，支仓常长又返回西班牙，再次觐见了国王，但菲利普三世拒绝签署通商文件，因为支仓常长只是仙台藩主伊达政宗的特使，并不是代表日本政府的德川家康的使者。

支仓常长访欧使节团到访，是一件东西方交流的大事件，当时没有摄影术，画师自然要做历史性的记录。于是，有了这幅至今保存在罗马博盖斯美术馆的《支仓常长肖像》。此画作者是意大利画家阿奇蒂·里奇（Architi Ricci），他一直在罗马为热心资助艺术事业的红衣主教博盖斯（Borghese）服务。此画是阿奇蒂·里奇1615—1616年间为教廷而作，画纵196厘米，横146厘米，真人一样大，可见教廷对东方客人的重视。

在仙台市博物馆“庆长遣欧洲使节”厅，我看到了日本画家高田力藏复制的《支仓常长肖像》，得以贴近观看画中细节。显然，红衣主教御用画家是以赞美而不是丑化与猎奇的笔调描绘了这位日本特使。画中的支仓常长身着华丽的武士服装，脚蹬日本特有的木屐，右手扶案，左手叉腰，腰间佩戴一大一小武士双刀，十分威武。背景中的那扇窗户，也值得细读：天上部分，描绘了日本访欧使节团跨越大洋的航行得到了圣母的护佑，十字架闪着耀眼的灵光；海上部分，描绘了日本伊达丸的背影。或许是受欧洲纹章文化影响，作者在画中多处描绘了日本客人的家纹，一是桅顶飘飞的支仓氏“右旋卐字和双箭”家纹旗，二是船尾的伊达氏“九日纹”家纹，还有长刀护手上的“九日纹”家纹。从突出显示日本家纹的角度看，这幅画更像一幅“外交画”。

支仓常长访欧使节团于1617年6月从塞维利亚启程，返回美洲的新西班牙。1618年4月在新西班牙换乘日本的伊达丸，跨越太平洋到达马尼拉。在这里伊达丸被西班牙政府强征为抵抗荷兰的战船。支仓常长访欧使节团只好换乘其他船返抵日本。

让支仓常长始料不及的是，1620年9月22日，当他率访欧使节团回到仙台藩时，德川幕府的对外政策已发生了巨大变化。由于在日本的西方传教士和一些大名关系紧张，直接影响了德川家光对西洋人的看法，1633年、1635年、1639年、1641年德川幕府接连颁布“锁国令”。其实“锁国”之名是日本兰学（荷兰学，即西学）家志筑忠雄1801年才提出的，当时德川家光实行的是“海禁”，先是禁止“朱印船”“奉书船”以外的船只渡航；其后，禁止明朝、荷兰以外的船只进入长崎，并禁止所有在外国的日本人回国。国门关上了，支仓常长访欧使节团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朱印状贸易也终止了。国门是开是关的历史追问，最终留给了末代德川幕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