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玉华县失宝

唐僧师徒又来到一座城池前，也不知是什么地方。这时树林中走出一个老者，手持竹杖，身着轻衣，唐僧慌忙滚鞍下马，上前打听。那老者道：“敝处乃天竺国下郡，地名玉华县。县中城主，就是天竺皇帝之宗室^[1]，封为玉华王。此王甚贤，专敬僧道，爱重黎民。老禅师若去相见，必有重敬。”

唐僧谢过老者，师徒四人欣然步行至城边街道观看，只见那关厢^[2]人家，做买做卖的，人烟凑集，生意亦甚茂盛。观其声音相貌，与中华无异。行到玉华王府，唐僧便让徒弟们去待客馆坐下，买些草料喂马，自己去朝王验牒。

那玉华王果然贤达，见唐僧远道而来，关文上有各国印信手押，也就欣然将宝印了，押了花字，又命典膳官备素斋款待，并让人将悟空三人也请进来用斋。玉华王见悟空等人如此相貌，心中也有些害怕，忍着惊恐，让典膳官请众僧去暴纱亭吃斋，自己退殿进宫。宫中有三个小王子，见父亲面容改色，关切地问道：“父王今日为何如此惊恐？”玉华王便把看见的情形说了一遍，那三个小王子与众不同，一个个好武好强，便就伸拳掳袖道：“莫敢是山里走来的妖精，待我们拿兵器出去看来！”大王子拿一条齐眉棍，二王子抡一把九齿钯，三王子使一根乌油黑棒子，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暴纱亭，大喝道：“你们是人是怪？快早说来，饶你性命！”^[3]吓得唐僧面容失色，丢下饭碗，躬着身道：“贫僧乃唐朝来取经者，是人非怪。”小王子道：“你便还像个人，那三个丑的，断然是怪！”八戒只管吃饭不睬，沙僧与悟空欠身道：“我等俱是人，面虽丑而心良，你三个却是何来，却这样海口轻狂？”旁有典膳等官道：“三位是我王之子小殿下。”八戒丢了碗道：“小殿下，各拿兵器怎么？莫是要与我们打哩？”

二王子掣开步，双手舞钯，便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钯只好与我这钯做孙子罢了！”伸手从腰间取出钯来，晃一晃，金光万道，丢了解数，有瑞气千条，把个二王子唬得手软筋麻，不敢舞弄。悟空见大王子使一条齐眉棍，便从耳朵里取出金箍棒来，晃成碗来粗细，丈二三长短，往地下一捣，捣了有三尺深浅，竖在那里，笑道：“我把这棍子送你罢！”大王子听了，便丢了自己的棍，去取那棒，双手尽气力一拔，莫想得动分毫。三王子见两个哥哥出丑，又羞又恼，撒起莽性，抡起乌油杆棒来打，被沙僧一手劈开，取出降妖宝杖，拈一拈，艳艳光生，纷纷霞亮，唬得那典膳等官，一个个呆呆怔怔，口不能言。回过神来，三个小王子一齐下拜道：“神师，神师！我等凡人不识，万望施展一番，我等好拜授也。”

悟空便跳到半空中耍了一路棒法，起初时人与棒似锦上添花，次后来不见人，只见一天棒滚。八戒在底下喝声彩，也忍不住手脚，厉声喊道：“等老猪也去耍耍来！”也跳在半空中，展开满身解数，只听得呼呼风响。正使到热闹处，沙僧对唐僧道：“师父，也等老沙去操演操演。”双手使降妖杖丢一个丹凤朝阳，饿虎扑食，紧迎慢挡。

兄弟三人在那半空中大展神通，吓得那三个小王子跪在地上。三人各逞雄才，使了一路，方才收了兵器，各自坐下。三个小王子急忙到宫里告奏玉华王，请求道：“父王，那取经僧三个丑徒弟好生厉害。儿子欲要拜他为师，学他手段，保护我邦，不知父王以为如何？”玉华王欣然允诺，父子四人，不摆驾，不张盖，步行到暴纱亭。^[4]

唐僧师徒吃过斋饭，本来收拾行李，准备辞王起行，却见玉华王父子上亭来倒身下拜，连忙还礼。玉华王起身道：“孤肉眼凡胎，不识列位是仙佛，多有得罪。孤三个犬子^[5]，一生好弄武艺，今诚心欲拜为门徒，学些武艺。万望老师开天地之心，普运慈舟，传度小儿，必以倾城之资奉谢。”悟空一听，忍不住呵呵笑道：“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传几个徒弟，令郎既有从善之心，切不可说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处，就足够了。”玉华王听了十分欢喜，遂命大摆筵席，让三个小王子拜师学艺。

第二天一大早，三个小王子就来学艺，悟空三人也尽心传授。第三天，三个王子提出想照着悟空三人的兵器式样，减削斤两，为自己打造顺手的武器。悟空便把金箍棒、九齿钯、降妖杖，都取出放在锻造的地方，方便工匠看样造作。

谁知那兵器放了几天，那霞光有万道冲天，瑞气有千般罩地。离城七十里远近的豹头山虎口洞有一个妖精，半夜里忽见霞光瑞气，便追踪而来，见了三件兵器，妖精又喜又爱道：“好宝贝，好宝贝！这是甚人用的，今放在此？也是我的缘法，拿了去呀！”贪心一动，便将三般兵器全部收起，带回洞中去了。院中几个铁匠，因连日辛苦，夜里都睡熟了，丝毫不觉。等天明起来打造，三件兵器竟不翼而飞，吓得他们四下寻找。三个小王子得知以后，以为是悟空收走了，跑去询问：“适才我等出来，只见众人前后找寻不见，弟子恐是师父收了，却才来问。老师的宝贝，俱是能长能消，想必藏在身边哄弟子哩。”

悟空便去院中找寻，依然是踪影全无，不由得心中懊悔：“还是我们的不是，既然看了式样，就该收在身边。那宝贝霞彩光生，想是惊动了什么歹人，趁夜黑窃去了。”

玉华王听到动静也赶了来，得知神兵失踪，当即也面无人色，沉吟半晌，道：“神师兵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余人也搬运不动；况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胆海口，孤也颇有个贤名在外，这城中军民匠作人等，也颇惧孤之法度，断是不敢欺心，望神师再思可矣。”悟空心中明白，笑道：“不用再思，也不须苦赖铁匠。我问殿下：你这州城四面，可有什么山林妖怪？”一句话提醒了玉华王，道：“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头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常常有人说洞内有仙，又有人说是虎狼，也有说有妖怪。孤未曾访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悟空笑道：“不消讲了，定是那方歹人夜来偷去了。八戒、沙僧，你都在此保着师父，护着城池，等老孙寻访去来。”

悟空来到豹头山，正好看见两个狼头妖怪，边说话边往西北走，悟空便变成个蝴蝶，赶上去听他俩谈论什么。其中一个妖怪道：“二哥，我大王连日侥幸。前月里得了一个美人儿，昨夜里又得了三般兵器，果然是无价之宝。明朝开宴庆钉钯会哩，让我俩去买猪羊，我们都有受用。”

悟空听得要庆钉钯会，心中暗喜，便使个定身法，把两个狼头精定住，取下他们的腰牌回到州城。到王府中，见了王子、唐僧并大小官员、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笑道：“想是老猪的宝贝最好，所以置筵席庆贺，但如今怎么把兵器拿回来呢？”悟空和八戒便变成两个狼头妖的模样，让沙僧扮成贩猪羊的客人，混进虎口洞里去夺回兵器。三人进了洞，只见二层大厅正中间桌上，高高供着一柄九齿钉钯，真个是光彩映目，东山头靠着一条金箍棒，西山头靠着一条降妖杖。八戒是个鲁莽的人，所谓“物见主，必定取”，他一见到自己的钉钯，就把什么事都忘了，冲上去拿下来，抡在手中，现了本相，往妖精劈脸就筑。^[6]悟空和沙僧只得也跟着各拿器械，现了原身，三兄弟一齐乱打，那妖精也取出一柄四明铲来敌。战斗多时，那妖精抵敌不住，趁机向东南方向逃去。悟空也不去追赶，回到洞口，把那百十个大小妖精，尽皆打死，然后放火烧了妖精巢穴。

三人回到王宫，将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玉华王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得胜而回，忧的是那妖日后报仇。悟空胸有成竹地说：“殿下放心，我一定与你扫除尽绝，方才起行，决不至贻害^[7]于后。”原来那妖精一路逃到东南方的竹节山九曲盘桓洞，去请他的祖翁九灵元圣来为自己报仇。

第二天，那老妖精便带着一伙妖精直奔州城，只见飞沙走石，风滚滚，雾腾腾，吓得城外的人拖男挟女，顾不得家私，都往州城中躲避。悟空便带着八戒、沙僧出城迎战，只见那伙妖精都是些杂毛狮子，其中偷兵器的是黄狮精，中间却是一个九头狮子。七个狮子精一拥而上，围住悟空三人，杀得天昏地暗，八戒一不小心被捉住了，悟空也抓到了两个狮子精。

次日一早，两边又厮杀起来，正斗到激烈处，那老妖精驾着黑云，到城楼上将唐僧和玉华王父子叼走了。悟空听见城上人喊嚷，情知中计，一发狠打死了黄狮精，活捉了其他狮子精，然后带着沙僧去救师父等人。两人来到竹节山九曲盘桓洞门口叫战，那九头狮子奔了出来，把头摇一摇，左右八个头，一齐张开口，将悟空、八戒咬住衔回洞中。

半夜，悟空使个遁法，将身子缩小，脱出绳来，去解沙僧。谁知八戒捆急了，忍不住大声叫道：“哥哥！我的手脚都捆肿了，倒不来先解放我！”八戒这一喊，惊动了九头狮子，他一骨碌爬起来道：“是谁人解放？”悟空听见，一时救不得众人，只好用铁棒打破几重门逃走了。

悟空回到玉华县，向土地和城隍询问那九头狮子的来历，土地战战兢兢叩头道：“那九头狮子是前年才来此地的，若要灭他，须去请东极妙岩宫主人来，他人莫想收服他。”悟空一听，恍然大悟：“东极妙岩宫，是太乙救苦天尊啊。他的坐骑正是个九头狮子。”

悟空便来到东天门妙岩宫，将来意说明，天尊听了，命人一查，果然因为狮奴醉酒，狮兽挣脱拴锁逃走已三天了。天尊于是带着狮奴，和悟空一同来到竹节山。悟空先持棒跳近洞口，高骂道：“泼妖精，还我人来也！”连叫了数声，吵醒了九头狮子，赶出来张口来衔，悟空回头跳出，立在高崖上笑道：“你还敢这等大胆无礼！你死活也不知哩！这不是你老爷主公在此？”那妖精认出主人，不敢挣扎，四肢伏地，只是磕头。天尊便骑上它，回妙岩宫去了。

悟空望空称谢，入洞救出玉华王和师父等人，烧了九曲盘桓洞，回到州府。玉华王传旨摆宴，相谢大恩，正好铁匠为三个王子造好了兵器，悟空三人又将浑身本领倾囊^[8]相授。

唐僧师徒收拾行装起程，一路上家家户外焚香火，处处门前献彩灯，为四人送行。

智慧小锦囊

因为悟空三人相貌奇特，便被小王子当成了妖怪，其实他们是本领高强、神通广大的天神下凡。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同时，外表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是非常有限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事情也极为常见。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被人的外表所迷惑，不要以貌取人，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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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宗室】同一宗族的贵族，指国君或皇帝的宗族。

[2] 【关厢】城门外的大街与附近居民地区。

[3] 【大王子拿一条齐眉棍，二王子抡一把九齿钯，三王子使一根乌油黑棒子，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暴纱亭，大喝道：“你们是人是怪？快早说来，饶你性命！”】分析：反映了小王子的冲动、无所畏惧，符合他们的年龄、身份特征。

[4] 【玉华王欣然允诺，父子四人，不摆驾，不张盖，步行到暴纱亭。】分析：反映了王子们想拜师学艺的诚心。

[5] 【犬子】谦称自己的儿子。

[6] 【八戒是个鲁莽的人，所谓“物见主，必定取”，他一见到自己的钉钯，就把什么事都忘了，冲上去拿下来，抡在手中，现了本相，往妖精劈脸就筑。】分析：八戒见到心爱之物，这样的反应正是人之常情。

[7] 【贻害】留下祸害，使受损害。

[8] 【倾囊】倒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比喻尽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