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驼罗庄斩蛇

唐僧师徒四人，脱离了小雷音寺之难，欣然上路。走了个把月路程，正是春深花放之时，唐僧询问晚上去何处借宿，悟空开玩笑道：“师父放心，若是没有借宿处，我三人都有些本事，叫八戒砍草，沙和尚扳松，老孙会做木匠，就在这路上搭个草庵，你怕什么！”

几个人正在说说笑笑，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树丛里有一座山庄，柴扉紧闭，唐僧便在庄门外下马，用手敲门道：“开门，开门。”门里走出一个老者，手拖藜杖，足踏蒲鞋，头顶乌巾，身穿素服，开了门便问：“是什么人在此大呼小叫？”唐僧合掌当胸，躬身施礼道：“老施主，贫僧乃东土差往西天取经者。适到贵地，天晚特造尊府借宿一宵，万望方便方便。”老者道：“和尚，你要西行，却是去不得啊。此处乃小西天，若到大西天，路途甚远。且修道前去艰难，只这个地方，已此难过。”唐僧问：“怎么难过？”老者用手指道：“我这庄村西去三十余里，有一条稀柿衕，山名七绝。这山径过有八百里，满山尽是柿果。古云柿树有七绝：一益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枝叶肥大，故名七绝山。我这敝处地阔人稀，那深山亘古^[1]无人走到。每年熟烂柿子落在路上，将一条夹石胡同，尽皆填满；又被雨露雪霜，经霉过夏，作成一路污秽。这方人家，俗呼为稀屎衕。但刮西风，有一股秽气，就是茅厕也不似这般恶臭。如今正值春深，东南风大作，所以还闻不见。”

唐僧听了心中烦闷，悟空忍不住上前高叫道：“老儿，我等远来投宿，你就说出这许多话来唬人！就算你家屋窄没处睡，我等在此树下蹲一蹲，也就过了此宵，何故这般絮聒？”那老者见了他相貌丑陋，便也拧住口，硬着胆，喝了一声，用藜杖指定道：“你这塌鼻子、毛眼睛的痨病鬼，不知高低，尖着个嘴，敢来冲撞我老人家！”悟空赔笑道：“老官儿，你原来有眼无珠，我虽丑，却倒有些手段，最会捉妖精。”老者闻言大喜，躬着身便邀请入寒舍安置，四人牵马挑担一齐进去。只见那荆针棘刺，铺设两边，二层门是砖石垒的墙壁，又是荆棘苫盖，入里才是三间瓦房。^[2]老者便扯椅安坐待茶，又叫办饭。少顷，移过桌子，摆着许多面筋、豆腐、香稻米饭等，师徒们饱餐一顿。

吃完，八戒扯过悟空悄悄问：“师兄，这老儿开始不肯留宿，后反设此盛斋，何也？”悟空道：“这个能值多少钱！到明日，还要他十果十菜地送我们哩！”八戒道：“不羞！凭你那几句大话，哄他一顿饭吃了，明日却要赶路，他凭什么送你果菜？”悟空道：“不要忙，我自有个处治。”

不多时，渐渐黄昏，老者又叫掌灯。原来这里叫作驼罗庄，共有五百多户人家居住，只有老者一家姓李。悟空便问：“李施主，府上有何善意，赐我等盛斋？”李老者起身道：“才闻得你说会拿妖怪，我这里却有个妖怪，累你替我们拿拿，自有重谢。”悟空就朝上唱个喏，对八戒说道：“贤弟，我唱个喏就是下了个定钱，他再不去请别人了。”唐僧闻言道：“这猴儿凡事便要自专，倘或那妖精神通广大，你拿他不住，可不是我出家人打诳语么？”悟空笑道：“师父莫怪，等我再问了看。李施主，你这贵处，地势清平，又许多人家居住，更不是偏僻之方，有什么妖精，敢上你这高门大户^[3]？”李老者叹息道：“实不瞒你说，我这里一直很安宁。只这三年六月间，忽然一阵风起，那时人家甚忙，打麦的在场上，插秧的在田里，俱着了慌，只说是天变了。谁知风过处，有个妖精将人家放牧的牛马吃了，猪羊吃了，遇见活人也吞下去了。自那次后，这两年常来伤害。长老啊，你若有手段，拿了他，扫净此土，我等决然重谢，不敢轻慢。”八戒道：“真是难拿，难拿！我们乃行脚僧^[4]，借宿一宵，明日走路，拿什么妖精！”李老者怒道：“你原来是骗饭吃的和尚！初见时夸口弄舌，说会换斗移星，降妖缚怪，及说起此事，就推却难拿！”悟空问道：“妖精搅扰了三年，也不知伤害了多少生灵。我想着每家只出银一两，五百家可凑五百两银子，不拘到哪里，也寻一个法官把妖拿了，却怎么就甘受他三年折磨？”李老者道：“若论说使钱，好道也羞煞人！我们哪家不花费三五两银子！前年曾访着山南里有个和尚，请他到此拿妖。不想妖怪三拳两脚，就把和尚的光头打得像个烂西瓜！”村里人买了棺木殡葬和尚，又给了些银子给他徒弟，那徒弟却不依不饶，死活要告状。去年又请来了一个道士除妖，两个斗到天晚，道士又被淹死在山涧里。^[5]悟空听了笑道：“不打紧，不打紧，等我替你拿他来。”老者道：“你若果有手段拿得他，我请几个本庄长者与你写个文书。若得胜，凭你要多少银子相谢，半分不少；如若有亏，切莫和我等放赖，各听天命。”悟空笑道：“这老儿被人赖怕了。我等不是那样人，快请长者去。”

李老者满心欢喜，即命家童请几个左邻右舍，表弟姨兄，亲家朋友，共有八九位老者，都来相见。会了唐僧，言及拿妖一事，无不欣然。众老疑惑地问：“那妖怪神通广大，你这个长老，瘦瘦小小，还不够妖怪填牙齿缝哩！”悟空笑道：“老官儿，我小是小，结实，都是吃了磨刀水的，秀气在内哩！”

正在说话时，只听得呼呼风响，慌得那八九个老者，战战兢兢道：“说妖精，妖精就来了！”李老者开了腰门^[6]，把几个亲戚连唐僧都叫屋里躲起来，八戒和沙僧也要进去，悟空一手扯住一个，把他俩拉在天井里站着看个究竟。

那风越刮越大，竟有倒树摧林、翻江搅海之势，吓得八戒战战兢兢，伏在地上，用嘴拱开土，把脸埋在地下，就像钉了钉子一般，沙僧也蒙着头脸，眼睛也难以睁开。一霎时风头过处，只见那半空中隐隐地有两盏灯，悟空赶紧叫八戒和沙僧看。八戒扯出嘴来，抖抖灰土，仰着脸朝天一望，见有两盏灯光，忽失声笑道：“好耍子，好耍子！这妖怪打一对灯笼引路，必定是个好的。”沙僧道：“你看错了，那不是一对灯笼，是妖精的两只眼睛。”八戒一下子就被吓矮了三寸，道：“爷爷呀！眼有这般大啊，不知口有多少大哩！”悟空道：“贤弟莫怕。你两个护持着师父，待老孙上去讨他个口气，看他是甚妖精。”悟空纵身打个呼哨跳到空中，执铁棒厉声高叫道：“你是哪方妖怪？何处精灵？”

那怪见了，挺住身躯，将一杆长枪乱舞，任凭悟空如何喝问，都不答话。悟空暗笑道：“原来耳聋口哑！”便挺起金箍棒打去，那妖怪也不怕，乱舞枪遮拦。在那半空中，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三更时分，未见胜败。

八戒、沙僧在李家天井里看得明白，原来那妖怪只是舞枪遮架，更无半分儿攻杀，八戒便跳上去帮忙，那妖怪又抡出一条枪抵住。两条枪，就如飞蛇掣电，八戒夸奖道：“这妖精好枪法！”

又斗了多时，不觉东方发白，那妖怪不敢恋战，回头就走。悟空与八戒一齐赶来，忽闻得污秽之气熏人，乃是七绝山稀柿衕也。悟空捂着鼻子只叫：“快快赶妖精，快快赶妖精！”那怪物蹿过山去，现了本相，乃是一条红鳞大蟒蛇。悟空、八戒纵身赶上，那怪物一头钻进窟里，还有七八尺长尾巴丢在外边。八戒放下钯，一把扯住道：“着手，着手！”尽力气往外乱扯，莫想扯得动一毫。悟空笑道：“呆子！放他进去，我自有处置，不要这等倒扯蛇。”八戒真个撒了手，那怪缩进去了，八戒怨道：“才不放手时，半截子已是我们的了！是这般缩了，却怎么得他出来？”悟空道：“这蛇身体大，窟穴窄小，断然转身不得，一定是个照直蹿的，定有个后门出头。你快去后门外拦住，等我在前门外打。”^[7]

八戒一溜烟跑过山去，果见有个孔窟，他就扎定脚。还不曾站稳，悟空在前门外使棍子往里一捣，那怪物疼痛难忍，径往后门蹿出。八戒未曾防备，被他一尾巴打了一跌，没能站起来，摔在地上。

悟空见窟中无物，举着棍，穿进去叫赶妖怪。那八戒听得吆喝，自己害羞，忍着疼爬起来，使钯乱打一气。悟空见了笑道：“妖怪走了，你还扑什么？快赶上！”

两人追过山涧，只见那妖怪盘成一团，竖起头来，张开巨口，要吞八戒，八戒慌得往后便退。悟空抢上前去，顺势钻进蟒蛇的肚里。八戒捶胸跌脚大叫道：“哥耶！惨了你也！”只见蟒蛇忽然身子乱扭，疼痛难忍，原来是悟空把金箍棒变长，撑起了蟒蛇的肚子。

悟空又在里面尽着力把铁棒从脊背上一搠将出去，约有五七丈长，就似一根桅杆。那蟒蛇忍疼挣命，往前一蹿，比风更快，蹿回旧路，下了山有二十余里，才倒在尘埃，动荡不得，呜呼丧命。

悟空钻了出来，和八戒拉着蛇尾巴，拖回村来。八戒一路上吆吆喝喝，早惊动了驼罗庄一庄男女，满庄上老幼男女都来跪拜唐僧师徒为他们除害。

众家都很感激，东请西邀，各个酬谢。师徒们被留住五七日，苦辞无奈，方肯放行。各家见他不要钱物，都办些干粮果品，骑骡牵马，花红彩旗，尽来饯行。此处五百人家，竟有七八百人相送。

一路上欢欢喜喜，不时到了七绝山稀柿衕口。唐僧闻得那般恶秽，又见道路填塞，便问悟空如何过山。悟空便对驼罗庄众人说：“你们去办得两石米的干饭，再做些蒸饼馍馍来，等我那长嘴和尚吃饱了，变了大猪，拱开旧路，我师父骑在马上，我等扶持着，管保过去了。”八戒起初不肯，唐僧便道：“悟能，你果有本事拱开胡同，领我过山，注你这场头功。”众人便拿出携带的干粮果品、烧饼馉饳，堆积在一处，请八戒享用。八戒摇身变成一头大肥猪，不分生熟，一口气全吃了，再上前拱路。悟空叫沙僧脱了脚，好生挑担，请师父稳坐雕鞍，慢慢过山。那些相送随行的，一多半赶着骡马飞奔回庄做饭，还有三百人步行的，立在山下遥望。等到回庄做饭的人回来，众人又连夜追赶，次日方才赶上，叫道：“取经的老爷，慢行，慢行！我等送饭来也！”

唐僧感激不尽，让八戒停下，再吃些饭食壮神。那呆子拱了两日，正在饥饿之际，那许多人何止有七八石饭食，他也不论米饭、面饭，收集来饱餐一顿，却又上前拱路，将那千年稀柿清理干净，继续上路向西。

智慧小锦囊

蛇精钻进了洞，八戒想拉着尾巴强行拽出来，悟空却通过观察环境提出了另一种解决方法，这正是中国传统的“避实击虚”思想的体现。当对手占据有利形势一时难以取胜时，像八戒那样一味蛮干收效不大，必须另辟蹊径，寻找对手的薄弱之处，再给予致命一击，才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

[1] 【亘古】自古以来；从来。

[2] 【老者闻言大喜，躬着身便邀请入寒舍安置，四人牵马挑担一齐进去。只见那荆针棘刺，铺设两边，二层门是砖石垒的墙壁，又是荆棘苫盖，入里才是三间瓦房。】分析：屋子外好几层覆盖着荆棘，暗示着这里必定有古怪之处。

[3] 【高门大户】大户大家。

[4] 【行脚僧】指步行参禅的云游僧。

[5] 【李老者道：“若论说使钱，好道也羞煞人！我们哪家不花费三五两银子！前年曾访着山南里有个和尚，请他到此拿妖。不想妖怪三拳两脚，就把和尚的光头打得像个烂西瓜！”村里人买了棺木殡葬和尚，又给了些银子给他徒弟，那徒弟却不依不饶，死活要告状。去年又请来了一个道士除妖，两个斗到天晚，道士又被淹死在山涧里。】分析：两次失败的除妖说明那妖怪本领高强，村民们更是饱受几重折磨，除妖心切。

[6] 【腰门】正门以内的第二重门，亦指两厅中间的隔门。

[7] 【悟空道：“这蛇身体大，窟穴窄小，断然转身不得，一定是个照直蹿的，定有个后门出头。你快去后门外拦住，等我在前门外打。”】分析：说明悟空对环境观察得非常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