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四探无底洞

告别比丘国，唐僧师徒来到一座高山峻岭，一大片黑松林挡住了路，悟空挥棒开路，四人走了半天也没走出去，唐僧下马歇息，悟空去化斋。悟空驾云到了半空，回头一看，林南下有一股子黑气冒了上来，担心有妖邪，便睁大眼睛仔细详察。

唐僧坐在林中树下念经，忽听得嘤嘤的叫声：“救人。”连忙起身挪步，走近细看，只见那大树上绑着一个美貌女子，见到唐僧，哭得泪如泉涌，叫道：“师父，我被强人掳来，绑在这里已经五天五夜了，眼看就要命尽身亡。不知是哪世里祖宗积德，今日遇着老师父到此。千万发大慈悲，救我一命，九泉之下，决不忘恩！”

唐僧听完，连忙叫八戒和沙僧解下女子的绳子。悟空在半空中见黑气浓厚，心知不好，连忙回到林中。正好见到八戒在解绳子，赶紧一把拉开他，对唐僧说：“师父，这是个妖怪，在骗我们哩。”那女子哀告道：“师父啊，你放着活人的性命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1]唐僧听了便坚持要救那女子，任凭悟空如何劝，他只是说：“徒弟呀，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还是去救一下吧。”

悟空也不敢苦劝，只好任由师父去救。那女子喜滋滋跟着唐僧出了松林，几人走了二三十里，天色将晚，来到一座楼台殿阁前。

只见那门东倒西歪，零零落落，推开一看，里面长廊寂静，古刹萧疏，说不尽的破败凋零。不料进了三层门里，却与外面截然不同，却是青砖彩云墙，绿瓦琉璃殿，黄金圣像，白玉阶台。

守门的道人出来迎接，告诉唐僧，这里是镇海禅林寺，因为山中多有妖邪强寇，天气好就沿山打劫，天阴就来寺里藏身，寺中僧人无奈，只好把前边破房都让给那些强人安歇，自己重新盖了一所寺院。一行人穿过了倒榻房廊，入三层门里，拴了马，歇了担，进方丈室中，众僧相见，安排斋供。

第二天一早，唐僧却发起热来，起不了床了，只好先在寺里养病，连着三日也没顾得上理会那女子。这天，悟空给师父到寺后香积厨取水，只见那些和尚一个个眼儿通红，悲啼哽咽，只是不敢放声大哭。悟空惊讶，上前盘问，原来这几天寺里莫名其妙地死了六个和尚，弄得那些和尚又害怕又伤心。悟空打水回去，将妖精吃人的事情告诉给师父，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唐僧，自己去佛殿捉妖。他变成个小和尚，手敲着木鱼，口里念经，二更时分，只听见呼呼的一阵风响，猛闻得兰麝香熏，环佩声响，一个美貌佳人走上佛殿。那女子上来一把搂住悟空，要带到后面去，悟空假意答应，跟着她去后边园里。

【木鱼】

到了园里，那女子使个绊子使悟空跌倒在地，悟空顺势将那女子也掀翻在地上。然后手一叉，腰一躬，跳起来现了原身，抡起棒劈头就打。那女子一惊，随手架起双股剑，左遮右格，杀了半天，自知不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抽身便走。等悟空赶到紧急之时，她将左脚上绣花鞋脱下来，变成自己的模样与悟空打斗。真身化作一阵清风，将唐僧摄走了。等悟空发现中了计，连忙转身来看师父，哪里还有唐僧的影子？

第二天天亮，三人辞了众僧，往黑松林方向去找那女子的踪迹。谁知遍寻不着，悟空气得挥棒一阵乱打，打出了山神和土地，他们告诉悟空，唐僧被抓到千里之外的陷空山无底洞去了。三人大惊，驾云来到陷空山，八戒先去打探消息。八戒跳下山，找到一条小路走了五六里远近，看见两个女怪在井边打水。八戒扮成个黑胖和尚，摇摇摆摆走近，深深唱个大喏道：“奶奶，贫僧稽首了，你们打水干什么？”女怪道：“和尚，你不知道，我家夫人今夜里摄了一个唐僧在洞内，晚间要和他成亲，差我两个来此打好水给那唐僧吃。”八戒听完，急抽身跑上山告诉悟空，几人忙远远地跟随着两个女怪，直入深山。走到一座陡崖前，只见有一座玲珑剔透、三檐四簇的牌楼，上有“陷空山无底洞”六个大字。仔细一看，牌楼下山脚下有一块大石，约有十余里方圆；正中间有缸口大的一个洞儿，爬得光溜溜的。悟空见多识广，却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洞府，便让八戒和沙僧守住洞口，自己进去打探。

悟空将身一纵，跳入洞中，这里竟也是个洞天福地，前面有一座二滴水的门楼，团团都是松竹，内有许多房舍。悟空将身变作苍蝇，轻轻飞到门楼上，只见那妖怪高坐在草亭内，模样比之前打扮得俊多了。只听得女妖怪喜滋滋地叫道：“小的们，快排素筵席来。我与唐僧哥哥吃了成亲。”悟空又展翅飞到里面，只见唐僧正坐在东廊下红纸格子里面，悟空落在唐僧的头上，叫了声师父。唐僧听出声音，叫道：“徒弟，救我命啊！”

悟空便让师父别急，等喝酒的时候自己变成小虫子落在杯中，等妖精吞下去再弄死她。师徒刚商量好，那妖精来请他了，挽着唐僧走进草亭，斟了杯美酒递过来，唐僧只得喝了，然后回斟了一杯给妖精。悟空趁机轻轻飞到酒花里，只等着女妖喝下肚。谁知女妖眼尖，用小指挑起小虫，往下一弹，悟空见事不成，又变成个饿老鹰，掀翻了桌席，飞走了。妖精便命人重新准备酒肴，然后再与唐僧成亲。

悟空飞出去告诉八戒、沙僧师父的下落，又翻身进入洞中。附在唐僧耳边说道：“师父，快哄妖精到后园去，等我飞上桃枝，变作个红桃子，你摘下来给她吃，这样我就到她肚里了。”

唐僧站起来，邀请妖精到后园中去散散心，妖精十分高兴，连忙搀着唐僧来到后园。走到桃树下，唐僧向前伸手摘了个红桃，递给妖精吃。妖精心中欢喜，接过来张口便咬，悟空性急，她刚一张口便翻个跟斗滚入咽喉之下。然后便在妖精肚子中折腾开了，疼得那妖精只在地上打滚，无可奈何，只得挣扎起来，背起唐僧便往外走。

到了洞外，妖精放下唐僧，张开口，悟空跳出来，抡棒就打。那妖精也早有防备，取出宝剑与悟空对斗。八戒和沙僧也挥动兵器上前助阵，那妖精见他们赶得紧，即将右脚上花鞋脱下来，变成自己的模样，真身化阵清风而退。她到了洞门前牌楼下，却见唐僧在那里独坐，就近前一把抱住，抢了行李，咬断缰绳，连人和马，复又摄进去。等悟空几个明白过来追到洞口时，已经晚了，不仅没了师父，连行李白马一并无踪。八戒在一旁道：“哥啊，师父一定又被妖精摄进洞去了。常言道，事无三不成，你进洞两遭了，再进去一遭，管保救出师父来也。”悟空只得转身跳入里面，这回也不变化了，一路抡棒一阵乱打。

闯进来一看，四处静悄悄无声无息，原来这洞里周围有三百余里，妖精窠穴甚多，早已带着唐僧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悟空气得暴跳如雷，忽闻得一阵香烟扑鼻，便寻着味道找进去，只见后壁铺了一张龙吞口雕漆供桌^[2]，桌上有一个大鎏金香炉，炉内有香烟馥郁。那上面供养着一个大金字牌，牌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儿写着“尊兄哪吒三太子位”。悟空见了满心欢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那牌子并香炉拿起来，跳出洞哈哈大笑，对着八戒、沙僧道：“你两个且在此把守，等老孙执此牌位，径上天堂玉帝前告个御状，教天王爷儿们还我师父。”

悟空执着牌位香炉，纵云来到天庭，见了玉帝，将李天王之女做妖精劫走唐僧之事说了一遍。玉帝便传旨让太白金星与悟空一起去请托塔李天王。天王因当年败给悟空，心中有气，一听悟空告他，气得手拍香案道：“这个猴头着实无礼！我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女贞英方七岁，人事尚未省得，如何会做妖精！我是天上元勋^[3]，岂容你来诬告。”说完便取出斩妖刀要砍悟空，这时三太子上前架住，道：“父王，是有女儿在下界哩。”

原来三百年前，有个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变成女妖，在灵山偷食了如来的香花宝烛，如来差天王父子将她拿住。本来应该打死，如来饶恕了她，她便拜天王为父，哪吒为兄，在下方供设牌位，侍奉香火，肯定是她成精陷害唐僧。哪吒的话提醒了天王，他心中有愧，连忙向悟空道歉。悟空不依，非要拉着天王到玉帝面前讲理去，太白金星笑着劝解道：“一日官事十日打，你两个只管在御前折辩^[4]，反复不已。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年，那妖精把你师父陷在洞中，莫说成亲，说不定生下了一个小和尚，却不误了大事？”悟空这才着了急，让天王去点兵准备收妖怪，自己去玉帝面前撤告。天王带着天兵随悟空来到陷空山，让悟空和哪吒领着兵将下去，其他人在洞口把守。

悟空与哪吒带着众天兵到那妖精旧宅，挨门儿搜寻，一重又一重，一处又一处，把那三百里地草都踏光了，哪里有妖精和唐僧的踪迹？他们不知道，在那东南黑角落上有个小洞，洞里一重小小门，一间矮矮屋，盆栽了几种花，檐傍着数竿竹，黑气氲氲，暗香馥馥，妖精摄了唐僧，搬在这里逼他成亲，只说悟空再也找不着。

谁知活该她倒霉，那些小怪在里面，一个个挤得喘不过气来。中间有个大胆些的，伸起颈来，望洞外略看一看，一头撞着个天兵，一声嚷道：“在这里！”^[5]

悟空捻着金箍棒，一下闯将进去，那里边窄小，窝着一窟妖精。三太子纵起天兵，一齐拥上，一个个那里去躲？悟空寻着唐僧和龙马、行李。那妖精眼看无路可逃，看着哪吒太子，只是磕头求饶。哪吒恨道：“我父子只为受了你一炷香，险些儿坏了名声！”吩咐天兵取下缚妖索将她捆了，带回去见玉帝，听候发落。

众人出了洞，唐僧连连拜谢天王父子，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拢马，请唐僧骑马，齐上大路。

智慧小锦囊

唐僧明知林中女子有可能是妖精，为何还是坚持要救下她？或许正是因为“放着活人的性命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这句话。很多人都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口中高喊着神圣伟大的口号，却不肯为这口号去做实实在在的事情。历经艰险拜佛求经，却漠视活人的性命，这与唐僧的初衷相违背，他虽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却永远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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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女子哀告道：“师父啊，你放着活人的性命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分析：这几句话说到了唐僧的心坎上，也反映了唐僧的善良本性。

[2] 【供桌】祭祀时摆放供品的桌子。

[3] 【元勋】有极大功绩的人。

[4] 【折辩】即争辩，分辩。

[5] 【谁知活该她倒霉，那些小怪在里面，一个个挤得喘不过气来。中间有个大胆些的，伸起颈来，望洞外略看一看，一头撞着个天兵，一声嚷道：“在这里！”】分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细节刻画得非常巧妙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