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比丘国救童

唐僧师徒离开狮驼国往西，又走了几个月，来到一座城池外。唐僧下马，四人过了月城^[1]，见一个老军，在向阳墙下打盹。

悟空上前问询，得知此地原来叫比丘国，现在改称小子城。进入城中，通衢大市上倒也繁华，衣冠楚楚，人物清秀，只是令人费解的是，家家门口放着一个鹅笼，用五色彩缎遮幔。

几个人都猜测原因，悟空便变成一只蜜蜂，展开翅，飞近鹅笼，钻进幔里观看，原来里面坐着一个小孩儿！再去第二家笼里看，也是个小孩儿！连看八九家，都是个小孩儿，大的不满七岁，小的只有五岁，而且全部都是男童。有的坐在笼中玩耍，有的坐在里边啼哭，有的吃果子，有的睡着了。悟空回来说给师父听，唐僧也惊疑不定，转过街头，见一衙门，乃是金亭馆驿。四人连忙进去，正好天晚投宿，喂马问询。驿丞得知唐僧来历，连忙安排接待，等待第二天一早入朝见驾，照验关文。

吃完了斋饭，驿丞又让人打扫客房安歇，唐僧便问起鹅笼小儿的事。不想驿丞立刻变了脸色，附耳低言道：“长老莫管莫问，也莫理。请安置，明早走路。”唐僧闻言，一把扯住驿丞，定要问个明白。驿丞摇头摇手只叫：“谨言！”唐僧一发不放，定要问个详细。驿丞无奈，只得屏去其他人，独在灯光之下，悄悄说出缘由。

原来三年前，比丘国来了一个道士模样的老人，带着一个年方十六的女子，这女子形容娇俊，貌若观音。老道士将她献给国王，国王贪恋美色，万般宠幸，封为美后，封老道士为国丈。自从那女子来了后，国王把那三宫娘娘、六院妃子全抛在一边，只与那女子不分昼夜，贪欢不已。最后，国王弄得精神疲倦，身体羸弱，饮食少进，命在须臾。太医院用尽良方，也无法医治。这个时候，国丈提出自己有个海外秘方，只是要用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作药引^[2]，煎汤服药，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那些鹅笼里的小儿，都是选好的，养在里面。人家父母，惧怕王法，不敢公然反抗，只能在暗地里悲愤，将此城叫作小子城。

驿丞说完，唐僧心如刀割，痛心昏君无道，竟屈伤这许多小儿性命。悟空在旁劝道：“师父莫急，等明早倒换关文时看看情况，实在不行，老孙自有法力，如今先将鹅笼小儿摄离此城，教他明日无物取心，反正定不让他伤了那些孩童性命。”唐僧这才转悲为喜，竟转身向悟空行礼道：“若果能脱得，真贤徒天大之德！可速为之，略迟缓些，恐无及也。”^[3]悟空抖擞神威，即起身吩咐八戒、沙僧：“看好师父，等我施为，你看但有阴风刮动，就是小儿出城了。”

悟空跳出门外，纵身起在半空，念动真言，召得那城隍、土地、等人来到。悟空将比丘国的事情说了，吩咐道：“老孙请列位各使神通，把这城中各街坊人家鹅笼里的小儿，连笼都摄出城外收藏一二日。待我除了邪，劝正君王，临行时送来还我。”

众神听令而去，一会儿，满城中阴风滚滚，惨雾漫漫，很快城中各家门前的鹅笼就都不见了。悟空回到馆驿，告诉师父，唐僧谢了又谢，方才就寝。

第二天一大早，唐僧要去入朝倒换关文，悟空吩咐八戒、沙僧看守行李马匹，自己暗中尾随保护师父。唐僧出了门，悟空就变成个小虫子，落在唐僧帽子上。唐僧来到朝门外，黄门官传奏上去，国王听说来了个大唐高僧，非常高兴。唐僧阶下朝见毕，复请上殿赐坐，那国王接过唐僧的文牒，看了又看，方才取宝印用了花押，递与唐僧。国王正要问取经原因，只听得当驾官奏道：“国丈爷爷来了。”国王立即扶着近侍小宦，挣下龙床，躬身迎接，慌得唐僧急起身，侧立于旁。国丈进来也不行礼，大摇大摆直到殿上坐下，唐僧站起来向其施礼，他也不回礼，转面向国王道：“这个和尚是哪里来的？”得知是从东土到西天去取经的，国丈轻蔑地说：“西方之路，黑漫漫有甚好处！”唐僧正要辩解，国丈已大讲道家如何夺天地之秀气，采日月之精华，贬损了唐僧一通。满朝官员听了都连声喝彩，唐僧也不胜羞愧，只得谢恩退下。正往外走，悟空飞下帽子，在唐僧耳边叫道：“师父，这国丈是个妖邪，国王受了妖气。你先去驿中等着，待老孙在这里听他消息。”

悟空重新飞到金銮殿翡翠屏中落下，只见那班部中闪出五城兵马官来，启奏昨夜阴风将各坊各家鹅笼里小儿刮走之事。国王听了又惊又恼，可国丈却说，方才那个取经的和尚是更绝妙的药引。

昏君听了大喜，连忙按照道士的吩咐，传旨将各门紧闭，点兵围住金亭馆驿，捉拿唐僧。悟空听了这个消息，一翅飞奔回馆驿，便把唐僧变成自己的模样，自己变成唐僧的模样，再把身上的衣服也调换了，就连一旁的八戒、沙僧也难以辨认真假。刚装扮停当，只听得锣鼓齐鸣，来的是羽林卫官，领三千兵把馆驿围了。

一个锦衣官走进驿庭，一把扯住假唐僧道：“唐长老，我王有请。”到了皇宫，昏君笑着对假唐僧道：“朕得一疾，缠绵日久不愈。幸国丈赐得一方，药饵俱已完备，特求长老的心肝做药引。若得病愈，与长老修建祠堂^[4]，四时奉祭，永为传国之香火。”假唐僧欣然接受。那昏君命人取来一把牛耳短刀，假唐僧接刀在手，解开衣服，挺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呼啦一声响，把腹皮剖开，那里头就骨碌碌滚出一堆心来，吓得一旁的文官武将魂飞魄散。假唐僧自己动手，将那些血淋淋的心一个个捡开与众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嫉妒心、好胜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

昏君吓得呆住了，战战兢兢叫：“收了去，收了去！”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现出本相，对昏君道：“陛下全无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唯你这国丈是个黑心，好做药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来看看。”

国丈听见，睁眼仔细观看，咦！原来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孙大圣，急忙抽身腾云就走，悟空紧追而上，两个便在半空中打了起来。苦战二十多回，国丈不敌，将身化作一道寒光，落入皇宫内院，把进贡的妖后带出宫门，不知去向。

悟空落到宫殿中，那昏君才如梦初醒，传旨让阁下太宰快去驿中请唐僧师徒来朝。悟空问道：“陛下可知那怪来自何方？等老孙去与你一并擒来，剪除后患。”国王含羞告道：“三年前朕曾问他，他说住在离城向南七十里路的柳林坡清华庄。”

悟空便带着八戒一起到了那里，只见一股清溪，两边夹岸，岸上有千千万万的杨柳，却不知清华庄在于何处。遍寻不着，悟空捻诀召来土地询问。土地道：“此间有个清华洞，大圣只须到那南岸一棵九叉头杨树根下，左转三转，右转三转，用两手齐扑树上，连叫三声开门，即现清华洞府。”

悟空与八戒跳过溪，寻了一会儿，果然有九条叉枝，总在一棵根上。悟空便叫八戒远远地站定等着接应，自己便按照土地说的方法做了一遍，霎时间，一声响亮，呼啦啦地门开两扇，里面光明霞彩，亦无人烟，悟空便闯了进去。跳过石屏，只见那老怪怀中搂着个美女，气喘吁吁地正讲比丘国事，齐声叫道：“等了三年的好机会，今日被那猴头破了！”悟空举棒高叫道：“什么好机会！吃吾一棒！”老怪急忙抡起蟠龙拐相迎。

八戒在外面听见里面嚷闹，激得他心痒难挠，这时，悟空正好引着老怪打出来，八戒便赶上前，举钯就筑。那老怪战悟空已是难敌，见八戒钯来，愈觉心慌，败了阵，将身一晃，化道寒光，径投东走。悟空和八戒在后面紧紧追赶，这时，忽听到鸾鹤声鸣，祥光缥缈，将寒光罩住。举目视之，乃南极老寿星，八戒笑道：“肉头老儿，罩住寒光，必定捉住妖怪了。”寿星赔笑道：“他是我的一副脚力，不意走出来，成此妖怪，望二公饶他命吧。”一声大喝，那老怪打个转身，原来是只白鹿。

寿星谢了悟空，就跨鹿而行，悟空、八戒回洞找那妖女。结果被八戒打死，原来那妖女是一只白面狐狸。

国王闻讯，传旨大开宴席，酬谢唐僧师徒。宴罢，唐僧师徒上路，国王率领文武百官相送，刚出城门，忽听得半空中一声风响，路两边落下一千一百一十一个鹅笼，内有小儿啼哭，原来是众神送回了小儿。

悟空便叫城里人家前来认领，一时间，跳的跳，笑的笑，都叫：“扯住唐朝爷爷，到我家奉谢救儿之恩！”众人也不怕他们相貌丑恶，一拥回城，那国王也不能禁止。这家也开宴，那家也设席。请不及的，或做僧帽、僧鞋、布袜，里里外外，大小衣裳，都来相送。如此盘桓^[5]了一个月，才得离城。

智慧小锦囊

老道士在金殿上扬道抑佛，说得天花乱坠，却又做出取小儿心肝做药引的狠毒之事，实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也提醒我们，看人看事不能看外表和言谈，有的人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千万不能被表面的东西所蒙蔽，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

[1] 【月城】即瓮城。城外所筑的半圆形的小城，作掩护城门，加强防御之用。

[2] 【药引】中药方剂中附加的药味，能调节药性，增强药效。

[3] 【唐僧这才转悲为喜，竟转身向悟空行礼道：“若果能脱得，真贤徒天大之德！可速为之，略迟缓些，恐无及也。”】分析：反映了唐僧的慈悲心肠。

[4] 【祠堂】旧时祭祀祖宗或先贤的庙堂。

[5] 【盘桓】相送。徘徊；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