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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1.47 第四十四回 灭法国剃发
第四十四回 灭法国剃发

唐僧师徒冒着炎热往西走,忽见那路旁有两行高柳,柳荫中走出一个老母,右手下搀着一个小孩儿,对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儿拨马东回,进西去都是死路。”吓得唐僧跳下马,问道:“老菩萨,古人云,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怎么西进便没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前面五六里远近,乃是灭法国。那国王前生哪世里结下冤仇,两年前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陆陆续续,杀够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要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凑成一万,好做圆满哩。你们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唐僧闻言,心中害怕,询问可否有其他的路绕过去。悟空火眼金睛,早已认出老母和孩儿,原是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急忙倒身下拜。菩萨轻轻驾起一朵祥云,吓得个唐僧跪下不停磕头,八戒、沙僧也慌忙跪下,朝天礼拜。一时间,祥云缥缈,菩萨直接回南海去了。菩萨走后,几个人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只有悟空嚷道:“休怕!我们曾遭着那毒魔狠怪,龙潭虎穴,更不曾伤损,此间乃是一国凡人,有何惧哉?引师父找下大路,寻个僻静之处,却好商议。”[1]

四人离开大路,到一个坑坎之下坐定,悟空道:“兄弟,你两个好生保守师父,待老孙变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寻一条僻路,连夜去也。”悟空纵在云端,往下观看,只见那城中喜气冲融,祥光荡漾,心中十分不解:“好个去处,为何灭法?”眼看天黑了,悟空变成个扑灯蛾儿,翩翩翻翻,飞向六街三市。隅头拐角上有几处人家,门首上都挂着灯笼,悟空飞近一看,正当中一家子方灯笼上,写着“安歇往来商贾”六字,下面又写着“王小二店”四字,原来是开旅店的。悟空伸头往里一看,有八九个人,都吃了晚饭,宽了衣服,卸了头巾,洗了脚手,准备上床睡了。悟空心中暗喜,准备等那些人睡着,偷走他们的衣服头巾,装成俗人进城。悟空担心夜更深,城门关闭,忍不住往灯上一扑,灭了灯,又变成个老鼠,吱吱叫了两声,跳下来,拿着衣服头巾,往外就走。悟空拦着门厉声高叫道:“王小二,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齐天大圣临凡[2],保唐僧往西天取经。你这国王无道,特来借此衣冠,装扮我师父。一时过了城去,就便送还。”

说完便驾云出城,来到路下坑坎边,唐僧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回来哩。悟空上前放下衣物道:“师父,要过灭法国,和尚做不成。刚才我在饭店内借了这几件衣服头巾,我们且扮作俗人,先进城去借宿,至四更天就起来,教店家安排了斋吃;捱到五更时候,挨城门而去,奔大路西行。”

几个人慌忙换上俗人的衣服,戴了头巾,装作贩马的客人,又改了称呼,唐僧叫作唐大官儿,悟空叫作孙二官儿,八戒叫作朱三官儿,沙僧叫作沙四官儿。悟空又再三嘱咐不可露馅儿,几个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城中走去。这里是个太平世界,入更时分,尚未关门,四人牵马挑担,顺利进了城。路过王小二店门首,只听得里边叫哩。有的说:“我不见了头巾!”有的说:“我不见了衣服!”悟空装作不知,引着他们,往斜对门一家安歇。

有一个汉子来牵马,悟空把马递给他,引着师父上了楼,有人点上灯来,悟空一口吹灭道:“这般月亮不用灯。”不一会儿,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来,约有五十七八岁的模样,问完四人姓名后说道:“我在此开店多年,也有个贱名,唤作赵寡妇店。”悟空大方地道:“今日我们斋戒,不吃荤,你去安排些素的来。”

赵寡妇欢喜异常,叫厨房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来做素斋,片刻工夫,就端上一桌丰盛的素饭菜,唐僧师徒尽情地吃了起来。吃完饭,唐僧在悟空耳根边悄悄问道:“我们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这家子一时再有人来收拾,见我们或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么好?”悟空一想也是,便叫来赵寡妇,对她说道:“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哥只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羞明,你给我们找个黑处睡吧。”赵寡妇心中惊讶,便问道:“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无黑处,只有一张大柜,有四尺宽,七尺长,三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个人。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

悟空答应了,赵寡妇便命人把柜抬出,打开盖儿,请他们下楼。悟空引着师父,沙僧拿担,顺灯影后来到柜边。八戒不管好歹,就先爬进柜去,沙僧把行李递入,搀着唐僧进去,沙僧也到里边,悟空吩咐把马也牵来拴在柜子边,才进去,还叫:“赵妈妈,盖上盖儿,插上锁钉,锁上锁子,还替我们看看,哪里透亮,使些纸儿糊糊,明日早些儿来开。”

四人到了柜里,又闷又热,只得摘了头巾,脱了衣服,直到二更时分才睡着。悟空有意惹祸,偏他睡不着,伸过手往八戒腿上一捻,念叨道:“我们的本钱是五千两,前者马卖了三千两,现在褡裢里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三千两,也有一本一利,够了,够了!”谁知这店里跑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与强盗一伙,听见悟空说有许多银子,他就派几个溜出去,伙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仗[3]地来打劫马贩子。他们冲开门进来,吓得赵寡妇关了房门不敢出来,任由强盗在外面收拾。

那伙贼到楼上不见形迹,打着火把,四下照看,只见天井中一张大柜,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掀翻不动。众贼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这柜势重,必是行囊财帛锁在里面。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打开分用,却不是好?”那些贼把柜抬着就走,晃啊晃的,把唐僧几人晃醒了,道:“是什么人抬着我们哩?”悟空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得走路。”那些贼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抬向城东,杀了守门的军,打开城门出去。当时就惊动了官府衙门,总兵、兵马出城赶贼。那贼见官军势大,不敢抵敌,放下大柜,丢了白马,各自落荒而逃,众官军不曾拿得半个强盗,只是夺下柜,捉住马,得胜而回。

总兵官把柜子抬在总府,同兵马写个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待天明启奏,请旨定夺。唐僧在柜里埋怨悟空道:“你这个猴头,害煞我也!若在外边,被人拿住,送与灭法国王,还好折辩;如今锁在柜里,被贼劫去,又被官军夺来,明日见了国王,现现成成的开刀请杀,却不凑了他一万之数?”悟空笑嘻嘻地说:“别说话,外面有人!明日见那昏君,老孙自有对答,管你一毫儿也不伤,且放心睡睡。”[4]挨到三更时分,悟空将金箍棒变成个三尖头的钻儿,挨柜脚两三钻,钻了一个眼子。然后收了钻,变成个蝼蚁爬了出去,现出原身,踏上云头,直接闯入皇宫里。

那国王睡得正浓,悟空便使了个大分身普会神法,将左臂上毫毛都拔下来,全部变成小悟空;右臂上毫毛也都拔下来,都变作瞌睡虫;又召来当坊土地,领众瞌睡虫布散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宅内,但有品职者,都与他一个瞌睡虫,人人稳睡,不许翻身。最后将金箍棒取出,变成千百把剃头刀儿,他拿一把,吩咐小悟空各拿一把,都去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里剃头。一切都完成了之后,悟空又从原路钻入柜中,现了本相,守护唐僧。

第二天,那皇宫内院宫娥彩女,天不亮起来梳洗,一个个都没了头发,大小太监,也都没了头发。一拥齐来,个个噙泪,不敢传言。少时,那三宫皇后醒来,也没了头发,忙移灯到龙床下看处,锦被窝中,睡着一个和尚,皇后忍不住叫出来,惊醒国王。

国王与皇后正惊慌时,只见那六院嫔妃、宫娥彩女、小太监,皆光着头跪下道:“主公,我们做了和尚耶!”国王见了,眼中流泪道:“想是寡人杀害和尚……”即传旨吩咐:“汝等不得说出落发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贬国家不正。”谁知早朝时,文武百官俱执表章启奏道:“主公,望赦臣等失仪之罪。不知何故,臣等一夜头发都没了。”国王走下龙床对群臣道:“果然不知何故。朕宫中大小人等,一夜也尽没了头发。”君臣们都眼泪汪汪道:“从此后,再不敢杀戮和尚了。”这时,巡城总兵当阶叩头道:“臣蒙圣旨巡城,夜来获得贼赃一柜,白马一匹。微臣不敢擅专,请旨定夺。”国王命取柜来看,唐僧在内吓得魂不附体,悟空却笑道:“莫急!我已打点停当了。开柜时,他就拜我们为师哩。”

盖子一揭开,猪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吓得众官心惊胆战,接着悟空搀出唐僧,沙僧搬出行李。国王看见是四个和尚,不敢怠慢,下金銮宝殿,同群臣拜问道:“长老何来?为何在这柜里安歇?”唐僧道:“贫僧是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经的,知陛下有愿心杀和尚,不敢明投上国,扮俗人,因怕人识破原身,故此在柜中安歇。不幸被贼偷出,被总兵捉获抬来,望陛下赦放贫僧!”国王满脸羞惭道:“朕常年有愿杀僧者,曾因僧谤了朕,朕许天愿,要杀一万和尚做圆满。如今老天让朕皈依,教朕等为僧。如今君臣后妃,发都剃落了,望老师勿吝高贤,愿为门下[5]。”悟空在一旁道:“你只把关文倒换了,送我们出城,保你皇图永固,福寿长臻。”国王连忙让光禄寺大摆筵席,即时倒换关文,求唐僧改换国号。悟空道:“陛下‘法国’之名甚好,但只‘灭’字不通。自我经过,可改号‘钦法国’,管教你海晏河清千代胜,风调雨顺万方安。”国王谢了恩,摆整朝銮驾,送唐僧四众出城西去。

在路上,唐僧欣然道:“悟空,此一法甚善,大有功也。”沙僧道:“哥啊,是哪里寻这许多整容匠,连夜剃这许多头。”悟空把那施变化弄神通的事说了一遍,师徒们都笑得合不拢嘴来。

智慧小锦囊

只因为僧所谤,灭法国国王便要杀死万僧,当他和君臣都被剃光头发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悟空处理这件事的方法类似于现代的换位思考,只有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站在对方的立场角度去看问题,才能体会到别人的心情。人与人之间交往,应该像这样多去站在别人的角度上思考,才能互相宽容,互相理解。


[1] 【菩萨走后,几个人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只有悟空嚷道:“休怕!我们曾遭着那毒魔狠怪,龙潭虎穴,更不曾伤损,此间乃是一国凡人,有何惧哉?引师父找下大路,寻个僻静之处,却好商议。”】分析:这几句话反映了悟空的勇敢无畏、坚定自信。

[2] 【临凡】天仙降临尘凡。

[3] 【明火执仗】点着火把,拿着武器。原指公开抢劫,后比喻公开地、毫不隐藏地干坏事。

[4] 【悟空笑嘻嘻地说:“别说话,外面有人!明日见那昏君,老孙自有对答,管你一毫儿也不伤,且放心睡睡。”】分析:悟空早已胸有成竹,想好该如何行事了。

[5] 【门下】在某人的门庭之下,门生,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