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朱紫国治病

唐僧师徒日夜兼程，又是炎炎夏日，他们来到一座城池，城头杏黄旗上写着“朱紫国”三个大字。师徒们进城门沿大街行走，但见人物轩昂，衣冠齐整，言语清朗，真不亚大唐世界。街两边做买卖的，忽见猪八戒相貌丑陋，沙和尚面黑身长，孙悟空脸毛额廓，丢了买卖，都来围着看。唐僧不停嘱咐：“不要闯祸！低着头走！”八戒遵依，把个莲蓬嘴揣在怀里，沙僧不敢仰视，唯悟空东张西望紧随唐僧左右。那些人有知事的，看看就回去了。有那游手好闲的，和一些顽童们，还上前抛瓦丢砖，与八戒作戏。

不多时，转过隅头，忽见一座门墙，上有“会同馆”三字。唐僧道：“会同馆乃天下通会通同之所，我们也打搅得，且到里面歇下。待我见驾，倒换了关文，再赶出城走路。”馆中有一正一副两个馆使，忽见唐僧来到，问明情况，一个个整冠束带，下厅迎上相见，即命打扫客房安歇，置办清素支应。不一会儿，有管事的送支应来，乃是一盘白米、一盘白面、两把青菜、四块豆腐、两个面筋、一盘干笋、一盘木耳。唐僧让徒弟收了，谢了管事的，问道：“国王可在殿上么？”管事的道：“我万岁爷久不上朝，今日乃黄道吉日^[1]，正与文武百官议出皇榜。你若要倒换关文，趁此急去还赶得上。到明日，就不能够了，不知还有多少时等候哩。”

【木耳】

唐僧急取出袈裟关文，临走时吩咐徒弟们，切不可出外去生事。国王听说来了个大唐的高僧，满心欢喜，即刻宣上金殿赐座。看完关文，国王又问起大唐的情况，唐僧边回答边偷眼观看，只见这国王面黄肌瘦，精神不振，不禁大为惊奇。悟空在会同馆中，让沙僧安排茶饭，并整治素菜，自己和八戒上街去买油盐酱醋。

两人上了街，经过了几家店铺，忽然看见前边鼓楼下无数人喧嚷，挤挤挨挨，填街塞路。悟空要过去，八戒怕惹祸，站在墙根下等。悟空挤过去，钻入人丛中听，原来是墙上贴着皇榜，上面写着：“朕西牛贺洲朱紫国王，近因国事不祥，沉疴伏枕，淹延日久难痊。今出此榜文，普招天下贤士，若有精医药者，请登宝殿，疗理朕躬。稍得病愈，愿将社稷^[2]平分。”悟空顽心大发，心想：“且把取经事宁耐一日，等老孙做个医生耍耍。”便使个隐身法，轻轻地上前揭了榜，又刮起一阵旋风，来到八戒站的地方。没想到八戒嘴顶着墙根，竟睡着了，悟空也不惊他，将榜文折了，轻轻揣在他怀里，自己先回会同馆去了。

楼下众人见风起时，个个蒙头闭眼。不觉风过时，没了皇榜，个个悚惧。十几个太监和校尉领着众人左右追寻，见猪八戒怀中露出个纸边儿来，他们推醒八戒，却被吓得跌倒在地。八戒转身要走，又被面前几个胆大的扯住道：“你揭了招医的皇榜，还不进朝医治我万岁去，却待何往？”八戒低头看见皇榜，心知肯定是悟空捣的鬼，急得满脸通红，嚷道：“这榜不是我揭的，是我师兄孙悟空揭的。他暗暗揣在我怀中，他却丢下我去了。若得此事明白，我与你寻他去。”众人便紧跟着八戒来到会同馆外，八戒吓唬道：“我师兄不像我这样好脾气，你们见了，须要行个大礼，叫他声孙老爷，他就招架了。不然啊，他就变了嘴脸，这事却弄不成也。”众太监校尉俱道：“你师兄果有手段，医好国王，他也该有一半江山，我等合该下拜。”

八戒进了门，只听得悟空与沙僧在客房里正说那揭榜之事耍笑哩。八戒上前扯住乱嚷道：“你还是个人！揭了什么皇榜，暗暗地揣在我怀里，拿我装胖！这算什么弟兄！”只见那几个太监校尉朝上礼拜道：“孙老爷，今日我王有缘，天遣老爷下降，是必治得我王病愈，江山有份，社稷平分。”悟空听了，这才正了声色，接了八戒的榜文，对众人道：“这招医榜，的确是我揭的，既然你主有病，你去叫那国王亲来请我，我有手到病除之功。”太监闻言，无不惊骇，校尉道：“口出大言，必有度量。我等一半在此，一半入朝启奏。”国王正请唐僧用完膳，闲坐清谈，忽听禀奏，满心欢喜，就问唐僧道：“法师有几位高徒？哪一位高徒善医？”唐僧合掌答道：“实不瞒陛下，贫僧有三个顽徒，俱是山野庸才，只会挑包背马，转涧寻波，带领贫僧登山涉岭，或者到峻险之处，可以伏魔擒怪，捉虎降龙而已，更无一个能知药性者。”

国王不相信，一来不信没本事的人怎敢揭皇榜，二来也是医病心切，就命文武众卿代替自己前去，要以君臣之礼相见。

众臣来到会同馆，排班参拜，吓得八戒躲在厢房，沙僧闪在一旁，只有悟空坐在当中端然不动，受了礼。礼拜毕，众臣启奏道：“上告神僧孙长老，我等俱朱紫国王之臣，我王身虚力怯，不敢乘辇，特令臣等行代君之礼，拜请神僧入朝看病。”悟空方才立起身来对众人道：“既如此说，列位请前行，我当随至。”然后吩咐八戒、沙僧：“凡有人送药来与我，照数收下，待我回来取用。”^[3]众臣簇拥着悟空来到皇宫，国王听到悟空声音凶狠，又见相貌刁钻，吓得跌在龙床之上，慌得那女官内宦，急扶入宫中。悟空提出要用望闻问切之理，好判明病情用药，那国王睡在龙床上，声声唤道：“叫他去罢！寡人见不得生人面了！”悟空便对众臣道：“若见不得生人面啊，我会悬丝诊脉。”国王心中暗想道：“寡人病了三年，未曾试过悬丝诊脉，宣他进来。”

悟空上了宝殿，唐僧迎着骂道：“你这泼猴，你连药性也不知，医书也未读，怎么大胆闯这个大祸！”悟空笑道：“师父，我有几个草头方儿，能治大病，包管医得他好便是。你且坐下看我的脉理^[4]如何。”说完便伸手从身上拔了三根毫毛，变成三条丝线，每条各长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气，托于手内。

悟空随着近侍宦官来到皇宫内院，直至寝宫门外立定，将三条丝线与宦官拿入里面，把三条丝线一头先系在国王左手腕上，另一头从窗棂儿穿出，再递给悟空。

悟空接了线头，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着食指，看了寸脉；次将中指按大指，看了关脉；又将大指托定无名指，看了尺脉。然后又让解下左手，依前系在右手腕下部位，悟空即以左手指，一一从头诊视毕，却将身抖了一抖，把丝线收上身来，厉声高呼道：“陛下这是患了惊恐忧思，号为双鸟失群之病。”国王在内闻言满心欢喜，打起精神高声应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请出外面用药来也。”悟空缓步出宫，众官上前道：“神僧长老，适才说双鸟失群之证，何也？”悟空笑道：“有雌雄二鸟，原在一处同飞，忽被暴风骤雨惊散，雌不能见雄，雄不能见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这不是双鸟失群也？”^[5]众官闻说，齐声喝彩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医！”

悟空便吩咐医官到城里各个药铺，每味药各办三斤，送到会同馆配制。悟空又去殿上请师父同至馆中制药，这时内宫传旨，留住唐僧，同宿文华殿，待明朝服药之后，病痊酬谢，倒换关文送行。唐僧心中忧虑，万一治不好，自己岂不是做了人质，悟空却再三安慰他，保证药到病除。

悟空回到会同馆，八戒骂道：“师兄，你难道要开药铺么？这八百八味药，每味三斤，共计二千四百二十四斤，只医一人，能用多少？”悟空说：“哪里用得许多？他那太医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辈，所以取这许多药品，叫他没处捉摸，不知我用的是哪几味，难识我神妙之方也。”不一会儿，馆使准备好晚饭，三人吃饱了，悟空对八戒说：“等到夜静时和我一起制药。”

半夜，三人起来，悟空让沙僧、八戒将大黄、巴豆各取一两碾为细末，又刮了半盏锅灰，接了半盏马尿，将所有的药饵搅和一处，搓了三个核桃大的丸子，收在一个小盒儿里。

第二天天亮，医官奉旨来取药，悟空叫八戒取盒儿，揭开盖子，递过去说：“此药名叫乌金丹，必须要用无根水喝下才有效。”

医官捧药回宫，可天不下雨，哪里来的无根水呢？正准备请法师求雨，王宫周围忽然下起雨来了，原来是悟空召唤了东海龙王来下雨。众官一个个擎杯托盏，举碗持盘，收集雨水。

国王回到后宫，把三个药丸吞下去，不多时，就听得肚子里叽哩咕噜地乱响。急忙取来净桶，连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饮，倒在龙床之上。有两个妃子检看了净桶，桶内污秽之中有糯米饭块一团，便近龙床前来报：“病根都行下来也！”

国王又喝了些米汤，一会儿就觉得心胸宽泰，气血调和，精神抖擞，脚力强健。下了龙床，穿上朝服，即登宝殿见了唐僧，辄倒身下拜，唐僧忙忙还礼。又传旨：“快去会同馆奉请法师高徒三位，大开东阁^[6]，光禄寺排宴酬谢。”

宴席上，国王先举杯给唐僧安坐，又给悟空三人敬酒：“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谢不尽。寡人有数载忧疑病，被神僧一帖灵丹打通，所以就好了。”悟空趁机问道：“昨日老孙看了陛下，已知是忧疑之疾，但不知忧惊何事？”

国王长叹一声，说起了原委：朱紫国将正宫称为金圣宫，东宫称为玉圣宫，西宫称为银圣宫，三年前的端午节，国王与皇后、嫔妃都在御花园海榴亭下解粽插艾，饮菖蒲雄黄酒，看斗龙舟。忽然一阵风至，半空中现出一个妖精，自称麒麟山獬豸洞赛太岁，洞中少个夫人，听说金圣宫生得貌美姿娇，要做个夫人。如果不依，先吃国王，后吃众臣，将满城黎民，尽皆吃绝。国王无奈，将金圣宫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抓去了。国王惊恐交加，又昼夜忧思，把吃的粽子凝滞在内，成了恶疾。

悟空听了，笑问国王曰：“陛下原来是这等惊忧！今遇老孙，幸而获愈，但不知可要金圣宫回国？”国王扑通跪下，滴泪道：“朕切切思思，无昼无夜，但只是没一个能获得妖精的。若救得朕后，朕愿领三宫九嫔，出城为民，将一国江山尽付神僧，让你为帝。”八戒在旁见出此言行此礼，忍不住呵呵大笑道：“这皇帝失了体统！怎么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着和尚？”

悟空急上前，将国王搀起，然后驾云去麒麟山找那妖精。

智慧小锦囊

为什么朱紫国众多御医束手无策的病，悟空只用几味普通的药就治好了？真的是悟空的医术比他们高明吗？恐怕更多的是他们畏首畏尾，不敢对国王用泻药，才使得国王病情日重一日，只有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很多时候坚持真理必须要有很大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不能因为顾虑太多而束手束脚，那样只会陷入越来越被动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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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道吉日】古代历法家以为黄道日子是吉日，做事相宜。

[2] 【社稷】土神和谷神，古时君主都祭祀社稷,后来就用社稷代表国家。

[3] 【悟空方才立起身来对众人道：“既如此说，列位请前行，我当随至。”然后吩咐八戒、沙僧：“凡有人送药来与我，照数收下，待我回来取用。”】分析：未曾见到病人就提制药的事，可见悟空在心中早已将一切都计划好了。

[4] 【脉理】医道；医术。

[5] 【悟空笑道：“有雌雄二鸟，原在一处同飞，忽被暴风骤雨惊散，雌不能见雄，雄不能见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这不是双鸟失群也？”】分析：暗示了后面国王失去皇后的情节。

[6] 【东阁】古代称宰相款待宾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