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盘丝洞化斋

唐僧师徒别了朱紫国王，整顿鞍马西进，不觉得秋去冬残，又值春光明媚。师徒们正在踏青玩景，忽见一座庵林，唐僧滚鞍下马，站立大道之旁。悟空问道：“师父，这条路平坦无邪，因何不走？”唐僧道：“我看那里是个人家，意欲自去化些斋吃。平日间一望无边无际，你们没远没近地去化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应，也让我去化一个来。”几个徒弟都上前阻拦，可是唐僧执意要去，便只得由他。

唐僧拿了钵盂，来到庄前，只见这里石桥高耸，古树森齐，桥那边有数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一座蓬窗，窗前坐着四个美貌女子，都在那里刺凤描鸾做针线。

唐僧见没有男子，不敢进去，在树林下站了半个时辰，心想：“我若没本事化顿斋饭，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为师的化不出斋来，为徒的怎能去拜佛。”只得趋步上桥，又走了几步，只见那茅屋里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个漂亮女子在那里踢气球哩。

唐僧只得走上桥头，应声高叫道：“女菩萨，贫僧这里随缘布施些儿斋吃。”那些女子听见，一个个欢欢喜喜抛了针线，撇了气球，都笑笑吟吟地接出门来道：“长老，失迎了，今到荒庄，决不敢拦路斋僧，请里面坐。”唐僧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斋僧，男子岂不虔心向佛？”便随众女进入庄中，推开石门，唐僧一看，铺设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气阴阴，一点儿也不像个人家。那几个女子，有三个陪着唐僧聊天，另外四个去厨房里办斋。

那四个到厨中撩衣敛袖，炊火刷锅。你道他安排的是些什么东西？原来是人油炒炼，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面筋样子，剜的人脑煎作豆腐块片。两盘儿捧到石桌上放下，对唐僧道：“请了，仓促间，不曾备得好斋，且将就吃些充腹，后面还有添换来也。”唐僧闻见一股腥膻，欠身合掌道：“女菩萨，贫僧是胎里素。”众女子笑道：“长老，此是素的。莫嫌粗淡，吃些儿罢。”唐僧不肯吃，抬脚就要走，那女子拦住门，一齐上前按住唐僧，用绳子捆住，吊了起来。唐僧忍着疼，噙着泪，心中暗恨道：“我和尚这等命苦！只说是好人家化顿斋吃，岂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速来救我！”那些女子便解了上身罗衫，露出肚腹，一个个腰眼中冒出鸭蛋粗细的丝绳，将庄门封住。

悟空三人本来在大道上放马看担，等着师父，悟空顽皮，跳树攀枝，摘叶寻果，忽回头，只见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树来，吆喝道：“不好，不好！师父造化低了！”^[1]八戒和沙僧一起看去，齐呼道：“罢了，罢了！师父遇着妖精了！我们快去救他也！”悟空道：“贤弟莫嚷，你都不见怎的，等老孙去来。”走近一看，原来的庄院外面缠着千百层厚的丝绳，用手按了一按，有些黏软沾人，想举棒打，又担心缠住自己，便叫来土地老儿询问情况。悟空道：“我问你，此间是甚地方？”土地道：“那岭叫作盘丝岭，岭下有洞叫作盘丝洞，洞里有七个女妖精。不知她们有多大手段，只知离此三里之遥有七仙姑的浴池，自从妖精占了，七仙姑竟不和她们争，我想必定精灵有大能。”得知妖精每天三次要到浴池去洗澡，悟空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她们罢。”

土地老儿一走，悟空便变成一只苍蝇，停在路旁草梢上等待那些妖精出来。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呼呼吸吸的声音，好像蚕食桑叶，半盏茶的时间，那些丝绳退尽，依然现出庄村，还像当初模样。又听得呀的一声，柴门打开，里边笑语喧哗，携手挨肩走出七个女子，一个赛一个的标致。悟空嘤的一声，飞到走在最前面的女子云髻^[2]上落住。那些女子采花斗草向南来，不多时，到了浴池。但见一座门墙，十分壮丽，后面一个女子，走上前推开门，那中间果有一塘热水。

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澈见底，底下水似滚珠泛玉，不停冒上来。池上又有三间亭子，亭子中近后壁放着一张八只脚的板凳，两头放着两个描金彩漆的衣架，悟空便飞在那衣架头上落住。那些女子见水又清又热，便一齐脱了衣服，跳下水去，一个个跃浪翻波，负水玩耍。悟空心想：“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汉子，打杀这几个丫头，只是低了老孙的名头。不如送她一个绝后计，叫她动不得身，出不得水。”便变成一只老鹰，飞上前，将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全都叼走，回到八戒、沙僧等候的地方。

悟空变回原形，将刚才的事说了，八戒嗔道：“师兄，你凡干事，只要留根。既见妖精，如何不打杀他，却就去解师父！”悟空看八戒说道：“我不打，要打，你去打。”八戒抖擞精神，欢天喜地举着钉钯，径直跑到浴池，那七个女子正蹲在水里乱骂哩。八戒喝道：“泼怪，我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唐僧徒弟，你把我师父吊在洞里，算计要蒸他受用，快早伸过头来，各筑一钯，教你断根！”说完举着钯，不分好歹，赶上前乱筑。女妖们慌了手脚，哪里顾什么羞耻，只是性命要紧，纷纷跳出水，跑向亭子。她们刚一站稳，就作起法来，肚脐眼中冒出丝绳，搭了个大丝篷，把八戒罩在当中。八戒左突右撞，左跌右跌，人没出去，倒摔了个鼻青脸肿，脚麻身软。那些女妖趁机跑回本洞，收拾东西逃走了。

悟空三人闯入洞里，解下唐僧，各持兵器，四处寻找妖精的踪迹。庄前庄后地仔细搜了一遍，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悟空便寻了些朽松破竹，干柳枯藤，点上一把火，将庄子烧得干干净净才离开。

走着走着，忽见一处楼阁重重，宫殿巍巍，走近一看，门上嵌着的石板上写着“黄花观”三字。四人走了进去，只见那正殿紧闭，东廊下坐着一个道士，正在捣药。见了唐僧四人，丢下手中的药，满脸笑容将他们迎进殿中。原来那盘丝洞七个女怪与这道士同窗^[3]学艺，刚逃到这里，正在后面裁剪衣服，听说唐僧四人来了，便诉说了之前的事，请求道士看在同窗的分儿上，给她们报仇。

那道士听完，从屋梁上取下一个小箱子，取出一包毒药，拿了十二个红枣掐破，将毒药放进去，放在四个茶杯里，端出去奉给唐僧四人。唐僧、八戒和沙僧毫不怀疑，都把茶喝了，只有悟空眼尖，见道士的茶杯不一样，也不饮下，看着师父几个。

一霎时，只见八戒脸上变色，沙僧满眼流泪，唐僧口中吐沫，他们都坐不住，晕倒在地。悟空知道茶中有毒，将茶杯举起来，朝道士劈脸一掼，骂道：“你这畜生！我与你有甚相干，你却将毒药茶药倒我们？”道士冷笑道：“你可曾在盘丝洞化斋么？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么？”说完拔剑便砍，悟空抡棒相迎，那七个女妖见了，都围上来作法，丝绳乱冒，搭起一个天篷，把悟空盖在底下。

悟空见势不妙，一个筋斗，撞破天篷逃了出去。忍着性气，立在空中看，只见顷刻间，那妖怪用丝绳把黄花观的楼台殿阁都遮得无影无形。

悟空又召来土地，问明那七个女子原来是七个蜘蛛精，便拔下一把毫毛，变出七十个小悟空，每个手持一根金箍棒，一齐用力，把那丝绳都搅在一起。从里面拖出七个蜘蛛，足有巴斗大的身躯，一个个攒着手脚，索着头，只叫：“饶命，饶命！”悟空便道：“快还我师父师弟来。”那妖怪厉声高叫道：“师兄，还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从里边跑出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4]悟空听了大怒道：“你既不还我师父，且看你妹妹的样子！”举起铁棒，把七个蜘蛛精打得稀烂。那道士见他打死了师妹，心甚不忍，即发狠举剑来迎。

【巴斗】

那道士与悟空战了五六十回合，渐渐不支，便解开衣带，脱下皂袍，把手一齐抬起，只见那两胁下有一千只眼，眼中迸放金光，十分厉害。

悟空慌了手脚，只在那金光影里乱转，向前不能举步，退后不能动脚，却便似在个桶里转的一般。心中一急，变作个穿山甲，硬着头，往地下一钻，就钻了有二十余里，方才出头。

逃出来现了本相，力软筋麻，浑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泪。这时山背后有一个妇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盏凉浆水饭，右手执几张烧纸黄钱，从那厢一步一声哭着走来。

妇人说她的丈夫被黄花观观主用毒药茶药死了，自己是给他烧纸钱的，悟空听了心中更是烦恼，就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对妇人讲了一遍。说完悟空又叹道：“你为丈夫，有此纸钱报答，我师父丧身，更无一物相酬。”那妇人放下水饭纸钱，对悟空赔礼道：“你不认得那道士，他本是个百眼魔君，又唤作多目怪。只有紫云山千花洞的毗蓝婆能降得此怪。”悟空听了大喜，问明紫云山的方向，一回头，那妇人忽然不见了，原来她是黎山老母变了指点悟空的。

悟空驾起筋斗云，来到紫云山千花洞，向毗蓝婆菩萨说出了来意，请求她去搭救师父。菩萨答应了下来，随着悟空一起来到黄花观，毗蓝从衣领里取出一个绣花针，似眉毛粗细，有五六分长短，拈在手，往空中抛去，顿时破了金光。原来这根绣花针非钢非铁非金，是从毗蓝婆的儿子昴日星官眼里炼成的。

悟空与毗蓝走入观里，只见那道士合了眼，不能举步。悟空赶到后面去看，唐僧三人还睡在地上口吐白沫哩，急得他眼泪汪汪的。毗蓝道：“大圣休悲，我这里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个破纸包儿，内有三粒红丸子。悟空喂三人每人吃了一粒，须臾，药味入腹，便就一齐呕哕，遂吐出毒味，活了过来。

几人来到殿外，八戒要打死道士，毗蓝拦住了他道：“天蓬息怒，大圣知我洞里无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门户也。”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扑通倒在尘埃，现了原身，乃是一条七尺长短的大蜈蚣精。毗蓝使小指头挑起，驾祥云径转千花洞去。

沙僧在观中寻了些米粮，安排了些斋，俱饱餐一顿。牵马挑担，请师父出门，悟空在后面厨中放了一把火，烧毁了道观才离开。

智慧小锦囊

唐僧执意要自己去化斋，发现庄中只有女子还不肯退回，结果自己投进了女妖们的罗网，这是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样的情况在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人们常常用“人要脸树要皮”“不蒸馒头争口气”来激励自己奋发图强，这无可厚非，但是过分地看重脸面，明知前方是火坑也硬往里跳，最后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所以，有的时候大方承认自己的不足，学会放弃，更是一种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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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悟空三人本来在大道上放马看担，等着师父，悟空顽皮，跳树攀枝，摘叶寻果，忽回头，只见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树来，吆喝道：“不好，不好！师父造化低了！”】分析：“跳树攀枝”“摘叶寻果”描绘了悟空身上的猴性好动的特点。

[2] 【云髻】高耸的发髻。

[3] 【同窗】指在同一个学校里就读的人。

[4] 【那道士从里边跑出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分析：见利而忘义，反映了道士的心肠自私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