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真假美猴王

唐僧赶走悟空，叫八戒牵马，沙僧挑担，往西走不到五十里远近，唐僧勒马道：“徒弟，这半日又饥又渴，谁去化些斋来与我吃？”

八戒自告奋勇前去化斋，他纵起云头，半空中仔细观看，一望尽是山岭，看不到人家。便按下云来，对唐僧说：“附近全无庄舍，没处化斋。”^[1]唐僧无奈地说：“既无化斋之处，且得些水来解渴也可。”八戒道：“等我去南山涧下取些水来。”接过沙僧递过来的钵盂，驾起云雾而去。唐僧坐在路旁，等候多时不见回来，口干舌苦。沙僧见了，只得稳了行囊，拴牢了白马道：“师父，等我去催水来。”便急驾云光，也向南山而去。

唐僧饥饿难忍，正焦急时，孙悟空突然出现，双手捧着一个瓷杯，跪着道：“师父，没有老孙，你连水也不能喝到哩。这是一杯好凉水，你且吃口水解渴，待我再去化斋。”唐僧道：“我不吃你的水！你去罢！”悟空道：“无我你去不得西天。”唐僧道：“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只管来缠我做甚！”谁知那悟空忽然变了脸，丢了瓷杯，抡起铁棒朝唐僧脊背上就是一下。唐僧晕倒在地，不能言语，悟空把两个青毡包袱提在手中，驾着筋斗云不知去向。

原来八戒托着钵盂，只奔南山坡下，忽见山坳之间，有一座草舍人家。待要上前化斋，又恐人家见到自己的相貌害怕，就念个咒，把身子一摇，变作一个黄胖和尚。他挨近门前，叫道：“施主，贫僧是东土来往西天取经的，我师父在路上饥渴了，家中有锅巴冷饭，千万化些儿。”那家只有两个女人在家，正煮了午饭，盛起两盆收拾送下田，锅里还有些饭与锅巴，便满满盛了一钵给他。八戒拿转来，现了本相，径回旧路。正走间，听得有人叫“八戒”，抬头一看，却是沙僧站在山崖上喊他。八戒笑道：“我到这里，见山坳有个人家，我去化了这一钵干饭来了。”沙僧道：“饭也用得着，只是师父渴得紧了，怎得水去？”八戒便让沙僧用衣襟兜着饭，自己拿钵盂去舀水。

两人欢欢喜喜地回到路上，却见师父昏倒在地上，白马在路旁长嘶，行李担不见踪影。慌得八戒跌脚捶胸，大呼小叫道：“不消讲，不消讲！这还是孙悟空赶走的余党^[2]，来此打杀师父，抢了行李去了！”沙僧伤心痛哭，将唐僧扳转身体，以脸温脸，只见唐僧口鼻中吐出热气，胸前温暖，连叫：“八戒，你来！师父未伤命哩！”八戒也走近扶起师父，唐僧呻吟着苏醒过来，八戒听师父说了经过，怒从心头起，大骂道：“这泼猴子，怎敢这般无礼！”沙僧道：“你且休发怒，我们扶师父到那山坳人家化些热茶汤，将先化的饭热热，调理师父，再去寻他。”八戒依言，把师父扶上马，拿着钵盂，兜着冷饭，直至那家门首，只见那家只有个老婆子在家，忽见他们，慌忙躲过。沙僧合掌道：“老母亲，我们是东土去西天取经的和尚，我师父身子有些不快，特拜府上，化口热茶汤，与他吃饭。”婆婆说道：“刚才有一个黄胖和尚，来化斋去了，也说是东土往西天去的，怎么又有一起？”^[3]八戒忍不住笑道：“就是我。因我生得嘴长耳大，恐你家害怕，不肯与斋，故变作那等模样。你不信，我兄弟衣兜里不是你家锅巴饭？”那妈妈认得果是她给的饭，才留他们坐了，又烧了一罐热茶，递与沙僧泡饭给师父吃。唐僧吃了几口，问道：“哪个去讨行李？”八戒道：“前年因师父赶他回去，我曾寻他一次，认得他花果山水帘洞，等我去，等我去！”唐僧道：“你去不得。那猢狲原与你不和，你又说话粗鲁，或一言两句之间，有些差池^[4]，他就要打你。让悟净去罢。”又吩咐沙僧，若悟空肯还包袱就取回，若不肯，就直接到南海菩萨处，让菩萨去要。

沙僧一一听从，又嘱咐八戒好生供养师父，然后驾起云光，直奔东胜神洲而去。三昼夜才抵花果山，寻到水帘洞，走近只听得一派喧哗声，见那山中无数猴精，纷纷乱嚷。沙僧又近前仔细再看，原来是孙悟空高坐在石台之上，双手扯着一张纸在朗声念诵。沙僧一听他在念通关文牒，忍不住上前厉声高叫：“师兄，师父的关文你念它干什么？”假悟空闻言急抬头，厉声吩咐道：“拿下，拿下！”众猴一齐围上，把沙僧拖拖扯扯，拿近前来，喝道：“你是何人，擅敢近吾仙洞？”

沙僧见他变了脸，不肯相认，只得朝上行礼道：“上告师兄，前者实是师父性暴，错怪了师兄。一则弟等未曾劝解，二来又为师父饥渴去寻水化斋。不意师兄好意复来，又怪师父执法不留，遂把师父打倒，昏晕在地，将行李抢去。后救转师父，特来拜兄，若不恨师父，还念昔日解脱之恩，同小弟将行李回见师父，共上西天，了此正果。倘怨恨之深，不肯同去，千万把包袱赐弟，我也好回去见师父。”那悟空闻言，呵呵冷笑道：“我今熟读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送上东土，我独成功，万代传名。”沙僧笑道：“师兄言之欠当，兄若不得唐僧去，哪个佛祖肯传经与你！”那悟空道：“贤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谅你说你有唐僧，我就没有唐僧？我这里另选个有道的真僧在此，老孙独力扶持，有何不可！已选明日起身去矣。小的们，快请老师父出来。”

几个小猴跑进去，牵出一匹白马，请出一个唐僧，跟着一个八戒，挑着行李，一个沙僧，拿着锡杖。沙僧见了大怒，双手举降妖杖，把那假沙僧劈头一下打死，原来这是一个猴精。那悟空恼了，抡起金箍棒，率领众猴把沙僧围住。沙僧东冲西撞，打出路口，纵云雾逃了出去，想道：“泼猴好大胆，我告菩萨去！”悟空见沙僧打死一个猴精逃走了，也不来追赶，另选一个会变化的妖猴，还变一个沙和尚，要上西方。沙僧一路驾云来到落伽山，当面遇见木叉，作礼道：“有一事特来朝见菩萨，烦为引见引见。”木叉进去禀告菩萨，菩萨即命沙僧进来。沙僧倒身下拜，拜罢抬头正欲告诉前事，忽见孙悟空站在旁边，等不得说话，就举起降妖杖往悟空劈脸便打，边打口里边乱骂。那悟空也不回手，侧身躲过，菩萨连忙将他喝住。沙僧收了宝杖，气冲冲地对菩萨说了发生的事情。菩萨告诉沙僧，悟空到此已经四日，不曾离开过。而后，菩萨吩咐悟空与沙僧同去花果山看看。

两人一同驾云，不多时，来到花果山，两人在洞外细看，果见一个悟空，高坐石台之上，与群猴饮酒作乐。模样与悟空无异，也是黄发金箍，金睛火眼，手中也拿一条儿金箍铁棒，足下也踏一双麂皮靴。这悟空见了大怒，一撒手，撇了沙和尚，上前骂道：“你是何等妖邪，敢变我的相貌，敢占我的儿孙，擅居吾仙洞，擅作这威福！”

那悟空也不答话，也使铁棒来迎，两个打在一起。沙僧在一旁也难辨真假，欲待拔刀相助，又恐伤了真的。悟空边打边对他说道：“沙僧，你既助不得力，且回复师父，说我等这般这般，等老孙与此妖打上南海落伽山菩萨前辨个真假。”道罢，那悟空也如此说。

沙僧见两个相貌、声音，更无一毫差别，皂白难分，只得依言，拨转云头，回复唐僧去了。两个悟空边走边打，一直闹到观音面前，这个说：“我是真的！”那个道：“他是假的！”菩萨暗念真言，两个一齐喊疼，都抱着头，地下打滚，只叫：“莫念，莫念！”^[5]菩萨不念，他两个又一齐揪住，照旧嚷斗。菩萨叫他两个去天庭找玉帝分辨。二人扯扯拉拉，口里不住地嚷斗，来到南天门叫嚷着：“我们要见玉帝！”众神抵挡不住，放开天门，直至灵霄宝殿，两个悟空把前情向玉帝备陈一遍。玉帝即传旨宣托塔李天王取来照妖镜，好分辨真假。

李天王即取镜照住，请玉帝同众神观看，镜中乃是两个孙悟空的影子，金箍衣服，毫发不差。玉帝亦辨不出，把他俩赶出殿外，这大圣呵呵冷笑，那悟空也哈哈欢喜，揪头抹颈，复打出天门，坠落西方路上道：“我和你见师父去，我和你见师父去！”

沙僧从花果山回来，把所见的情况对唐僧说了一遍，唐僧懊悔万分。正说着，只听半空中吵吵嚷嚷，出来看时，却是两个悟空打进来。

沙僧与八戒各扯住一个，来到师父面前，唐僧忙念紧箍咒，谁知两个悟空一齐叫苦道：“我们这等苦斗，你还咒我怎的？莫念，莫念！”唐僧也不认得真假。他两个挣脱手，依然又打在一起，叫嚷道：“到阎王面前分辨去！”两个拉拉扯扯，须臾又不见了。

来到森罗殿中，地藏王对两个悟空说道：“你两个形容如一，神通无二，若要辨明，须到雷音寺如来那里，方得明白。”两个悟空便飞云奔雾，打上西天，跪于佛祖之前，求如来分辨真假。如来笑道：“与真悟空同相同音者，六耳猕猴也。”那猕猴闻得如来说出他的本相，胆战心惊，急纵身跳起来就走。如来令众人将他围住。那猕猴毛骨悚然，料着难脱，即忙摇身一变，变作个蜜蜂儿，往上便飞。如来将金钵盂撇起去，正盖着那蜂儿落下来，揭起钵盂，果然见了本相，是一个六耳猕猴。孙悟空忍不住，抡起铁棒，劈头一下将他打死。如来对悟空说道：“我叫观音送你回唐僧身边，不怕他不收。好生保护他取经去！”

观音便领着悟空，驾云而去。不多时，到了中途草舍人家，沙僧看见，急请师父拜门迎接。菩萨道：“唐僧，前日打你的，乃假悟空六耳猕猴也，幸如来知识，已被悟空打死。你今须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须得他保护你，才得到灵山，见佛取经，再休嗔怪^[6]。”

这时，八戒去水帘洞取回被假悟空抢走的包袱，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见了菩萨，忙倒身下拜，观音把如来识怪之事，说了一遍。那呆子十分欢喜，称谢不尽。师徒们拜谢了，菩萨回海，又谢了那村舍人家，整束行囊马匹，找大路而西。

智慧小锦囊

真和假是一对矛盾，很多时候假的足以乱真，但是最终结果还是证明“假的真不了”。真假两个悟空，就连观音、唐僧与天庭众神都无法分辨，不是最后还有如来识破了吗？为人处世千万不要弄虚作假，因为任何假的东西只能蒙骗一时，不能欺瞒一世，总会有被揭穿的那一刻。

---

[1] 【八戒自告奋勇前去化斋，他纵起云头，半空中仔细观看，一望尽是山岭，看不到人家。便按下云来，对唐僧说：“附近全无庄舍，没处化斋。”】分析：八戒和沙僧没有悟空的本事，悟空离开后连斋饭都吃不上，暗示西行路上悟空的不可或缺。

[2] 【余党】残留的党羽。

[3] 【婆婆说道：“刚才有一个黄胖和尚，来化斋去了，也说是东土往西天去的，怎么又有一起？”】分析：呼应了后面假悟空将带着另一起人去西天。

[4] 【差池】意外。

[5] 【菩萨暗念真言，两个一齐喊疼，都抱着头，地下打滚，只叫：“莫念，莫念！”】分析：连紧箍咒都不管用了，可见这两个悟空实在是难辨真假。

[6] 【嗔怪】责怪。